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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 1 章

作者:旧梦换新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他身处在一个逼仄的空间里。


    和他所习惯的那个庞大而虚无的世界完全不同,这里很硬,很冷,四肢仿佛被牢牢桎梏着,令人感到窒息。


    但总还有一点相同,那些被聆铃放大,始终在耳畔炸响的哭声、控诉声、和咒骂声依然震耳欲聋,充斥着他的脑海,令他的神经时刻紧绷。


    忽然,他耳边嘈杂的声音如潮水般退却,化作若有若无的絮语,紧接着,一道怯懦的女声清晰无比地传了过来。


    “欢歌的死因还没有查清楚,我真的不甘心,我只是不甘心……”


    他很新奇,从未有一缕声音能像这样越众而出,成为他耳边唯一的主角。伴随着这道女声,他还听到了些人声以外的细碎的杂音,譬如什么东西在燃烧的轻微爆鸣声、雨水落下的淅沥声。


    这些声音似乎来自真实的外界,但他显然已经失去了判断这一猜测的能力。


    他只能屏住呼吸,仔细地捕捉耳畔路过的每一丝声音。


    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带着某种清晰可察的疲惫:“我们还会再有孩子的,再说了,大师我也给你请了,告别式我也按你说的办了,事情已经过去两个月了,你到底还有什么不满意?”


    女人低低哀求着:“国梁,沈大师明天就要为她做法事了,我们就再也见不到了……你就看在我为了欢歌的死因奔波了这么久的份儿上,你就让我再去冷库看一眼欢歌吧!”


    然而这句话却像是戳中了某人内心深处的隐痛,那男人骤然变得愤怒又暴躁,“你还有脸提?从她出事那天,沈大师就告诉过你,这件事不要再往下查了,你就是不听!”


    “这两个月,要不是你一直在闹,又是去东教闹事,又是越过东教去找玄术部,沈大师怎么会恼了我们家?这次遗体告别式想请他来做个法事,怎么会那么难?”


    “还有,你竟然把人家叶灵徊从京城请过来,他以前是玄术部的人你不知道吗?现在好了,玄术部跟东教的矛盾遮掩不过去了,还不都是因为你自作主张?”


    叶灵徊?有些熟悉的名字。


    他感到了一阵头痛,这对他来说习以为常。他原本不想当做一回事,但他的脑海里却突然涌现了一段不属于他的记忆。


    这段记忆有一个明确的主题——两个月前,荣欢歌死在她九岁生日那一天。


    荣欢歌有个同年的堂哥,生日只比她大两天,两家人便一起包了一艘游艇出海去玩,给两个孩子一起办生日派对。


    孩子们玩得很开心,游艇派对的主办方还推出了一个游戏——时光胶囊,把气氛推上了**。


    主办方提供了一个硕大的金属保险箱,让他们每人提前准备了一件东西,放进保险箱中,并由主办方沉入指定地点。十年之后再派人启出打开,以此唤醒十年前的美好回忆。


    大家都高高兴兴地准备好了东西,按顺序放了进去,沉入水中。一切结束后,大家准备跳一支舞结束这场派对。可当音乐终了,他们却突然发现荣欢歌不见了。


    众人到处寻找她的身影,一开始还以为是小孩子调皮的玩笑,可随着时间的推迟,荣欢歌还是没有现身,众人便惊慌失措起来。


    一夜的寻找无果后,终于有人胆战心惊地提出了一个恐怖的设想。主办方将那个硕大的装有众人信物的保险箱启出来后打开查看,果然在其中发现了已经死亡多时的荣欢歌。


    可离奇的是,荣欢歌并非死于缺氧窒息,而是死于大面积烧伤导致的低血容量性休克。


    但经过计算,这个完全密闭的保险箱内含有的氧气所能支持的火焰燃烧,并不足以引发如此严重的烧伤;可根据游艇以及保险箱存放处的监控来看,又不存在有人将荣欢歌杀害后再沉入水中的情况。


    情况实在太不寻常。她的母亲祝语抵死不信这是个意外,因此到处寻找玄学手段来调查女儿的死因。


    这位委托人来自云城,是当地有名的茶商荣家的二夫人。荣家与南诏东教交好,她本指望东教出面帮忙调查,然而东教拒绝了她的要求,祝语又试图向国家的玄术部门求助,却依然无果。


    最后,有人给了她一个建议,去京城找一个名为叶灵徊的人,他开设的个人工作室在玄术圈颇负盛名,对于委托的管控又没有政府那么严格,说不定会接下这个案子。


    女声哭诉道:“我也只是想着,叶灵徊能在世家林立的京城开个人工作室,一定是有些本事的……”


    “叶灵徊?他都死了!你还看不明白吗?这件事不是我们这种人能查得清楚的,兴许东教和玄术部就是因为看穿了其中的问题才不敢接手。是这个叶灵徊学术不精看不出来,这才遭了殃!”


    男人气急败坏地骂道:“我怎么就娶了你这么个女人,真是不识好歹!当初要不是你姐姐逃婚到了京城去,根本就轮不到你嫁到我们家来!”


    女人似乎终于忍不住了,她的声音微微提高了些,虽然听上去依然怯懦,“当初我代替她嫁到你家,你也是点了头的。我更是自问从来没有过什么错漏,就算你对我不好,我也从来没有什么二心,这么多年过去了,是块石头也该焐热了呀!你到底为什么还是看不上我?”


    她哭得很伤心,可伴随着她逐渐递进的情绪,她声音的背后竟产生了雷鸣一般的噪音,还越来越明显。


    最后,女人的声音几乎全部淹没在噪声中,他要认真分辨才认得出来。


    他有些疑惑——聆铃向他传达的都是人类内心深处最真实的心声,怎么会出现意味着谎言的噪音呢?


    这离奇的现象将他从混沌中唤醒,他睁开双眼,定定地望着眼前的一片黑暗,侧耳聆听着。


    半晌,他从手背到脖颈上的青筋都神经质地微微抽搐起来。


    他的眉毛高高扬起,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兴奋的眼球鼓涨出血丝,在黑暗之中露出一个可怖的笑。


    这里绝不是将困锁他多年的圜土楼。


    这里是现实世界,他确信。


    ——只有现实世界中的人说话,才会满口谎言。


    这两人很快便离开了,失去了两个清晰的人声,他感到耳边那些潮水一般的声音再次轰鸣起来。他认命般地闭上眼睛,百无聊赖地猜测自己所在的空间究竟是个什么东西。


    硬而冷,能躺下一个人,莫非是口棺材?


    他竭力地动了动身体,但依然无济于事。


    ——真遗憾,若是当着几个小朋友的面儿破棺而出,想必画面会很有意思。


    房间的门再次被打开了,这一次跌跌撞撞地跑进来的,是一个喘息急促的女人。


    这个女人似乎受到了什么惊吓,她跪坐在蒲团前,把备好的黄表纸捏得簌簌作响,却迟迟没有烧掉。


    半晌,她的情绪稳定下来,懊恼地看着手中的黄表纸,换了一张轻轻投入炉中。


    这女人心中的悔恨比方才那两人还要响亮,他的耳朵细不可查地动了动,然而下一秒,那原本排山倒海而来的声响却突然消失了。


    他一愣,指尖有一瞬间的痉挛。他察觉到身前有个小东西在不住地震动,凭着直觉将那东西拢在了掌心。触碰到它的一瞬间,他哆嗦着手将那小东西摸了个遍。


    这小铃铛不过巴掌大,通体雕刻着繁复细腻的花纹,没有铃舌。最顶端本应镶嵌着一枚小拇指大的额珠,但此时是空的;圆润如裙摆一般的铃身上,也有着六个空缺,对应了六枚赐福神珠。


    ——聆铃。


    它居然从他的识海中自己跑出来了。


    他把它死死扣在手心,耳畔那些哀声已经悄然消失,只剩下蜡烛燃烧的声音、雨滴落下的声音、还有他的心脏正砰砰地恢复跳动的声音。


    以及一棺之隔的那个女人,正对着灵位絮絮诉说的声音。


    这女人听上去比刚才那个要苍老些,带着常年大声说话或者频繁吸烟的嘶哑,“欢歌……是妈妈。妈妈回来了。”


    “虽然晚了些,”女人苦笑一声,“但还是赶回来了……你会怪妈妈吗?这么多年,都没有回来与你相认。”


    “不过,你是见过妈妈的,以前你叫妈妈大姨,还记得吗?”


    他攥着聆铃,被那女人的叙说吸引了全部心神。然而这一分神,他手中的聆铃不受控制地剧烈颤动起来,挣脱了他的桎梏,在棺木内反复弹动。


    他伸手去抓,然而多年没有动过的手臂与常年被折磨的耳朵都已不复当年的敏锐,连着三次都扑了空。


    他气得咳嗽,吐了半口血在棺中,隐隐的金光一闪,血液慢慢渗入了那鼓起的金线与棺木的缝隙里。


    棺木几不可察地震动起来,咔哒一声,如同罐头瓶盖被撬起来一般,棺盖与棺身之间出现了一道缝隙。外界微凉的潮湿的气息、米白色的火光一同溜了进来。


    他定了定神,双眼绽放出极端渴望的光芒。他急促地贴到了缝隙边缘,十指用力地扒着木头向外张望。


    他的呼吸凌乱起来,指甲几乎在木头上抠出凹痕。


    那是光——他已经不知有多久没见过的光。


    烛光渗透进来,在缝隙衍射,勾勒出一对对美丽的蝴蝶翅膀。


    其中最舒展的那对翅膀中央,突然出现了一道纤细的身影。那人双手拿着一把银质手枪,哆嗦着向他慢慢举起,黑洞洞的枪口几乎正对着他的眼睛。


    “出来。”是那个有些苍老的女音,她似乎很害怕,正竭力让自己的声调稳定下来,“不管你是个什么东西,现在就给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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