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同途》 第1章 第一章 替我杀一个人 翎落在这世间寻了百余年,直到那日。 雨未落,风先转了向。 巷角的小酒馆,他独坐窗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沿,目光掠过街上匆匆行人。 一道素白人影穿过熙攘人群,闯入他眼底。 大妖!翎落心头一震,霍然起身,带翻了矮凳。待冲至长街,那人早没影了。 兴许是我眼花了……他揉着眉心返回酒馆。刚踏进门,后颈泛起一阵寒意。 “你是在寻我?” 翎落猛地抬头—— 那个靠窗的位置上,不知何时坐了个人。 他正望着自己,银发落肩,映着窗光泛起一圈微光。 翎落强作镇定,几步走到桌边,稳稳斟满酒盏,双手奉上,语气恭敬:“请。” “你认得我?” 男子接过酒盏,冲翎落一笑。 翎落呼吸一滞——脑中闪过一念: 都说妖族貌美,之前所见,不过尔尔。 “我是该唤你声姑娘,还是公子?” 男子晃了晃空盏。 “随大人称呼。” 翎落俯身为他续酒。 “是吗。” 那人忽抬手,轻轻覆住杯口。 一股无形气波荡开,周遭时空霎时一静。 “不如先告诉我,一个未辨男女的小怪——如何破了我的幻术?” 翎落持壶的手僵住,壶嘴悬在空中未落,灵压仿佛一层风压扑面而至。 他虽不解幻术所指,却一时生出几分庆幸——或许这次,真找对人了。 勉强扯了下嘴角,他冲那人挤出个笑来。 对面的男子眉梢一挑,指尖慢慢滑过杯沿。 几乎同时,堂倌的吆喝声炸响:“姑娘有何吩咐?” 声音清清楚楚,是冲着那男子喊的。 翎落微微侧头——满堂酒客眼中,他竟是位……娘子? “罢了”,男子已一笑收声:“说吧,找我何事?” “我有一桩交易。” 翎落压下翻涌心绪,抬眼望向对面。 对面人手指一顿,盏中酒液晃出些许涟漪,没抬头,只挑了挑眉:“哦?” “大人可听过羽嘉族?” 那人抬眼:“听过些传说。说是世间罕有的……灵药之体?” 他目光一寸寸逼近,语调低哑:“吃了——便能登天破境,勘破极乐!” 翎落迎向那人目光,唇角缓缓扬起:“羽嘉自生便龙凤同源,雌雄一体。可世人鲜知,唯飞升之刻,灵骨圆满,方可逆天。得其命脉者,万法皆通。” “唯有一个条件——得我们,心甘情愿。” “否则逆血反噬,命魂俱灭。” 翎落语顿,唇角勾起一抹凌厉笑意: “可我愿意—— 自献命脉为药引,助大人破境登顶!” 翎落说着,抬手一按心口,灵息震荡间,一道凤羽缠着龙鳞的灵纹短暂浮现,又迅速隐去。 一瞬静默。 男子盯着他良久,才慢悠悠靠回椅中,忽地“噗嗤”一声,低低笑出声来:“那你想要什么?” “替我杀一个人。” “谁?” “天狗。” “那个……‘踏雪四蹄,额生白毫’的那只?” 翎落点点头,又追上一句,“若大人有意,可立血盟。” 男子眸中一闪,起身抛下一句。 “改日再见着,我便答应你。” 翎落下意识伸手去拦,却被一股术力定在原地,动作卡在半途,僵得难受。 他急得涨红了脸,眼睁睁看着那人慢悠悠地晃出门去,偏偏一步都动不了。 不到半盏茶,术法忽然一松。 翎落踉跄着冲出去—— 街市依旧熙熙攘攘,酒香、炊烟、马蹄声如旧,却哪里还有那人的影子。 自那日后,翎落日日守在小酒馆。可数月过去,依旧未再遇见那人。 这日亦如往常,他匆匆从对街走来。小酒馆门前的梨树开得正盛,风一吹,白色花瓣簌簌而落。 翎落被这漫天飞舞的花影晃了神,鬼使神差地朝窗内一瞥—— 玄衣男子银发高绾,执壶温酒时,白雾氤氲,衬得眉眼愈发清冷。 “是你!” 翎落脱口而出,声音微颤,停在窗前。 男子正斟着酒,闻声抬眸。目光在翎落身上只停了一瞬,便越过他肩头,看向窗外那一树梨花,不急不缓地开口: “姑娘这般模样,原是认错了人。” “还请大人践诺,与我血盟。” 翎落整个人挡在窗前,声音低得只他二人听得见。 “原是我唐突,应称公子才对。”男子唇角含笑,抬眼看向翎落,语气一转:“可惜公子眼神也不济——我可不是你要血盟的那位。” “老伯,您要的卤味齐了!” 店小二将粗陶盘子“哐当”一声搁在男子面前,转头朝翎落吆喝,“客官要不今儿换个座?" 翎落耳畔嗡鸣——满堂食客眼中,竟是个耄耋老叟在与他对话? “进来。” 男子叩了叩案几。 翎落忙不迭地跑进小酒馆,一屁股坐在了男子的对面。 男子淡然开口,“为何要杀那人?” “他灭我全族。”翎落声音微哑,攥紧的指尖微微颤抖。 一瓣梨花正巧自他肩头滑落,落地无声。 “你可知我是谁?”男子忽地倾身,血色妖瞳如业火燃起。 翎落打了个冷颤,呼出的气息凝成白雾。下一瞬,全身僵如死物,只剩眼珠还能动,却着了魔般望向那妖瞳。 这一对上,无边寒意汹涌而至,整个人如坠冰湖,直直往下沉。 唇齿间有声音流出: “你的灵力,至少有万年。我虽不知你底细,但你已是我遇到的最强者。我没把握你能杀得了他,可只要有一线可能,我就不会放过。” 他指尖轻颤,竭力闭嘴,却像被扼住喉咙般,只能清清楚楚听着一字一字脱口而出: “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糟了,是妖术! 翎落几近绝望地听着喉中语句不受控地倾涌而出—— 底牌一张张摊开,毫无保留,直至全盘托出! 赤瞳倏地熄灭,禁制瞬解。 恍如溺水之人骤然被捞出水面,他整个人伏倒在桌上,大口喘着气。 男子看着眼前人的狼狈相,神情讳莫如深。若说上次破阵是这小怪侥幸,这回他可是有备而来——幻术布得极深,除却那几个万年前孕生的灵物,六界之中无人可破。 “还请大人践诺。” 翎落喘着粗气,抬眼死死盯住男子。 “好!“ 翎落紧扣桌沿的手一松,眼底划过一抹恍惚,随即强压下心绪,低声开口: “在下翎落。敢问大人尊姓大名?” “渊临昭。” 话音落下,他指节轻叩酒渍未干的桌面:“开始吧。” 翎落并指划破左掌,鲜血未落,整间酒馆却倏然褪成水墨残影。四壁结界瞬间成形,浮着倒悬的血色冰棱,如一圈圈透红寒芒,映得渊临昭双眸泛起微光。 “以死生契阔,血咒为印。” 他嗓音震颤,裹着灵力咒韵。二人手掌交握,掌心血痕瞬间熔化。 灼烧感自骨骼深处缓缓渗出,一寸寸逼向肌理,仿若雷火穿脉。下一瞬,赤金色的咒纹自皮肤纹理间蜿蜒浮现,如烙铁刻印般,一点点浮现在两人手背。 翎落指尖微颤,额角汗意未退,却见那咒纹光芒一闪即敛,似被什么封入血骨深处,隐没无踪。 此印一旦落成,外人难以窥见,唯于生死感应之刻,方会再现。 他轻吐一口气,继续念道:“今日之盟,天地为鉴……” 誓言未尽,翎落藏在桌下的右手疾画,一道几弱无色的符文顺着桌子梨木纹路,悄然爬上对方衣摆。 “成了!” 他咽下狂跳的心,未察觉对面男子已微侧了头——眸底微光一闪即敛,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你倒挺熟练。” 酒盏在指间一转,渊临昭眉梢微挑: “如今换到我头上,倒也算是……有眼光。” 随即招呼小二结账,起身往外走,玄衣衣摆自翎落眼前一掠而过。 翎落神色一僵,却也顾不得多想,追着他踏过满地梨瓣, “大人这是要去哪里?” “去杀你仇人。”渊临昭随口一答,脚步未停。 翎落心头一紧,快步跟上,小声说道:“现在就去?” “怕我死?” 渊临昭忽而回身。 翎落被问得一时语噻。 渊临昭眼尾微挑,抬指轻弹:“招来!” 只见一声令下,天边隐隐现出硕大身影。 “这里可是人界!” 翎落皱眉,语气压得极低。 渊临昭耸耸肩,抬手一挥,二人便消失于市集喧嚣。 待翎落回过神来,已身处一头巨兽背上。狂风猎猎,耳边轰鸣,渊临昭的背影时隐时现于翻涌云海。 翎落紧抓兽鬃,心里琢磨:这人行事似乎毫无章法,血盟既成,我且先按兵不动,看看他打算做什么。 二人一路无言。 盏茶功夫,巨兽降于竹林前。 “这是何处?” 翎落警觉地扫视四周。 渊临昭未应,径自走向一块青苔斑驳的卧牛石,俯下身来,敲了敲。 石面微颤,一只顶着撮赤毛的小怪探出头,打量二人片刻,啧了一声像是在嫌弃什么,又迅速隐回石中。 竹影婆娑间裂开蜿蜒小径,尽头院落若隐若现。 “天狗行踪诡秘,我每每追踪十余年才得蛛丝马迹。”翎落已然认出那赤毛小怪正是他的看门兽。虽说过去它也从未阻拦过他,可现下自报门户的行为…… 他下意识催动灵力,结起护身阵,低声问道:“大人如何寻得此处?” 渊临昭仍不作答,自顾前行,玄色衣摆掠过苍翠竹枝。 翎落盯着那人背影,语气沉了几分:“血盟已成,我若身陨……” “仇人就在眼前。” 渊临昭驻足回首,唇角浮出一抹闲淡笑意,“来是不来?” 翎落攥紧拳头,眼见竹林结界即将闭合,终是咬牙疾步追上。 竹涛声里,小径尽头的朱漆门“吱呀”一声开启。 赤毛小怪见二人现身,咕哝一声,转身领着往内院走去。 快至前厅,渊临昭忽然脚步一顿,不着痕迹地退至翎落护身阵之后。 “此刻想逃,也迟了。” 翎落冷笑一声,一步跨过门槛。 厅中,一人正执黑子沉思,额间柳叶印泛着幽光。 翎落脚步顿住,胸口一紧,目光死死落在那道印记上。 他微垂眼眸,缓缓吐出一口气,结阵的手指微颤,却硬生生压下。 再抬眼时,眸中只余一线冷光。 那人已将棋子掷入玉罐,语气慵懒:“又输了。” 丹凤眼侧睨一眼:“这次带了谁来?” 渊临昭自阴影中步出,泰然自若地立于厅中。 对面男子眼中闪过一抹惊讶,随即望向赤毛小怪,嗤笑一声:“呦,你倒是什么人都往家里带。” 语间,渊临昭已踱步至棋盘前,在软塌上落座。赤毛小怪奉茶至前,茶盏刚斟至七分,那男子望向他,轻叹一声:“百年未见,别来无恙。” “茶还是旧年味道。”渊临昭晃着茶盏,瞥了眼一旁浑身紧绷的翎落,“也就百余年光景,戌劫……你仇家倒越积越多。” 护身阵灵力瞬间暴涨,翎落冷声逼问:“你们认识?!” “算旧识。” 渊临昭目光淡淡扫过戌劫,“今儿算你走运,若真叫他找着四大灵兽八大妖邪,你可不就折在这了。” 戌劫未理他话,只静静望向翎落,“我已同你说过,你找错了人。” 第2章 第二章 死生共契 一瞬沉寂,风止竹静。 翎落眼底血丝暴起,符咒如刃从指尖连环掷出,嘶声喝道:“渊临昭!违誓者必遭天谴,永堕无间!” “天谴?”渊临昭掀起茶盖,盏中雾气缭绕,“我倒也想看看……是何模样。” 他缓缓抬眼。 银发无风自扬,袖袍微动,一缕赤光自瞳底浮现,又冷冷落回杯中水影。 翎落那一串符咒——再不济也能掀翻几张桌案,却在那一眼之下如穿堂微风,瞬息散尽。 反震之力却如怒潮拍岸,翎落身形剧烈一晃,连退数步,尚未稳住脚下灵息,脊背忽地一紧—— 一道金钟罩自他四周拔地而起,将他牢牢框在原地。气息堵死、灵力回涌,像是全身被一记沉钟封镇,骨中都在嗡鸣作响。 他几乎伏倒在地,只能艰难抬起脖颈,双目血红,死死盯住那两人。 戌劫侧头看了眼渊临昭,轻叹了口气,随手一挥——金钟罩散了。 感到气息一缓,翎落刚欲聚力再攻,却被一道赤光自天而落,封住全身灵脉,整个人如遭重锤,砸落回地,动弹不得。 渊临昭吹了口茶气,似叹非叹地朝戌劫道:“你看吧,金钟罩一散,他又闹起来了。” 戌劫未作回应,只静静看着翎落挣扎。片刻后,他眉眼微敛,终于开口:“你所说的家乡,赤水之畔,扶桑边界……” “我从未去过。” 翎落盯着戌劫,眼神空了一瞬。 “呸!” 猛地啐出一口血沫,脖颈青筋暴起,他声嘶道: “你好歹算个大妖,却是个敢做不敢认的懦夫!” 转而盯住渊临昭,冷笑一声:“你既与我立下血盟,又为何违誓?世人皆道妖不可信,如今你俩——倒真叫我信了!” “你与他,有血盟?” 戌劫看向渊临昭。 “不过是是闲来无事。” 渊临昭倚着软垫漫声笑道,“看看他想做甚。” 戌劫摇了摇头,又叹一口气:“解契罢。” “不着急。” 渊临昭啜了口茶,慢条斯理开口:“留着血盟,省得他找别人来烦你。” 他目光落在翎落身上, “ 况且——真要强行解契,这小怪怕是扛不住。”话音未落,眸光微转: “羽嘉遗孤的命,金贵得很。” 翎落脸色愈发惨白,却仍勉力撑起身子,咬牙冷笑:“要杀便杀,少废话。” “我若真想你死……”戌劫忽然起身,缓步走进: “我与你族无甚交情,却也不愿看你枉死。” “这些年,你带人来寻我三次——可每次,我都只放你一人全身而退。你真当我的地界,谁想来便能来?若我真要你命,你还能站在这?” 沉默片刻,他终是俯身蹲下,袍角拂地,垂眼看着那双赤红眼眸: “屠你族者,刻意留你活口……你又凭什么,笃定是我?” 翎落双肘撑地,充血的眼睛死死盯着眼前之人。 “自你初次寻仇后,我便去查过。” 戌劫语气出奇地平静,“咽月鞭是不是我独门术器;那年四月初八,我是否在赤水现身;还有那只踏雪额白的黑犬,是不是我的坐骑。” 翎落呼吸一滞。 那段记忆如浓雾翻卷,血雾在眼前一层层晕开。 那日泉边洗桃的少年还在树荫下打盹,转瞬间,天日如血,赤星悬空,羽翼遮天的朱色巨鸟掠过村头。村后传来此起彼伏的爆裂声……他记得自己冲了出去。 “镜盅。”戌劫淡声,将他从回忆中拉回,“此物可将中蛊者五感投射至异时异地。你当年所见,不过镜花水月。” “剜心之痛…… ” 翎落指节抠入石缝,喉间腥甜翻涌,眼中闪过一瞬迟滞,随即冷哼一声: “你说——不是真的?” “幻境终究要借实景拼凑。” 戌劫顷身逼近,眼神如刃,“你当真没察觉破绽?那赤乌展翅时,可曾灼你双目?朱炎焚村之际,可曾燎你衣角?” 记忆陡然翻转。 翎落看见自己疯一般冲入火海,却发现焰舌滞凝不动,既不蔓延,也不炙人。村民哀嚎于烈焰之中,却无人触得到彼此。而那轮赤星——真正的日蚀,应是漆黑如墨才对。 “你所见的,并非你家乡被屠之景。”戌劫袖中星图骤展,投下一片暗金光辉,“那是千年前天地大战,东荒旧部,被金乌一羽焚城。” 星图之中,火海滔天,一头踏火而行的巨兽仰天长啸,其形影——与翎落记忆中那黑犬,重叠又错开。 “你看清这黑犬了?” 戌劫目光不移,缓声道:“那便是我真身。千年前,我确曾以真形参战。” 星图裂痕中,浮现一人影,玄铁面具、黑发如瀑,立于巨兽背上。他右手一挥,一道如弯月般的鞭影自袖中卷出,鞭身如墨,刃光微闪,所到之处——火焰顿起,烈焰翻涌。” “你所见的那面具之人,不过是我以傀儡术所制。” 话音落定,真相坠地如雷。 翎落周身灵息忽地一滞,随即缓缓回流。仿佛有什么无形之力,悄然松开了桎梏。 他心头微凛,试着撑起上身,果然——禁锢解了。 几乎未作停顿,他抬手凝出一道淡金防御咒,隔在自己与二人之间。血丝未褪的眼中掠过一丝冷意,他盯着戌劫,目光锐利,唇角却挑起一抹讥笑: “你有何证据?” 星图残卷倏然迸裂,万千星子在戌劫掌间激荡跳跃,汇流成河,奔涌向前。 “看这些回溯的流光——” 戌劫眸中映着星河倒影,声音压得极低。 星辰长河在触及某处时,忽地一滞。那一片星芒骤然焦黑蜷曲,像被火灼的纸边,一寸寸皱折、塌陷,沿河脉迅速蔓延开来。 翎落下意识屏住呼吸,整个人微微前倾,眼中光影乱晃。 渊临昭倚坐未动,眉梢一挑,换了个姿势往软垫里一靠。 “镜盅,” 戌劫声音又低了一分,“就像强行掰断时间的枯枝,逆果反因。终有一日,反噬之力会顺着这条因果线—— 他指尖一点,那片焦黑之处腾起一缕暗红,如倒卷的焰舌,沿流光而返,瞬息吞噬了掌中一缕星辉。 “——烧回施术者。” 他顿了顿,又道:“而中蛊之人,身上……总会留下一点印记。” 翎落眉头缓缓皱起,手指下意地识抬起。 却不待他动作,一抹光流已悄然自星河中游离而出,似不经意地,掠过他耳后。 一缕发丝随之微颤,露出一道淡金痕印——宛若一只闭合的眼,静卧于耳际与颈侧交界,隐隐闪烁。 戌劫眸光一凝,低声吐出:“……狌狌眼。” 渊临昭倚在软垫上,撇了一眼,懒懒补了一句:“藏得倒巧。” 翎落怔怔站着,眼神空落。 片刻后,他缓缓垂下眼眸,抬手按向耳后—— 自那日起,那道细痕便如影随形。他寻遍典籍,无果至今。 戌劫看着他,握紧掌中焦黑残片,“这么多年……” 话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他长叹了口气:“能操镜蛊者,除了镇守四极的圣兽……” 星图于掌中溃散,四周光线一瞬黯淡。 “你现在—— 懂我为何任你追杀百年?” 他苦笑,轻轻摇了摇头:“我原想,耗你个一两百年。届时你飞升后了却前尘,自然与我再无牵连。” 他话锋微顿,神色动摇几分,眼神却缓缓落在渊临昭身上,嗓音低得几不可闻: “可你偏偏带来了他。” 厅中一静。 戌劫眼底微光一闪即逝,喉结轻轻滚动,像是终于承认了什么:“若真有一日你找来了四灵八邪,我大抵,也得拼死一战。” 渊临昭闻言轻笑,声音悠然:“所以你怕死?” “你闭嘴罢。” 戌劫瞥他一眼,语气仍平淡无波,“我只是,不愿因果反噬。” “镇守四极的圣兽……?” 翎落喉间发涩,声音虚得几不可闻。 戌劫广袖一展,星图重聚而起。 四象图腾轰然而出—— 青龙盘柱,白虎裂云,朱雀焚天,玄武镇海。 神威如潮,天地失声。光焰灼心,几欲将整座院落吞没。 空气仿佛都被灼得扭曲,瓦木轻颤,风声遽止。 翎落呆愣望着那幅光幕铺天而落,踉跄两步,扑跪在地。 强光灼眼,耳中却只余死寂。他张了张嘴,喉头堵塞,发不出任何声音。 *** 翎落不知枯坐了多久。待回过神来,戌劫早已离去,空荡的厅内只剩渊临昭一人。 “所以折腾半天,你的仇家——是他们四个?” 渊临昭倚着软榻缓缓起身,语气透出几分揶揄,一步步走近。 翎落垂眸不语,神情麻木。 渊临昭忽地背过身去,轻描淡写地开口:“罢了,我不杀你。” 他顿了顿,似不耐烦般一抬手,“但那四个……我不想动,血盟就此作废。” “你不可不作数!” 翎落猛地起身,声音嘶厉,“我下了血煞咒!” 渊临昭倏然转身,逼近几步,对上那双躲避的视线,眉梢轻挑,“血煞?” 话音未落,他抬手一挥—— 血盟纹丝不动。 他目光一凝,指尖再聚三成灵力,再挥—— 纹路不移。 厅中气压骤沉。 渊临昭眸色骤冷,灵息轰然炸裂,整座厅堂瞬间陷入滔天巨风,檐角剧颤,席毯尽飞。 翎落被震得连连后退,尚未喘稳,一股巨力骤然袭来—— 他整个人被腾空掷出厅外,重重砸在院中假山,又滚落至阶前石地。 “唔——” 腥甜涌上喉头,他猛地吐出一口血,胸腔仿佛被巨石碾压,动弹不得。 他勉强撑地抬头,脸上血迹斑斑,咬牙低喘: “你现在杀我,你也会死!” “这血煞咒……死生共契——你解不开的!” “找死!” 渊临昭暴喝出声,银发狂舞,赤瞳骤现,瞬息欺身而至,一把掐住翎落喉颈,指尖深陷血肉。 翎落眼前天光晃动,气息破碎,嘴角却浮起惨笑:“我早说过……事成之后,甘愿被您吃掉。” 喉头发出细碎脆响,他几近窒息,仍死死扳住那只钳住脖颈的手。 “您现在杀我……也可。” “或认清现实,助我复仇。” 血沫涌出口角,气息几近断裂,“到那一日,我这条命,定能助您破境——登天!” 话音一落,四周却陷入一瞬凝滞。 渊临昭盯着那张早已血肉模糊的脸,指间赤光翻涌,却始终未将力道彻底压下。 片刻后,指节颤动,终是微微一松。赤瞳微敛,灵力如潮水般退散。 ——血煞咒,不过是以命为契的古法咒印,怎会解不开? 这小怪……究竟是什么来历。 “大……人……?” 翎落气若游丝,勉强挤出两个字。 渊临昭终是松手,那具残破的身躯“嗙”地坠落地面,如断线之偶。 “你究竟是谁?” 冷冷一句,自上方落下。 翎落仰面吐出大片猩红,昏死过去。 半晌后,渊临昭垂眸轻叹,唤出巨兽,拎起翎落,消失在夜色深处。 第3章 第三章 你尽管去 翎落睁眼时,窗外景色已由那晚的血色春夜,换作皑皑白雪。炉火正旺,暖意裹着药香沁入肌骨。 “嗯……?”他嘟哝一声。 “可算醒啦!”一道脆生生的少年嗓音撞进耳膜。 翎落转动眼珠,只见一名束发少年正往炉中添炭。 “你是?” 翎落不解。 “非得。这里是大人别院。” 少年拨弄着火钳,冲他眨眨眼,“你是大人带回来的第一个人……嗯,应该是,第一只小怪?” 翎落尝试坐起,却发现体内灵息如冰封雪窖,周身被细密咒纹禁锢,动弹不得。 “我昏了多久?” “大半年啦。要我说——”非得正要絮叨,却猛地噤声。 “此刻也无力解咒。” 翎落微微闭眼,长叹一口气:“他既要我躺着,躺着便是。” 木门吱呀一响,风雪随之涌入。 逆光中白貂裘簌簌落雪,银发与漫天飞雪几乎融为一体。 翎落呼吸一滞,猛然别过视线,那夜的赤瞳仍在脑海灼灼未褪。 他盯着房梁,低声开口:“我们谈谈?” 渊临昭颔首屏退非得,卸下大氅,斜倚软榻。指间灵力凝成一枚琉璃光球,缓缓把玩。 “大半年了,你既没杀我,还留我在此。可见血盟,仍在。” 翎落望着房梁,语气冷静如水。 光球旋转如流光溢彩。 “是你轻敌了。” 翎落轻声道,“若你当初正视血盟,此刻也不必听我废话。” 光球在指尖慢了一拍。 “以你修为,要禁我易如反掌。可惜我是羽嘉神族,你既不杀我,又解不了契。待我飞升之日——” 他倏然转头,与渊临昭对视,“这世间再无一力可阻煞咒反噬。而你,灰飞烟灭,永堕无间。” 琉璃光球骤然定住。 渊临昭轻笑:“你怎知我抗不住?” “我是不知。” 翎落绽开一个苍白笑容,轻哼一声: “可你,也不知。” 渊临昭忽而大笑起来。 “小怪,” 他逼近榻前,身影笼罩着榻上孱弱身形,“你说了这许多,总不会只是想提醒我,百年之后同归于尽?” 翎落睫羽轻颤,偏头避开他灼灼视线:“四神兽踪迹缥缈,若他们早已湮灭,我自会解咒履约。届时杀剐烹煮,悉听尊便。” “若尚在世间?” “便请大人履约——斩神。” “若杀不了?” “横竖都是赌。”翎落直视他,眼中亮出几分狠意,“若您死于他们之手——那便由我送他们下去,不死不休。” 他顿了顿,嗤笑一声,低声压下每一个字:“可若你死于血煞咒,不过拉我陪葬。” “我尚可入忘川进轮回……” “可大人——你不行,” 他笑出血来,咬字如冰: “你魂飞魄散,万劫不复。六界之中,再无人记得‘渊临昭’三个字。” 话音落地,室内只剩炉火“噼啪”之声。 渊临昭在榻前缓缓起身,背着炉火与风雪,身影被光影勾勒出冷峻轮廓,眉目藏于阴影之中,神情不辨。 翎落笑着笑着,忽觉指尖一颤——禁锢松了。 他心下一松,却仍不动声色,眼角悄然扫去。 “有事找非得。”渊临昭转身离去,白狐裘卷着风雪,瞬息而没。 翎落猛然坐起,中衣尽湿贴在背脊。他跌回被褥,大口喘息,未及平复便眼前一黑,再度昏沉。 “又晕啦?”非得探头进门,叹气摇头,“真是个麻烦小怪。” 雪霁之后,渊临昭再未归来。 翎落行动并未受限,几日之间便将这座别院摸了个透彻。 小筑临崖而建,数丈外便是云气缭绕的断壁,崖下风声如啸。每逢半月,会有一头名唤‘招来’的巨翼兽送来补给。 山中日子随日影缓缓流淌,翎落虽心中焦灼,却也明白: ——若无渊临昭相助,仅凭己力,绝难离开此地。 他只得按下心火,时间一长,竟也得了一丝许久未有的安宁。 山中岁月随雪化开,崖边黄花开了又败。 某个无事的午后—— “你倒是落得悠闲自在。” 戏谑之声打破午后暖阳的静谧。 翎落倚在竹椅上,正半眯着眼晒太阳。逆光里,玄色衣袂猎猎如旌旗,他索性闭上眼:“大人想通了?” 话音未落,天地便已倒悬。 再睁眼,已是身在飞兽之背。山风扑面,别院轮廓在雾中迅速隐去,非得的稚声告别被罡风撕碎。 “我们这是要去哪里?” “结匈城。” “可是传闻中比翼鸟一族的地界?” “你倒是知道得不少。” 渊临昭淡然一笑。 “去那作甚?” “取比翼鸟之心。” 翎落指尖一顿,缓缓攥紧了兽鬃。 比翼心、凤凰泪、鲛人骨、麒麟血——集齐四灵之物,可得入狌狌之境。 传言狌狌通晓世间一切过往,自可探知四神兽的下落。 ——他当真要帮我报仇? “戌劫那番话,你信几分?”渊临昭黑袍一转,语气低了几分。 翎落皱眉不解,“他不是你故友?” “可非你故友。” 翎落被问得噎住,垂眸跌坐。云海在脚下翻涌,他望着那道玄衣背影,低声呢喃:"我有的选么?" 飞兽长啸一声,刺破层云,朝着日落方向疾驰而去。 *** 薄云渐散,山野间村落渐次浮现。翎落按住翻飞的衣袂:“如何取心?” “先不急。” 渊临昭偏头一笑,“听说这结匈城有座坠月楼,乃世间少有的妙地,先去那儿看看。” “坠月楼?”翎落皱眉,“那是什么地方?” “听说是……世间情爱最盛之地。”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去逛那种地方?”翎落狐疑地瞥他一眼。 “什么叫‘这个时候’?”渊临昭忽地收了笑意,眼神一沉,“小怪,你若真想报仇,入城后便听我行事。” 巨兽恰在此时落于林边。 “听你便是。”翎落挡在他身前一步,目光直勾勾盯住,“但你莫忘了血盟。” “你这句话,我听腻了。” 渊临昭一笑,抬手幻化作寻常公子打扮,衣袍轻扬,朝开阔之地走去。 不过半盏茶功夫,道上行人渐密,青石城垣已现眼前。 暮色初临,千盏琉璃灯沿街次第燃起,映得楼阁浮光流彩、宛如幻境。 翎落袖中灵气一凝,目光如刃,扫过楼宇间游走的各色妖魅。 早听闻此地为三界默许的“无法之地”,这般歌舞升平,不过是虚妄迷障。 而一旁的渊临昭却行得分外悠然,玄衣广袖,在各个摊贩前信步流连。 忽有铃音破风,一名青纱覆面的女子于暮色中凝形,手提一盏并蒂莲灯,身姿姣姣,拦于道前。 “家主有请。” 渊临昭微一点头:“带路。” 莲灯幽蓝微明,在暮色中跃动不休,青纱女子身形一晃,已然步入朱漆楼宇。 翎落蹙眉望着二人背影,深吸口气,终是随之踏入。 雕花隔扇层层推开,檀香袅袅,炉火沉幽。侍女奉上香茗果品,旋即垂首隐入屏风之后。 “寻常酒楼罢了。”翎落指腹摩挲案几,目光掠过屏风上比翼双飞的金线图纹。 细碎铃声再起,一袭猩红斗篷自门槛外曳入。 来者卸下外袍,满头珠翠冷光乍现。 翎落微一偏头,却正对上一张艳极生煞的面容。 “羽嘉族涅槃前的模样,倒是头一回见。” 女子眼尾轻挑,语声微扬。 翎落袖底灵锋早已凝成,指节一触即发。却听得渊临昭轻笑出声:“城主这待客之道——” 话未落,侍女剑锋出鞘三寸,满室银铃骤然炸响。 利刃破空前一瞬,红衣女子倏然按住剑柄,铃声戛然而止。 她侧首笑睨渊临昭:“既知本座身份,阁下又是何人?” “不过天地间一蜉蝣。” 女子神色微沉,正欲再问,忽觉气机一凝。 案前烛火倏然凝成冰锥,“铿!” 的一声,鬓边金钏断作两段,在青石地上溅起一簇火星。 渊临昭吹了口茶,白雾袅袅,晕开眼底讥色。 女子眼睫轻颤,黛眉缓缓挑起。案上凝滞白烛陡然“嘶”地腾起蓝焰,火星溅起,在她掌中挣扎明灭。 她五指一握,幽蓝星芒尽灭。 片刻静默后,她唇角一弯,笑意乍起:“此夜天阶月色凉,便请二位宿在这望月阁,以全本座地主之谊。” “承城主美意。” 渊临昭拂袖起身。 满室烛芯“噼啪”炸响,冰霜霎时溶散,暖金光潮摧枯拉朽般吞没残余蓝焰,将他侧脸映得半明半暗。 翎落足尖点地,掠出一道残影,疾步跟上。 待二人随侍者转入回廊,红衣女子盯着地上断裂的金钏,唇角笑意寸寸凝结。 *** 夜已深,望月阁二楼拐角的两间上房灯火皆静。 翎落在室内枯坐半晌,没等来渊临昭。 忽见窗棂掠过一抹暗影。他警觉起身开门,却见那红衣斗篷女子,正笑意盈盈地立于门前。 此番她仅带着一名侍女,怀中捧着一袭胭脂色襦裙。 翎落后撤半步,袖中符刃悄然转动。 “早前是本座唐突了。”女子语气颇为随意,未等回应已跨过门槛,“你可直呼我伽蓝。” 翎落眉头微蹙,抿唇不语。 “在结匈城,是妖是仙,是精是怪,皆不过借这坠月楼,偷换浮生半寸欢愉。” 伽蓝意味深长地盯着翎落,“二位远道而来,所求亦尽如此。” “坠月楼白日开市,今夜请好生休息。明日我亲自引你前往。” “不劳费心。” 翎落语气冷淡,显然并不领情。 伽蓝低头一笑,话锋一转: “本座听闻,羽嘉族飞升前本无男女,不过——” 她忽然凑近,手指轻轻一挑,翎落的发带倏然滑落,墨发如瀑垂落的瞬间,胭脂裙已落入他臂弯。 “明日本座来迎你时,希望能见到该有的模样。” 话落,她转身推门而出,夜风卷帘而入,留下一缕余香未散。 翎落立在原地,目送伽蓝离去,随即转身撞开隔壁房门。 渊临昭正斜倚在锦榻上,手中书卷轻翻,指节在纸上摩挲作响。 “别人要你住这,你倒答应得爽快?” 翎落冷声道,步步逼近。 书页滑过指端片刻,才听得淡淡一声:“那你想住哪?” “她邀我去坠月楼。” 翎落低声道,语气压得极低,“如此示好,定有古怪。” 渊临昭连眼皮都未抬一下。 “你同我一道。”翎落站至榻前三尺,深色凝重。 书卷后传来一声轻笑:“可人家又没请我。” 翎落握拳,声音一顿:“我不是她对手。她一眼就识破我真身,方才近身时——我根本动弹不得!” 情绪微乱间,几缕垂落的墨发随势掠过渊临昭执书的手腕。 书页轻响,那只手顿了一瞬,忽而微不可察地向后一缩。 翎落愣了愣,垂眸望去,才猛然意识到——披散的墨发逶迤及腰,臂弯间胭脂色罗裙迤逦生光。 他神色一变,慌忙退至门边,五指胡乱拢了拢头发。 渊临昭终于抬眼,看他一眼,淡声道:“你尽管去。” 腕骨轻转,赤金咒印隐隐浮现于肌肤之下。 翎落咬牙低声:“你记得就好。” 说罢夺门而出,闪身回到自己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