翎落睁眼时,窗外景色已由那晚的血色春夜,换作皑皑白雪。炉火正旺,暖意裹着药香沁入肌骨。
“嗯……?”他嘟哝一声。
“可算醒啦!”一道脆生生的少年嗓音撞进耳膜。
翎落转动眼珠,只见一名束发少年正往炉中添炭。
“你是?” 翎落不解。
“非得。这里是大人别院。” 少年拨弄着火钳,冲他眨眨眼,“你是大人带回来的第一个人……嗯,应该是,第一只小怪?”
翎落尝试坐起,却发现体内灵息如冰封雪窖,周身被细密咒纹禁锢,动弹不得。
“我昏了多久?”
“大半年啦。要我说——”非得正要絮叨,却猛地噤声。
“此刻也无力解咒。”
翎落微微闭眼,长叹一口气:“他既要我躺着,躺着便是。”
木门吱呀一响,风雪随之涌入。
逆光中白貂裘簌簌落雪,银发与漫天飞雪几乎融为一体。
翎落呼吸一滞,猛然别过视线,那夜的赤瞳仍在脑海灼灼未褪。
他盯着房梁,低声开口:“我们谈谈?”
渊临昭颔首屏退非得,卸下大氅,斜倚软榻。指间灵力凝成一枚琉璃光球,缓缓把玩。
“大半年了,你既没杀我,还留我在此。可见血盟,仍在。” 翎落望着房梁,语气冷静如水。
光球旋转如流光溢彩。
“是你轻敌了。” 翎落轻声道,“若你当初正视血盟,此刻也不必听我废话。”
光球在指尖慢了一拍。
“以你修为,要禁我易如反掌。可惜我是羽嘉神族,你既不杀我,又解不了契。待我飞升之日——”
他倏然转头,与渊临昭对视,“这世间再无一力可阻煞咒反噬。而你,灰飞烟灭,永堕无间。”
琉璃光球骤然定住。
渊临昭轻笑:“你怎知我抗不住?”
“我是不知。” 翎落绽开一个苍白笑容,轻哼一声:
“可你,也不知。”
渊临昭忽而大笑起来。
“小怪,” 他逼近榻前,身影笼罩着榻上孱弱身形,“你说了这许多,总不会只是想提醒我,百年之后同归于尽?”
翎落睫羽轻颤,偏头避开他灼灼视线:“四神兽踪迹缥缈,若他们早已湮灭,我自会解咒履约。届时杀剐烹煮,悉听尊便。”
“若尚在世间?”
“便请大人履约——斩神。”
“若杀不了?”
“横竖都是赌。”翎落直视他,眼中亮出几分狠意,“若您死于他们之手——那便由我送他们下去,不死不休。”
他顿了顿,嗤笑一声,低声压下每一个字:“可若你死于血煞咒,不过拉我陪葬。”
“我尚可入忘川进轮回……”
“可大人——你不行,” 他笑出血来,咬字如冰:
“你魂飞魄散,万劫不复。六界之中,再无人记得‘渊临昭’三个字。”
话音落地,室内只剩炉火“噼啪”之声。
渊临昭在榻前缓缓起身,背着炉火与风雪,身影被光影勾勒出冷峻轮廓,眉目藏于阴影之中,神情不辨。
翎落笑着笑着,忽觉指尖一颤——禁锢松了。
他心下一松,却仍不动声色,眼角悄然扫去。
“有事找非得。”渊临昭转身离去,白狐裘卷着风雪,瞬息而没。
翎落猛然坐起,中衣尽湿贴在背脊。他跌回被褥,大口喘息,未及平复便眼前一黑,再度昏沉。
“又晕啦?”非得探头进门,叹气摇头,“真是个麻烦小怪。”
雪霁之后,渊临昭再未归来。
翎落行动并未受限,几日之间便将这座别院摸了个透彻。
小筑临崖而建,数丈外便是云气缭绕的断壁,崖下风声如啸。每逢半月,会有一头名唤‘招来’的巨翼兽送来补给。
山中日子随日影缓缓流淌,翎落虽心中焦灼,却也明白:
——若无渊临昭相助,仅凭己力,绝难离开此地。
他只得按下心火,时间一长,竟也得了一丝许久未有的安宁。
山中岁月随雪化开,崖边黄花开了又败。
某个无事的午后——
“你倒是落得悠闲自在。”
戏谑之声打破午后暖阳的静谧。
翎落倚在竹椅上,正半眯着眼晒太阳。逆光里,玄色衣袂猎猎如旌旗,他索性闭上眼:“大人想通了?”
话音未落,天地便已倒悬。
再睁眼,已是身在飞兽之背。山风扑面,别院轮廓在雾中迅速隐去,非得的稚声告别被罡风撕碎。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结匈城。”
“可是传闻中比翼鸟一族的地界?”
“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渊临昭淡然一笑。
“去那作甚?”
“取比翼鸟之心。”
翎落指尖一顿,缓缓攥紧了兽鬃。
比翼心、凤凰泪、鲛人骨、麒麟血——集齐四灵之物,可得入狌狌之境。
传言狌狌通晓世间一切过往,自可探知四神兽的下落。
——他当真要帮我报仇?
“戌劫那番话,你信几分?”渊临昭黑袍一转,语气低了几分。
翎落皱眉不解,“他不是你故友?”
“可非你故友。”
翎落被问得噎住,垂眸跌坐。云海在脚下翻涌,他望着那道玄衣背影,低声呢喃:"我有的选么?"
飞兽长啸一声,刺破层云,朝着日落方向疾驰而去。
***
薄云渐散,山野间村落渐次浮现。翎落按住翻飞的衣袂:“如何取心?”
“先不急。” 渊临昭偏头一笑,“听说这结匈城有座坠月楼,乃世间少有的妙地,先去那儿看看。”
“坠月楼?”翎落皱眉,“那是什么地方?”
“听说是……世间情爱最盛之地。”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去逛那种地方?”翎落狐疑地瞥他一眼。
“什么叫‘这个时候’?”渊临昭忽地收了笑意,眼神一沉,“小怪,你若真想报仇,入城后便听我行事。”
巨兽恰在此时落于林边。
“听你便是。”翎落挡在他身前一步,目光直勾勾盯住,“但你莫忘了血盟。”
“你这句话,我听腻了。”
渊临昭一笑,抬手幻化作寻常公子打扮,衣袍轻扬,朝开阔之地走去。
不过半盏茶功夫,道上行人渐密,青石城垣已现眼前。
暮色初临,千盏琉璃灯沿街次第燃起,映得楼阁浮光流彩、宛如幻境。
翎落袖中灵气一凝,目光如刃,扫过楼宇间游走的各色妖魅。
早听闻此地为三界默许的“无法之地”,这般歌舞升平,不过是虚妄迷障。
而一旁的渊临昭却行得分外悠然,玄衣广袖,在各个摊贩前信步流连。
忽有铃音破风,一名青纱覆面的女子于暮色中凝形,手提一盏并蒂莲灯,身姿姣姣,拦于道前。
“家主有请。”
渊临昭微一点头:“带路。”
莲灯幽蓝微明,在暮色中跃动不休,青纱女子身形一晃,已然步入朱漆楼宇。
翎落蹙眉望着二人背影,深吸口气,终是随之踏入。
雕花隔扇层层推开,檀香袅袅,炉火沉幽。侍女奉上香茗果品,旋即垂首隐入屏风之后。
“寻常酒楼罢了。”翎落指腹摩挲案几,目光掠过屏风上比翼双飞的金线图纹。
细碎铃声再起,一袭猩红斗篷自门槛外曳入。
来者卸下外袍,满头珠翠冷光乍现。
翎落微一偏头,却正对上一张艳极生煞的面容。
“羽嘉族涅槃前的模样,倒是头一回见。” 女子眼尾轻挑,语声微扬。
翎落袖底灵锋早已凝成,指节一触即发。却听得渊临昭轻笑出声:“城主这待客之道——”
话未落,侍女剑锋出鞘三寸,满室银铃骤然炸响。
利刃破空前一瞬,红衣女子倏然按住剑柄,铃声戛然而止。
她侧首笑睨渊临昭:“既知本座身份,阁下又是何人?”
“不过天地间一蜉蝣。”
女子神色微沉,正欲再问,忽觉气机一凝。
案前烛火倏然凝成冰锥,“铿!” 的一声,鬓边金钏断作两段,在青石地上溅起一簇火星。
渊临昭吹了口茶,白雾袅袅,晕开眼底讥色。
女子眼睫轻颤,黛眉缓缓挑起。案上凝滞白烛陡然“嘶”地腾起蓝焰,火星溅起,在她掌中挣扎明灭。
她五指一握,幽蓝星芒尽灭。
片刻静默后,她唇角一弯,笑意乍起:“此夜天阶月色凉,便请二位宿在这望月阁,以全本座地主之谊。”
“承城主美意。” 渊临昭拂袖起身。
满室烛芯“噼啪”炸响,冰霜霎时溶散,暖金光潮摧枯拉朽般吞没残余蓝焰,将他侧脸映得半明半暗。
翎落足尖点地,掠出一道残影,疾步跟上。
待二人随侍者转入回廊,红衣女子盯着地上断裂的金钏,唇角笑意寸寸凝结。
***
夜已深,望月阁二楼拐角的两间上房灯火皆静。
翎落在室内枯坐半晌,没等来渊临昭。
忽见窗棂掠过一抹暗影。他警觉起身开门,却见那红衣斗篷女子,正笑意盈盈地立于门前。
此番她仅带着一名侍女,怀中捧着一袭胭脂色襦裙。
翎落后撤半步,袖中符刃悄然转动。
“早前是本座唐突了。”女子语气颇为随意,未等回应已跨过门槛,“你可直呼我伽蓝。”
翎落眉头微蹙,抿唇不语。
“在结匈城,是妖是仙,是精是怪,皆不过借这坠月楼,偷换浮生半寸欢愉。” 伽蓝意味深长地盯着翎落,“二位远道而来,所求亦尽如此。”
“坠月楼白日开市,今夜请好生休息。明日我亲自引你前往。”
“不劳费心。” 翎落语气冷淡,显然并不领情。
伽蓝低头一笑,话锋一转: “本座听闻,羽嘉族飞升前本无男女,不过——”
她忽然凑近,手指轻轻一挑,翎落的发带倏然滑落,墨发如瀑垂落的瞬间,胭脂裙已落入他臂弯。
“明日本座来迎你时,希望能见到该有的模样。”
话落,她转身推门而出,夜风卷帘而入,留下一缕余香未散。
翎落立在原地,目送伽蓝离去,随即转身撞开隔壁房门。
渊临昭正斜倚在锦榻上,手中书卷轻翻,指节在纸上摩挲作响。
“别人要你住这,你倒答应得爽快?” 翎落冷声道,步步逼近。
书页滑过指端片刻,才听得淡淡一声:“那你想住哪?”
“她邀我去坠月楼。” 翎落低声道,语气压得极低,“如此示好,定有古怪。”
渊临昭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你同我一道。”翎落站至榻前三尺,深色凝重。
书卷后传来一声轻笑:“可人家又没请我。”
翎落握拳,声音一顿:“我不是她对手。她一眼就识破我真身,方才近身时——我根本动弹不得!”
情绪微乱间,几缕垂落的墨发随势掠过渊临昭执书的手腕。
书页轻响,那只手顿了一瞬,忽而微不可察地向后一缩。
翎落愣了愣,垂眸望去,才猛然意识到——披散的墨发逶迤及腰,臂弯间胭脂色罗裙迤逦生光。
他神色一变,慌忙退至门边,五指胡乱拢了拢头发。
渊临昭终于抬眼,看他一眼,淡声道:“你尽管去。”
腕骨轻转,赤金咒印隐隐浮现于肌肤之下。
翎落咬牙低声:“你记得就好。”
说罢夺门而出,闪身回到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