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李福安还不叫李福安,也不叫小安子,而是跟着爷爷姓,被他人唤作小李子的洒扫太监。
一日,雪去天晴。小李子同往常一样打扫着一眼望不到边际的回廊。
他佝偻着身子,手都冻冰了也不敢有一丝懈怠。
那个时候他常常感叹自己命苦,没能投个好胎。若他家没遭逢变故,使自己沦落至此,他定能有一番大作为。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每天睁眼打扫,闭眼还是打扫。
扫到某处时,他忽暼到一少年站在覆雪的红梅枝下。
见他,立如芝兰玉树,笑如朗月入怀。
这是李福安第一次见裴闵怀,第一眼他就讨厌他。
那是一种名为羡慕的厌恶。
后来他才听说,那人是裴太傅的儿子,太子的侍读。
“太好了,真的是你。”见到许久未见的故人,裴闵怀不禁湿了眼眶,嘴角露出几丝笑意,“原来你已到了这个位置,可笑我刚进宫那几天还问宫人们,知不知道小安子去哪了,他们都说宫里没有叫小安子的。”
“是奴才不好,早知会酿成今日苦果,奴才便不该写那封信。”
李福安头着地,恭敬地跪在地上,脸上却没半点表情。
“小安子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裴闵怀看到李福安跪下,下意识想去扶他,“当年若不是有你帮我说话,你我只怕如今再难见面。再说,那是陛下命你所写,你又怎能抗旨不遵。你又没做错什么,我不会怪你。”
李福安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用哭腔道:“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奴才罪该万死!奴才这就侍奉您更衣。”
裴闵怀不知该怎么安慰他,只好配合着他把身体擦干,穿上衣服。
如此这般,李福安才止住了哭声。
“裴公子先且好生休息,奴才们告退了。”
裴闵怀没再多说什么,李福安带着那群宫女太监们离开了。
“如何?”
皇上揉着头,把奏折随手扔到一旁。
“闹了阵,现在好些了。”李福安在旁恭敬道。
“朕现在去见他呢?”
“只怕会躲着您。”
皇上嗤笑一声,末了便不再询问。
那夜之后,皇上好久没去见裴闵怀。
这次倒不是政务繁忙抽不开身,而是因为他自己。
他每每都会想起裴闵怀在他身下承欢时哭喊时的模样,他抱裴闵怀时的那种感觉,他亲吻时裴闵怀地挣扎和慌乱……
一想到这,他就会跑到那扇门前,紧张地从缝隙中瞧一眼,而他几乎夜夜都去。
那段时间,薛昭仪也成了后宫中最得宠的女人。不仅一 夜之间从才人成为昭仪,更是夜夜被皇上召幸,很快便怀上了龙胎。
女儿得此宠爱,薛丞相自是在朝堂上如鱼得水,巴结他的人比之前还要多。
至于裴闵怀,他自那晚被惊吓后再没睡过一个安稳觉。
有时甚至一点响动都会把他惊醒,之后一整晚他都不敢入睡。
某天,裴闵怀起夜,察觉到房门开了条细缝,似有人在外面。
“谁,是谁在那里?”他警觉道。
“……”
沉默许久后,他大着胆子走下床,尝试把门拉开。
倏地,从暗处伸出一只手来,门板被死死钳住。
他惊呼一声,被吓得连连后退,又被椅子绊了一跤,倒在了地上。
“……噗,瞧你吓得,我是什么很可怕的人吗?”
皇上笑吟吟地走进来,顺带把门关上。
“这么晚您怎么会来?”
裴闵怀仍惊魂未定,呆呆地看着皇上。
“听李福安说你最近一直没睡好。”皇上坐下说,“如此看来,确有此事啊。”
裴闵怀下意识躲开皇上伸过来的手,自己从地上起来。
皇上自嘲地收回手,说:“那夜我……”
“请陛下放心,臣已当那夜的事从无发生过。”
“从无发生,呵,这可真是……”皇上自言自语着,在看到裴闵怀那副自顾倔强的模样,他心中的不悦更是到了极点,“在你眼里朕是什么很脏的人吗?市井流 氓、泼皮无赖,还是你父子两人口中的竖子、稚童?”
裴闵怀不知道皇上为什么生起气来,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说。
“您是一国之君,是天子,是万民之表。”裴闵怀答道。
“那朕这个一国之君、天子、万民之表,若碰了你,当如何?”皇上支着头问。
“……臣,臣心甘情愿。”
“哦,心甘情愿。可看你的样子,只是和朕这样平常说话,都仿佛受到了天大屈辱啊。”
“我……臣……”
裴闵怀攥着衣角,一会我一会臣的,话全哽在喉咙里。
“怎么又不会说了?你倒是惯会做‘好人’的,朕一到你这儿倒成了逼良为娼的‘恶人’。”皇上没了兴致,起身向门口走去,“早些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因为这句话,裴闵怀又彻夜未眠。
待到第二日早上,李福安拎着食盒走进来,看见了坐在桌前发愁的裴闵怀。
他清了清嗓子,说:“裴公子,皇上让奴才给您送来了早膳。”
接着,他将食盒打开,把里面精致的早点一个个端上桌子。
裴闵怀没急着吃,向李福安身后看了看。
他紧张兮兮地抓住李福安的手说:“小安子,只你一人来吗?”
“是。”李福安察觉到裴闵怀似乎是有什么话想说,“裴公子可有什么事吩咐奴才?”
裴闵怀抿了抿嘴,说:“昨晚陛下来我这里了。”
李福安先是一副震惊的样子,随后又关心道:“可是又发生了什么让公子为难的事?”
“没,只是说了几句话。他说今天还要过来,但没说什么时候。”裴闵怀不安地掐起手指,“大抵是我又说错了什么话,他走时的表情不大好,我若今天再……这可怎么办?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善应对他。”
“公子多虑了。”李福安轻拍了拍裴闵怀的手,转而又小声说,“皇上其实并不像公子所想象的那般可怖。若真如此,奴才只怕早就被打发了去,哪还会像如今这样在殿前侍奉。”
“那你快些教我个应对的法子。”
裴闵怀拉着李福安的手,让他坐下。
“公子这些时日还不明白吗?”李福安轻声道:“宫里的哪个东西不是皇上的玩物,这是只要进了宫便逃不掉的。既然逃不掉,那就尽量讨皇上的欢心。你看后宫里的那些妃嫔,哪个不是绞尽了脑汁。皇后娘娘这几天抄经抄得手都酸疼了,也不忘每日给皇上煲上一盅汤。在宫里最怕的就是被皇上冷落,若是被冷落了,哪怕有天人没了也不会有半个人在意。”
“……你的意思是,让我像她们一样去取悦他?”
裴闵怀显然无法接受这样的做。
若真如后宫的那些女子,他反而真成了那些人口中的男宠。
李福安握住裴闵怀退缩的手,说:“公子眼下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就算不为自己,公子也该为家人想想。您之前已惹得皇上大怒,现在又能住在这么好的地方。得皇上如此照顾,小安子自服侍皇上起便没见过得到同您一样待遇的。”
“我、我知道了。”裴闵怀抽出手,拿起筷子,“先吃饭吧。”
李福安知道裴闵怀压根本没明白,心中暗嘲起裴闵怀,落到这步田地还要装清高。
行,他倒要看看这破落户还能挺到几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