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后。
“你们吃。”明毅擦着嘴角,对左右两边的郎谕和明杭说,推开椅子离开。
荀芳的死,还是让明毅难过。虽然她的本意不想这样。
初衷是为了报恩。
郎英才是什么样的人,荀芳是最知道的。这个柔弱又美丽的女人,看着突然活着回来的‘亡夫’,不亚于见着鬼。
郎英才比鬼可怕。荀芳本能的躲在明毅的身后。
可是她躲不开,因为郎谕。
“好好把我们的女儿抚养长大。”郎英才这句话如同噩梦,让荀芳食不下咽。她想将郎谕藏起来,不让双方见面。
很长一段时间,荀芳都不让郎谕上学。
“妈妈,为什么你总是在害怕?”稚嫩带着疑惑的声音像一把刀,剖开了荀芳的心,最纯洁的语言揭开了最恐怖的帷幔,露出了里面的魑魅魍魉。
荀芳蹙眉,眼带忧色和不忍,蹲下身,手拉着郎谕的小手。不知道该怎么说。
“明伯伯可以保护你。别怕。”孩童的话像一道惊雷砸在头顶,拨云见雾,荀芳明白了自己的恐慌和担忧在哪。
冬日里,寒风凛冽,荀芳后背出了一身冷汗。
为什么保护她?因为有人伤害。
为什么伤害?因为有利可图。
利从哪来?结果不言而喻。
从那天后,荀芳就闹着要搬离葵园。最终死在了小巷的民房里。
明毅知道荀芳离开的原因,所以接到她的死讯,才抑郁不能自解。
明杭在荀芳死后几天里,也明白过来。
看着书桌上的那一碟薄薄的纸张。
他对父亲更加愧疚。
以明家的财力和地位,小小的郎英才,想算计明毅,无异于浮游撼树。
这么浅显的道理。但荀芳不知道。
荀芳感恩于明毅的庇护,所以离开了他。
而明毅为了维护儿子,至始至终。没有透漏一点,没有退一步。
即使他很喜爱她。
酷暑刚过,热腾腾的地气消失。
明家主楼里,明杭和郎谕用着晚饭。餐厅寂静无声,又和谐舒适。
碗碟触碰声间或响起。
经过充足的修养和呵护,郎谕刚来明家时那股失血般苍白褪去,虽不至于脸色红润,但还在正常范围内。
明杭打量了一番后,心里满意。
女孩乖巧、安静。也不难养。他思忖着。
裴容生日。明杭带着郎谕去了杭家。
杭家祖籍在江南,最初靠着丝绸之业发家,后来民国时期,社会动乱,商人朝不保夕,杭家祖上投身从军,新中国成立后,举家搬迁到海市。
杭家保留了部分祖业,后面几代人更多地还是从政,从商。
到明杭舅舅这一代,杭家仅从商。
杭家像个老人,不可避免的露出老态。
在衰落。
“就是她?”杭谨坐在躺椅上,偏头问。
庭院里,女孩安静的坐在角落,手里捧着茶,正认真的听着身旁人说话。杭谨收回视线,看向旁边的表哥明杭。
“姑父真要养着?”杭谨从小和表哥一起长大,明家什么情况,他了解。
见表哥不说话,他大概也知道什么意思。
这是认真的。
“这养女孩啊,不一样。”杭谨喝口茶,仰头靠在椅子上,斜着眼看着表哥,姿态有些老道地说道。
“就说这学习吧,不能逼太紧,不然容易得抑郁,生活方面不能太松,不然外面的小黄毛就来薅走了。”
“还有,你得让她有归家的心思,不然哪天叛逆期一来,有你受的。”
明杭这次带着郎谕来杭家,算是变相地向外承认郎谕这个人。当然,父亲没有明说,但是同意的。
更多的,他想让郎谕见见人,鲜活一点。
不得不承认,他心底是想让女孩开心一些。
“你小子又在和你表哥胡说什么?”裴容穿着一身湖色绸缎旗袍,挽着丈夫的手,推门进来就听见自家儿子说话声。
她笑着,隔空点了点杭谨的头。
落在一旁的明杭身上,一表人才,英气沉稳。她眼中闪过赞赏。
“你就放心吧,谁敢觊觎明家的女孩子。”裴容知道,今天过后,郎谕怎么都算半个明家人。
她这姐夫,是个长情人。
“最近公司怎么样?各方面还好吧?”杭川问。
“还行,就是市场方面还要更加打开一些,另外研发方面还要一些时间。”明杭最近瞄上了科技创新,还是特别敏感的那一类,往里面投了不少钱。
“嗯。”杭川沉吟,明杭的经商手段和眼光几乎可以说是两家联手培育出来的,这方面的天赋,毋庸置疑。
“至于这个孩子,你想好了?”杭川问。问法同之前杭谨差不多。
杭谨低笑。
杭川没管长子的小动作,看明杭点头,又问“这孩子怎么样?”
“是个乖巧的孩子。”明杭想了会儿,答道。他知道舅舅什么意思。
养个女孩而已,他想。以后供她读个大学,找个好婆家,也就算终了。
农夫与蛇的故事,不会发生在明家。
他不愿做农夫。郎谕更不能是蛇。
明家在清末的时候是做银庄生意,后来开始做投资,现在家族的身价已经超出一般豪门贵族,早早雄踞一方。
随着财富的积累,近代以后,明家子孙在各个行业都是佼佼者。
从商,从政,从军的。数不胜数。
但这些人背后都有家族的支持,明家后人的杰出离不开家族的培养,托举。家族的繁荣兴盛更少不了后人的延续。
明家本家百年传承至今,依然延续着旧时的传统。家族本家人为家主。掌控全族。
但明氏家族,人少、低调又实力雄厚。特别是本家,几乎每一代都是独苗。以至于郎谕这样的‘假公主’后来也成了大家族们需要考虑联姻对象,来换取明家的青睐。
那时来找郎谕的男人,都有一个共有的特征:英俊潇洒又浪漫,但在家族里无钱又无权。大家族,子嗣众多,这样的后辈,拿得出手来,又可掌控。牺牲掉不仅不可惜,还可以试探明家的态度。
鸡肋配‘假公主’,正好。
但是郎谕不清楚,或者说蠢笨不开窍,她妄想嫁入豪门,报复明家这么多年的寄人篱下之苦,杭家的轻看之仇。
大家族怎么可能有真心。
当得知郎谕同明家并不亲厚,甚至愚蠢的想脱离明家时,那位受够了家主的谩骂、掌控,不得不在郎谕这个被人玩弄后又厌弃的女人面前卑躬屈膝。
心底屈辱的二世祖得知郎谕在明杭这里失宠的第一时间,就弄死了她。
人蠢,真的怪不了谁。
当她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呕着血,看着窗外的白雪,冷淡昏暗的天空,在生命进入最后时刻,郎谕突然好生不甘。
怎么自己这么蠢,这么蠢!
本来就稀烂的人生,好不容易得到明杭的庇护,自己非要闹什么,争什么!
她不甘于自己的蠢,不开窍。
看不见别人的歹毒,更看不见明家的宽容和善良。
如果重来一次,她一定赖在明家,没有必要,绝不踏出一步。
就这样,绝望带着不甘,她死在国外,异乡。
前一晚,她还在同明杭通话。电话里,他的声音疲惫,耐心地教导她同‘未婚夫’好好相处,照顾好自己。
那时候自己在异国待得发疯,在电话里朝明杭发脾气,低吼,时刻都在埋怨明家,埋怨他。
“你自己静一静。这段时间不要联系。”明杭冷淡的声音传来,随即就是挂断声。
郎谕抱着电话,胸膛还在起伏,墙上映着她狰狞的脸。
她呆在那。回想着明杭刚刚的声音,脑海里浮现他手掐鼻梁,疲劳烦躁的抬眼看着她。
眼神失望。
这是他一贯的表情。不知道什么时候,这就成了他们特有的方式。
她暴躁、愤恨。他挣扎、失望。
郎谕想起前世。那些痛苦、难堪又不甘的记忆。她闭了闭眼。
鲜花烂漫的花园凉亭一角,白色的帷幔随着微风的轻抚,摇曳。
女孩闭着眼。天气明媚,她却眉眼悲伤。
明杭走近。拧眉。
“眼睛不舒服吗?”明杭问。他知道郎谕的眼睛还未完全恢复,太明亮的光线反而让脆弱的眼角膜模糊不清。
“明杭哥。”郎谕睁眼,明杭棱角分明的脸出现在头顶。
她摇摇头。那不过是曾经不堪回首的蠢事。
没必要再说出来,晒在阳光下。
都过去了。
是的,都过去了。郎谕对自己说。
这是崭新的人生。
“表哥,快来尝尝我新泡的茶。”杭思在长桌的另一头招手,被应酬中的裴容轻柔巧妙的拦下手臂。她转头,就看见父亲谈话时,隐晦的朝自己撇一眼,表示不赞同。
明杭看杭思一眼,落坐在郎谕身边,顺手拿起一杯茶,无意一尝,浓淡正合他的口味。
一挑眉。
他更喜欢茶泡的老一些,最好能将那股生涩泡在茶水里。一口喝下,鼻腔里都是茶香,舌尖回甘。
众人的细微变化,郎谕察觉到。但她不在意杭思的态度。
上一世,那件事没有发生前,自己同杭思相处的非常好,即使后来在国外,杭思仍然千里迢迢来看望她。
杭家小公主有些傲娇。还有些不为人知小毛病。
但都是有原因的。
“你泡的?”明杭问。
郎谕点头,又给明杭倒了一杯,随即就将茶叶淘汰掉,茶具清洗,准备第二轮煮茶。
这习惯也是明杭独有的习惯,他喜欢老茶,但只喝一道,就要换掉。
这是爸教的?明杭心里马上否定。这不像他爸会做的事。明杭惬意的喝着茶,眼光留意着郎谕。
可能是在葵园的那些年里,见多了爸泡茶的方式?他猜测。
郎谕没有注意到,她正一心煮茶。
上一世,她每次闯祸后,为了讨好明杭,都会殷勤的泡茶,端茶。明杭再大的火气,都会降低。
讨好明杭这方面,她可以说下了一番功夫。
但她就只会耍这些小聪明。
实际蠢得让人发笑。
后来才明白,不是所有人都会被一杯茶所讨好。
不过是明杭心善,心软,够包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