第121章 番外:烛龙前尘1
他真的活够了。
甚至经历了这漫长无垠岁月, 时间之于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
活着没有意义,死了似乎也同样没有意义。
人们称他为钟山之主, 自然之神,憧憬他,崇拜他, 畏惧他。
可是他以冷漠的情绪感知着蝼蚁般的众生, 只觉得有些可笑。
这些卑微的生命似乎并不知道, 他这个睁眼为昼闭眼为夜的造化之主, 对他们的死活毫不在意。
他的呼与吸,只是为了冬夏循环,岁月交替。
所以他不知道恶臭与芳香究竟有何区别, 也不会像那些被他所庇佑的异兽般, 为清晨雨后山间的第一缕香甜空气而欣喜。
他没有自我,也没有悲喜。
更没有所谓的慈悲之心。
就这样日日夜夜的熬下去,他的感知变弱,盘踞于钟山深渊中的龙躯也开始慢慢与山石融为一体。
就这样吧, 也挺好的。
这场伊始于创世之初,无边又无聊的煎熬, 似乎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即将沉沉睡去, 抑或彻底归于虚无。
可就在他以为将要彻底摆脱这样的无聊时, 突然被一阵阵山石滑落的声音烦扰。
他懒得睁眼, 以为只是山上生活的异兽无意中经过, 踩落了悬崖边的碎石。这种事以前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虽然异兽碍于他的存在, 天生不敢靠近悬崖, 也偶尔会有些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毛崽子误闯进来。
但是让他没想到的是, 这样的声音开始每天出现,而且时间很固定,听起来,像是一只四脚兽在绕着崖边疯跑。
究竟是何种生灵,如此胆大包天。
在这声音出现的第一千一百三十四日,他听见了奶里奶气的哭声。
“呜呜呜今天被主人骂了……不就是没有按时巡视九鼎嘛,就跑出去玩了那么一会会,主人真讨厌,主人好凶呜呜呜,好难过呀……”
“……”
他沉默着,听了这哭包嘤嘤嘤呜呜呜了小半天,哭得他心浮气躁,想一尾巴将她抽飞。
而就从这一天开始,小哭包似乎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不再满足于绕着悬崖边疯跑,开始将这处悬崖当做她的树洞,隔几天便要跑过来絮絮叨叨几句才肯罢休。
“……今天有个人类无意中引了天雷生火,他好像是第一次发现火能驱赶野兽诶,只可惜一个阵法师小姐姐发现了他,怕他被火伤到,使用了唤水术,化了场雨将火扑灭了……”
“……东边发洪水了,又有好多天见不到主人了,好想主人,希望他不要累坏,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我能跟主人一起出门,守鼎好无聊呀……”
“……主人今天送给我一朵小花花,好开心呀,还会变成会发光的糖,好甜的……”
他沉默地,被迫接受着这些没用的信息,倾听着这些微不足道的少女心声,从最开始的想打人,到最后开始每天盼着她的到来。
今天不知道她又遇到了什么事,在监视人间的九鼎上又看到了什么稀奇见闻,又不知道她今天是开心还是伤感。
洪荒岁月中,他第一次开始对一件事有所期盼,也第一次动了心思,想要睁开属于他本体的眼睛,看看这凡尘。
这让她烦忧,又让她欢喜的大千世界。
少女穿着白衣,赤着双足坐于悬崖边,悠哉悠哉晃着两条腿,时不时将碎石树枝踢入崖下深渊,明媚的眼眸映着树叶间的碎阳,如山间迸溅的泉水珠,耀眼而清冽。
那一刻,他于深渊望着她,不再是只为了昼夜轮回而法眼开合的神祇。
他真正开始为了自己,去看这个世界。
好像突然……就没那么想死了。
……
听说钟山有异,连着几日山体摇动,惊得鸟兽飞散。
狰族世代生活于钟山地界,狰族族长唯恐是底下的徒子徒孙闯了祸事,惹得钟山之主烛龙动怒,连夜筹备祭祀仪式,以求平息烛龙之怒。
祭祀宴席摆了七天七夜,盛大空前,大家都说,狰族这回算是下了血本,只怕掏了至少百年家底。
一摇听了这消息,心里却十分疑惑。
钟山那地方她隔三差五就要去溜一圈,也不见有什么异样,怎么好端端突然出现了脾气暴躁的山主人?
刚好连着几日没去“秘密基地”,她又天生爱凑热闹,便寻了个主人外出的间隙,偷偷溜了过去。
钟山亦如往常安宁寂静,林叶葱茏,一摇山里山外转了几圈,倒是看不出有什么异状,于是便从祭祀宴席上顺了些样式新奇的糕点,来到“秘密基地”,坐在崖边,一边吹山风听鸟鸣,一边享用美味。
只是吃着吃着,她便有种背后生寒的不适感,总觉得有双眼睛盯着她看。
“谁?谁在那里?”她疑神疑鬼,“出来吧,我看到你了。”
本也只是想要随便诈一诈,哪成想身后林木响动,还真的走出来一个人。
那是个颀长挺拔的男子,通体黑袍,凌乱的长发垂落及脚踝,面容清俊白皙,竟与她那位迷倒万千女子的主人不相上下。
只是男子看着稍显冷清,不如主人亲切温和,令人有如沐春风之感。
一摇有种偷吃被抓包的慌乱,忙将手里的点心藏到身后,想了想,又觉得这样未免有些不坦荡,便又将点心重新拿了出来。
“我看那么多吃的用来当做贡品,想来那位钟山之主也吃不了这么多,就随便取了几样,免得浪费。”
虽这样辩解,但一摇到底还是有些心虚,主人曾教导她,不问自取是为偷,不管她想出什么样的借口,终究还是个偷人家贡品的小贼。
见对方一直沉默盯着她,也不说话,没甚反应,她也说不下去了,索性将心一横,道:“好吧,我认错,等我这个月的俸禄发下来,再买了东西还回去,可不可以嘛?”
这次男子终于开口,只是他像是许久没有说过话的人,言少,咬字也好像有些吃力。
“无妨,若喜欢,可拿去。”
一摇倒是生出好奇,“咦?你是狰族的?”
男子摇头。
范一摇想了想,又问:“那你是异兽还是阵法师呀?”
男子垂眸思索片刻,才回一句:“吾非人。”
那就是异兽咯……
只不过这人说话的方式当真别扭,异兽就说是异兽嘛,还非人……
一摇转念想,只怕这异兽刚化出人形不久,还不太懂如何像人一样打交道,如此一来,自己也算是前辈,相逢即是缘分,理当照拂他一二。
于是主动自我介绍;“我也是异兽,是只天狗,目前在给帝俊大人看守九鼎,你呢?”
男子生着一双极深邃的眼,在一摇说话时,便认真而专注地看着,听她问起自己,顿了顿,目光移向二人面前深渊。
“吾与此地共生。”
生于钟山,又不是狰族,那八成就是钟山上什么小部族的异兽吧,一摇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厉害死了,连这样语法不通的话都给她听懂了。
“那你在钟山可有什么差事?”
“吾乃钟山主……之仆。”男子垂下眼,缓声道。
一摇听了不觉瞪大眼,“还真有钟山之主啊!”
她顿时来了兴趣,屁股立刻往旁边挪了挪,让出半块崖边岩石,示意男子过来共坐,还主动分了糕点。
“给我讲讲呗,钟山之主到底什么样呀?”
男子愣了愣,看着热情向自己招手的少女,才默默走过去,接过少女手中的点心,迟疑着低头咬了一口。
“……”
少女笑的眼睛弯弯,“怎么样,是不是挺好吃的?”
这大概……是千万年来,他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吃到自己的贡品。
一摇并没有注意到男子神情的异样,还在自顾自点评:“甜而不腻,还有股桂花香,一定是用了桂花花瓣,真想知道到底是谁做的,我好去跟他学了来,回去做给我主人尝尝。”
原来,这就是甜……
他仔细体味唇齿间回荡的味道,在心中默默记下了。
“对了,我叫一摇,该怎么称呼你?”
“……”
见男子微微蹙了眉,竟是不知如何作答的样子,一摇十分善解人意地说:“我知道了,你是刚刚化形,还没有取名吧?没关系,那就等你有了名字再告诉我,只要我以后来钟山能再找到你就好。”
“你来,吾……我就在这里,等你。”
一摇此时自然还不知道,这句话蕴含了多少分量,背后又何止是千百个日日夜夜的守候。
她见时间差不多了,唯恐主人回来发现她旷工偷懒,便将剩下的点心匆匆用衣摆包了,对男子道:“那我下次再来,你帮我跟你主人好好说说,就说我不是偷了他的贡品,只是借,下次拿了我主人那边的好吃的再还回来,叫他老人家一定不要生气哈!”
少女就这样风风火火地跑了,只留下黑衣男子在悬崖边,孑然一身,与深渊为伴。
第122章 番外:烛龙前尘2
一摇这次来钟山, 背了个大大的包裹,几乎要和她一样高。
他站在悬崖边,看到她远远跑过来, 面上是没有表情的,可是他知道,有一种陌生的雀跃情绪, 此刻在轻轻拨弄他心弦。
“我不知道钟山主人喜欢吃什么, 就多拿了几样。”
少女卸下包裹, 拆开来从里面拿出一样样精美的点心吃食。这么多东西, 也不知她背着跑了多远的路,竟是连喘息都没有乱上分毫,依旧元气满满。
“你先看看哪些好, 挑上几样自己留下, 剩下的我再送去祭台那边。”一摇很有前辈照拂后辈的自觉,还热心地做起了推荐,“这个紫玉饼我很喜欢吃,口感松软, 清甜不腻,还有这个雪莲酥, 据说是用昆仑雪山上的雪莲花瓣做的, 吃起来冰冰凉凉, 天气热的时候最解暑了……唔, 还有这个星银果……”
然还不等一摇介绍完, 他便将包裹一兜, 重新打好了结。
一摇茫然抬头, 望向他, 似是不解。
他垂眸片刻, 才想出个说辞:“这些……主人都不喜。”
一摇呆愣一瞬,像是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
“怎么会都不喜欢呢……一样都没有么?这么多好吃的呢!!”
他虽不忍看到她失望的神色,却还是坚定地摇头:“嗯,都不喜。”顿了顿,又补充道:“我,都喜。”
一摇瞬间打起了精神,“那也好,这些你就全都收着,下次我再来,给钟山主人带些别的点心,我们那里各种吃食多的是,总归会找到合他口味的。”
此时他耳朵里只听见“下次我再来”几字,僵直冷硬的唇线微扬了弧度,竟对她说要再给“钟山主人”寻贡品一事没那么吃味,似乎已然忘了,这位“钟山主”恰恰是他本尊。
“对了,你取名字了嘛?”少女忽然问起,看表情,似乎这是件顶顶要紧的事。
他摇头,“尚未。”
一摇捧着下巴很苦恼,“那我总不能一直没法称呼你呀,你要不这几天仔细想想,取个什么名字好。”
自有记忆以来,他便是钟山之主,自然之神,被人敬称为烛龙大人。
可那些似乎都不是真正意义的名字。
他从没有,也不需要,因为即便有了名,也无人敢唤。
可是如今却有人甚为在意这件事,那名字于他,便有了意义。
该取个什么名字才好……
……
一连十几日,一摇竟都没再来钟山。
烛龙变为人身在崖边日日夜夜等待,若在旁人看来,这行为近乎自虐,可对他来说,等待,是他最习惯也最擅长做的事。
他曾以烛龙之躯守在这钟山之中,与天地同寿,数万年光阴,于他也不过是弹指须臾。
可不知为何,仅仅是这十几日的时间,却比以往数千万年更加煎熬。
他甚至动了想去寻她的念头,只是从有意识之初,他便从未离开过钟山,更不知她身在九州何处,而自己贸然去寻,会不会惊扰到她。毕竟她那位主人,他也算略有耳闻——阵法师之首,被人类尊崇为天神的帝俊,领地自然不是那么好冒犯的。
因为期待,所以才失望,也因为失望,萌生出气恼。只是当时诸多情绪,他还未有意识,只在身后林木晃动一瞬,以为是她来了,回眸却发现空欢喜一场,心中不快达到峰值,怒而化为龙躯沉入崖底。
又隔几日,少女姗姗来迟。
这次她背了两个大包,但他不知是何原因,竟没有像往日见到她那般,第一时间现身,只是隐秘地盘踞在漆黑山崖下,默默注视着崖边的她。
一摇前段时间旷工次数太多,被主人逮了个正着,只好老老实实认真上岗一段日子,今天好不容易挨到休沐,才寻机会来钟山。
只是她前几次来的时候,那位新认识的朋友都会在崖边,如今人不在,她就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了,只能无聊地坐下来等。
这钟山灵气浓郁,风和日丽,暖融融的阳光烘烤在身上,没多久便令人泛起困意。
一摇就这样在崖边睡了过去,她睡得不老实,一会儿翻过来,一会儿趴过去,也不知梦见什么,偶尔还会蹬蹬腿,好不忙碌。
可这毕竟是悬崖峭壁,稍有不慎便会滚落深渊。眼看着她越睡越接近崖边,一条巨大的龙尾从崖底探出,将岌岌可危的少女扒拉回安全地界,再默默收回去。
也不知少女是不是冥冥中知道自己有倚仗,竟是睡得有恃无恐,没用多大功夫,又将自己睡到了生死一线。
黑色的龙尾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探出来将她拨回正位,最后大概是忍无可忍了,年轻男子终于现身,没脾气地守在她身边。
一摇似有所感,蹭过来,一脑袋枕上他腿,这下总算舒服了,也老实了。
他身体僵硬,竟是丝毫不敢动,垂眸看着熟睡中的少女,见阳光从她耳垂慢慢移动到面颊,再到鼻尖,眼睫,第一次如此分明感受到时间的流淌,缓缓如溪。
与以往任何时候的漫长等待都不同,不是那种死寂的,麻木的流逝,他能感受到自己的心脏在怦然跳动,世间仿佛一卷款款画轴,每一笔每一画都静谧而又美好。
天色擦黑,金红的晚霞鱼鳞般排布在天空,整片山林都沐浴在夕阳中,一摇终于睡醒,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睁开眼,结果就对上了一双漆黑宁静的黑眸。
她吓了一跳,赶紧坐起身,“哎呀,你来了,怎么没叫醒我呢?”
他视线移开,“忘记了。”
一摇也没追究,忙着回头去找自己带来的包裹,“喏,这一袋是专门给你的,这袋是还给钟山主人的贡品。”
他欣然接过第一个包裹,看着第二个包裹时,眼中竟是流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嫌弃,“以后不必给钟山主带。”
一摇很是疑惑,“怎么,这些你家主人也不喜欢么?没关系啊,如果不喜欢我下次来再换其他的,肯定能换到他老人家满意为止。”
听到“老人家”几个字,他微微抿了下唇,知道她重诺,说好要还回贡品,就一定会还,于是随便想了个说辞:“主人他说,不必相还。”
一摇更惊讶了,“是你跟他提到我了吗?他真的说不用我还了?”
他未敢直视她眼,仿佛这般便可掩藏谎言,点了下头。
一摇倒是松了口气模样,“这样看来,你家主人脾气还算好呀,怎么狰族总是诚惶诚恐的。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跟我说说呗?”
他顿了顿,给出的答案却让一摇意想不到:“很无聊。”
一摇自己想了想,又觉得也不奇怪,毕竟钟山主人那样神明般的存在,肯定年岁很大很大了,一般上了年纪的人不都是很无聊嘛,和年轻后辈也玩不到一起去。
“对了,你真身到底是什么呀,还没告诉过我,害我帮你想名字都不好想。”
真身自然是不能透露的,他又以沉默相对。
好在一摇是个狗性子,很容易被其他事吸引注意力,比如恰在她问出这问题后,一只蓝色发光蝴蝶不知从何处扑闪着飞出,引得她追逐。
钟山地界,万物遵从钟山之主差遣。
一只蝴蝶而已,于他而言却是助他度过了天大的危机。
一摇追得累了,发现时候已经不早,该回去了。
“既然你主人说不用我还贡品了,那这些就都留给你自己吃吧,觉得哪样点心好吃你记下来,回头我再带给你。”
他抱住她丢过来的第二个包裹,望向她:“不需要还贡品,你以后还会来?”
一摇眼睛睁大,似是奇怪他为何会问出这样的问题。
“当然还会来啊,这里不是还有你嘛!”
他竭力克制着想要扬起的唇角,垂下眼道:“若你许久不来,我便以为你再也不会来了。”
这落寞神情颇让一摇觉得内疚,感觉是自己冷落了朋友,于是道:“我需要看守九鼎,经常走不开,前段时间就是被主人抓包偷懒,这才许多天没来。不过我来不了,你若是空闲可以来找我呀!刚好也可以给你看看九鼎长什么样呢!”
他倏然抬眼,“可以吗?”
一摇点头:“当然啦!九鼎能看遍人间百态,很容易打发时间的,我也可以同你讲讲以前看过的人间故事。这样,我给你画个图。”
少女行动力极强,当即便拿起小石子在地上刻画起来,歪歪扭扭很快弄出了一张方位图。
“喏,这里是钟山,这里就是我平时住的地方,不过我一般不会在住处久待,都是轮流巡视九鼎的。这里就是九鼎的方位,你只要一个一个找,总归会在其中一个鼎下面找到我的。”
身为钟山之主,自然之神,自九州伊始便有意识的烛龙,又怎会不知九州堪舆。不过她讲的时候,他还是听得认真仔细,
甚至在她离开后,将她留下的方位图原封不动复刻到一枚龙鳞上,收藏保存。
这次一摇离开,又是连续七八日没了音信,他决定去找她,难得现真身于祭台。
他不喜与人交流,特意选在深夜,谁知却还是碰到了不放心来守夜的狰族族长。
“烛烛烛龙大人?!”狰族族长一双老眼险些瞪了出来,说话都结巴了。
他冷淡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依稀记得一摇说喜欢吃紫玉饼,便问:“有没有和紫玉饼吃起来差不多的,最好是比紫玉饼更好吃的点心。”
狰族族长傻愣了片刻,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
妈耶,可不得了!这老祖宗竟然当真来祭台吃贡品了!!
【作者有话要说】
2023年的最后一天,提前祝大家元旦快乐吖~
第123章 番外:烛龙前尘3
狰族族长从没见过钟山之主真容, 只是凭他们历任族长手中传下来的画像,依稀认出烛龙化人的样子。
此时听这位传说中的自然之神向自己盘问点心贡品,还有些如梦似幻的恍惚感。
“紫玉饼……紫玉饼……哦哦, 您要不试试这盘冰芋糕?据说吃起来很像阵法师中流行的紫玉饼呢。”狰族族长毕恭毕敬将一盘点心呈上来。
他捡一块尝了,似乎比紫玉饼的口感要松软些,想起她偏爱口感软糯的点心, 便觉得还算满意, 又接连报了数十种小吃名字, 让狰族族长逐一推荐替代品。
狰族族长听得额头冒汗, 更是绞尽脑汁地做着推荐,等烛龙大人将一大包点心打包带走,离开祭台, 他只感觉半条老命都快没了, 不禁纳闷,怎么这尊祖宗点的吃食都不是钟山地界的,莫非是对他们进献的本地贡品不够满意?
一股寒意瞬间爬满脊背,狰族族长正准备连夜将族中大小长老从被窝里薅出来, 研究补充新的贡品,却见烛龙去而复返。
“主人还有别的吩咐?”
初次拜访只带见面礼怕是还不够, 他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破旧的黑袍, 道:“我要沐浴更衣。”
夜半时分, 整座钟山却是一派灯火通明, 空置了不知多少年的烛龙神殿内, 年轻美貌的狰族少女们手捧托盘, 将各种盥洗器具送进来, 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 准备服侍她们共同的主人沐浴。
他却只叫人放下东西全部离开。
少女们面面相觑, 惊鸿一瞥间看到男子冷俊的侧脸,一个个脸红心跳。
可是主人有命,又岂敢违背,纵使觉得遗憾也只能乖顺退出。
等他沐浴之后,又有人送来各色衣服饰品,只不过这次无需他吩咐,便将东西放下后悄声离开,无敢近身。
他目光掠过那些颜色各异的锦绣华服,最终只选了件玄色暗纹的,没有佩戴任何饰品,离开了钟山。
……
带着手信找到一摇时,她正仰着脸与立在身边的俊美男子说话,目光中是他所未见的崇拜濡慕。
即使从没见过,他也知道,那就是帝俊,是她所心心念念的主人,如云如月,为她所仰慕。
手中的包裹忽然变得犹如千斤重。
似是受到自然之神心境的影响,原本晴朗湛蓝的九州天空渐渐有了乌云聚拢之势。
帝俊微微皱了眉,一眼望过来,双眸与他对视。
一摇这时也发现了他,开心地招手:“你当真来啦!快来快来,介绍我主人给你认识。”
她向帝俊介绍他们如何相识,帝俊看着他似笑非笑:“钟山的人,可不常来,小狗狗要好好招待贵客。”
一摇自是没察觉出什么异状,只是他知道,帝俊早已在第一眼识出他身份。
身为阵法师之首,认不出他真身才是奇怪。
两人彼此心知肚明,却谁都没有戳破,只有少女一人蒙在鼓里。
这时一声悠长鸣啼自长空回荡,如同浴火的神鸟翱翔而过,赤红凤尾于九州穹顶拖过长长光痕,落于三人面前,化作穿红袍的男子。
“哎呀,帝俊今天有客?”男子率先向他看来,有些讶异地挑眉。
帝俊笑着否认:“与我无关,是我们小狗狗的客呢。”
一摇看到红袍男子明显很兴奋,“凤凰大叔,我听别人说,你那团火化成人啦!真的假的啊?”
凤凰有些尴尬地掩唇轻咳,“一点小事,怎么闹得天下尽知。”
一摇眼睛亮亮的,好奇道:“凤凰的火化形,算是您的孩子吗?是男还是女呀?”
凤凰忙摆手,“哎,你这小狗狗可别乱说,凤凰火只是我的涅槃之火,化形后已认我为主。她又不是凤凰,怎么可能是我的孩子……”
帝俊问:“凤凰今天来这里是有什么事?”
凤凰正了神色:“的确有事。最近天气转热,昆仑雪山融化,又连逢大雨,范江北岸恐遭洪涝之害,怕是要派人去看看了。”
帝俊惯带在唇边的笑容略收敛,自袖中摸出三枚龟甲测算六爻,看了结果,表情更为凝重,“恐是大灾,我须亲自走一趟。”
阵法师之首的卜卦,凤凰自然不敢轻视,道:“我与你同去。”
一摇听了,虽知道被应允的希望十分渺茫,还是道:“主人,我也去帮忙,好不好?”
谁料,这次帝俊竟是没有像往常那样一口拒绝。
“好。”又满是深意看向一旁烛龙,“你朋友若愿意,也可一同。”
“真的吗?”一摇很高兴,跑过来拉起他的手,“你要跟我一起去帮忙赈灾救人吗?”
他虽为自然之神,却毫无神明悲悯之心,并不关心那些如蝼蚁般的普通人类是死是活,可他想跟在她身边,继续感知胸中那颗陌生心脏的陌生悸动。
垂眸看着他被她轻轻拉住的手,微点了下头:“好,与你同去。”
……
范江北岸暴雨不歇,几天之后,洪涝情况甚至比帝俊预想中的还要严重。成百村庄城郭湮没于水中,波及到的居民足有数万户。
阵法师和异兽们纷纷前往支援,奈何洪水滔天,受灾人数又多,根本不可能及时营救所有人。
一摇不眠不食地在水里泡了几天,原本白皙红润的脸被水浸得苍白憔悴,此刻她将一对祖孙从北岸渡到南岸高地后,便打算再次跳进水中往北岸游。
只是这次才刚扎进水里,就被人拉住。
“你体力几乎耗尽,不可再去了。”他警告道。
一摇急切挣脱他手,“那怎么行,对岸还有那么多人没有转移过来,我们不管他们,他们会死的。”
他也同样狼狈,浑身湿透,水珠顺着漠然的脸滑落。这些天他一直跟着她,学着她的样子救人,却没法和她一样,为那些遭难的人悲伤难过。
“生老病死,本是人之常情,不过是多活几年少活几年罢了,又有何区别。”
“怎么能这样想呢!相比于我们,人类寿命短暂,又无异能,却也懂悲欢知喜乐,亡一人便可能亡一家,灭一族。我们享他们供奉,理应庇佑保护他们,免受天灾人祸。”
她说得认真,并无气恼之意,当真像一个异兽前辈,在向刚刚化形成人的后辈讲授人情冷暖。
他还是不懂,但他不愿看她伤神,更不想她因那些不相干的死人流泪。
于是,当一名有孕的妇人被大水冲走而无人能救时,他终是化出烛龙真身。
身长百丈的黑色巨龙呼啸而过,以人类所不能企及的力量,不仅将那孕妇从水中捞出,还一并将范江北岸所有滞留人类携起,渡往南岸安全高地。
自然之神化龙渡人,天地因之色变,正在施救的阵法师和异兽们纷纷仰头看,带着吃惊表情。
一摇更是看得惊呆了,巍峨龙影映在她漆黑眼瞳深处,带着敬畏与惊艳。
有烛龙的加成,所有受灾人类都被顺利转移到范江以南,伤亡人数之小,为近些年所罕见。
他重新化回人形,落回地面,身上烛龙之息残留,让周围的阵法师和异兽不自觉退避。
“你,你是……钟山之主?”一摇重新认识了眼前这位伙伴,表情像是在做梦。
“没能以诚相待,见谅。”他心中不安,唯恐身份摊开,她变得和其他人一样,只以陌生又敬畏的目光看他。
“你竟然是烛龙大神啊!真厉害!这次救了那么多人!”然她眼中并无分毫疏远,甚至带着与有荣焉的钦佩。
只有依旧视他为友,才会是这般反应。
他紧绷的唇线变得舒缓柔和,僵硬的身体也放松下来,甚至有些无法招架少女那炙热赤城的目光,微微移转开视线。
我救他们,是为你。
他心中如是所想,却并未宣之于口。
救援行动逐步进入收尾,阵法师和异兽们陆陆续续撤离,一摇却吞吞吐吐,似是有话要同他讲,却不知该如何开口。
“有事?”他主动问出来。
一摇摆出一副横下心的表情,“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我……我想让你用烛龙真身,带着我在天上飞几圈。”一摇是闭着眼以极快语速说完这句话的,显然也觉得这要求有些冒昧。
他听了,倒是不以为意,见她如此有心理压力,还有点忍不住想笑。
“可。”
“真的!?”一摇不可置信,兴奋地拍手跳起来,“太好了!你真好!!”
风起云布,遮天蔽日的龙影拂过山川大河,九州生灵见状无不顶礼膜拜。
谁也不敢直视那与日月同辉的烛龙真身,自然也就看不到骑在龙背上的白衣少女。
在这极致的遨游驰骋中,一摇不禁兴奋地高呼出声:“我若是你,我每天都要这样飞几圈,仔细看看这九州山海!”
有那么好看么?
山为土,海为水,不过是构建天地万物的五行元素罢了,从诞生到湮灭,他看过千千万万,早已麻木。
不过他虽无法理解,却能感受到她的喜悦,便也微眯了眼,觉得这提议不错。每天都像这般飞上几圈,当然,要带上她。
“烛龙现身,大江南渡,救数万生灵于水火,日后恐怕又是一段佳话了。”一摇不禁发出感慨,突然想到什么,道:“我倒是给你想出了个名字,江南渡,你觉得怎么样?”
这天地间怕是只有她一人在乎他的名,那自然是她喜欢什么,便叫什么。
“好,从今往后,我便以此为名。”
“哎?就这样决定了嘛?我也只是给你个提议……不然再多想几个吧,毕竟是你这位烛龙大神的名字呢!”
“不必,此名甚好。”
黑色巨龙自九霄俯冲而下,少女不得不将身体贴近龙躯,双臂紧紧环抱在他身,她的发髻被风吹散,一头乌黑浓密的长发随风飞扬,焕发出勃勃生机。
他载着她,须臾之间遨遍九州。
九座高耸入云的铜鼎如界碑一样参天而立,上面演绎着人间悲欢。
他没有将一摇送回出发地,而是寻了个最偏僻的铜鼎,估量无论如何帝俊也不会出现,这才续续降落,化回人形。
一摇抬头望了望面前的铜鼎,问:“怎么来了这里?”
他面不改色道:“不是说任意一个铜鼎都可以。”
“倒是没错,反正这边我已经很久没来过了,刚好看看。”
他见她开始仔细查看铜鼎上的人间万象,沉默片刻,终于问出一直以来心中的疑问:“为什么叫一摇?”
一摇愣了愣,没想到他会突然问起这个。
“哦,因为我是天狗嘛,小的时候原型尾巴总是一摇一摇的,主人就随口给我取了这个名字。”
他微微皱眉,十分不满,“未免太过儿戏,换一个。”
一摇却不在意道:“都已经叫了这么多年了,我都习惯了嘛,再说了,大家也叫得顺口了。”
他见她无意改名,又是一阵沉默,才道:“名不可改,可选一个姓。”
一摇眼睛一亮,“有道理呀,你叫江南渡,有名又有姓,那我也取个姓好啦!可是应该姓什么呢?总不能随了主人,姓姬吧……”
“不如姓范。”他凝视着她眼,郑重道。
“范?”一摇先是疑惑,立刻又反应过来,“范江?”
他点头,“嗯,范江的范,范江的江,以此为纪念,可好?”
一摇心中默默将这三字念了一遍,似觉得顺口好听,当即弯了眼,笑道:“好,那以后我就叫范一摇了!你叫江南渡!”
第124章 番外:烛龙前尘4
一摇说她要去远一点的地方看看, 他本想陪她,却被前来朝见的钟山族众绊住了脚,好不容易脱身, 她早已不知所踪。
他寻遍九州,却找不到她踪迹,心中隐约生出不安想法——
远一点的地方, 莫非是九州之外?
九州生灵几乎从不踏足九州之外, 连他也对九州之外的世界不甚了解, 他担心她安危, 一路问询见过她的人,知她是西出九州,于是向西追了过去, 未料恰在界碑处看到她一脸倦色地回来。
“咦, 你怎么来了啊……”她见了他,强扯起来的唇角未及荡成笑容,便晕了过去。
他及时将人揽住,这才发现她好像在发热, 额头烫得吓人,脸上也显出不正常的潮红。
一摇这一病就是三天未醒, 他将她带到钟山照顾, 让狰族族长请了最好的大夫, 可是大夫看过后却道:“这位姑娘的病, 恐在心, 不在身。”
心病?
明明上次见时还好端端的, 才几日未见, 何至于此?
一摇是在被带回钟山后的第四天傍晚醒来的, 她并没有对自己出现在钟山感到意外, 或者更准确地说,她好像对周遭一切都不甚在意,醒来后便一直呆呆地盯着床幔,双眼失神。
他跟她说了几次话,她都没有反应,他便坐下来,只安静在旁陪着她。
“江南渡,你说九州灵界会有消失不见的一天么?”她突然开口问。
他想了想,道:“由生到死,由盛及衰,万物难逃,九州灵界想必也不会例外。”
这个答案似乎也是她心中所想,只听她轻叹一声,又问:“那……我们这些被人类尊为神明的阵法师和异兽,也会消失不见么?”
既然九州灵界会消失,那么他们这些生活在九州的灵物,又怎么可能脱离于九州而独活。
他从九州诞生之初便有了记忆,活得太久,以至于开始期盼死亡的到来。所以他从不担心九州会消失,更不在乎自己会消亡。
可是如今,这一切对他来说,好像开始变得不一样了。
有她存在的九州灵界,他由衷希望能够长久一些,再长久一些。
一摇额头突然挨了他一下,不禁吃痛叫出声,带几分嗔怒瞪他。
“小小年纪,杞人忧天。”他摆出长者姿态,触碰到她的手却微微发热,缓慢自身后握紧成拳。
一摇捂着脑门,不满道:“这叫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经过这样一闹,她倒是恢复了几分往日的活气,似乎也不再纠结于九州存亡的大悲大欢。
他怕一摇憋在屋子里闷得慌,将她重新带到悬崖边,用烛龙之火给她烤包子吃。
一摇许多天没吃过正经东西,显然也是饿了,吸了吸鼻子,裹紧身上毯子,“你看,我们九州阵法师和异兽想要用火,是如此简单的一件事,可是对那些普通人来说,却难如登天。”
他对人类的事向来是漠不关心的,但对她所说的事却几乎过耳不忘。
“九州的人不是会定期播撒火种?”
“是啊,但毕竟数量有限,而且火种多被供奉在各部族祭司处,普通人很少有机会接触。”跳动的火焰映在少女漆黑明亮的眼眸中,好像那双眼中也有两团火在燃烧。
“大部分普通人类,遇到寒潮得不到我们的及时救助,就会死于严寒。可是你知道吗,有一次,我在九鼎上看到过一个普通人类,他自己居然用树枝钻枯树干,生出了火呢!”
一串包子烤好了,外皮金黄酥脆,内里的肉馅也透过面皮散发出诱人香味。
他将包子递给她,总算被勾起了兴趣,“钻木能取火?”
她见他感兴趣,也来了兴致,变得眉飞色舞起来。
“神奇吧!这些年我看守九鼎,尝尝观察普通人类的生活,发现其实他们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厉害。就比如这火种,我们也只能通过术法生出来,可他们没有异能,又不通法术,却同样能生出火来。只可惜,那人才刚要成功,就被一个阵法师姐姐发现,及时制止了。”
他不解,“为何要制止?”
“还能为什么,怕人类引火烧身呗,要保护他们呀。”
一摇拿着肉包子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鼓的,向后仰靠在大树上,她嘴上虽然说那个阵法师的行为是为了保护人类,可看神情,却明显不是这么想的。
他在一旁看着她,安静片刻,问:“你觉得那个阵法师做错了吗?”
一摇颇有些烦恼地蹙起了眉,“我也不知道,自古以来普通人都是这样被我们保护着的,如果是错的,那什么才是对的?难道应该放任他们不管么?如果那样的话,人类恐怕早就灭绝好几次了吧……”
冬日午后,阳光正好,大树下篝火融融。少女心中困惑却无人知晓。
哪怕是他,这一刻,也无法看懂她眼中那一丝淡淡的忧虑,究竟从何而来。
……
一摇留在钟山养病,这一待就是十几天。她从未旷工如此之久,却似乎因着什么心结,刻意拖延回去的时日。
他自然愿意她留下来,她不提要走,他更不会主动开口提醒。
直到这日,狰族族长屁股尿流地进来通报:“主主主人,帝俊大人来了,看起来好像很生气的样子!这可怎么办?”
他冷冷瞥了眼,“说我不在山中,让他回。”
还不等狰族族长说话,便有一道清冷声音自山门外遥遥传来——
“本也不是来拜访烛龙大人的,我来接人,找到人就走,不敢叨扰。”
话音方落,一身白衣飘飘的阵法师之首已然闯了进来,身后跟着一溜模样狼狈脸上挂彩的狰族守卫,全都瑟瑟发抖地不敢抬头。
“她在哪里?”帝俊毫不客气,脸上不再有使人如沐春风的笑意,给人以冷肃的凌厉气场。
他抬眼,两道目光冷冷对上,提醒道:“这里是钟山地界,并非你所管辖。”
帝俊看出他的不配合,索性不与他分说,就地用了传音的术法:“一摇,还不随我回去?”
“主人……我在这里。”
一摇早在听到帝俊亲临的风声时便跑了出来,她也知道自己这次旷工久了,很是心虚。特别是当主人直呼她名,更是不安。
帝俊见了她,也不说话,转身即走。
她默默回头看了他一眼,摇头示意无碍,然后快步跟着帝俊离开。
他见帝俊来势汹汹,不太放心,便跟着一道。
帝俊对此不置可否,从头到尾一言不发,面沉似水。
很快他就发现了不对,他们行进的方向并不是帝俊领地,亦不是任何一处九鼎所在,一摇显然早就察觉,只是抬头看了看帝俊,复又垂下脑袋,不敢多言。
“这是去哪里?”他问。
“到了便知。”帝俊却无意多言。
三人御风而行,越走周围温度越低,地表逐渐被白色冰雪覆盖。
一摇终于认出这是什么地方,“这里是狄山?怎么会这样冷?”
狄山纵使不是四季如春,这个时节按理说也不该有这等冰天雪地景象。
帝俊声音平静:“寒潮突袭,三日前狄山全境暴雪,大雪封山,阵法师及异兽收到消息前去支援时,十余部落居民已尽数冻死,无人生还。”
一摇听得打了个激灵,猛然抬头,正对上帝俊看过来的视线。
那双总是含着笑意的桃花眼,此刻比周遭冰雪还要冷寒。
“一摇可知,为何此次支援延误?”
一摇嘴唇微微颤抖,说不出话。
“狄山偏远,附近并无阵法师大族和异兽驻扎,唯有通过九鼎之中的艮位鼎监管人间情况。可惜,大雪封山时,九鼎守卫缺位,暴雪三日,无人预警。”
帝俊声音依旧平和,语速也是不疾不徐的,像是在陈述一个稀松平常的故事。
可一摇却已如芒刺在背,冷汗岑岑。
十余人间部落,只怕足有数千之众,竟无人生还……
“主人,我……我知错了。”
她立在皑皑白雪的山顶,脚下就是数千无辜亡魂,而这场原本有可能避免的悲剧,却因为她的擅离职守变得无法挽回。
帝俊面无表情看着她,手中幻化出一根漆黑长鞭。
他将她护在身后,冷冷道:“你要做什么?”
帝俊却只是看向一摇,“因你之责铸此大祸,当受百鞭之刑,你可甘愿受领?”
一摇双腿发软地跪倒,眼泪滚落,砸在雪地里,却涤不净心中浓浓负罪感。
“我甘愿。”她闭上眼,脸上已血色全无。
帝俊挥鞭,却被他挡下。
“她病了,才没能准时到岗。”他替她辩解。
帝俊眸光清冷,眼中融不进半粒沙尘。
“病了又如何?我等身为九州庇护者,但凡还剩最后一口气在,便要恪尽职守,看护好那些仰赖我们为生的普通族众。看守九鼎是她的职责,是她存在的意义。今日因她一人之失,连累万人惨死,不该罚么?”
“看守九鼎是她职责,但是她的存在意义,并非由你定义。”
九州天下生灵,对他来说都没有她一人重要。在他眼皮子底下,又怎可能眼看着她受到伤害,因此不退反进,掌中化出烛龙之火,已经做好了硬拦的准备。
“江南渡。”身后却传来她一声轻唤,“我甘愿受罚。”
他不动。
她又道:“让主人行刑吧,不然我……于心难安。”
他还是未动。
“求你了……”
第125章 番外:烛龙前尘5
他何曾听她这般低声下气地求过人, 那轻轻的一句恳求,像是狠狠在他心中揪了一把,让他憋闷, 无处发泄。
掌心的火焰无声熄灭,晴空却聚集起阴云。
他默默让开。
帝俊手中长鞭挥出,随着一声脆响, 在她背上留下一道皮开肉绽的伤痕。
“这一鞭, 算是告慰因你失职而无辜殒命的亡魂。”
一摇险些被抽得一个趔趄向前栽倒, 他想上前扶她, 却看到她拒绝的眼神。
她重新跪好,咬牙继续受刑。
“这一鞭,提醒你谨记九鼎看守之责, 不可一日懈怠。”
“这一鞭, 愿你铭记苍生之痛,时刻心系众生之苦……”
一连十几鞭抽下,白色衣袍被血染红。
天边闷雷滚滚,黑云蚕食, 一点点将狄山全域笼入阴影。
他隐忍得艰难,最终却还是遵从了她的心意, 任凭刑罚继续, 转过身不再看她。但是, 那一声一声的鞭响却如有实质, 抽在他心上, 每分每秒都是煎熬。
阴沉的天空开始飘落鹅毛大雪, 新雪覆盖旧雪, 很快在三人身上落下薄薄一层。
殷红血液被掩埋, 又随着新增的伤口流淌下来, 重新将白雪染红。
一百下鞭刑终于结束,帝俊执鞭的手掩在宽大的袍袖之下,微不可查地颤抖,最后竟是没能抓住鞭柄,被血浸透的长鞭落于雪地。
“今日养伤,明日就回去看守九鼎,不可再耽搁。”
帝俊留下这句话便决绝离去,没再多看一眼,从头到尾竟似完全不顾及主仆情面。
他想杀了这人的心从没如此强烈过,但是相比于报复,他更在意的是倒在雪地里的少女。
一百鞭刑,还是由阵法师之首亲自行刑,若非天狗一族体魄强大,恐怕早就殒命。
他过去将少女抱起来,想用体温温暖她,看着她的眼睛认真道:“只要你愿意,我可以让他消失,使你不再受制于人。”
一摇愣了一下,立刻摇头,紧紧回握住他手,“江南渡,你不懂,我主人没错,这次错的是我。”
他的确不懂,也不愿去懂。
“你与他朝夕相处多年,他却如此凉薄待你,为何还要为其效命。”
一摇躺在他怀里,仰面看着飘雪的天空,眼睛睁得大大的,相比于往日的无忧无虑,那双澄澈的黑眸此时却多了一分凝重。
半晌,才听她轻声道:“在其位谋其职,主人并非凉薄,而是心有大爱。大爱无情,我们身负异能,被尊为神明,理应如此。”
理应如此么?
他不觉得。
万物皆有自身命数,存亡有常,根本不需要一个救世主。纵使他手握力量,也只想对自己在意的人好。
“倘若你认主的人是我……”他压抑着情绪,却也只说出半句。
倘若你认主的是我,一定不会这般待你。
他手中若有长鞭,永远不会挥向她。
他会将一切最好的都给她,让她永远无忧喜乐。
可是怀中少女已经闭上眼,昏睡了过去,自然也就听不到他的诉说衷肠。
他抱起她离开了狄山,雪山在他身后崩塌,掩盖了一切人类生活过的痕迹,他没有回头看哪怕是一眼,不在乎,也不动容。仿佛整个世界存在的意义,就只剩怀中被他小心呵护着的少女。
……
从这件事以后,一摇来钟山的次数明显少了,即使偶尔来看望他,也只是坐小半个时辰就走。
当年那个喜欢在悬崖边跑来跑去的小天狗已不复存在,她变得很安静,常常撑着下巴坐在悬崖边出神,眉眼寥落,像是有什么心事。
他从不怕守候,有的时候她发呆,他就安静在一旁陪着,或是以人形,或是以真身。不打扰她,也不离开她。
钟山后的悬崖逐渐成了禁地,狰族上下几乎都已经默认,那里除了主人,就只有那只负责看守九鼎的天狗可以去。
十数年如一日的陪伴,于凡人来说是长久的光阴,可是对于他们这些寿命漫长的九州灵物来说,也只是弹指一瞬。
少女日渐变得亭亭玉立,褪去了稚嫩的娃娃脸,出落成唇红齿白的秀丽模样。她和帝俊一样喜穿白袍,双丫髻拆下来,改用了发簪,更添出尘风姿。
他不懂什么是美貌,只是每次她再来钟山找他时,发现那些年轻的狰族后生们总是看直了眼。
他莫名气恼,开辟了单独的山路,从山门直通悬崖边,设置了机关,唯有她一人能走通。
这天她来,他发现她手中多了三枚龟甲。
“这是什么?”他这段时间常看她手里把玩此物。
“主人送我的成年生辰礼。”她垂眸将三枚龟甲轻轻抛开,任其散落于地,似在以此占卜吉凶。
果然,只有是那人相赠,才会如此珍重。
他眸色晦暗,满心想的都是寻个机会,将那三枚碍眼的龟壳毁了。
谁知这时却听她自言自语:“主人难道就是对的吗?”
他微微错愕,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这还是十余年间,破天荒第一次听见她表达对那人的质疑。
他不禁卑劣地想,果然还是日久见人心,她终究醒悟那人并非伪装那般完美。
可是这样的窃喜并没有持续,因为她又是很久没再来找他了。
他心中担忧,便去寻她,却远远看见她坐在一个九鼎下发呆。
她正看着九鼎上的人间万象,专注出神,甚至都没察觉到他的到来。
他也不打扰,只要看见她安然无恙,他也就放心,安静地守候在她身边,从白天到黑夜,就这样持续了十余日。
终于,这日东方既白,晨光微露之时,好似化为一尊石像的少女忽然动了,她高高抛起手中三枚龟甲,以她从未有过的虔诚姿态闭目祷告。
那日看过她以龟甲占卜,他已略通其中关窍,远远看着那龟甲情状,知道她这是卜出了一个大凶的结果。
她盯着那三枚龟甲片刻,似是想通了什么,忽然长叹出一口气,这才转身,乍然看见他,吓了一跳。
“江南渡,你什么时候来的啊?怎么没唤我?”
“才来不久。”他面不改色答,“因何事占卜?”
“一件小事,行动之前想随意占卜一下罢了。”她故作轻松状耸了耸肩,捡拾起龟甲,用袖子仔仔细细擦拭干净,犹豫片刻,才道:“不过我们可能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了,不如由你暂时帮我保管这三枚龟甲?”
她自然知道他与帝俊那厮不和,问这话时带着些小心翼翼的试探,可他永远无法拒绝她的请求,无论那是什么。
“为何会很长时间见不到面?”他将龟甲接过来,妥善收好,关注的重点却在前半句。
“也说不定很快又能见面,谁知道了。”她无所谓地笑了笑,冲他做了个鬼脸。
正是她这样轻松的态度,让他本来生出的疑虑又消解下去,以为她只是又像往常那样,寻了个有趣的去处,想要胡玩几日。
自那次承受鞭刑,他已经很久没见她生出这样的玩心了,于是也就没有提出要与她同去,只温声叮嘱:“也别离开太久,回头被那人发现,又要挨罚。”
“知道了。”她难得显露出乖巧地点点头,然后又抬眼望向他,“江南渡。”
“嗯?”
“没什么,哎,就是想,时间对我们来说过得可真快,一晃我们都相识十几年了。”
数万年后,在失去她的那无数个日夜中,他都无比懊悔,当初的自己尚不通人情世故,没能理解这一刻她唇角一闪而逝的苦涩笑容。
那是一种即将赴死的恐慌,是一种与挚友诀别的隐忍的不舍。
如果可能,时间重新来过,他一定会牢牢抓住她的手,告诉她:你想做什么,我替你去,不会问你目的为何,只要你安好。
可是时间没法重新来过,哪怕是身为自然之神的他,哪怕是作为阵法师之首的帝俊,也做不到。
……
她将三枚龟甲留给他之后的第三天早上,一则令人震惊的消息传遍九州——
负责看守九鼎的天狗,居然倾覆了九鼎,亲手毁掉其主帝俊费尽心血为九州设下的保护阵法!
这是何等大逆不道惨绝人寰的祸事?!一旦没有了九鼎监察人间事,从此九州灵界便再难掌控尘世动态,普通人类遭遇天灾人祸,灵界的异兽和阵法师便无法第一时间赶到救援。
换言之,九鼎倾覆,等同于人间从此生灵涂炭,变成一片被“神祇”遗弃的炼狱。
而一旦他们这些“神祇”让那些普通人类失望,从此不再信仰供奉,九州灵界也终究会消亡。
消息传到他这里时,又是一日过去,据说她已经被押到了祭台,被判处了凌迟之刑。
他几乎疯了一样赶到地方,发现一抹红色的人影正从高高的祭台上跌落,而祭台下方人头攒动,挤着密密麻麻的阵法师和异兽,他们群情激愤,高声唾骂。
“闯下大祸,活该受此酷刑!”
“千刀万剐,也无法赎清她推翻九鼎的罪孽!”
“毁我九州基业,杀了她!我们要吃她的肉!喝她的血!”
叫嚣声一浪高过一浪,仿佛那祭台上被千刀万剐的是什么恶鬼狂妖。
他们说,这次对她的审判是由各族投票决定,其中一百零八个异兽族群竟是举族投票,要求以极刑将她处死。
而这些族群,几乎全部受过她恩惠。
她天生古道热肠,在他看来,纯属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可是也曾默默在心底许愿,她的善意可以换来更多的善果。
可是看啊,这些卑劣的东西,就是如此报恩的。
第126章 番外:烛龙前尘6
自半空接住下坠的少女, 经受过凌迟之刑的身体惨不忍睹,几乎只剩下一把血肉模糊的骨头。
他将她揽在怀里,手上, 身上,沾染的全是她的血。
她生息全无,体温冰冷, 那双灵动漆黑的眼睛此刻紧紧闭着, 再也无法睁开。
他浑身颤抖, 眼前仿佛也被一片血雾蒙上, 看天看地看这世界,都只剩血的颜色。
他小心翼翼将她拥抱在怀,这是他第一次抱她, 却再也感受不到生机勃勃的心跳, 和柔软鲜活的体温。
“一摇……”
他一点点收紧双臂,眼里滴下血泪,周身燃起火焰。
人们口口声声说她毁了九州,所以毁了她。
那么, 就让他来替她完成这枉死背负的罪……
祭台下面围观行刑的阵法师和异兽忽然觉得一股寒意从背后生出,待他们反应过来, 天空已经被一片黑色阴影笼罩。
狂风大作, 化为万丈黑龙的自然之神如山峦轰然压下, 携带着烈烈火焰。
阵法师们甚至来不及布阵施法, 异兽们甚至来不及用出保命本领, 便都在眨眼间被烈火燃作齑粉。
“快逃!烛龙灭世了!!”
惨叫声, 咒骂声, 鬼哭狼嚎声, 皆湮没于山崩地裂的轰响。少部分人逃了出来, 可是,逃,又能逃去哪里呢?
放眼所见,皆被龙影笼罩,九州已沦为无边火海,被活焚也只是或早或晚的事。
失去理智的黑龙紧紧拥抱着少女狼狈的尸身,不忍她这般模样现于人世。两人被火焰吞没了身影,俨然是他打定了主意,要与她一起在火海中化为飞灰。
“烛龙!停下来!!”
化出凤凰真身的凤梧向火海中央俯冲下去,企图唤醒发疯的钟山之主。
可他此时却什么都听不见了,绝望而愤怒的瞳眸被滔天火光填满。
再也见不到想见的人。
世间不再有她,于他而言,一切也就不再有存续的意义。
“烛龙,冷静!再这样下去,整个九州都会被你焚为灰烬!”
凤凰也同样将真身放大,与黑龙缠斗到一处,企图以凤凰的涅槃之火压抑住他的灭世之火。
可是两种火虽不同源,到底是同种五行之力,无法相克,遏制的作用微乎其微。
帝俊自半空展开阵法结界,为幸存者撑起一方庇护天地,苍白的脸上满是怒容。
“烛龙,你身为自然之神,不担负起护佑苍生的职责也就罢了,如今居然还要亲手灭世吗!你怎配飨食人间烟火,又怎当得起九州神明?!”
这声音被术法放大无数倍,回荡于九重天上,浩荡肃穆,如来自天道的责问。
可江南渡从不曾将这九州万物放在眼中,他对这世间唯一的留恋消失了,自然也就不再关心其他。
凤梧一次又一次被烛龙的灭世之火烧成灰,再在灰烬中涅槃重生,每次涅槃后的真身都会比前一次更为幼小,显然是在这个过程中造成了不可挽回的灵力损失。
勉励支撑的阵法正飞速消耗着体内的灵力,帝俊看得明白,如今已经没什么能阻止烛龙,如果说这九州天地还有一线生机,那也仅仅寄托在一人身上。
帝俊抽出意识在天地间搜寻,很快捕捉到那尚未消散的一抹微末能量,几乎没有任何迟疑,以己肉身做引,布下禁制法阵。
法阵化作无形的网,将那即将消散的能量层层包裹,投于九州大地。
“帝俊!!”凤梧意识到帝俊做了什么,头皮发麻,震惊到失声。
帝俊支撑法阵的手迅速褪为白骨,俊美的面容刹那间凹陷干瘪,整个人被禁咒吸成了一具骷髅。
“凤凰,接下来只能交给你了,阻止烛龙,护好九州……”
失去了全身灵力,这位被称为九州诞生以来最强悍的阵法师,张开双臂,仰面自空中坠入尘间,宽大的白色衣袍兜住那身残破骨架,如一张下坠的纸鸢。
这一切都只发生在须臾,凤梧甚至没有精力再多看一眼,帝俊的牺牲仿佛无形的锁,层层捆缚住他曾经闲云野鹤的心,沉甸甸压得喘不过气。
“江南渡!你毁掉九州,是不想让她再回来了吗?!”
疲累绝望到极致,凤梧没有信心再成功阻止下一波烛龙之火,只能从牙缝中挤出这一句。
滚滚浓烟有了一瞬的凝滞,黑龙赤红的双眼睁开,盯住了凤梧。
“回来?她还会再回来?”
他声音嘶哑刺耳,如猛兽尖锐的指甲刮过皲裂地面,有濒临崩坏的危险之意。
凤梧闭了闭眼,颤声道:“如今帝俊已死,那些投票要处死她的异兽也被你族灭,该报的仇你已经报了……”
“我问你,她如何还会再回来?”他一个字都听不进去,只关心最关键的那句。
凤凰乃九州第一祥瑞之鸟,代表光明圣洁,不善谎言。其实凤梧也不知道帝俊到底是如何操作的,心中只隐隐有个猜测,说不定那只负责看守九鼎的小狗没有彻底死去。
他心中没底,无法承诺,但是这一刻,在烛龙的注视下,凤梧生平第一次许下违心的誓言。
“我也不知道她如何会回来,我只知道,她没有死,她会回来,一定会回来!”
只是可能需要我们等很久,很久……
……
经过那一场浩劫,九州元气大伤,没有九鼎的监视,灵界的异兽和阵法师们无法第一时间洞察尘世情况,人间着实陷入相当长一段时间的混乱。
战火,瘟疫,天灾,在这片土地上接连发生,然而渺小普通的人类,生命力似乎比预想中要更加坚韧,他们在那一场又一场的苦难中非但没有灭绝,反而变得越来越强大,甚至从零星的部族,逐渐发展出大一统的王朝。
江南渡为了更方便寻找,化身为普通人混入尘世。
他随意地变幻着容貌,改变着身份,曾做过王侯门客,也曾为一方商贾,甚至也伪装成阵法师,混迹于术士的队伍中,为当朝帝皇筹谋长生不老之法。
他积累下不计其数的钱财,网罗天下至宝,只为在找到她之后,将一切最好的都给她。他想让她重获新生后,坐拥享用不尽的荣华富贵,随心所欲,喜乐无忧。
可岁岁年年已过,春夏秋冬轮换,他所苦苦寻找的人又在哪里?
这一夜,上元佳节,长安城内灯火通明,入眼所见,入耳所闻,皆是一片盛世繁华的欢声笑语。
贵族的官僚小姐们穿着华服,通身珠光宝气,猜着灯谜,逛着灯会,与俊雅的高门公子们暗送秋波。平民百姓家的女儿们也都成群结队地吃着小食点心,趁着这难得没有宵禁的夜晚与心上人私会。
每个人看上去都很幸福,唯有他目光阴沉地独自在酒楼顶层厢房内独饮。
没有了九鼎,九州凡界之人依然过得如此滋润,这更让当年的处罚看上去像一场天大的笑话。
这么多少女都能活得明媚娇艳,却只有他的女孩,背负着那样的罪名,死得那般凄惨。
这何等不公。
或许是喝了太多的酒,也或许是漫长的等待已经将他折磨得几乎发疯,不知不觉,他站起了身,丢了手中酒杯,阴郁地盯着那一张张笑脸,周身泛起浓浓的黑气。
她享受不到的,凭什么其他人可以享受……
“江南渡,你这是干什么?”
肩膀突然被人从身后重重按下,他不用回头都知道来的人是谁。
凤梧看了眼散落满地的画像,捡起其中一张,只见上面所画正是一个三四岁的小女童,衣着服饰俨然是本朝贵族小姐的样子。
画中女童拿着一根糖葫芦,葡萄一样的圆圆眼睛像极了当年那只小天狗。
凤梧又拿起另一张画,上面是一位看上去十五六岁的少女,正在荡秋千,身上的披帛和散落的发丝飞舞在半空,翩跹灵动。
相比于稚童,豆蔻年华的少女显然就是当年九鼎看守的模样,只是不知是否因为那笔触夹杂了画者太多私人情感,画中人要比真人更多了几分妩媚温柔,仿佛眉眼间也流动着缱绻之意。
像是这样的画像房间里铺了满地,身处不同年龄,身着不同朝代服饰,看纸张质地可知作画年份不同,其背后是千百年的思念成疾。
这是……入了魔么……
凤梧手中的画被人骤然夺去,还不等说话,衣襟就被抓起来。
“凤凰,你是不是骗我?说,你是不是骗我!”江南渡低声嘶吼着,通红的眼也不知是哭的还是醉的。
“烛龙,你先冷静一点……”
凤梧哪敢招惹这尊煞神,好言哄劝着,生怕他再疯起来。可是江南渡显然已经到了情绪崩溃的临界点,身上黑气越来越重,窗外一道闪电当空划过,原本晴朗的夜空竟是隐隐有了风雨欲来之势。
“你当初只是怕我彻底毁掉九州,所以才编了那样的一个谎言,用作缓兵之计,是不是?”
凤梧见无论如何也说不通了,干脆破罐子破摔,冷声道:“如果我说是,你要怎样?”
即将爆发的火山突然哑了火,江南渡愣愣地站在原地,身上的黑气也瞬间消散。
是啊,如果真的是凤凰骗了他,他要怎样?
不再找了吗?不再等了吗?
那恐怕比现在这样还要受折磨,简直生不如死。
可若选择去死,又怕她真的回来,世间再无人护佑。
凤梧见面前之人就这样直勾勾盯着自己,浑身汗毛直竖,感觉那目光中仿佛有无数锋刃,嗖嗖嗖向自己飞来,恨不能千刀万剐。
“滚。”
最终他却只轻轻吐出这一个字。
凤梧这次很识相,麻溜地滚了。
高处不胜寒的包厢内又只剩一人,不会再有人打扰,因为这整座酒楼都是他的私产,这间厢房更是唯他专属,除了凤凰那个老不死的,根本不会有人胆敢入内。
江南渡提起酒壶痛饮,几乎自虐地浇了一头一脸,然后软倒下去,仰面躺在那满是她的一幅幅画像中。
他一点点将散落周身的画作收拢于怀,紧紧抱住。
空洞的眼向上望着,仿佛穿透承尘,看向无尽虚空,绝望而死寂。
没有她的天地,生命只剩下一分一秒的枯熬,亦如与她相识之前的模样。
(番外:烛龙前尘完)
第127章 番外:养娃记1
已是日上三竿的时候, 天空却还是一片灰蒙蒙,像是憋着雨。
穿着一身暗红色长衫的男子步履匆匆,穿梭于窄巷之间。
宫里的皇帝跑了, 如今天下早已不是男子留辫的时代,大多续了短发。可是这人一头乌发披肩,乍一看如女子般, 又是顶着那样俊美绝伦的面容, 一路上引来不少目光。
若不是男子此时嘴唇紧抿一脸愠怒的模样, 说不定还会有人上前搭讪寒暄几句。
凤梧一路风驰电掣赶回家, 一推院门便看到让自己犯心脏病的一幕。
只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女童正骑在一名仆人脖子上,一手拿着糖葫芦,另一手则是一下一下掌掴对面另一名仆役的脸。
那名挨打的仆人老老实实跪着, 任由女童打, 每打一下还要笑着赞一句——小姐打得好。
“范一摇,干什么呢,给我下来!!”凤梧吼了一嗓子,却完全好像放屁, 不仅小女童没反应,连那两名仆从都未动一下, 继续“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这孩子……已经给惯得不成样子了……
凤梧知道症结在哪里, 怒气冲冲奔向正堂, 对着里面正在饮茶的黑衣青年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责难。
“江南渡, 你到底想干什么, 再这么纵下去, 怕是要宠出个小魔王了!”
“哦?那又如何?”江南渡眼皮掀了掀, 已算是给足凤梧面子, 他将手中茶杯放于茶案, 反问:“做魔王有什么不好的?”
凤梧深吸两口气,极力平复情绪,正要再说,外面的仆从却进来回话。
“公子,小姐玩累了,问怎么还不下雪,正在院子里闹呢。”
江南渡冰冷冷的目光落在仆从身上,仆从后脊一凉,意识到这位冷面阎王的主子是不高兴了。
可是他做错什么了?刚刚进门时不还好好的??
“闹?你说谁闹?”江南渡问。
仆从顿时意识到是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补救:“不不不,小人的意思是,小姐她不开心呢,看着咱们心里着急,怕她憋坏了身子。”
凤梧在旁边听得又是一阵窒息。
是啊是啊,他的宝贝心尖尖,旁人自是说不得一个字的。
江南渡不再理会仆从,径直起身出了门,凤梧跟出去,就看到那院子里的小祖宗正四仰八叉在地上躺着,听见有人来,四爪乱晃地嗷嗷叫:“怎么还不下雪,怎么还不下雪,我要看下雪看下雪!”
那个之前被掌掴的仆人跪在旁边都要哭了,急得连连磕头,“小姐,地上凉,您快起来吧!求您了!”
凤梧:“……”
此刻想要毒打熊孩子的冲动已经飙到极致。
“一摇只是想要下雪而已,又有何难?”江南渡走过去,将地上的熊孩子抱起来,替她掸了掸身上的灰土,高大的身形将小小的影子彻底笼罩,仿佛鹰隼将雏鸟佑于羽翼之下。
小屁孩圆溜溜的眼睛睁大,映出江南渡含笑的脸,“真的?那我现在就要看!”
凤梧听得眉头直跳。
想看下雪就要下雪,听江南渡这语气,竟好像是为了哄孩子,要亲自降一场雪!
如今华夏国运衰退,九州通道关闭,他们困于尘世,早就没有了当年呼风唤雨的磅礴灵力,如果强行掏空内里催动力量,恐怕要大伤元气。
“江南渡,你别疯。”见江南渡抱着孩子就要往外走,凤梧忙过去阻拦,“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么?”
江南渡却只是漠然瞥他一眼,“多事。”
小汽车早已等在府门口,凤梧脑子里全都是烛龙当众化形的恐怖场景,如操碎心的老母鸡般跟上去。
知道自己马上就能看到雪了,范一摇坐在江南渡的腿上,兴奋地前后摇晃,头上两个圆圆的小发鬏炸着碎毛。
凤梧不由想起当年和江南渡刚找到她的情景。
那时候八国联军侵华,京城被闹了个人仰马翻,他与江南渡在京郊一处悬崖下看到只奄奄一息的小狗崽,几乎立刻捕捉到它身上属于上古异兽的气息。
凤梧永远忘不掉那一刻江南渡的表情,行尸走肉般的人仿佛突然有了灵魂,说是死灰复燃、朽木逢春也不为过。
他们将她带回沪城,因为江南渡混迹于凡尘数千载,早已积累下富可敌国的财力,在沪城更是有一个只手遮天的巨贾身份。
长久的隐忍和等待早已让这位昔日的自然之神疯魔,泼天的宠爱如山洪宣泄,他对她几乎是没有原则的溺爱和纵容。
凤梧曾问过范一摇,还知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坠下悬崖,之前又是在什么地方生活,她努力回想,却记不起以前的事。
也不知道是不是怕她被这一世的家人找到,江南渡总是有意无意地将她的信息保护起来,也很少再涉足北方。
凤梧看得出来,他经不起再失去她一次的打击了。
可是就因为她的一句“想看雪”,他们还是连夜搬家到这座北城。
只因为这里,是会下雪的地方。
车子出了城,渐渐行驶到一片山坳里,凤梧不知道江南渡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直到听见身边的小狗崽惊呼一声:“哇!好大!”
凤梧愣了愣,心道什么好大,待循着范一摇目光看过去,发现一个庞然巨物正摆在山坳一处平地,周围不少工人,其中一个竟还是金发碧眼的洋工。
“江南渡……你这是搞什么名堂?”
“这是我找人设计的一种制雪的机器。”江南渡回答得不耐烦,明显是嫌弃凤梧大惊小怪,牵着范一摇的手下了车。
“制……制什么?”
虽然在沪城住了段时间,凤梧也见识了不少现代工业产物,但是这种稀奇玩意儿还真是没见过。
围在制雪机旁的工人们没注意到东家的到来,还在七嘴八舌地议论,那洋人也能说上些简单的华国语言,用蹩脚的音调磕磕绊绊地给众人做着科普。
“这是可以制造雪的机器,其实严格意义来说制造出来的也不是雪,只是很细小的冰屑,这机器是由我全程参与设计和制造的,不得不说,你们的老板真的非常富有,因为它太昂贵了。”
“谁说不是呢,要说在南方搞个这样的机器也就罢了,毕竟没有雪嘛,可是咱们这里本来就能下雪呀,真搞不懂老板他为什么要花这份冤枉钱。”
"就是就是,说不好听的,这不就是脱了裤子放屁嘛……费两遍事儿!"
这时一名工人注意到江南渡他们,立刻大声咳嗽给工友做提醒。
那名说江南渡脱裤子放屁的工人回过头,吓得脸都白了。
好在自从江南渡找到范一摇,脾气变得好了不少,当然,前提是不能牵扯到他这位宝贝。
所以江南渡虽然听见了工人的话,也没有追究,只是对那位被他从国外聘请过来的洋工程师点了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运转机器了。
工程师立刻变得兴奋,将手放进嘴里吹了个口哨,然后冲身后招了招手。
凤梧这时才注意到,这机器后面的山体中居然有个山洞,随着工程师的口哨声,一辆辆矿车模样的四轮板车被推了出来,上面运载的竟是一块一块半人高的冰!
凤梧看得瞠目结舌,眼看着冰块被填入机器入口,随着隆隆声响,冰块被机器绞成粉末,又从另一端炮筒样的出口喷射出来。
漫天的冰晶从天空飘落,如一场纷纷扬扬的雪花飞舞。
“哇!”
想要看雪的小姑娘眼睛都亮起来了,松开江南渡的手,跑到“雪花”下面去接,不多时,头发上,衣服上,眼睫毛上都落下晶莹的冰屑。
“江南渡,我真的看到雪啦!”她笑得欢乐,冲江南渡挥挥手,又转而蹲下身,尝试将堆积在地上的“雪”聚拢起来,似是想要堆成一个雪人。
“其实那并不是真正的雪花,先生,您知道的哈。”科学态度严谨的工程师站在江南渡身边,比比划划地解释,“雪花,是六瓣的。”
“没关系。”江南渡望着那穿红披风的小小身影,唇角轻勾,“她开心了就好。”
第128章 番外:养娃记2
金发碧眼的工程师听得十分唏嘘, 感叹道:“先生,不得不说,您真的非常宠爱您的女儿。”
江南渡唇角的笑容僵硬了一瞬。
凤梧在旁边幸灾乐祸地哼笑出声。
“他不是我的女儿。”江南渡语气沉, 表情更沉。
可惜单纯的金发工程师丝毫没有察觉。
“哦?那她是您的妹妹?”工程师倒也不觉得意外,毕竟这位富有的先生看起来真的非常年轻,是那小女孩的哥哥也说得过去, “对不起, 我没想到会有人如此宠爱自己的妹妹。”
这回江南渡没再反驳, 只是整个人周身气压明显降低。
凤梧唯恐这金毛再说出什么作死言论, 随便问了几个跟机器设计有关的问题,果然将后者的注意力转移,不再纠结于江南渡和范一摇的关系。
懵懂年幼的天狗并不知道, 为了准备这整整一个山洞的存冰, 要耗费多少财力物力,她心中只明确一个事实——这个叫江南渡的,就是可以满足她一切愿望的神。
“喂,江南渡, 你过来。”
她对他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而他也从来不去纠正, 每次听到她唤他的名, 都会第一时间出现在她身旁。
江南渡表情柔和下来, 走过去在她面前蹲下, 任凭她将一小捧冰屑放在他头上。
“送你的, 帽子。”
范一摇似乎对自己的作品十分满意, 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眼睛很亮, 像是盛满碎光。
“谢谢。”江南渡尽量保持不动, 想让那顶“帽子”停留得更久。
纷纷扬扬的冰屑下,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很快披上银霜般的白,像幅画。
一名工人远远看着这样的两人,完全不忍惊扰,可是他又有件要紧的事不得不回禀——存冰快用完了。
很明显,这位金尊玉贵的小小姐并没有玩得尽兴。这要是“雪”突然停了,还不得捅了马蜂窝?
在江南渡手底下办事的人都知道,得罪江先生问题不大,但要是得罪他身边这个小不点,那才是真的要命了。
无奈之下,工人只好去找一旁的凤梧说明情况。
凤梧听完微皱了眉,“慌什么?用完就用完了,准备得再多也总有用完的时候,总之已经看到过下雪了。”
工人还是惴惴,不时拿眼睛偷瞟范一摇。
凤梧知道工人在怕什么,叹了口气,对他摆摆手,“放心吧,到时候真闹起来,我来解决。”
即便有了这句话,工人还是一副诚惶诚恐的样子,看范一摇的眼光像在看定时炸`弹,
凤梧顿感头疼,心道自己的担心恐怕有些多余,因为范一摇俨然已经成了个小魔王。
范一摇给江南渡做好了雪帽,正准备再接再厉,给自己做一双雪鞋,谁知那“雪”竟是停了。
她起先还没反应过来,呆了片刻,抬起头望向那机器的炮筒,见里面不再往外喷雪了,嘴巴一撅,大哭起来。
“呜呜呜雪花花没有了,雪花花没有了……”
听起来超级委屈。
江南渡自怀中抽出手帕,一边给小姑娘擦眼泪一边冷冷扫视众人,“怎么回事?”
“先生,冰块没有了。”
江南渡:“不是说市面上的存冰有多少要多少?”
“是啊,已经是将所有能买到的冰都买回来了,如今好多酒楼饭店都在抱怨,说今年买不到冰呢。”
凤梧注意到,那小狗崽此时已经不哭了,正竖着耳朵听得认真,见江南渡望过来,又立刻恢复痛哭惨状,看得他手心痒痒,很想把人薅过来打屁股。
江南渡沉默片刻,道:“市面上收不到冰,就去个人家里高价收,另外,再去附近几个市看看,还有没有存冰,同时准备采购库房,今年我们自己采冰,留着明年……”
“够了!”凤梧实在听不下去了,直接发飙,“江南渡,没有你这么惯孩子的!”
这一嗓子喊得很大声,吓得周围工人噤若寒蝉,金发工程师更是不知发生什么情况,碧蓝的大眼睛无辜地眨巴着。
江先生身边这位凤先生是出了名的好脾气,还是头一次看见他发这么大火。
就连一直装哭的某位小魔王都给镇住了。
凤梧向众人挥了挥手,示意让他们先回避,众人本就害怕遭受池鱼之灾,巴不得赶紧远离地震现场,一个个脚底抹油有多远跑多远。
等现场只剩三人,江南渡才冷声道:“凤凰,你又发什么疯。”
凤梧正色:“江南渡,你这样纵下去,将她宠的无法无天,就不怕她以后会闯下大祸么?”
江南渡不屑地笑,“她就算把天捅个窟窿,也有我给她托底。”
凤梧:“……”
凤凰总算是看明白了,这哪里是一个熊孩子,分明是一大一小两个熊孩子,都得教育!
他开始苦口婆心劝说:“烛龙啊,树大招风,你仔细想想,自从找到了她,你做了多少出格的事,你要知道,如今九州通道关闭,困在这凡尘人世的异兽和阵法师,可不只是我们,你就不怕给她宠出无所顾忌的性子,以后暴露身份被人盯上么?”
这时憋闷了许久的阴沉天空终于不堪重负,将漫天雪花洒落人间。
冰冰凉凉的触感落在鼻尖,一摇抬起头望了望,顿时顾不上其他,欢快地跑去继续玩雪去了。
凤梧和江南渡两人并肩而立,一起看着那在雪中玩耍的小身影,脸上的表情都是复杂的。
“江南渡,就算不考虑其他,我们两个大男人,就这样带着一个小女孩,名不正言不顺。她现在年纪小,还不经事,但是等她日日长大,你要以何身份与她相处?莫非你们真想做一对亲兄妹?”
这话对江南渡来说简直就是杀手锏,刚刚被那洋人工程师误会,对他来说已经是一种挑战了。
可是正如凤梧所言,他不做她的哥哥,又该以何种身份抚养她?
总不能是童养媳……这种事他还做不出来。
凤梧见江南渡有所动摇,继续添火:“她毕竟是天狗,随着年纪增长,身上的异能也会逐渐显现,你不可能分分秒秒永远守护在她身边,她需要历练成长,这样在乱世才有能力自保。”
江南渡这次没再说什么,天空的落雪越来越大,相比于人造的冰屑,这货真价实的雪显然要更松软漂亮。
山坳里很快被白色覆盖,范一摇玩的兴起,竟然直接脸朝下扎进雪地里。
凤梧担心熊孩子受凉,过去将人拔出来,却猝不及防被这捣蛋鬼弄了一头一脸的雪。
范一摇看着凤梧狼狈的样子,咯咯地乐,笑声回荡于山谷。
凤梧气不打一处来,蘸着雪去捏她鼻子,范一摇非但没哭,反而非常勇武地埋头抱起了雪球,向着凤梧招呼过去,两人就这样在雪地里打闹起来。
江南渡目光渐渐从两人身上离开,放眼看向被雪覆盖的群山,不知为何,竟仿佛又回到了数千年前。
彼时,贪玩的九鼎看守四处闲逛旷工成性,最终因玩忽职守延误了人间救援,酿成不可挽回的悲剧。
当年那个男人就是在这样的大雪中,对她施以鞭刑,皑皑白雪沾染上她的血迹,红得刺目。
江南渡忽然深吸一口气,当年的自己曾发誓,若自己执鞭,永远也不会伤害她,可是此时此刻,受凤梧那番话的影响,他的关注点却发生了变化。
记得相识之初,她每日也是如现在这样欢快跳脱,贪玩起来常常在钟山逗留数日。
那时他刚睁眼看世界,不通世故,如今细想,那个男人只怕也曾对她多有纵容吧,不然又怎会养出那样的性情?
这场雪一直下到深夜,江南渡和凤梧也就陪着玩到天黑,直到范一摇累得睡着,才将人抱回车里,返回城区。
凤梧观察江南渡神色,见他话少,似乎是听进去了自己的规劝,也就没再多言。
不过真正让江南渡下定决心改变的,还是几日后发生的一件事。
这天城内有庙会,范一摇听说了,早早闹着让江南渡带她去。
庙会人多眼杂,江南渡本是不想去的,可是耐不过她的央求,便和凤梧带了十几号人同去。
这还是范一摇第一次逛庙会,被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小玩意晃花了眼,看什么都喜欢。她脑子里几乎没有金钱的概念,因此也就不问价格,看到感兴趣的直接就拿了,玩一会儿失去了兴趣,便丢给身边跟着的仆从。
仆从们又要跟在她屁股后面给钱,又要帮忙拿东西,又要紧紧跟上这位大小姐的脚步,在摩肩接踵的人群里手忙脚乱。
范一摇逛遍了摊位,又将探索的目光瞄向两边的商铺,一眼看中一家古董店里摆放的裂纹花瓶。
她一头钻进店里,攀着博古架就要去够那花瓶,被店小二及时阻止。
“哎哎哎,哪来的小孩,这东西可不是你能玩的,快走快走。”
范一摇自有记忆以来就没受过人脸色,叛逆心起来,人家越是不让她动,她偏要动。整个博古架被她晃动,上面价值连城的古董摇摇欲坠。
店小二见状,急得冷汗都出来了,索性拦腰将小屁孩抱起来。
范一摇手脚并用,极力挣扎,气愤之余一口咬上店小二的胳膊。店小二也是个半大孩子,蓦地被咬疼了,气得在范一摇身上掐了一把。
这下可不得了,为了更好地报复回去,范一摇竟是当众化出了天狗真身。
店小二被吓坏了,脱手将大变活狗的毛团子丢出去,一边大喊“狗妖吃人啦”一边往门口跑。
范一摇哪里能放过他,执着地追了半条街,终于一口咬在店小二屁股上。
第129章 番外:养娃记3
凤梧和江南渡万万没想到, 就是一错眼珠的功夫,熊孩子竟能搞出这么大的动静。
等他们追上范一摇时,整条街已经被“狗妖吃人”的恐怖氛围笼罩。
凤梧看到那只吊在店小二屁股上的狗, 头皮都要炸了,冲上去掰开狗嘴,撩起长衫下摆一兜, 将毛团子囫囵个地罩起来。
“对不住, 对不住, 家里养的小狗受了惊, 乱咬人。”凤梧陪着笑脸,一边向路人解释一边携狗跑路。
江南渡过去检查了一下店小二的伤势,好在奶狗的犬牙还未长成, 倒是不严重。
“去找个好点的医生看看。”他随手给店小二塞了根金条, 想了想,又低声嘱咐:“我们是捉妖师,这狗妖我们收走了,你别声张, 免得惊扰百姓,惹祸上身。”
店小二先是被那金灿灿的小黄鱼镇住, 听到江南渡后面的话, 更是三缄其口, 不敢再吭声。
江南渡没有多做停留, 很快带着人撤走。
回到府邸, 推开大门, 正看到凤梧戳着范一摇的头教训。
“什么都咬啊!啊?你也不嫌别人的屁股脏!”
“是他先掐我的嘛!”小姑娘还很不服气, 昂首掐腰, 两个发鬏上支棱起来的碎毛一晃一晃, 简直通身反骨。
“人家为什么要掐你?还不是你在人家的店里捣乱,知道那一架子古董多少钱么,随便哪件打碎了都要惹上大麻烦的。”
凤梧到现在还心有余悸,竟是不由对那店小二生出几分感激之情。
范一摇却很不以为意,“江南渡说过,我想把整个华国买下来都行,他有的是钱!”
凤梧感觉自己血压有点高,听见江南渡进来,将眼前的狗崽子往他那边推了推,“你管吧,你管吧,我是管不了她了。”
范一摇看到江南渡进门,顿时眼睛一亮,腰板挺得更直了,圆溜溜的眼睛眨巴眨巴,挤出泪来。
“江南渡,呜呜呜我被欺负了……”
换做以前,只要看到范一摇哭,就算是她想要天上的月亮江南渡也要摘下来的,可是今天江南渡却只是站在门口,神情严肃地盯着她。
范一摇狗鼻子灵得很,顿时察觉出不对劲,哭的声音小了几个分贝,一双水汪汪的眼睛探究地观察江南渡。
“一摇过来。”江南渡走到正堂红木椅边坐下,冲范一摇招了招手。
范一摇以为他会像以前那样拿出手帕或者糖果哄她,又抽抽搭搭起来,看上去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江南渡等小不点走到跟前,直接一把将人捞过来,面朝下放在大腿上。
啪!啪!啪!
凤梧:“……”
凤凰完全惊呆了。
江南渡在做什么?!他居然……在打他那心肝宝贝的屁股?!
范一摇显然也懵逼了,一开始甚至没有反应,直到十几下铁掌烧肉下去,才后知后觉嗷一嗓子大哭出声。
凤梧霍地站起身,“江南渡你干什么,怎么能打孩子呢!”
“这不是你一直想做的么?”
说是那么说……真要看到小家伙挨揍,他第一个心疼。
“好了好了,意思意思就算了。”凤梧在旁边说好话。
江南渡一只手控制住乱蹬乱动的小屁孩,另一只手还是不留情地一下一下打下去,丝毫不为所动。
凤梧知道烛龙的脾气,只好蹲下身对范一摇道:“一摇啊,知错没有?”
谁知范一摇的嘴比屁股硬,一边嗷嗷哭一边反驳:“我没有错!不就是咬了个人嘛?让江南渡多给他些金灿灿的小鱼不就好嘛!”
凤梧一口气郁结在胸,看了看江南渡,抬手示意:您老继续打,往死里打。
江南渡反而不打了,将范一摇放下来,看着抽得快要背过气的小姑娘,问:“知道自己为什么挨打?”
范一摇还是那句:“不就是咬了人嘛!”
谁知江南渡却摇摇头,“不是因为这个。”
范一摇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因为我想要那个花瓶?”
江南渡还是摇头:“也不是。”
范一摇困惑了,这也不是,那也不是,那为什么打她呀!
江南渡见小姑娘哭得可怜兮兮的,拿出丝帕给她擦鼻涕眼泪,直到将人收拾干净,才缓缓道:“还记不记得我跟你说过,无论发生什么,也不可当众变出天狗原型。”
范一摇彻底呆住,一时竟忘了抽搭。
她还真把这件事忘到了脑后。
可是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嘛,反正无论她闯了什么祸,做了多出格的事,江南渡总能给她摆平的。
她既这样想了,也就这样说了,“那又怎么样嘛,你都能解决的呀……”
凤梧听得以手扶额,只觉得脑瓜仁嗡嗡疼。
江南渡看着面前那张天真无邪的脸,一种无力感袭来,对自己的教育方式产生了怀疑。
他没再说什么,将自己关进房间,直到晚饭时也没出来。
凤梧知道这人估计是彻底抑郁了,却不知道怎么劝,毕竟这也算是他自食苦果。
范一摇却根本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以为是自己答应的事没做到,所以江南渡才会生气,于是特意在饭桌上留下自己最爱的一盘肉包子,迈着小短腿端去江南渡房门口。
天色已黑,房间内一豆烛火映出窗外的人影,顶着一对发鬏的脑袋晃来晃去。
江南渡终究是心软,走过去打开房门,板着脸垂眸看她。
“江南渡,别生我的气啦,呐,给你留的包子,我自己都舍不得吃哦。”
火光映得小孩眼睛亮亮的,白皙的小脸也被染成淡淡的金色,满满一盘的肉包子对她来说端着有些吃力,一路过来颤颤巍巍,因此更增添了小心和珍重。
小树苗长歪了,又怎么能怪小树苗呢,该死的是不知好歹的栽树人。
江南渡叹口气,将盘子从那双小手里接过,“进来吧。”
见江南渡终于肯和自己说话了,范一摇顿时高兴起来,迈过门槛时透着雀跃。
江南渡的屋子布置很简单,相比于范一摇那金雕玉琢软玉温香的闺房,倒是显得有些寒酸了。他走到角落的水盆处洗了手,然后从盘子里捡起一只包子。
见小姑娘圆溜溜的眼紧盯着自己手中的包子,甚至还吞咽了一下口水,江南渡那张板着的脸终于绷不住,唇角勾起一丝弧度。
“晚上没吃包子吗?”
范一摇摇了摇头,还是眼巴巴瞅着。
肉包子是她的最爱,为了哄他开心竟是忍着没动,单单是这份心就让江南渡心里萌生出欣喜,差点就忍不住想要继续纵容的冲动。
“来,吃吧。”
江南渡将包子递过去,范一摇接过,一口在上面咬了个小小月牙,幸福得眉眼弯起。
“一摇,跟你说件事。”江南渡语气郑重,并非往日哄孩子的态度。
“嗯嗯。”范一摇埋头认真啃包子,回应得相当敷衍。
江南渡不急不缓:“我……破产了。”
范一摇动作微顿,抬起头望向江南渡,眼里是一片茫然,显然,她并不理解“破产”是个什么东西。
江南渡也不急,耐心解释:“就是没有钱了,变穷了。”
范一摇还是茫然,虽然在江南渡的豪放式养育下,她明白钱是个好东西,却对变穷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认识。
“哦,那我还能吃包子吗。”
江南渡漠然道:“怕是以后只有过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上一顿了。”
啪嗒,吃剩了一半的包子掉在地上,范一摇张大了嘴巴,眼中满是惊恐。
连肉包子都不能随便吃的日子,那可怎么过呐!
凤梧得知江南渡做了什么,不由对他刮目相看。
“你也真下得去这个狠心。”
江南渡也没有别的选择了,一摇如今明显是被他养歪了,胆子太大,毫无敬畏之心。
只是损耗些钱财倒也罢了,当众变身这样的事再来上几回,就算他有手眼通天的本事,恐怕也很难隐藏好她的真实身份。
如今九州衰落,华夏大地不乏各国灵界的人活动,若是一摇继续如此无法无天,到时候再招惹上其他灵界的关注,那就更麻烦了。
“明日我们便离开这里。”江南渡道。
凤梧点点头,赞成道:“的确,虽然狗妖的事闹出来,咱们的人已经打点妥当,风声暂时是压下去了,但是到底弄出了太大的动静,难以保证不被人盯上,早点离开也是好的。”
江南渡道:“以后不可再以富商身份行走,你有没有什么提议?”
简直太阳打西边出来,小黑龙竟也知道和人商量了。
凤梧摸了摸下巴,“既然你决定带一摇离开富贵堆,那就要舍弃以前那些积累,总归是要有门营生的。一摇是天狗,天性好动,常年把她拘在一个地方也不现实,不如……我们开一家镖局吧!”
“镖局?”江南渡有点意外,倒是从来没想过这个选项。
“是啊是啊,你想嘛,一来你我身上有些功夫,行走江湖完全够用了,二来嘛,也可以借着走镖的名义遛娃,而且干这行既饿不死,又有捞财的机会,可以培养一摇吃苦奋斗的精神。”
凤梧越想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出得妙极了。
江南渡也被说动,“那我们三人如何对外宣称身份?”
重点来了!
凤梧搓搓手,竟有了几分老谋深算的狐狸做派。
“镖局嘛,一般都是讲究师承的,你和一摇可以做师兄妹嘛。”
江南渡眉梢微动,目光凌厉地看向凤梧,“那你呢?”
凤梧:“有徒弟当然就要有师父啦,我不介意收你们为徒的。”
第130章 番外:养娃记4
这只老鸟, 居然想占他便宜……
江南渡微眯起眼,周身弥漫出危险的气息。
凤梧立刻道:“难不成,你想做师傅?然后你和一摇做师徒?”
凤凰心道, 谁不知道你那点心思,这不是平白给自己在人伦上设置障碍。
江南渡果然被堵得无法反驳,正想再说第二种可能, 却被凤梧无情打断。
“我们三人都称师兄妹也不现实, 一家镖局没有师父, 只有三个小辈, 怎么取信于人?”
江南渡:“……”
不得不说,这一波他着实是被狠狠拿捏了,辨无可辨, 最终也只能以沉默接受了凤梧的提议。
凤梧心花怒放, 第二天天一亮,便将睡眼惺忪的一摇从床上抓了起来,为此还被起床气严重的小屁孩挠了一爪子。
“一摇啊,既然如今已经家道中落, 我也就不瞒你了。”凤梧负手而立,背对着人仰头长叹, 摆出一副隐世高人的姿态。
范一摇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目光呆滞。
一旁的江南渡沉着脸, 额角青筋微跳, 似乎在极力忍耐什么。
“其实, 我是一个镖师。”
凤梧终于抖出包袱, 身后却还是一片安静, 毫无反馈。他只好转过身, 看向昏昏欲睡的小屁孩, 重复了一遍。
“一摇,我是个镖师。”
“哦,你是只彪狮。”一摇这次终于给了回应,“也是一种异兽嘛?有没有狮虎兽厉害?”
凤梧:“……”
江南渡唇角愉悦地勾起来,向范一摇投以赞许的目光。
凤梧决定不与无知稚童一般见识,单方面将被打断的话题继续下去。
“我其实是一个镖师,我会收你和江南渡为徒,我们可以开一家镖局,以后你就是小师妹,江南渡就是大师兄。以我和你大师兄的本事,我们一定能将镖局发扬光大,即便不能大富大贵,也可衣食无忧。所以一摇,不要怕,即使现在我们家道中落,也要对光明的前途报以最大的期望!”
范一摇困得双眼半阖,小鸡啄米似地点头,显然对凤梧描绘的未来蓝图毫无兴趣。
“来,一摇,叫声师父听听!”凤梧突然提高音量。
范一摇吓得一个机灵,顿时脱口而出:“狮虎!”
凤梧:“……”
为了让范一摇明白“师父”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凤梧还是下了好大功夫的。
新鲜出炉的师徒三人组很快离开了这座热闹繁华的北方城市,没带多少行李,更是遣散了那些仆从下属,江南渡和凤梧做镖师打扮,带着娃一路向北,不畏天寒地冻,一直到走到接近华国边陲的奉阳城。
“我看我们就在这里落脚吧。”凤梧趁着熊孩子睡觉的时候早早出去踩点,回到客栈的时候,一大一小两个徒弟已经在大堂里吃起了早饭。
这时正是一年里最冷的时候,奉阳城本地人都穿着大棉袄厚棉裤,行动起来很不方便。
范一摇昨天才套上新买的棉裤,感觉膝盖都要不会打弯了,很是不适应,听凤梧说居然要在这里定居下来,立刻表示反对:“不要,我不要在这里住。”
“一摇,这里有雪哦,每年冬天都会下好多好多的雪呢。”凤梧循循善诱道。
范一摇迟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将脑袋摇成了拨浪鼓,“那也不要,我们之前住的地方就能看到雪呀,为什么一定要住在这么冷的地方。”
“这里的雪可是会下三四个月呢,据说雪大的时候能积到你大师兄膝盖。”
范一摇下意识看了眼身旁江南渡的膝盖,惊讶地瞪圆了眼,“那么高啊!”
“是啊!所以我们就在这里定居好不好?”
范一摇:“不好。”
凤梧:“……”
其实凤梧选奉阳城落脚还有个很大的原因,就是这里距离山区很近,当地流传着不少山中精怪的传说。若是有一天他们异兽的身份真的暴露了,也好找理由掩饰过去。
可是眼前这个小家伙有点难搞,凤梧心中清楚的很,若是一摇不同意,估计江南渡也不会站他这边。
他忽然想到什么,对两人道:“你们等我一下。”
说完凤梧就风风火火跑出了客栈,不一会儿回来,从怀里拿出一个油纸包,放到饭桌上打开,顿时一股飘香散出,里面包着的居然是几个白白胖胖的肉包子。
范一摇看见那肉包子眼睛就移不开了,自从江南渡宣告破产,她都多久没吃过这个了!
凤梧拿起一个掰成两半,顿时汤汁四溅,露出里面大肉丸一样的肉馅。
“这是包子刘家的肉包子,据说是当地一绝,一摇尝尝看?”
就像那无数被坏人引诱的无知小孩一样,范一摇毫无防备地接过包子吃起来。
这真是她吃过最好吃的包子了,馅料鲜香可口,外皮松软却不失弹性,香得恨不能把舌头都一起吃掉。
“好吃嘛?”凤梧撑着下巴,笑眯眯地问。
范一摇疯狂点头。
凤梧:“那就留下来吧,这包子只有奉阳城能吃到哦。”
范一摇:“……”
小孩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别的地方,买不到嘛?”
凤梧一副奸计得逞的嘴脸,笑得更欢,“只此一家,别无二号。”
最终在下雪和包子的双重诱惑下,范一摇妥协了,师徒三人就这样在奉阳定居下来。
凤梧用先前预留好的银钱买下一个不大不小的院子,昆仑街的人听说最近搬来了一户新的人家,爱凑热闹的都过来围观。
心肠好的妇人们见两个大男人带着一个奶娃娃,从旁帮衬了不少,几天下来,一个家也就逐渐变得像模像样起来。
为了低调行事,思前想后,凤梧决定取一个中规中矩的镖局名字。
“同兴镖局?”江南渡看见凤梧亲手写的牌匾,目光嫌弃,“烂大街的名字,咱们这一路走来,遇到带这两个字的镖局没有一百也有几十家了。”
凤梧却对这个名字非常满意,“所谓大隐隐于市,大俗即大雅,同兴同兴,师徒同心,生意兴隆,这寓意多好呐!”
之所以选在昆仑街,一是这里算是奉阳城的中心地段,二是距离包子刘家的摊位很近。
要说唯一的缺点,就是对面刚好也有一家镖局。
这家镖局名叫“龙威镖局”,老板姓罗,大概四十岁年纪。
都说同行相见,分外眼红,同兴镖局的牌匾才挂上一天,第二天天不亮就有人来敲门。
凤梧虽然不像小徒弟那样有起床气,但任凭谁被吵醒心情都不会好,所以态度就不怎么客气。
“罗老板,你有什么急事,非得一大早过来?”
罗老板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长马褂,看着凤梧皮笑肉不笑,“你们这些外来户不懂规矩得很啊,我今天是要来教你们规矩的,怎么能不趁早呢?”
听这语气,是来找麻烦的?
凤梧立刻清醒了,警惕心起,看罗老板的目光也防备起来,“敢问罗老板,我们哪里不懂规矩了?”
罗老板可不是自己来的,身后还站了一排五大三粗的镖师,因此举手投足便更有气势。
他抬手,指了指同兴镖局的牌匾,拖着长腔道:“咱们镖局这一行,有句不成文的共识,叫做三人成行,也就是说一家镖局至少要有三位镖师,才能独立对外挂牌接单,你们这才两个人,就敢把这牌子挂上去了?”
凤梧还真是闻所未闻,一个愣神的功夫,那罗老板已经招呼身后的人,架起云梯,准备摘掉同兴镖局的匾额。
“来啊,帮凤老板将这牌子摘了,什么时候贵镖局有了第三位镖师,什么时候再将匾额完璧奉还。”
凤梧本就不是强势的性格,也考虑到如今他们初来乍到,强龙不压地头蛇,所以看着罗老板将匾额摘走,也没去阻拦。
他想得简单,不就是凑够三个镖师嘛,大不了他再去招募一个就是了。
三条腿的蛤蟆不好找,两条腿的镖师还不好找么?
当天他便将招募的告示贴了出去,为了能尽快招到人,还特意打听了一下奉阳城镖师的待遇,故意在平均水平上略作提高。
谁知道这告示一挂就是半个月,竟然连个上门询问的都没有。
“凤老板,没用的,别说在奉阳城,就是在临近这几个县市,您都别想顺利招募到镖师。”因为经常去包子刘家买包子,老板好心提醒凤梧。
“哦?这是为什么?”凤梧还很单纯地问。
包子刘向着龙威镖局的方向努了努嘴,“喏,人家本就是诚心不想让你们开张的,罗老板在我们当地经营镖局多年,很有些势力,如今放话出去,还有哪个镖师敢来你们这里?”
凤梧恍然大悟,提着包子回家跟两个徒弟说起这事,不禁感叹世道艰难,人心险恶。
“所以师父你就看着人家,把我们的牌子摘走了嘛?”范一摇问。
凤梧竟是被小徒弟看得有些心虚,“是,是啊。”想了想,又为自己找补一句,“我本来也只是想着,和气生财嘛。”
江南渡在尘世间混了数千年,何曾受过这种窝囊气,“规矩是人定的,跟他们说那么多做什么,直接踢馆上门,将匾额拿回来。别家镖局几个人不管,我们这里有两个镖师就够了。”
这天底下再也没有人比凤梧更了解这尊大神的实力,让他踢馆上门,怕到时候闹出人命。
“别别别,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江南渡也不坚持,反正他和凤梧早就说好,镖局内外由凤梧全权负责,他只管走镖和养娃。
毕竟,一声师父也不能是白叫的。
凤梧勤勤恳恳跑前跑后,先是去警署打点,又带着礼品堆起笑脸去找罗老板商量,最后换回来一个“不然你们师徒二人以镖师身份加入龙威镖局,何必自立门户”这样的提议。
凤梧还真的认真考虑了这种可能,但思前想后,觉得这样太冒险,毕竟他们三个都不是普通人类,常年与正常的人类镖师混迹子一起,难保不会暴露。
眼看着存款见底,而这边还没有开张迹象,凤梧愁得头发一把一把掉。
范一摇捧着脸观察了几日,终于将来龙去脉听明白,然后语出惊人:“不就是三个镖师嘛,我也可以做镖师呀!”
第131章 番外:养娃记5
凤梧听到范一摇说这话, 刚开始愣了一下,随后心中慰藉,觉得这孩子如今终于学会给大人分忧了。
但他只是将这当成童言童语, 并没放在心上。
谁知小孩脑回路一打开,却不依不饶了,还真闹起来要当镖师。
凤梧苦口婆心;“一摇啊, 你想当镖师, 也不是不行, 但是总要等你长大。”
范一摇:“那多大算是长大?”
凤梧一时语塞:“总要等你十五六岁……吧?”
范一摇不服气:“我看包子刘家的小五和我一样大呀, 都能卖包子了,我为什么不行?”
“卖包子和走镖那能一样嘛!你知道当镖师都要做什么?”
范一摇当然不知道,但这并不影响她想成为镖师。凤梧不同意, 她就闹, 撒泼打滚全都用上,反正身为资深熊孩子,她做这些已经驾轻就熟。
凤梧见管不了她了,就去找江南渡。
谁知江南渡却道:“她想当镖师就当吧。”
还是大师兄好!
范一摇眼泪一抹, 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狗腿地跑到江南渡身边, 藏在他身后, 狐假虎威地对凤梧做鬼脸。
凤梧气结, “你怎么还陪着她一起胡闹, 以为当镖师就是个称呼?我打听过了, 人家是有要求的。”
江南渡揉着范一摇的脑袋, 给她顺毛, “哦?什么要求?”
“比武!至少要胜过一个挂牌镖师!你知道那些挂牌镖师都长什么样么, 人均比我高出半个头!”
江南渡倒很沉得住气, “我当有多难,原来就这样。”
“就这样?”凤梧太阳穴突突地跳,觉得心累,“一摇她才多大啊,你看这小胳膊小腿,要跟一个成年的练家子壮汉比武,怎么可能赢得过?”
“可一摇并非普通人。”江南渡淡淡道。
天狗一族,生来具备强悍的体魄。
凤梧:“虽然她体质特殊,可毕竟没有缘法,难不成你想让她和人比试的时候继续上嘴咬?”
“都说了我不会再咬人啦!”范一摇表示抗议。
江南渡蹲下身,让小孩面向自己。
“一摇,做镖师会很辛苦,你怕不怕?”
他与她对视,语气郑重。
范一摇挺起胸脯,表态:“不怕!”
“好,那从明天开始,你跟着我学武,一个月后若是你可以战胜一个挂牌镖师,同兴镖局开业,你就可以成为镖师。”
在这个家里,终究还是江南渡的话有分量,有一锤定音的效果。
凤梧心里很酸。
江南渡说到做到,第二天一早就将范一摇从温暖的被窝里提溜出来,带她去后院的演武场。
凤梧被小孩起床气的哭闹声吵醒,急忙披上衣服出来查看情况,只见晨光微透的演武场上,身姿挺拔的黑衣青年,胳膊下正夹着一个乱踢乱蹬的小屁孩。
“呜呜呜,我好困,再让我睡一会儿,太冷了嘛……”
江南渡将范一摇放在兵器架前,指着上面一排各式兵器,“选一个。”
范一摇一脸茫然。
“还是说,你想练这个?”江南渡手一挥,将兵器架旁边的一个大木箱子掀开,露出里面黑压压一片。
凤梧定睛一瞧,险些背过气去,只见木箱里装的竟然是十几把型号不同的手`枪,以及相匹配的弹`药。
这是要干什么?啊?这是要干什么!
“江南渡,你哪里搞来的这些,怎么能当着小孩的面拿出来?”
江南渡回答得平静,“如今人世科技发展,现代武器比传统兵器威力更胜,与其让利刃掌握于他人之手,倒不如自己学来。”
范一摇没见过枪支弹药,一时间被勾起了好奇,“这是什么呀?”
江南渡随手拿起一把枪,动作娴熟地装子弹上膛,对着天空开了一枪。
凤梧:“……”
要死啊,这要是把警署的人招来,可怎么解释家里藏着如此多的枪`支?毕竟他们现在并非富商巨贾,只是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
凤梧悬着心,一边提防外面的动静,一边暗暗祈祷一摇可千万别对这东西感兴趣,否则他们这镖局恐怕不用开了,得直接上山当土匪。
这边江南渡向范一摇讲解枪的使用方法。
范一摇认真看了片刻,却摇摇头,“如果没有子弹了,那这个东西不就没有用了吗?”
“子`弹没了可以再买……”
江南渡正要解释,凤梧却抢话道:“是啊是啊,一摇说的没错,弹药并非寻常物,又贵又难买,而且小江江啊我们不是破产了嘛,哪有那么多钱花在这上面!”
说着疯狂冲江南渡眨眼睛。
这时范一摇目光移向旁边的兵器架,“我要用那个。”
两人顺着一摇所指方向,见竟是一把刀。
旁边放着不少适合女孩子的兵器,有峨眉刺,短剑,匕首,还有长鞭……怎么偏偏选了一把刀。
凤梧心中犯嘀咕,正琢磨要不要引导一摇选个别的,却听见一旁江南渡道:“好,就练刀。”
范一摇很是兴奋,冲过去取那把几乎比她还要高的大刀。
刀身用料实诚,很重,她费了好大力气,还险些被刀砸到。
凤梧看得心惊肉跳,瞥了眼一脸淡定的江南渡,道:“你如今怎么这样狠得下心了。”
“我觉得你说的没错,乱世之下,最紧要的事就是让她学会自保,刚好如今她有个当镖师的念想,是个好契机。”
凤梧不信,“我看你能坚持多久,回头只要她一哭闹,你八成又要心软。”
然而这次江南渡还真是让凤梧刮目相看,即使下着鹅毛大雪,他也会准时准点将范一摇从床上薅起来。
“一摇,你记住一点,再花哨的招式,在绝对的力量和速度面前都没有意义,你时间不多,这一个月中,只需练习挥刀这一个动作,将你身为天狗的力量发挥出来,出刀要狠,要快。”
每天练习挥刀,还是那么重的长刀,范一摇才练习了三天,手心就磨出了水泡,疼得眼泪汪汪,耍赖不肯再练。
江南渡没有硬逼着她练习,反而很好商量地说:“既然不想练,那就带你出去逛逛吧。”
范一摇立刻欢呼雀跃起来,脑子里瞬间罗列出几十种美味小吃。
昆仑街上的人如今都已经相熟,见江南渡领着小姑娘出门,都忍不住打趣道:“哎呦,一摇啊,听说你想当镖师啊。”
“哈哈,活这么久,还头一次见奶娃娃要做镖师的。”
“小丫头你要当镖师?听说还要跟正经的挂牌镖师比武?”
“啧啧,这细皮嫩肉的小瓷娃娃,可别再让自己的刀把自己个弄伤了!”
这些调侃的话语也只是街坊们毫无恶意的逗弄,可是听到范一摇耳朵里,却有些不中听。
“我有在认真练习刀法!真的!”她非常认真地向人解释。
没想到却换来众人更大的笑声。
“喏,这把刀送你,拿去玩。”小摊上专门卖小孩玩具的摊主见一摇可爱,拿了一把尺来长的小木刀,递给一摇。
这对一个准镖师来说,无异于一种羞辱。
范一摇憋得脸涨红,对街上那些美食顿时失去了兴趣,一跺脚跑了。
“哈哈哈这奶团子可真好玩!”
“就是就是,才多大点的小人儿哦,居然还知道不好意思了呢!”
江南渡将玩具摊主送给一摇的小木刀接过,递过去几个铜板。
摊主连连摆手,“送给孩子的,不用钱。”
“心意领了,做生意不容易,收下吧。”
玩具摊主这才接过钱,脸上一片喜气洋洋。
在人间生活上千年,江南渡早已不是当初那个不通人情世故的钟山之主,只要他想,可以十分轻易地获得别人的好感。
既然决定要在这里定居,那么为一摇提供一个和睦友好的邻里环境,就十分必要。
回到家,江南渡发现一摇不在房间,于是直接去后院演武场,果然看到她。
小孩此时正一下一下认真地练习挥刀,沉浸其中,完全将周围的人和事当空气。
凤梧在旁边看得惊奇,见江南渡来了,悄声道:“今天早上不是还哭闹着不肯练刀嘛,你把她怎么了?”
江南渡走过去,将那把小木刀插在兵器架上,从范一摇的角度,刚好是正前方。
范一摇:“……”
顿时挥刀的力道更大了,速度也更快了,简直拿出了拼命三娘的架势。
凤梧:“???”
江南渡在旁边指点了几句,纠正了一下一摇的错误姿势,然后才不紧不慢回答凤梧的疑问。
“没做什么,只是将一摇即将与挂牌镖师比武的消息放了出去,今天带她闲逛,被街坊邻居们打趣了一番。”
凤梧:“……”
不愧是春秋时期名震一时的客卿,这杀人诛心的手段当真了得!
凤梧不禁向小徒弟投去同情的目光。
不过以前怎么没发现,这孩子的自尊心如此强?
接下来一个月,范一摇憋着股劲,日夜练习,风雨无阻。
凤梧的老母亲心泛滥,看得非常心疼,这天一边在厨房里炒菜一边对江南渡道:“这么高的强度,该不会把她累坏吧?”
江南渡却盯着凤梧锅里那一坨黏黏糊糊的东西皱眉,“与其在这里操些没用的心,不如把你的厨艺提升一下,给她做点好的补充体力。”
凤梧不干了,锅铲一扔,“你行你来。”
江南渡片刻犹豫都没有,直接将凤梧从厨房请了出去。
凤梧解围裙的时候还在骂骂咧咧,一迈出厨房大门立刻换了副嘴脸,闲适地哼起了小曲,结果一回头,就看到小徒弟拄着一把大刀立在身后。
“哎呦喂!”凤梧吓了一跳,“一摇啊,你怎么站在这里?”
“师父,你该不会是为了逃避做饭,才故意将饭菜做得那么难吃的吧?”
不知道是不是练刀的原因,凤梧觉得小徒弟的气场越来越像她大师兄,自带肃杀之气,都没有以前软糯可爱了。
“怎么,怎么可能呢?师父是那种人么?!”
不过从这一天开始,师徒三人中厨子的重任就落到了江南渡的头上。
真不是凤梧偷懒,不愿承担投喂的责任,实在是……江南渡的厨艺太好了!!!
自从做饭的人从师父换成了大师兄,范一摇练刀的力道都比以前强了不少,每顿至少多吃两碗饭。
“大师兄,你既然做饭这么好吃,为什么之前还要让师父做……”范一摇有点小小的怨念,想想自己以前吃的,那都是什么啊。
江南渡将范一摇挑食不吃的菜叶子默默夹进自己碗里,平静道:“之前不会做。”
范一摇震惊,“大师兄你是才学的做饭?”
江南渡点了点头。
范一摇顿时一脸崇拜,“哇,大师兄你是天才吗!”
江南渡愉悦地勾了勾唇,礼尚往来道:“一摇也是练刀奇才。”
一大一小两个徒弟都获得了巨大的满足感,只有师父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一个月的约定期限到了,师徒三人敲响了对面龙威镖局的门,还像模像样递上挑战贴。
“什么,你们没开玩笑吧?”罗老板自然早就听说对面的外来户想要培养小徒弟当镖师,只是从没当回事。
毕竟脑子有病才会让一个走路都走不利索的小女娃娃来挑战挂牌镖师。
而事实证明,这家人的确脑子有病。
“凤老板,容我丑话说在前头,既然递了挑战贴,我们家的镖师可不会放水故意让着的。”
还不等凤梧说话,范一摇先将手中长刀往地上一墩,不满道:“谁用你们让!来!”
半个小时后。
范一摇扛着自己那把威风凛凛的大刀,骑在江南渡脖子上,身后跟着怀里抱牌匾的凤梧,师徒三人扬眉吐气回了家。
“挂牌镖师也没有很厉害嘛!”范一摇吃着包子刘家的肉包子,看着师父凤梧踩着云梯挂牌匾,一双小短腿一晃一晃,“一个能打的也没有!”
“对对对,咱们一摇最厉害了!”
凤梧想到刚刚那几个被一摇一刀振飞出去的镖师,心里别提多解气了。
“不过,刚刚出门前那个罗老板悄悄给我说,假如我愿意去他们龙威镖局,他可以让我做总镖头,统领所有镖师呢!”
凤梧和江南渡两人同时表情一变,心中警铃大作。
“这个,一摇啊,你年纪还小呢,要一步一个脚印,先从……”凤梧正准备搬出说教,却被江南渡打断。
“一摇想做总镖头?”江南渡问。
小姑娘用力点了点头,“想!”
江南渡:“好,那从今以后,你就是我们镖局的总镖头。”
范一摇一呆,似乎有点犹豫,不知道自家的总镖头和对面的总镖头到底哪个更厉害一点。
“可是对面有好多镖师哦……”
江南渡却及时打断了小朋友的逻辑思考:“一摇做师兄的总镖头,不好么?”
也对哦,人数多又有什么用呢,都没有她厉害,留在家里可是能给大师兄做总镖头的!
“好,那从今以后,我就是咱们同兴镖局的总镖头啦!”
(番外:养娃记完)
第132章 番外:九州日常1
自从那日走完了最后一趟镖, 通过天下第一戏楼的入口回到九州,日子过得飞快。
有了九州灵气的滋养,困守在尘世多年的阵法师和异兽们一点点恢复了原本的力量, 萎缩的寿命重新延长,时间于他们来说,也变得仿佛弹指一瞬。
罗铮当初护送有功, 即便只有一半的异兽血统, 也获得了大家的认可, 如今已经彻底接替了母亲, 成为狰族的族长。
这两天钟山为了准备主人烛龙的婚礼,变得分外热闹,罗铮更是忙得脚不沾地, 好在范一摇这个准新娘对婚礼细节没什么要求, 这才保下了罗铮的小命,没让他累断气。
范一摇从回到九州后就一直住在钟山,但是因为和江南渡的婚期将至,按照规矩, 过门前半月之内两人不能见面,所以她就搬去了凤凰居住的榣山。
钟山与榣山之间相隔千里, 江南渡为了接亲, 安排鸾鸟在中间搭出一架天桥, 其间彩云铺路, 点缀自九州各地收集而来的璀璨宝石, 远远看去, 仙雾缭绕, 缥缈似梦。
这还只是一条迎亲之路, 至于喜宴, 以及举办典礼的场地,更是极尽奢靡华丽,若是此时有人从远处望去,会发现从钟山到榣山竟是被笼罩在热烈似火的大红喜色中。
因为江南渡的大手笔,整个九州都被惊动,大部分人都对这场盛大的婚礼满怀期待,毕竟九州已经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而且还可以蹭吃蹭喝,当然也有小部分人对这位曾经的九鼎看守颇有微词。
特别是得知她明明有机会重塑九鼎,却最终选择放弃,更是有不少人心生不满。
一些极端的,甚至扬言说要在她和烛龙的大婚之日,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你这么高调,就不怕让一摇惹来更多的非议?”凤梧问江南渡。
江南渡正在给一摇准备典礼所需凤冠,一颗颗明珠由他亲手镶嵌,听凤梧这样说,淡淡道:“我就是要让那些人知道,她值得最好的。”
凤梧亲眼见证过江南渡艰辛的寻妻过程,如今两人终于修得正果,十分不易,他也就不忍再说丧气的话,没有告诉江南渡,最近一摇总是夜夜惊梦。
范一摇自回到九州以来时常半夜被噩梦惊醒,梦见因为她的选择,华夏彻底凋敝,她所熟识的那一张张面孔,终究化为枯骨,怀着不甘与绝望。而本就奄奄一息的国家,最后也被列强分食殆尽,千年文明沦为尘烟。
“一摇怎么了,脸色这么差,是昨天晚上又做噩梦了?”凤梧来给小徒弟送为她准备的嫁妆,没想到却见她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发呆。
“师父,九州通道还是封闭的吗?”
自从他们最后一批从凡间撤回九州,那个在天下第一戏楼短暂开启的小小通道就彻底关闭了,转眼十几年过去,依然没有开启的迹象。
凤梧愣了愣,道:“应该还是封闭的,一旦哪里有通道开启,我们第一时间就会知道。”
对这个答案,范一摇丝毫不意外,轻轻叹了口气。
凤梧猜到小徒弟心事,安慰道:“一摇不要太担心,既然当初做出了选择,就要坚信自己的判断,外面有魏教授和赵教授那样的人,还有那些参与押运的学生,他们不会让我们失望的。”
范一摇点点头,“是呀,就算我对自己没有信心,也该对他们有信心。”
不过虽然是这样说,范一摇心底终究还是有些不安的,毕竟在他们返回九州之前,看到的是那样一个残破不堪的江河,百姓大多食不果腹,强敌环伺,山雨飘摇。
那支从北方向西南的走镖队伍,如星星之火,狂风暴雨中如此脆弱,也不知最后等待他们的结局究竟如何。
“好了,别想了,来看看师父给你准备的嫁妆。”凤梧故意转移话题,将手中精致的木匣递给一摇。
“谢谢师父。”一摇将木匣接过来,轻轻打开,顿时一阵金光四溢。
“呃……师父,这是你的羽毛吗?”
凤梧纠正:“是凤凰翎羽!”
范一摇用哀怨的目光看向凤梧,“好歹也是师徒一场诶,师父你就这么抠的么,连嫁妆都要从自己身上薅羽毛。”
凤梧炸毛,再次纠正:“这是凤凰翎羽!凤凰翎羽!不是什么羽毛!”
范一摇噗嗤一声笑出来,小心翼翼将木匣合上。
她怎会不知道这礼物的珍贵,只是开了个玩笑,想要打破刚刚略显沉闷的气氛。
凤凰翎羽,携带在身上,关键时刻可抵致命一击,相当于是给自己多续了一条命。凤凰身上并非所有羽毛都能称之为翎羽,那是如龙之逆鳞般的存在。
“多谢师父。”范一摇起身,手捧木匣,向凤梧十分郑重地行了一礼。“我会好好珍惜的。”
凤梧这才意识到是被小徒弟恶作剧了,好气又好笑,然而看着面前向自己盈盈施礼的少女,他一时间又有些恍惚。
当年那个梳着两个发鬏的小团子,不知何时竟已经出落成这般清丽模样,经历了这些年,她已彻底脱去稚气,眉眼间日益成熟稳重,再也不是那个斜挎着大刀,走街串巷寻找美食的小姑娘了。
仔细想想,她已经多久没有像刚刚那样,和自己拌嘴打趣了?
凤梧一时间心生感慨,想到她不日即将嫁为人妇,竟有种老父亲的不舍,莫名在心里对那条黑龙生出敌意来。
“一摇啊,别对自己太苛责了。”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最终也只是说了这样一句,拍了拍她的头。
有风吹过,惊得梧桐树叶一阵沙沙的响,几片翠色树叶飞落,其中一片轻轻落于范一摇发顶,似乎也如凤梧一般,给予她长者的叮嘱和祝福。
婚期终至,运红尘一大早就带着运流年过来。
范一摇很是惊喜,“你不是说最近要调作息,早睡早起嘛?”
对于苍鹤来说,优秀的作息当然就是日落而作,日出而息。
“也不看看是什么日子哦!我怎么可能在家睡大觉嘛!”运红尘看着十分亢奋,“我还要给你当伴娘呢!”
范一摇道:“我们这是中式婚礼,又没有伴娘……”
运红尘摆摆手,“那没关系,不过就是称呼嘛,没有伴娘,我和流年就给你当送嫁丫鬟!”
范一摇:“……”
给范一摇化妆的是一只讹兽,名叫顾槐花。讹兽本就精通化妆之道,而这位顾大师据说是他们族中排名第一的化妆高手。
“范小姐,你的皮肤真的好好哦!上底妆效果一定特别好的!”顾槐花也是从人间回到九州的,在沪城定居多年,专门负责给达官显贵的夫人小姐搞妆造,嘴特别甜,服务意识极强。
“我跟你讲哦,不要听那些外面的风言风语,那些没去过人间的土包子懂什么啦,你的做法没错的,我支持你!”
范一摇听得有趣,问:“为什么我没错呀!”
顾槐花一边手法利落地用小刀刷刷削着眉笔,一边道:“哎呦,外面都是什么世道了,那些人哪里懂的了!大炮洋枪飞机炸`弹,威力可不比阵法师的阵术差的,分分钟可以将一个城市夷为平地!说什么重聚九鼎,依我看呐,不如你帮着那些老师学生们将学术资料运走呢!以后我们也造飞机大炮,不怕被人欺负!”
范一摇忍不住勾起唇角,这还是回到九州以来,她第一次听见来自亲朋之外的肯定。
“你居然也知道我们那次帮忙押运的是学术资料嘛?”
“那当然咯,你的事迹如今早就传遍九州,谁不知道啦!范小姐,我真的好佩服你,听说要给你化新娘妆,我连着好多天睡不着觉,感觉可以吹一辈子了!”
顾槐花这番话的确让范一摇心情好了不少,待妆容化好,大红的喜服穿上,衬得她整个人看起来明媚娇艳。
“啧啧啧,总镖头,你今天可真好看呀!”运红尘看得眼睛都直了,甚至有点不舍得将这样一张脸用红盖头盖住。
榣山山门口响起了鞭炮声,嘈杂渐起,是接亲的队伍到了。
范一摇蒙着盖头,被运红尘和运流年扶上喜轿,只能从盖头下的余光里看到一排白色兽腿,她知道这些是异兽駮,而当先那只駮上面坐着的,是她的大师兄。
今天终于就要成为师兄的新娘了呢。
对大师兄的感情,已并非单纯的男女之情,他曾是她最好的朋友,是她如兄如父的亲人,是她并肩而战的伙伴。
她活了两辈子,而他等了他上千年。
“一摇,哥哥来了!别害怕!”
沈顾带着不少天狗族的人来给范一摇送亲,他早听说了有人对他这宝贝妹妹不怀好意,生怕今天会有人趁乱生事,特意带人来撑场子。
“就是的,今天我们大小姐出嫁,我倒是要看看哪个不长眼的敢来找不痛快!”
“大小姐的大日子,就是我们的大日子!”
“敢造次者怎么办?”
“杀!杀!杀!”
范一摇上轿子的动作僵硬了一下,只想弄一大锅肉包子把这些家伙的嘴堵上。
这些跟在沈顾身边的天狗身上还带着天犬会的江湖做派,个个穿着一身黑,走到哪里都是杀气腾腾,看着不像好人。
本来好好围观看热闹的阵法师和异兽们齐齐向后退散开,心道天狗不愧是凶兽,看着不太好惹的样子。
不过或许也正是因为沈顾这样带着人闹过一场,当真没什么人出来捣乱。
范一摇坐进轿子,接亲队伍顺利行进,等周围渐渐安静下来,她才偷偷掀开盖头,拨开轿帘。
此时他们已经走上鸾鸟天桥,云雾缭绕间,九州尽收眼底,从这里望去,这片土地依然山清水秀,丝毫看不出伤痕累累的模样。
駮的行进速度很快,他们白身黑尾,头上长角,异能是能够抵御兵器锐物的伤害。据说千年前那场针对处罚范一摇的投票中,駮一族是全员投反对票的。
“是范大人嘛?”
范一摇忽然听见一个好听的女声在轿外响起,她微微探出头,发现不知何时轿子边上多了一只駮。
见一摇望过来,駮水汪汪的大眼睛温柔眨了两下,幻化成为亭亭玉立的少女。
范一摇向少女点点头示意,笑道:“如今我也没什么官职,叫我一摇就好。”
“那我还是叫你范总镖头吧!”少女漂亮温顺的眼睛弯成了月牙,“范总镖头,今天我是特意向您来表示感谢的。”
范一摇惊讶:“诶?我们认识么?”
少女自我介绍:“当年我流落到人间,被荣丰一对人类夫妻收养。”
范一摇一听“荣丰”两字,瞬间明白了什么。
少女继续道:“范总镖头想起来了吧,正是因为你当初敲响惊天鼓,废除了当地祭龙王的陋习,我后来才能过安生日子,还能读书上学了。回到九州后我将这件事禀告给族长,我们駮族都替我感念您的恩情,所以听说您要与烛龙大人喜结连理,我族自告奋勇要来这接亲的任务,务必顺利护送您前往钟山。”
范一摇受宠若惊,急忙道:“哎,原本也只是无意中让你受益,不必这样客气。”
少女却向范一摇深深行了一礼,“范总镖头不必妄自菲薄,您所作所为都是为了大义,是为了九州灵界与凡尘的千秋万代,今天我们来这里,就是想让您知道,还有很多支持爱戴您的人,不必为那些不同的声音而介怀。”
范一摇听得眼睛发热,也向少女点头回礼,“多谢你们。”
少女说完这些话,便又重新化为駮的兽体形态,归于队伍之中。
范一摇之前原本以为駮愿意帮忙送亲,或是碍于师兄的面子,或是被重金聘请,却唯独没想到,它们此来,竟是为了自己。
心中萌生出暖意,范一摇下意识挺直了脊梁。
就在这时,她又听见送亲队伍中一片唏嘘喧哗之声。
“哎呀,那是什么呀!”当先喊出声的是天犬会的成员,他们全都提高了戒备,甚至纷纷亮出了刀枪棍棒。
“哦哦哦,好像是毕方鸟!”
“原来是毕方呀,那没事了,自己人自己人。”
警备解除,范一摇再次撩开车帘,随着一阵振翅声自天际传来,她看见一片青色的鸟群正向天桥的方向飞来,随着它们飞得越来越近,渐渐能看清楚当先一只领头的鸟不同于其他同伴,是通身的赤红,单腿长羽,唯有鸟喙一点白色。
范一摇立刻开心地冲那只鸟挥起手来,“刘浮!!”
赤色毕方鸟落于轿旁,化身为一位俊秀的少年,身穿红纹青衣,单手抚胸,向范一摇鞠躬行礼。
“范总镖头,我们毕方一族恭贺您大喜,今日特来相送。”
范一摇回礼,“多谢,劳烦大家了。”
公事公办的礼仪结束后,刘浮变得跳脱起来,竟是跑到喜轿旁,好兄弟般用拳头捶了下范一摇的肩。
“都是朋友嘛,客气什么!要是没有范总镖头,我们毕方一族恐怕早就自焚在沙漠中,哪还等得到九州通道开启呀!”
刘浮突然感觉到背后一道冷嗖嗖的视线,回头正与新郎官那双双冰冰的眼对视,吓得一个激灵,赶紧退后。
“好了好了,范总镖头今天是新娘,你且大胆往前走,有我们毕方一族在旁边护送,肯定没人敢来捣乱。”
给范一摇加油鼓劲完毕,刘浮便重新化身为毕方本体,带着族群队伍缓缓飞至天桥上方,一路相随,仿佛一顶为接亲队伍遮风挡雨的华盖。
接下来,在毕方之后,越来越多与范一摇有过交情的异兽族群出现,前来为她保驾护航。
范一摇欣慰之余,也有遗憾,在诸多异兽族群之中,并没有任何一个阵法师群体。因为阵法师一直以来以帝俊为尊,范一摇没有遵循帝俊遗愿,未能重聚九鼎,始终未曾获得阵法师们的原谅。
接亲队伍即将抵达钟山地界时,忽然自远方传来一声巨响,如闷雷,亦如山崩。
所有人都是一惊。
“那是什么?”凤梧循着声音望去,心中惊疑不定,回头对江南渡道:“该不是那些阵法师又起什么幺蛾子了吧。”
江南渡眸光微凛,“不管他们,继续前行。”
随着接亲队伍中最后一辆马车进入钟山,所有人都松了口气,喜庆的奏乐之声很快冲淡了疑虑的烟云,大家也就将那声不明来由的巨响遗忘到脑后。
凤凰亲自担任婚礼的司仪,在一片道贺声中,正欲宣布典礼开始,罗铮却行色匆匆地进来,说是如今的阵法师之首叔均已抵达钟山门口,带来一个人,务必要与范总镖头见上一面。
千年前那场灭世之劫后,阵法师集团不忍看到首领帝俊无后,便从他的宗族里过继了一人,而如今这位名为叔均的阵法师,正是帝俊名义上的后人,算辈分,要称帝俊一声祖父。
“这人来肯定没什么好事,先不要理他。”凤梧准备打发罗铮去回话。
范一摇的重点却在罗铮最后一句话:“他们带来了一个人与我相见?是谁?”
罗铮摇头,“我也没见到,只说那人是总镖头的一位故人。”
第133章 番外:九州日常2
“师父, 师兄,我想见见这人。”
范一摇心脏忽然跳得厉害,脑海中第一时间出现的, 是拿着折扇的男子身影。
尽管已经亲眼见证了那人的消亡,可范一摇在这一刻还是萌生出微末的希冀。
他毕竟是那样厉害的人物,说不定又使用了什么通天彻地的本事, 重新回到九州了呢?
毕竟曾经大家也都以为他身死, 可他还是活下来了, 并且想法设法引领着她寻找九样铜器, 重聚九鼎。
说不定,说不定……
江南渡是最了解范一摇的人,自然知道她心中想的是什么。他知道这或许是她的一个心结, 倘若今日求见当真是那个人, 又怎能拦着她不让相见。
“让他们进来。”他神情平静地吩咐。
凤梧劝道:“小江江慎重啊,放那些疯子进来,就不怕他们将你和一摇的婚礼搅合了?”
“无妨。”江南渡回答得笃定,“这里是钟山地界, 量他们也不敢造次。”
罗铮领了命令退出去,原本喜气洋洋的礼堂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不多时, 一行人进来, 为首一名白衣翩跹的英俊男子, 正是当今的阵法师之首叔均。
或许是多少沾上点血缘关系, 叔均眉眼间隐约可见当年帝俊的影子, 只是从气质上看, 没有那样出尘飘逸, 看起来更为稳重踏实。
范一摇将盖头掀开, 目光略显急切地在这行人中扫过, 最后落在一个带着幂篱的人身上。
她心中微微一跳,可是很快就发现了不对劲。
这人骨骼纤细玲珑,一看就不是男子。
难不成那人转世投胎,此生变成了一个女人?
范一摇心里犯着嘀咕,依然没有放弃希望,毕竟,当初第一次重逢,他就是以风月场老鸨的身份出现在她面前的。
“范总镖头,我给您带来一个朋友,请您见一面。”叔均开门见山,语气淡淡,不辨喜怒,他身后一众阵法师也同他一样,全都面无表情,看不出情绪和来意。
此时礼堂中所有人都盯着那位头戴幂篱的不速之客,叔均话音方落,便见此人缓缓上前,抬起手掀开幂篱。
范一摇看到那张脸,不由惊讶得瞪大眼睛,脱口而出:“胭拾?!”
在场众人,也唯有凤梧,江南渡和运红尘认识胭拾,这位曾经流落沪城风月场的沈家大小姐,在他们成功淬炼了定情锁之后,只身前往日本,并且为了引诱一名日本军官套取情报,从范一摇这里借走了定情锁。
“范总镖头,没想到我们有生之年还能再相见。”胭拾笑了笑,走上前给了范一摇一个拥抱,“今天真的好漂亮呢。”
相比于当初分别时,胭拾的面容增添了些许风霜,却依然有种勾人的风情。毕竟对于一个普通人类而言,十余年已经是人生中相当长久的岁月了。
“你,你怎么会来这里?”范一摇惊得都结巴了。
一旁的江南渡眸光微动,在确认胭拾的身份没问题之后,立刻想到了什么。
而率先点破的,还是凤梧:“九州的通道……重新开启了?!”
所以他们刚刚在鸾鸟天桥上听到的那一声巨响,其实是九州通道重新开启的声音?
胭拾笑着点头,“是啊,重新开启了,而且不同于当年在天下第一戏楼的通道,这次是全面的开启,从今以后你们想回去,可以随时回去看看了,只不过通道口还是有些小,可能需要你们这边做一个限流的管理,我这次来,就是对接这件事的。”
范一摇愣愣地看着胭拾,大脑好像一瞬间宕机。
“还有,也是为了物归原主。”说着,胭拾从怀中拿出一把铜锁,正是当初那把定情锁,九鼎所化的九样铜器之一。
“这把锁……你用不到了吗?”范一摇问。
“嗯,用不到了。”胭拾脸上绽开明艳的笑容,“我的任务已经完成,可以回归正常的生活了。”
范一摇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胭拾,在她的记忆中,胭拾身上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般的沉郁,就像一缕光影中徐徐漂浮的烟,难掩晦暗底色。
可是这一刻站在她面前的胭拾,就像拂净了灰尘的宝石,清透耀眼,好像由内而外地发着光。
“你的任务完成了,是不是意味着……”范一摇几乎有点不敢继续往下问,生怕得到令人失望的回复。
胭拾却给予肯定地点点头,“嗯,都被赶出去了,日本人,欧美人,都离开了,我们胜利了!你以为九州通道为什么会在今天开启?”
说到这里,胭拾握住了范一摇的手,眼中隐现泪光,“那是因为,今天是我们的建国之日啊!我们有了一个崭新的国家!不用再看任何人的眼色,是完全独立,自主的!”
从未离开过九州的人可能无法理解胭拾所言意味着什么,但是,所有曾经在尘世生活过,见证过那段不堪回首岁月的异兽和阵法师,此时全都流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恍然,激动,震惊,到最后,无一不是热泪盈眶……
“娘亲,你好厉害呀,你一直说我们会有个新的国家!果然有了诶!”
这时一个稚嫩的女声打断了满堂沉默,人们纷纷循着声音看过去,见说话之人正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在她身边站着一位身穿秀禾服的美妇人。
在场之人都认识这位,她是九州非常特别的存在,既非异兽,亦非阵法师,正是天下第一戏楼的老板霍颜,也是如今穷奇一族的的族长夫人。
“是啊,我们不仅会有新的国家,还会有一个非常强大的国家。”霍老板目光慈爱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温柔地抚了抚她的头。
“说得对,我们以后一定会有个强大的国家!”胭拾附和,然后对范一摇道:“祝福我已经带到了,东西也奉还了,我也该去忙我的事了。”
“胭拾姐姐,这是我收到的最好的新婚礼物。”范一摇有些哽咽。
胭拾温柔拍拍一摇的手,“你和江大掌柜,记得常回来看看。咱们后会有期!”
阵法师们又重新将胭拾送出了钟山,但是叔均却留了下来。
他显然也是在胭拾见到范一摇以后才得知她的来意,因而怔忪许久。
“范总镖头,或许你是对的。”待礼堂内所有流程重新回归正轨,叔均上前,冲范一摇拱了拱手,“但是新国初立,华夏之地命运究竟能走向何处尚未可知,咱们来日方长。”
说完,又从怀中拿出一只木匣,放于礼单桌上,然后告辞离开了。
“这人什么意思啊?”运红尘看得懵逼。
运流年却撇撇嘴,做了个鬼脸,“不好意思了呗,他们天天对我们总镖头喊打喊杀的,如今发现她选择的路可能才是正确的,打脸了,可不得自己找个台阶下!”
范一摇手中捧着那把定情锁,直到胭拾和叔均相继离开,还有些回不过神。
一双温暖的手覆上她的手,她方才意识到,自己的手一片冰凉。
“大师兄。”她抬眼看向身着喜服的青年,波澜起伏的情绪之海似找到了定海神针,心中有千言万语,却不知从何处说起。
“一摇,礼还未成。”江南渡目光柔和,轻轻捏了捏她的手。
范一摇这才意识到,礼堂内所有人此时目光都落于她身上。她顿时闹了个大红脸,想要自己将掀开的盖头重新蒙上。
“我来。”江南渡先她一步,重新将盖头蒙好,凑与她耳边低声道:“有什么话,我们晚上说。”
如今解决了一桩长久压在她身上的心事,范一摇才后知后觉意识到,今天过后,她和师兄之间到底会有什么样的变化。
特别是刚刚师兄那一句“我们晚上说”,更是让她双颊瞬间滚热。
好在此时盖头已经蒙住,没人能看清她那张红透了的脸。
凤梧继续主持接下来的婚礼流程,范一摇全程脑子都是不转的,只跟着他的口令,先是一拜天地,然后二拜高堂。
范一摇这辈子的亲爹,也就是天狗一族上代的老族长,在回到九州后不久便病逝了,江南渡更是无父无母,所以对两人来说,还能称得上高堂的,也只剩下凤梧一人。
“哎,一摇行礼就好,烛龙你就算啦。”两人毕竟是同辈,都是九州创世时就存在的开山怪,凤梧占了这许多年的便宜,很有自知之明。
然而江南渡却还是跟着范一摇,向凤梧行了大礼。
“哎呀,这我可受不得呀!”
“既然称了这么多年的师父,这礼自然是受得的。”江南渡认真看着凤梧,“若无当日规劝,只怕我早已做下让自己追悔莫及之事,大恩不言谢。”
说完,江南渡又是跟着范一摇一拜。
凤梧憋了半天,终究是没憋住,不禁老泪纵横,为了不让亲朋故旧看笑话,他急急忙忙催促两人夫妻对拜,然后送入洞房。
“等我。”按照典礼程序,新郎还要在酒席上应酬,所以两人只能在此分别。
范一摇习惯了粘在大师兄身边,这一刻却巴不得赶紧遁逃,因而并没有回应江南渡。
偏偏运红尘和运流年看出她害羞,故意打趣:“哎呀,总镖头,怎么不理大掌柜呀?”
“就是就是,第一次见到范总镖头这样安静呢!”
“喂,你们两个,我的烛息刀可还在这里呢!”范一摇咬牙切齿,感觉整张脸热得像被烧熟了一样。
第134章 番外:九州日常3
新娘被送入洞房后, 天犬会的人终于彻底解禁,在沈顾的带领下,一帮天狗气势汹汹把江南渡围了起来。
“江大掌柜, 以后可得对我妹妹好点,不然天狗一族,绝对不会轻饶了你。”沈顾端来一杯酒, 半是威胁半是玩笑道。
江南渡从罗铮手中接过酒杯酒壶, 倒了一杯酒回敬, “一摇与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想必沈族长最清楚不过,无需多虑。”
沈顾皮笑肉不笑地拍了拍江南渡的肩膀,竟也没有再说什么。
然而在他之后, 接下来一个又一个的天犬会成员开始上来敬酒, 好不容易几十号人全都轮了一遍,还以为这就算完事了,没想到又开始新的一轮,找的借口也是五花八门。
“江大掌柜, 祝愿您和我们家大小姐生的孩子长得像大小姐!”
“江大掌柜,愿您以后和我们大小姐天天吃上好吃的肉包子!”
“我们大小姐喜欢刀, 江大掌柜以后一定要多多送我们大小姐宝刀啊!”
眼看着敬酒的理由越来越不靠谱, 凤梧实在看不下去, 想出来帮江南渡挡一挡。
江南渡却拦住凤梧, 似笑非笑道:“江某看出来了, 诸位是想探探我的酒量, 若是如此, 何必费心找理由, 咱们来点痛快的。”
见江南渡说破, 天狗们也就不再藏着掖着,亮开架式,沈顾更是拍拍手,让人抬上来一百坛酒。
“我说沈二爷,您今天要是把新郎官灌趴下了,您妹妹不得跟您生气呀?”
“就是就是,还怎么洞房花烛嘛!”
周围有人起哄,却被沈顾一个凶狠的眼神吓退。
不提洞房花烛还好,只要一想到他天上有地上无的宝贝妹妹被条黑龙给霸占了,他心里就堵得慌。
“江大掌柜是爽快人,不知道咱们要怎么喝?”沈顾问。
江南渡理了理喜服下摆,稳稳坐下,道:“你们任凭是谁,每喝一杯,我跟一杯,沈族长以为如何?”
沈顾冷哼一声,“江大掌柜未免有些托大了吧?”
江南渡却只是抬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
异兽相比于阵法师,本就更加遵循天性,全都看热闹不嫌事大,最开始还有几个脑子冷静的劝说,可是一看江南渡那样笃定的样子,也就不再下场了,瓜子花生抓起来,清酒小菜吃起来,等着看一龙单挑群犬的好戏。
天狗一族今天来了四十多人,车轮战和江南渡拼酒,十几轮过去,一些酒量不好的天狗舌头发僵,脚底发软,被人抬下去。
又是十几轮,剩余的天狗斗士们只剩下不到十人。
而反观江南渡,竟是面不改色,毫无醉意,反而一双眼睛越发亮,透出凌人的压迫感。
“怎么样,沈族长还要继续么?”一个时辰后,站着的天狗算上沈顾在内,也只剩三人。
“继,继续!我,我还能……喝!”沈顾强装镇定,难得保持着一族之长的风仪,没有像小弟们那样东倒西歪。
“好,那我再敬一杯。”江南渡举杯又饮,未等放下酒杯,便听见一声钝响,竟是沈顾仰面栽倒在地了。
宾客们赶紧上前,扶的扶,搀的搀。
偏偏沈顾还不甘心,挣扎着道:“放开我,我,我没醉!我还能再喝三千杯!”
“哎呦,可别喝了,还三千杯呐,再喝一杯您只怕就得让人抬出钟山了!”
众人连拖带拽将沈顾和剩下的两个迷迷糊糊的天狗拖走,见江南渡喝了这么多酒,一方面是不想再为难他,一方面是对他深不见底的酒量有些打怵,随便寒暄几番,就给他打发回去,让他好好回去陪新娘子。
运红尘和运流年一直在新房内陪着范一摇说话,此时听到外面脚步声,不禁惊讶。
“是大掌柜么?怎么这么快?”
“是啊,酒席不是才开了一个多时辰。”运流年上个月才参加过一场婚礼,酒席闹到了半夜,新郎也全程作陪。
“不会是哪个熊孩子摸过来了吧?我们去看看。”
运红尘和运流年出去查看情况,谁知这一去却没了声音,范一摇蒙着盖头等了半天,总算听见推门声再次响起。
“怎么样,到底是谁在外面呀?”
无人应答,只有稳稳的脚步声靠近,带来熟悉的气息,夹杂酒气。
一摇呼吸微滞,手无意识攥紧袖摆,清楚听见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声。
“大师兄?是你吗?”试探着问出口时,一摇被自己微颤的声音吓了一跳。
江南渡站在喜床旁,望着那顶着红盖头的身影,一时间竟有种近乡情怯的复杂情愫,拿着喜杖的手迟迟不敢去触碰,生怕眼前一切都只是黄粱一梦,稍有不慎就化为虚无。
这是千年前将他从沉睡中唤醒的恩人,是钟山崖边日夜相伴的挚友,是他寻了等了千年的人,是他一手抚养长大的小师妹。
而如今,她即将成为他的妻。
“师兄?”范一摇又唤了一声,语气中透出不安。
江南渡回神,应道:“嗯,是我。”
范一摇不说话了,堆叠在腿上的宽大喜服袖摆被她抓得更紧。
江南渡走上前将盖头挑开,看着那张娇艳明媚的脸,半晌未动,眸色深幽。
范一摇被他看得不好意思,却强装不在意道:“看什么呢,不认识我啦?”
“嗯。”江南渡应了一声,深深凝望眼前人,“不认识了。”
范一摇脸又烫起来,撇开目光,故意不去看江南渡,“干嘛装作一副很惊讶的样子,刚刚在礼堂上,明明已经掀开过盖头了呀。”
江南渡却道:“那不一样。”
范一摇问:“哦?怎么不一样?”
江南渡:“地点不一样。”
之前是在礼堂,光天化日之下,而今是在洞房,花烛软榻之侧。
范一摇自然听出了江南渡的言外之意,分明是紧张害怕的,心底却又有一种甜蜜欣喜泛出,混为一种酸胀的恼意,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偏偏江南渡说完这句,又不再言语,空余一室烛火摇曳,让两人的影子绰然交叠。
范一摇决定打破沉默,故作轻松道:“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我看别人成婚的酒席都要摆上很久。”
“怕你等得久了,会无聊。”
江南渡在范一摇身侧坐下,两人的喜服堆在一起,喜服之下的身体透出淡淡的体温,彼此触碰依靠。
这时范一摇才闻到他身上的酒气有多重,讶异道:“师兄你是不是喝了很多酒啊?”
还不等江南渡回答,室外忽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哭嚎——
“妹妹诶,我的妹妹!哥哥对不住你啊!!”
范一摇一惊,霍然起身,“是我哥!他出什么事了?”
她正想出去看看发生什么,手却被一张温暖的大手抓住。
“无妨,他只是醉了。”江南渡怕范一摇担心,便将天犬会和他拼酒的事说了。
一摇听了哭笑不得,“我哥他胡闹,师兄你怎么也跟着胡闹啊。不过……能将四十几个天犬会的人喝趴下,你到底喝了多少啊,居然都没什么事么?”
范一摇实在是担心又好奇,抬手去摸江南渡的额头。
江南渡低头垂眸,正对上范一摇扬起的脸,两人距离一下拉得极近,彼此呼吸纠缠,气氛变得暧昧,范一摇覆盖在他额上的手也变得不知所措,想要收回,却已经先一步被江南渡捉去。
“一摇……会不会觉得不适?”江南渡眼睫微垂,掩住眸中情绪,有意不去看范一摇。
一摇现在已经紧张得要出现眩晕感了,甚至都不知道江南渡在问什么,“嗯?”
江南渡声音低沉,在这样近的距离下,听得一摇耳朵酥麻。
“一摇此生是由我看着长大,亦视我如兄如父,而今……而今……”江南渡终究是没能将那句“而今将要与我行周公之礼”说出口,面上显出一层薄红,睫羽微震,“不会觉得别扭吗?”
之所以同意与天犬会的人拼酒,不仅是想早点结束酒宴,不忍她久等,更重要的是……他需要一点醉意,冲淡这种背德感。
范一摇明白江南渡在说什么,睫毛也跟着颤抖起来。
“说说说什么呢,我只拿你当过兄长,什么,什么时候当做父辈,师兄你,你你你别乱说……”
范一摇一句话说得磕磕绊绊,但是其中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再清楚不过。
“别忘了,你的名字,还是我给你取的……”
江南渡倏然抬眼,目光不再躲闪回避,如鹰隼盯住猎物,但他还是隐忍克制,深吸一口气,“一摇如果真的不想,我还可以等。”
范一摇头都要埋到胸前,“你都等了那么多年,怎么那么喜欢等啊……”
声音到最后,小得微若蚊蝇。
但江南渡却听清了,听得清清楚楚,眸色愈发幽深晦暗下去。
“好。”
红烛似火,房中暖香融融,大红的喜字贴了满屋。
“那就不等了。”
帷幔垂落,范一摇感觉两片温热覆来,带着酒意的香,顿时觉得头脑一片空白。
“师,师兄,我酒量不好,你这样,我可能,可能会醉的……”
“那就醉吧。”江南渡低笑出声,“醉了,应该就感觉不到疼了。”
虽然以前两个人也亲吻过,但都是浅尝辄止,这一次范一摇却明显感觉到师兄的不同,更具攻击性和占有欲。
范一摇眼睛被吻得沁出水光,忽觉胸前一凉,藏在喜服下的小衣不知何时被解开。
她微微颤栗,若盈水而振的莲。
“你还带着这个?”江南渡嗓音有些哑,盯着一摇白皙脖颈上的一根红线。
这是当初他送给她用来护身的龙鳞。
范一摇低头看了眼,点点头道:“这是师兄你送的呀,我从不离身。”
江南渡勾着那根红绳,将吊着的龙鳞从衣服里面拉出。
一摇不解,“师兄,为什么要给我摘下来?”
江南渡俯身,轻轻在她耳侧厮磨:“一会儿碍事,可能会弄伤了你。”
一摇想不明白这吊坠怎么会弄伤自己,怔愣间,只见师兄将那块龙鳞握于掌中,再与她十指交握,将鳞片扣合于两人之间。
“今日有我在,不需要它了……”
尽管江南渡非常温柔,范一摇后面还是疼哭了,更要命的是,她被折腾了几次,隐约记得合眼时外面天色已亮。
她也总算知道,为什么江南渡会说那吊坠挂在她脖子上,会碍事了。
原来可以有那么多……花样。
运红尘和运流年看到江南渡来时就遛了。
两人非常想听壁脚,和她们抱有同样想法的人也不少,奈何烛龙威压摆在那里,谁敢偷窥?因此整个洞房花烛夜,都没有哪个不要命的敢去闹洞房。
钟山给来客安排了住宿,运家姐妹毕竟是苍鹤,熬了一天,和范一摇分别后就去客房补眠了,再醒来时已是凌晨。
“姐,有件事我想不明白。”运流年忽然道。
“啥事呀?”运红尘懒洋洋打着哈欠。
“你说我们都那么害怕江大掌柜的威压,为什么只有范总镖头不怕呢,她明明也是异兽啊。”
“可能从小到大待在身边,免疫了吧。”运红尘不当回事地说,“而且天狗一族本来也很强嘛。”
运流年却故作高深地摇了摇手指,“我看不止于此。”
运红尘给自己倒了杯茶:“那不然呢?”
运流年:“大概是龙精入体,吸收了龙息的缘故。”
运红尘一口茶喷出来,惊恐地看自家妹妹,“你那是什么虎狼之词!”
运流年一脸“姐你真是老古董”表情,“而且我还听说了,龙族那方面,可是很猛的。”
“你你你,小小的年纪,哪里听来这些乱七八糟的!看我不告诉爹娘!”运红尘追着妹妹打。
“哎呀,不信我们赌一把嘛,就赌明天早上范总镖头起不起得来,怎么样?”
(番外:九州日常完)
第135章 番外:故地,故人
范一摇早上是被一声巨响震醒的, 随之而来的是剧烈的晃动。
“地动了吗?”她几乎是从床上弹坐起来,随即后知后觉地想到,这里是九州, 哪里来的地动。
而现实中的地动也只有那么一下,很快恢复了平静。
江南渡披衣起身,不忘安抚地摸摸一摇的头, “我出去看看, 你继续睡, 有事的话我来叫你。”
范一摇刚被惊醒, 整个人还是懵的,被江南渡顺完了毛,又躺下睡过去了。
这一觉再睡, 就睡到了日上三竿, 等她餍足地伸完懒腰,才想起早上那回事。
“醒了?”江南渡推门而入,手里端着早饭。
“大师兄,早上那会儿到底发生什么了?”范一摇坐在床上, 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个梦。
“没事,又有新的九州通道打开了而已。”
范一摇惊讶, 自从大婚当天, 这么多年还没有新的九州通道开启过。
而九州通道的数量与大小, 与国运息息相关。
“怎么突然又开了新的通道呀?”范一摇跳下床, 兴奋得眼睛都亮了, “是不是人间又发生了什么大事?”
“嗯, 算是大事。”江南渡展开报纸在餐桌边看, 故意说一半留一半。
范一摇等了半天没等到后文, 急得摇江南渡的胳膊, “什么大事啊?师兄你快说!”
江南渡似乎觉得范一摇急迫的样子很可爱,故意逗她不答话。
范一摇这时注意到江南渡手中的报纸,自从九州通道打开,每天都会有人将人间的报纸送进来,江南渡也养成了每日看报的习惯。
她一把将报纸夺来,只见上面头版头条醒目的红色大字写着:我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真的,真的成功了……”范一摇看得久久怔神。
核能开发一直以来都属于最高国家机密,直到这天之前,即便范一摇有意关注打听,也未曾得知半点消息。
报纸上还配有一张蘑菇云升空的黑白照片,范一摇盯着那照片看了半天,才深吸一口气,转头看向江南渡。
“师兄,你说这个原子弹的成功研发,跟我们当初护送的那块镭样本,有关系吗?应该……应该也有的吧,哪怕只有一点点点。”范一摇用拇指和食指捏了个手势。
江南渡看得好笑,点头道:“嗯,可能有的。”
虽然距离那场护送,已经过去几十年,但作为这次研发主导的邓先生,正是从西南联大毕业的,甚至研发核心成员中就有当年参与护送的学生,又怎么能说毫无关系呢。
范一摇心满意足地弯起眼睛笑,那是发自内心的,一种从未有过的愉悦感。
“是吧,我也觉得诶,总归会有一点点帮助的。”
“不如……我们回去看看?”江南渡提议。
范一摇惊讶得睁大眼,“可以嘛?”
九州这些年也经历了几番改革,原来占山为王等级尊卑严格的制度已不复存在,受到人间现代化影响,九州灵界也逐渐出现诸如立法会行政司之类的机构。
而江南渡和范一摇都在其中身担要职,每天忙得脚不沾地,虽然一直很想回人间看一看,却抽不出时间。
江南渡查看了一下两人的日程表,“嗯,请两天假,应该还是可以的。”
“那还等什么!咱们现在就走呀!”范一摇迫不及待,拉起江南渡就要往外跑。
跑到一半范一摇想到什么,忽然“哎呀”一声,苦下脸来。
“怎么了?”
“师兄,现在从九州去人间需要办理通行证的,据说还要提前三天预约。”范一摇很懊恼,倒不是等不了这几天,实在是很想看看这则喜讯公布后人间举国欢庆的样子。
要是错过了,有点可惜。
“早就办好了。”江南渡摇了摇夹在指尖的两张通行证,“去那边的衣服也都准备好了。”
范一摇一脸崇拜地看着江南渡。
大师兄是会变魔术嘛!这么厉害!
江南渡被这眼神看得极为受用,捏了捏一摇的脸,“还愣着做什么,走吧。”
范一摇拿到江南渡给的衣服换好,发现竟是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她在镜子面前照来照去,觉得十分稀奇。
回到九州这么多年,已经许久不穿凡尘衣服,原来现在流行的趋势已经变成这样了吗?可这不是当兵的才能穿的衣服?她在报纸上看到过,如今华国的陆战军队就是这样的服装。
换好衣服出来找大师兄,发现对方竟然也和她一样,换了绿色军装,江南渡身上本来杀气就比较重,如今换了这身形头,不像个上古神明,更像领兵作战的军官了。
“大师兄,现在外面的人都这样穿么?”范一摇问。
“不是所有人都这样穿。”江南渡回答,“只是这种风格目前最受欢迎。”
两人很快就来到离他们最近的一个九州通道,此时关口已经排了长长的队伍。
“居然有这么多人要在今天去人间么?”范一摇不禁感叹。
城门官两条腿细细长长的,看起来应该是一只鹤类的异兽,他认出范一摇,笑道:“这位是范大人吧?哈哈其实每天前往人间界的都很多呢,只是今天格外多罢了,毕竟出了大喜事,那边热闹得很!”
这些排队等待入关的异兽和阵法师,也都换了人间装扮,有像他们两人一样穿绿色军装的,也有穿花衣布裤的,显然对那边的流行服饰更为在行。
两人出示了通行证,进了关口。
范一摇心中难掩激动,毕竟这还是她回九州后第一次再出来,也不知道人间故地如今变成了什么模样。
就好像穿过一片冰凉的水域,原本排队入关的嘈杂人声不见了,短暂的静谧之后,忽然锣鼓喧天,人声鼎沸,天地间被一种激动狂喜的情绪盈满。
范一摇和江南渡是从一个很不起眼的胡同里走出来的,迎面长街上人山人海,有和他们一样穿着军装的人在奏乐敲鼓,周围簇拥舞红绸的队伍,喜庆的旋律伴随着欢呼声,瞬间将所有人的情绪拉到最高。
“哇……”
范一摇一走出胡同,差点被人流冲倒,还是被江南渡一把揪住衣领给提了回来。
“大师兄,这是……当年的北平城嘛?”
范一摇手搭凉棚遮住灿烂的阳光,望向不远处的天`安门城楼。
“是啊,不过如今已经是新的一国之都了。”江南渡将范一摇护在身前,推着她跟随人流往前走。“感觉如何?”
“唔……”
这种感觉,很奇妙,怎么说呢,街道上不再有黄包车,也甚少看见小汽车,偶尔有大巴从宽阔的道路上穿行而过,里面挤得满满登登的人,快进站时售票员半个身子从窗口探出来,一边报站名一边维持秩序。
街道上更多的是靠步行走路的行人,范一摇这才发现,其实穿绿军装的人只是很少数,大多数人穿着暗色系的布衣布裤,也有上面打补丁的,但是相比于当年她所生活的那个时代,人们的精神面貌要好很多,不再萎靡麻木。
两旁几乎看不到旧时的斗拱飞檐,换成了现代四方建筑,虽不高大雄伟,却透出一种淳朴的规整感。
“不一样了,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一路走过去,要不是几个主要城门楼还在,范一摇都要认不得了。
街上有人派发报纸,宣传着原子弹成功爆炸的新闻,大家争相传阅,不时能从街道各处听见激动的欢呼声,随之而来就是更为庞大的庆祝队伍。
“从今往后,我们的历史就被分为两截,一截是有原子弹之前,一截是有原子弹之后!”
有学生打扮的人在振臂高呼,周围人不少跟着鼓掌附和,群情激昂。
范一摇跟在这样的队伍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傻笑什么,总之就是被周围人的情绪感染,直到手跟着拍麻了,嗓子也喊哑了,才被江南渡从队伍里拖出来。
“累了吧,找个地方歇一歇。”
两人走进一家饭店,依然是朴实的装潢,范一摇打量了一圈,不禁小声对江南渡道:“大师兄,这饭店在核心地段,看着规模也不小,装得这样简单,真的能吸引到客人来这里吃饭么?”
“这是国营饭店,如今物资紧俏,饭店本就不多,也不需要在这些地方花费心思。”江南渡带着范一摇找了个位置坐下。
服务生看着是个二十岁出头的姑娘,时不时还向窗外张望,看上去似乎也十分想去街头走一走,加入欢呼的队伍。
“两位同志要吃什么呀,这是菜单。”
范一摇对“同志”这个称呼感到十分新奇,这时见江南渡从口袋里拿出一叠面额很小的纸币,除此之外,还有几张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纸票。
服务员收了相应的钱,又拿了几张纸票,这才离开。
范一摇忙拿过剩下的纸票研究起来,只见上面写着“壹市斤”的字样。
“师兄,这些是什么?”
“是粮票,现在全国物资都是统筹按计划分配,交易商品除了需要用钱,还需要相应的粮票,肉票,菜票,布票等等票证,每人每年只有固定份额。”
“既然是按人头分配,你从哪里搞到这些粮票的呀?”
江南渡道:“我们两界的交接部门可以兑换到。”
范一摇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时菜上来了,看着没有当年大酒楼里的菜式精致豪华,但味道还是很不错的。
江南渡见范一摇只将点好的菜吃完就不再吃了,便道:“一摇还想吃什么,师兄今天带了足够多的粮票肉票,若这家店不合口味,咱们再换一家。”
谁知一向贪恋人间美食的小师妹却摆摆手,“不用不用,师兄,我吃好了。”
江南渡察觉出反常:“怎么了?不舒服?”
“也没有啦……”范一摇拉着江南渡离开了饭店,闷声道:“既然是按人头分配的,那我们多吃一点,就相当于分了别人一点,我们又没做什么贡献……”
说到这里,范一摇眼睛突然一亮。
既然这边物资匮乏,那为什么不从九州运点过来呢?
江南渡一眼看破她心思,唇角微微勾起,“一摇想插手凡间事?”
范一摇如被一盆冷水泼下,当即清醒过来。
是啊,要是真的那样做了,又与当年设九鼎监视人间,将普通人类的生死置于九州灵界掌控有何区别?
他们,终究要靠自己的。
“是我想岔了,师兄。”范一摇乖乖做自我反省,“这片土地上的子民,能靠自己走到如今一步,相信以后他们会越来越好的!等这里的物资不再匮乏,等人们买东西不再需要各种票据的时候,你再带我来好不好?到时候我可要从街头吃到街尾!”
两人结婚已经多年,也算是老夫老妻,可是在江南渡眼中,一摇永远都是他的小师妹,是需要像小孩子一般疼宠的。
“好,一定会等到那一天的。”他看着她,笑得温柔,“到时候我们再来。”
两人又去逛了几个景点,天色渐黑时,便准备回去。
可就在这时,范一摇看到街对面一个人,不禁愣怔在原地。
“怎么了,看见什么了?”江南渡顺着她目光,也看到了那个人。
那是个身材高挑的男子,穿着一身藏青色中山装,此时正背对着他们,认真看着街边的一张告示牌上的文字。
范一摇声音微颤:“师兄……是么?”
无需范一摇将话说完全,江南渡便明白她的意思。
她在问:是他么,是那个人,回来了么?
“这里离得太远,我们过去看看。”他牵起她的手,带着她穿过马路。
范一摇自始至终目光都没从那人身上移开,直到两人走到他身后,她甚至也不敢轻易去触碰答案。
“不好意思,同志。”江南渡学着如今人们说话的方式,上前打了个招呼。
那人转过身。
范一摇看到他的脸,眼中的期许,不安,激动,小心翼翼等诸多情绪全都在瞬间落空。
“叔均?怎么是你?!”
相似的眉眼和身材,却是不同的人。
“范大人,江大人,你们怎么也出来了……”叔均显然和他们一样吃惊,尤其对范一摇的反应很摸不着头脑。
为什么用这种眼光看他?
好像……很失望很嫌弃的样子……
“我们听说了原子弹爆炸的消息,所以才出来的。”不论如何,如今他们是同僚,最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范一摇近乎有气无力地解释。
“巧了,我也是听说了消息,才想出来看看的。”叔均有些不自在地说,似乎被两人发现在这里感到有些窘迫。
“两位这是准备回去了吗?”
范一摇点点头,“是啊,已经逛了一天了,本想再待一天,但是又不想浪费这里的物资,就准备回去了。”
“浪费物资?这是何意?”
范一摇便将刚才与江南渡说的话又跟叔均解释了一遍。
叔均神色微变,居然向范一摇拱了拱手,“范大人心思长远,悲悯众生,着实让人佩服。”
范一摇懒得客套,正想随便告个别打发了他,却听叔均道:“既如此,在下也不做久留,这便跟两位大人一道回去吧。”
范一摇:“……”
怎么回事,难道这人看不出她不想跟他相处嘛?
但是人家要回九州,他们总不能不让,于是三人一起抵达通道口。
范一摇心说,过了关口总可以分道扬镳了吧,结果又听叔均道:“方才本想在人间请范大人和江大人吃个便饭,听闻范大人一席话,叔某十分受教,如今回到九州,不知两位大人能否赏脸,让在下做一回东?”
这人怎么还阴魂不散啊……
江南渡看出范一摇不想和叔均一起吃饭,便道:“今日时间稍晚,不如改天?”
本是客套的话,寻常人听到这里,也就明白是什么意思了,谁知叔均却当真了,忙道:“那明天怎样?或者后日,大后天也可!”
范一摇:“……”
都已经到这种程度了,再推辞下去未免太不给对方面子。
“好吧,那就明日。”范一摇只能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回家后她就跟江南渡吐槽:“好端端的,为什么一定要请我们吃饭呀?”
江南渡面露嘲讽,“自然是赔罪了。”
“赔罪?”
范一摇眼珠转了转,起先还有些不解,不过很快就想通了。
如今原子弹成功爆炸,九州又开启新的通道,华国国运正在上升,越来越表明当初她所做的选择并没有错。
这些年以叔均为首的阵法师集团总是对她没有遵循帝俊遗愿各种指摘,如今打了脸,只怕还要找机会给自己台阶下。
范一摇长叹一口气,捂了捂脸。
“一摇若是不想去,我便寻个理由回绝了他。”江南渡向来是不忍心看她委屈自己的。
“算啦,都已经答应人家了,再说……”她想到方才远远看见叔均背影时的情绪波动,眸色稍暗,“刚好,我也有话问他。”
江南渡立刻就猜到她想问叔均什么,他知道,这是埋藏在她心底的一根刺,他自然不会拦着她。
第二天叔均在九州最有名的酒楼里定了个包厢,范一摇和江南渡到场后才发现,并不只是叔均一个人,另有很多阵法师高官同席。
“范大人,一直以来,也没有机会好好和您郑重表达歉意,今日我与同僚特意将您邀约至此,希望您对我们往日的误解多多包含,切勿放在心上。”
“大家都是同僚嘛,遇到分歧在所难免,本也是为了九州,目标都是相同的。”范一摇浸淫官场多年,早就不是当初的小小镖师,场面话说得漂亮。
叔均等人明显是松了口气,神色也没有两人刚进门时那般紧张了。
“范大人,您放心,如今我们早就已经责令各地教材整改,将天狗一族是凶兽的说法废除。”说话的是一个白胡子老头,这人是专门负责修史修书的官员,显然在向范一摇主动示好。
范一摇如今已不将这回事放在心上,更何况,有她亲哥带领,她也不觉得天狗被评为凶兽有什么好冤枉的。
不过她还是表示了感谢:“多谢大人费心了。”
双方互来互往,气氛轻松愉悦,酒过三巡,一位身材魁梧的阵法师红着眼说道:“你们知道,人间的原子弹爆炸成功,究竟意味着什么嘛?”
这位是军部的高官,平日里也会和人间的军方有所交涉。
“意味着以后……我们再也不怕被几个国家围着打了,再也不怕……被某一个国家,欺辱到无力还手……”
男人揉了揉眼,痛饮杯中酒。
“如今就连那些国家的灵界,也不敢对我们九州造次,活了这么久,头一次知道,原来人间,也可以反过来保护我们灵界……”
这话听得在场诸人均是心中震荡。
“范大人,我再敬您一杯,没有你当初的坚持,或许就不会有今天的九州。”男人向范一摇举杯,这一次要比酒席开头的场面话听起来更为真诚。
范一摇立刻回敬道:“九州能有今日,多亏了灵界与凡间每一个人的努力,不敢居功。”
“范大人谦虚了。”
众人又是一番恭维,范一摇见时机差不多了,才道:“若是诸位大人对我已经有所改观,不知能否答应我一个请求?”
叔均立刻道:“范大人尽管说,只要是我们能做的,一定尽量满足。”
“我想去祭奠一下帝俊大人的衣冠冢。”范一摇苦笑,“阵法师的万灵冢至今对我保留着禁令,一直没法进去。”
叔均先是怔愣了一下,随即现出赧然之色。
“惭愧,范大人,是我等狭隘不周,我这就让人解除禁令,以后万灵冢随时对您开放,您若是需要在下陪同,也可随时吩咐。”
“多谢。”范一摇拱了拱手,“但是陪同就不必了,我也只想找个清净的时候去看看他罢了。”
夜里范一摇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
“一摇在想什么?”江南渡同样未睡,静夜里,声音极轻地问。
“师兄,明天能不能陪我去万灵冢?”范一摇索性重新燃起了灯烛,从床上坐起来,认真看向江南渡。
江南渡勾了勾唇,“我以为一摇想一个人去。”
范一摇:“师兄为什么会这样想?”
江南渡:“我以为……你有些话想单独与他说。”
范一摇眼睫微垂,静默半晌,才微叹口气,道:“我一个人的话,可能反倒不知道该跟他说什么了。”
对那个人的情感太过复杂,有愧疚,有思念,有敬畏,也有心疼……诸多种种罗织起来,太过沉重,压在人身上喘不过气,范一摇竟有点不敢面对。
江南渡握住一摇的手腕,将她拉入怀中,“别担心,明日陪你去,我们将今日的好消息告知与他。”
“嗯。”范一摇嗓音发哑地应一声,片刻后,忽然情绪崩溃,趴在江南渡身上哭起来。
“师兄,我今天,真的以为,真的以为是他回来了……”
温热的泪水打湿了江南渡的衣襟,他一下下拍抚着她的背,无声地陪伴。
“为什么啊,为什么一切都变得越来越好,却唯有他,看不见,听不见,什么都不知道了呢……”
他当初走得那样决绝,形销神灭,让范一摇都没办法用一句“在天有灵”骗自己。
范一摇是哭着睡着的,以至于第二天早上一双眼睛肿得像两颗桃。
江南渡见她状态不好,提议道:“不如改天再去?”
范一摇却坚持道:“索性今天已经请过假了,就今天去吧。”
万灵冢是所有阵法师死后埋葬的地方,然而作为阵法师之首,曾被凡尘尊为天神的帝俊,在这里却只有一个衣冠冢。
范一摇来到万灵冢大门时,果然没再遇到任何阻碍,十分顺利地进入。
“这么多年没来看你,不是我不想来的哦,都怪你们阵法师中那些老顽固。”范一摇故意用轻松的语气,如老朋友般抱怨,
她折了一根桃花枝,买了一把折纸扇,轻轻放于墓前。然后又从怀中拿出昨日那份人间的报纸。
“虽然没有按照你的吩咐重立九鼎,但是你看嘛,我好像也没有做得太失败,所以,你也不要太生气。”
万灵冢中设有阵法,每一座墓碑都是干干净净一尘不染的,但范一摇还是用自己的衣袖,认认真真将帝俊的墓碑擦了一遍。
做完这些,她起身静默了一会儿,对江南渡道:“好了,师兄,我们走吧。”
“不再多聊聊么?”江南渡有些诧异于她的匆忙。
“衣冠冢而已,也不一定能听得到,说那么多做什么呀。”
范一摇耸了耸肩,转身便走,竟是没有等江南渡。
行至万灵冢大门时,她驻足回望,仿佛闻到一阵桃花香。
失神片刻,才意识到,那只是桃花枝弥留在自己指间的味道。
九州岁月漫漫,眨眼间又是几十年过去,江南渡和范一摇卸任了身上的职务,正式“退休”。
这一天,据说人间举办了一场空前盛大的体育赛事,是全世界范围的盛典,这次的举办地恰恰在华国。
如今九州与凡间的通道空前畅通,也有不少九州的异兽和阵法师常年定居在凡间,只是为了维持社会稳定,人间政府和九州签署了严格的保密协议,需要所有阵法师和异兽向普通人类隐藏九州灵界的存在。
约上几年前早一步退休的凤梧,还有请了年假的运红尘,山海镖局四人组齐聚开幕式现场。
“老板,您这也太老掉牙了,怎么还在用按键的手机啊!现在都要换智能机了!”运红尘看见凤梧拿着自己的老古董机卖力拍摄,忍不住吐槽。这么多年过去,她还是习惯延用当年的称呼。
“你懂什么,我这个待机时间长!”凤梧前段时间才涅槃过一次,脸蛋比范一摇看着都要嫩,又黑又亮的长发被他扎成低马尾,宽肩窄腰,穿着一件红色T恤,惊人的美貌吸引了不少目光。
“喂喂喂,我说凤大人,你手机往下面点啊,挡住我了!”
“就是就是,你那个破手机像素那么差,就别费劲了,回头我拍好了发你。”
四人听见声音回头,发现后面两三排竟然齐刷刷坐着不少熟悉面孔,都是刚刚退休的阵法师和异兽。
“哎,总镖头,你带充电宝了嘛,罗铮加班来不了,让我给他全程录像呢,我怕电量不够……”
在一群唧唧喳喳的声音中,全场熄灯,随着激动欢呼声,环绕整座体育场上空的礼炮次第轰响。
而这一刻,听见声音的人不再像当年般尖叫着奔逃,以为遇到了空袭或是炮击。
入耳所闻,入眼所见,皆是一片欢乐笑颜。
一行泪早已不知不觉从面上滑落,范一摇随众人一起卖力挥舞着手中的国旗,听见自己轻声道:“主人,若是可以,再画一张皮回来好不好,我想带你看看如今的华夏大地。”
(番外:故人,故地完)
第136章 番外:天神的自白
帝俊从没觉得自己是神。
相比于那些在九州灵界诞生之初就存在的开山异兽们, 他也只是个天赋上佳的阵法师罢了。
但随着他的阵法造诣愈发高深,力量愈发强大,身后的追随者越来越多, 阵法师渐渐开始以他为首,尊他为神,听到风声的凡尘普通人更是不远万里汇聚而来, 登“神山”, 献贡品, 对他顶礼膜拜。
无数双渴盼的眼望着他, 将一切身家性命寄托于他,信仰的力量不断滋养着他,让他变得更强, 甚至很多人都在传, 说他的实力可与常年沉眠的自然之神烛龙一较高下。
他从未见过烛龙,也不关心两人的实力到底孰强孰弱,他只知道,在信徒们日复一日的参拜中, 在阵法师多年群龙无首之后的推崇下,他就算不是神, 也变成了“神”。
神是不能有私欲的, 所以他需秉公, 克己,
神是要全知全能的, 所以面对任何灾祸, 他都要游刃有余。
他的父亲病危, 而人间洪水滔天, 他不能丢下那些向他祈求的子民。他的母亲下葬, 而人间瘟疫横行,他不能放任不管。
他疲于奔走,日夜操劳,寿命随着力量绵延。为他修建的宫殿越来越大,为他搭建的祭台越来越高,随着身边的亲朋相继离去,他身上的活人气也渐渐淡了。
高处不胜寒,最终,他真的成了天神。
他拥有无与匹敌的地位,权势,财富。
可是一个被称为神的存在,这些东西于他来说,又有什么意义?
为了更好地履行身为神的职责,更好地保护这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生灵,他亲手铸造了九座铜鼎,如界碑伫立于九州八方,时刻监视人间动向。
可是既设了九鼎,就需要有人专门负责看守,时刻关注人间,稍有风吹草动,便可第一时间示警。
听说他要找九鼎看守,自荐者甚多,可他全都没有看中,只因他明白,这份差事辛苦,而且常年浸淫红尘,心境十分容易动摇,需要找个心思至纯的人才能胜任。
那日大雪,他在凡尘赈灾归来,无意间瞥见她。
是一只天狗幼崽,他一眼看出她天资卓绝,周身萦绕灵气是他从未见过的纯粹清明。
天地间一片雪白,积满落雪的枯树枝丫下她睡得酣畅,丝毫不知即将有何等重大的使命即将落于她身。
听见他的声音,她被惊醒,看见他,一双圆圆的眼睛好奇睁大,歪歪脑袋。
“我道是谁,原来是一只小天狗啊。”他轻笑着打趣。
天狗幼崽两只毛茸茸的前爪踩在他的脚印上,不安地动了动,似乎有羞赧之意。
“无事可做么?让我想想……九鼎立成后需人看管,你可愿来助我?”
小天狗的尾巴摇得欢,似乎很开心。这竟让他心中萌生出一丝愧意。
幼犬懵懂,不知九鼎看守为何物,他却再清楚不过。
他知道,将她带走,自此,她的命运将被彻底捆缚上沉重的枷锁。
可是相比于九州,相比于众生,一只天狗的幸福与否,又能有多少分量呢?
“那就跟我走吧,不过既然要为人间看守九鼎,这样可不行……”
他衣袖轻拂,提前将尚未化为人形的天狗幼崽变为女童模样,带她登高山,见信众。
“小狗狗,看好了,这些都是由我们庇佑的子民。我们的使命就是看顾好他们,不受天灾荼毒,不受人祸困扰,要让他们在这片土地上无忧喜乐,繁衍生息。不可抛弃他们,背叛他们,直到我们咽下最后一口气。”
“可是,为什么呀?为什么要保护他们?”她明显不解。
他却只是温和一笑,道:“因为,我们是他们的神明。”
对于这位九鼎看守的培养,他可以说是亲力亲为。天狗族长得知此事,鼎力支持,让她奉他为主,并以此为全族的荣耀。
这世上似乎从未有一个人能像她这般,让他灌注如此多的心思。
他教她读书识字,教她占卜之术,教她如何成为一名合格的神明。
她日日长大,虽每天“主人主人”的叫,却从未有身为仆从的恭敬,喜欢调皮捣蛋,偶尔旷工偷懒。他也从来不曾拘束她,除了职责之外,予她最大限度的自由。
直到某日,他听说沉睡多年的烛龙苏醒,而她似乎也越来越多地喜欢往钟山跑,常常几日不见踪影。
他心中微恼,可是很快他就察觉,这种恼意,似乎并不仅仅源自于她的擅离职守。这里面夹杂着更为复杂的情感,可他却有意不去探知。
昆仑雪山融化,连日大雨,人间爆发洪水。
那一天,是他第一次见到烛龙本尊,一眼便看出烛龙对她的特殊。
刻意忽略心中浅浅的一瞬波动,他将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救灾上。
她央求一起去救灾,而从未对人间事上心的烛龙也提出同去。
自然之神出手,定然事半功倍,不知有多少无辜性命会因此得救,所以纵使心中不快,他也毫不犹豫答允下来。
如他所料,有烛龙加持,这次救灾空前顺利,而她也欢喜地跑过来告诉他,她自此有了姓,以后就叫范一摇了。
一摇是他随口为她取的名,只因觉得她小时候尾巴一摇一摇的很有趣。
可是他却从未想过,要为她赐姓。
“为何要姓范?”他不解。
她笑答:“是范江的范!”
范江,是他们此次治理的洪灾河道。
还不等他说话,她又道:“我朋友以前没有名字,这次也取了一个,叫江南渡!”
范江的范,范江的江,两人以此得名得姓,想必每逢唤起对方,都会想到此次联手治水吧。
心脏一角仿佛被轻轻扯动,带起一丝酸胀的痛。
然而他也只能点点头,一如既往地淡然笑道:“甚好。”
她又是消失了多日,这次却惹下大祸,牵连无数性命。
他对她施以鞭刑。
鲜血从她背后渗出,落在雪中,红得刺目。
他丢了鞭子,做出愤然离去的姿态,这样才能不让她注意到他颤抖的手。
他必须是威严的,铁面无私的神,又怎能像烛龙那般,将她从雪地里抱起,为她疗伤。
从那以后她不再轻易离开岗位,每日勤勤恳恳巡视九鼎。可他却感觉出来,她已经离他越来越远。
他开始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也曾有意示好,想要主动拉进两人关系,却都收效甚微。
或许这样也没什么不好,一直这样下去,看着她变成第二个他,逐渐成长为一位合格的天神。
可是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她会做出倾覆九鼎这样的事。
九鼎被毁,人间失序,她被千夫所指,犯了众怒,最后投票获得凌迟而死的结果,就连他也没办法保下她。
烛龙为她的死而发狂,放灭世之火,无可阻拦。
他知道唯一能让烛龙停下来的方法,就是让她活下来。
所以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他动用了邪术,以自己的肉身为祭,将她身上尚未消散的能量束缚住,投于人间。
血肉被生生剥离的痛,让他永世难忘。
可也是在那一刻他才明白,他此举,或许不只是为了苍生。
让他没想到的是,他居然没有死,不仅没有死,还超脱了寿数限制,成了个不人不鬼的怪物。
他暗无天日地行走于世,见证了朝代更替,山河变迁。
他看到烛龙终于找到了她,与凤凰三人生活在一起,快意随性。
这一次,他选择不再打扰,他本就欠她无忧无虑的一生,这次就当是还了她。
原本以为他会这样一直麻木厮混,直到彻底消亡的那一天,却没想到曾经的天朝上国,竟会沦落到濒临亡国灭种的地步。
各国灵界也违背盟约,开始干预人间事。
强敌环伺,肆意鱼肉践踏他的子民。
他们当真觉得,九州无神明了么……
终究,他还是开始筹谋,将她重新拖入了重聚九鼎的宿命中。甚至不惜以自己的朽木残烛之身,作为寻找最后一样铜器的引,在她面前,消逝得惨烈。
他知道这样的方式会让她难过。
明知如此,却故意为之。
只为以此作为绑架,逼迫她,去锻造最后一样铜器。
让她除此一条他为她规划的路,再无别的路可走。
他是如此卑劣。
可是利刃悬于颈上,国运将死,他还有其他选择么?
他亏欠了她。
若有来世,他只希望不再被加诸于神的命运,不用再担负一方兴衰。
他只想轻轻牵住她的手,于桃花树下,为她编发髻,簪花枝。
但他知道,他已不可能再有来世。
他的骨与血,灵与肉,已全部奉献于这里,融于这片承载了数千年文明的土地。
(全文完)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将这个故事完整地写完了~桃子泪奔三尺原地转圈!
写这篇故事的初衷,完全是因为文中提及的人物原型,清华大学物理系的赵忠尧教授,大家可以百度他的咸菜罐子运送镭样本事迹!但是近代史如今创作多有受限,以桃子的功力又不足以写出那个时代真正的沉痛,所以只能借山海经传说的壳子,将这个故事内核套进去,呈现给大家一个相对来说没那么沉痛的奇幻世界。同时也想通过男女主的成长,影射当年那一辈革命先驱对国家未来之路的探索。可惜桃子水平实在有限,可能想表达得东西太多,中间有些故事线有点乱。但是这真的是迄今为止对我来说创作难度最高,也最用心的作品,感谢一路相伴的小天使们,没有你们我很难坚持下去。接下来桃子会将这篇文全文修改删减一遍,预计替换完会余处一些v章字数,到时候会用番外填上,大家有兴趣的话可以再回来看看,就不用再额外付钱啦~
再次感谢,鞠躬!另外接下来桃子会开一个奇幻言情文→顶级香客,仙侠版顶级站姐追星的故事~求预收哦!后会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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