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玉梅捏着那张泛黄的聚会通知,手指在"陈建国"三个字上反复摩挲。知青点的油印字体已经褪色,却像块烧红的炭,烫得她眼眶发热。
"玉梅姐?"苏晚秋的声音从仓库门口传来,"这批碎布要登记......你怎么了?"
周玉梅慌忙把通知塞进袖口:"没、没事!"她转身去清点布头筐,军绿色的背影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苏晚秋若有所思地瞥见地上飘落的纸片。通知末尾"陈建国现任市纺织厂供销科科长"的字样,在昏暗的库房里格外刺眼。她刚想追问,怀中的秘典突然发烫——"1985年国企大规模亏损"的条目下,赫然列着"市纺织厂"的名字!
"晚秋!"张建军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退伍军人独臂推着满载布料的推车,军大衣上沾满雪粒,"暴雪封路,最后两车原料卡在韶关了!"
仓库外,1983年的第一场雪正铺天盖地。女工们围着收音机,里面传来交通中断的紧急通知。小林急得快哭出来:"郑先生的订单后天就要交货......"
"用这些。"苏晚秋突然掀开碎布筐。五颜六色的布头瀑布般倾泻而出,在水泥地上铺成一片斑斓的海洋。她拾起两块靛蓝碎布,在胸前比划着交叉的弧度:"我们做拼接款!"
车间里瞬间鸦雀无声。李桂芝最先反应过来,拾起几块碎布在缝纫机上飞快拼接。随着机针上下飞舞,一件充满几何美感的外套渐渐成形——左襟是深蓝灯芯绒,右襟拼接浅灰呢料,袖口竟巧妙嵌着几块日本和服腰带的金线残片。
"太......太时髦了!"郑雅婷的惊呼带着港式腔调。她抓起外套对着镜子比划,金丝眼镜后的眼睛闪闪发亮,"这比巴黎世家最新系列还大胆!"
苏晚秋的太阳穴突突直跳。秘典在此时浮现出"拼布艺术——1984年国际流行趋势"的完整图鉴,那些未来才会出现的先锋设计,此刻正通过她的铅笔跃然纸上。
"每件外套内衬绣编号。"她沙哑着嗓子布置,"就用咱们厂淘汰的绣花机,要那种略带瑕疵的手工感。"
知青聚会定在国营饭店。周玉梅对着更衣室的镜子反复整理衣领——她穿了最体面的的确良衬衫,还偷偷抹了苏晚秋给的雪花膏。镜中的女人已不是当年扎麻花辫的姑娘,眼角的细纹里藏着十年的风霜。
"玉梅!"熟悉的声音从背后传来。陈建国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胸前的钢笔在阳光下闪着金光,"听说你在个体户厂里当会计?"
他身边的丰满妇人立刻撇嘴:"就是那个港商投资的?啧啧,不稳定啊......"
"我爱人,纺织厂工会的。"陈建国递来一张烫金名片,"要不要来我们厂?正式工,月薪四十二块五,分房有指标。"
周玉梅接过名片的指尖微微发抖。名片背面印着"市纺织厂供销科科长"的字样,那点金粉沾在她粗糙的指腹上,像抹擦不掉的嘲讽。
"我......"
"建军还在等你吧?"陈建国突然压低声音,"当年插队时我就看出来了。不过......"他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周玉梅洗得发白的袖口,"残疾人补助才几个钱?"
饭局上的推杯换盏中,周玉梅得知当年知青点大半人都端上了铁饭碗。当她说出"绩效奖金"时,满桌哄笑。"傻妹子!"当年的团支部书记醉醺醺地拍桌,"等个体户倒闭了,你连退休金都没有!"
回厂的路上,雪越下越大。周玉梅在公交站台蜷缩成一团,直到一件带着体温的军大衣裹住她。张建军不知何时站在身后,空袖管被寒风吹得猎猎作响。
"玉梅......"
"别说话。"她把脸埋进带着枪油味的军大衣里,"就一会儿。"
暴雪持续了三天。当苏晚秋带着第一批拼接外套赶到友谊商店时,货架早已空空如也。郑裕成从香港打来电话,声音因电流失真而格外激动:"全要了!有多少要多少!巴黎买家出三倍价钱!"
车间里,女工们正在碎布堆里翻找搭配。林燕芳突然举起一块红白格子的边角料:"这像不像《上海滩》里冯程程的围巾?"
"做童装!"苏晚秋灵感迸发,"用亮色拼接,每件袖口绣不同动物!"
正忙碌间,郑雅婷悄悄将她拉到办公室。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闪烁不定:"巴黎有个新锐设计大赛......"她推过一份全英文的报名表,"我帮你投了拼接系列。"
苏晚秋刚要签字,突然瞥见设计者署名栏已经填好——"Cynthia Zheng"。钢笔尖在纸上洇开一团墨迹。
"这是......"
"国际评审只认香港设计师。"郑雅婷的指甲轻叩桌面,"作品实际还是你的,就像代工贴牌......"
走廊突然传来脚步声。张建军站在门外,独臂握着门把,古铜色的脸上看不出表情。他军装口袋里露出半截胶卷——正是郑雅婷那天偷拍设计图的证据! 苏晚秋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游移。郑雅婷突然抓住她的手:"想想李阿姨的药费!有了国际奖项,鸿霓就能直接出口!"
碎布拼接的样品在办公桌上泛着奇异的光泽。远处传来女工们欢快的歌声,她们正用边角料给自己孩子做拼布书包。
"建军哥......"苏晚秋望向门口的退伍军人。
张建军的独臂缓缓抬起,却不是掏胶卷——他将一份《转业军人创业贷款申请表》放在桌上:"我刚从县里回来。有了这个,咱们不靠外资也能扩建。"
雪后初晴的阳光穿过玻璃窗,将三人的影子投在那堆五彩斑斓的碎布上。苏晚秋突然想起秘典上尚未发生的国企危机,想起周玉梅这些天的失魂落魄,想起父亲那句"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慢慢折起报名表,声音轻却坚定:"鸿霓的设计,只署鸿霓的名。"
苏晚秋将报名表推回郑雅婷面前,窗外的阳光在她睫毛上投下细碎的金影。"参赛的事,以后再说吧。"她的指尖轻抚过一件未完工的拼布童装,红蓝相间的布块像一面小小的旗帜。
郑雅婷猛地站起身,高跟鞋在地面划出尖锐的声响:"你知不知道这个机会多难得?巴黎!明年这个时候,你这些碎布还在乡下集市论斤卖!"
"建军哥,"苏晚秋转向门口的退伍军人,"胶卷能给我吗?"张建军沉默地递过那卷胶片,她当众拉开暗盒,曝光后的胶片像黑色瀑布垂落。"鸿霓的每一针一线,都要见得了光。"
窗外传来卡车的鸣笛声。原料终于送到了,但此刻车间里没有人去卸货——女工们正围着李桂芝学习一种古老的拼布技法,那些曾被当作废料的布头,正在她们手中绽放成朵朵绚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