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芸很早就发现不对了。
她坐着的地方非常靠近这具棺木,她总是能听见其中传来细碎的声音,或是震动、或是喘息、又或是缓慢的摩擦声。
一开始,祝芸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因为精神过于紧绷而产生了错觉,直到刚才,棺木里甚至传来了响亮的金玉碰撞声。
祝芸拿不定主意里面会是个什么东西,但这里是荣欢歌的停棺房,这是荣欢歌的棺木,她绝对不会允许任何一个危险信号出现。
她背对着烛火,紧张地盯着那座漆黑的棺木。
它安静了好一会儿,突然从中传来一声有些闷的轻笑。
与此同时,那看着沉重不已的棺盖被一只手轻而易举地托了起来,往后滑了一小段,又重重地搁了下来。
松开棺盖后,那只手抓住了棺木边沿。手指纤细而修长,肤色冷白,连指尖都不曾泛起一丝一毫的血色。
紧接着,一颗黑色的脑袋从中探了出来。
这张脸有些眼熟,面色与他的手指一样惨白,皮下鼓起青色的血管,一双眼睛瞪得滚圆,瞳孔也大得惊人。这人看见她的一瞬,露出了兴奋至极的笑容,齿间咬着一枚金灿灿的钱币,从棺中爬了出来。
这人很高,很瘦,身上穿着一件白色的长袍,左衽,襟口染了一小片血污,颈间缠着三圈细细的金链,链子上挂着一把细巧的铜锁。
祝芸的目光落在铜锁上的一瞬间,骇然失语:“你……叶灵徊?!”
他似乎不大习惯这个名字,僵硬地伸手指了指自己,重复道:“我?叶灵徊?”
他回头向棺里看了一眼,恍然。
在棺中时,他只是摸到了金线的存在,此时借着摇曳的烛火一瞧,那金线织就的细密花纹十分眼熟,竟是一尊密教的请神阵。
阵法有些暗淡,还被血液污染了,看不出有没有奏效。
但既然他出现在了这里,多半是已经启动过了。
而他栖身的身体,和他继承的一段段碎片记忆,就属于这个名为叶灵徊的玄术师。
他已不太习惯站立走路,眼睛激动地四处转动打量着,一步步踉跄着向祝芸走了过来。
“你不是已经死了吗?”祝芸强装镇定地后退,手里的枪却已抖成筛糠,“你别动,不然我开枪了!”
听到了她的警告,那人停下了已经流畅许多的脚步,提起右手在自己脸上摸了摸,恍然大悟地勾了勾唇角,张口将那枚金币吐了出来,落在地上发出“叮”的一声。
“真对不起,姐姐。”叶灵徊将落在额前的碎发拢到脑后,“我只是忘记了。”
话音刚落,他的面目开始飞速地变化。脸颊上那些可怖的青色血管褪去,飞起健康的红润,原本遍布眼球的血丝悄然消失,僵硬的肢体逐渐柔软,连原本冰冷的吐息也湿热起来。
行尸一般的可怖东西突然变成了面容俊朗的男人,祝芸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终于忍不住发出一声尖叫,热血涌上头顶的一瞬,她扣下扳机,冲着叶灵徊的身体连开三枪!
“砰!砰!砰!”
强大的后坐力将祝芸的双手震得发麻,也将枪身烧得十分灼热。她再也握不住,手一松,枪掉在了地上。
她也腿软地跌坐下来,粗重地喘息着,蹬着地面向后蹭去。
不管那叶灵徊是死是活,是鬼是妖,这三枪出去,已经足以将这具身体打得稀烂。
祝芸的心放下些许,试探性地抬头看去,却见有双雪白的赤足脚步轻快地跟了上来。紧接着,一道阴影笼罩在她头顶,一只有力的手按住了她的后脑,制止了她的后退。
“这是什么新鲜玩意儿,味道还真不错。”好听的青年声音再次响起,叶灵徊不怕烫似的将那把枪捡了起来,重新按在了祝芸掌心。
祝芸惊愕地被迫抬头看他:“你……怎么可能?”
这是把从玄术部灵武管理局登记购买的三级灵动枪,绝不可能是粗制滥造的劣等货,祝芸将它保养得很好,还曾经在下班路上用它击退过两只试图对她不利的孤魂野鬼。
可是……这三枪开出去,怎么会只烧毁了叶灵徊胸腹处的衣物呢?!
叶灵徊勾了勾嘴角,并不在意自己的衣服烂了,半个胸膛都裸露在外面,腹部薄薄的肌肉也不怕冷似的,他只是冲着祝芸弯起眼睛,十分温柔地笑。
“来,姐姐。”他松开祝芸的后脑,双手紧紧攥着祝芸持枪的手,轻轻地顶在自己的心脏处,“再开一枪。”
“……或许,你会喜欢这里?”他挑眉,把枪拉到了自己唇边,嘴巴含住了还滚烫的枪口,冲她歪了歪脑袋。
祝芸抿着嘴唇想要后退,可抓着自己的手太过有力,她怎么挣扎也无济于事。
巨大的枪响吸引了殡仪馆里的其他人,逐渐有脚步声向这边跑来,一个男人应声推门进来。
见房间内多了一个陌生的身影,他长臂一展,将随后跟来的众人都挡在了身后,警惕地质问道:“你是谁?”
白色的衣服,看上去有些纤瘦的身材,那人似乎已经控制住了祝芸,或许会将她当做人质……
男人正在胡思乱想,却见那人半跪在地上微微转身,带着祝芸整个人都在地上滑了半圈,露出祝芸手里的灵动枪,和那人含着枪口的淡红的嘴唇。
下一刻,那人手指一勾,带着祝芸开出了第四枪!
强大的后坐力将祝芸的虎口震得发疼,可叶灵徊的力气实在太大,她只能皱着眉忍受痛楚和滚烫,大口喘着气。
众人看得都很清楚,这一枪直直地射进了叶灵徊口中,可却半分痕迹都没留下。他甚至半闭着眼,十分享受的样子,待那声巨响散去,他才松开手站了起来,轻轻地抹了抹唇角。
“无主灵气的味道,还是一如既往的美味。”
祝芸连忙丢掉枪,指着叶灵徊想要控诉什么,沙哑的嗓子却有些失声,张口竟然半个字也吐不出来。
叶灵徊并不在意她,只是转了转手腕,嘴里轻轻地嘶了一声,好像被灵动枪的后坐力震得有些受不住。
接着,他刚刚注意到门口众人似的,展露出一个惊喜的微笑,一手按在胸口,一手负在背后,冲众人稍一欠身。
“诸位,终于见面了。”
礼节行得谦逊,可他的头却始终微微扬起,双眼死死地盯着为首的那个人,一眨也不眨。
京城机场。
“容队!您慢点走!”西装革履的男人手里拉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背上还背着一个登山包,费劲儿地追赶着前面一个身着作训服,脚踏高帮靴子的高大男人。
容应许充耳不闻,只是提起左腕看了眼手表,一言不发地加快了速度。
徐昭无奈,只能拼了老命也跟着加速,一边跑还要一边气喘吁吁地说:“我查了云城那边的天气,现在是暴雨啊容队!就算您赶上了飞机,也不一定能准点儿起飞,到了那边说不定也落不了地,咱们不如等那边雨停了再走吧?”
机场里匆忙来往的人不少,但急成他这样的还真是少见,可听了徐昭这句话,容应许竟然停住了脚步,一个急转身,徐昭差点儿撞在他身上。
一抬头,容应许那双向来慵懒而古井无波的眸子,此时此刻亮得惊人。
“多少年了,”他低沉的嗓音带着某种不确定感,“蓬莱榜上,多少年没有出现过第七个名字了。”
徐昭满头雾水,“蓬莱榜?不是一向只有六个名字吗?”
说完,他明白了什么,惊悚地瞪大了眼睛:“您是说?您突然急匆匆要回国,其实是因为蓬莱榜上出现了第七个名字?”
许多年前天地动荡,天庭失格,地府丧权,邪祟厉鬼失去了管束,人死后也无处可去,一时之间,人间也跟着陷入了暗无天日的混乱之中。
那段暗黑的时代,人们每时每刻都面临着被妖魔鬼怪攻击的危险,各地玄门自顾不暇,也很难做到庇护普罗大众。
直到一百多年前,一位疯魔道人突然现世,他带来了一张蓬莱榜,上面显示了六个于玄术一道上颇为精通的人的名字。
政府根据这张蓬莱榜创立了玄学部,主管妖邪作乱,名单上的六个人通力协作,事态果然得到了一定控制。
蓬莱榜上始终显示当世最厉害的六位玄术师,上面的名字时有变化,但从来没有听说过有第七个名字的出现。
徐昭张大嘴巴,看着自家已经稳坐蓬莱榜第一位十年的队长,试探性地问道:“多了一个人……那他是第几名啊?”
容应许夺过他手里的一个行李箱,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第一——在我之前。”
“退后,你们很吵。”叶灵徊的礼貌只是做做样子,很快便开口呵斥道。
从未见过死人又活生生地站起来的众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被他骂得有些委屈。但叶灵徊并不在意,他只是闭上眼睛,认真地享受这难得的万籁俱寂的时刻。
——也不完全安静,他能隐约听见烛火的轻微爆鸣声,也能听见窗外大雨猛烈地敲打窗棂的声音,甚至能听见有人紧张地摩擦鞋底的声音。
但正是这些无比真实无比细微的声音,让他觉得自己的脑海一片寂静,万分澄澈。
半晌,叶灵徊睁开眼睛,冲不断咳嗽的祝芸吹了声口哨,“多谢姐姐的灵气,我只是路过,再也不见。”
一边说,他一边走回棺木边,伸手去够静静悬浮在棺中的聆铃。
然而他的手才伸出,那聆铃突然长了眼睛似的一闪,化作一道金色流光,直冲着祝芸冲了过去!
聆铃本是神物,凡人都看不见,但叶灵徊却看得清清楚楚。那万恶的小铃铛一边得意地摇晃着,一边冲进了祝芸的灵台,又从她头顶浮现出一个圆圆的虚影。
叶灵徊脸上的笑容有些变形,他咬牙切齿地在心中与聆铃沟通:“……你想要她的愿力?”
那虚影愉快地弹动了一下。
叶灵徊深吸一口气,伸手揉了揉恨得有些发酸的脸颊,又重新冲祝芸展露出笑容,“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姐姐,我突然觉得好像在哪儿见过你,要不咱俩……叙叙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