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撷露寺关门闭户,禅院中一片寂静,相比前院的佛灯寥寥,后院是一反常态的灯火通明。
临近子时,忽然狂风四起,院中榕叶随着风声哗啦作响,少顷,风停叶静。东侧的僧舍中,谢无殇轻轻掀开眼皮。
“它”来了!
他翻身下床,开门,果然,不速之客正绕着院中那口古井来回踱步。
这东西虽然形似人身,其实细看之下,毛脸尖耳,眼神犀利,四肢是一种近乎病态的纤细,与这纤细截然相反的,是它算的上壮硕的腰身,几片辨不出颜色的布料稀稀拉拉挂在腰下,还不足以遮羞,好在它还晓得在关键部位围上一圈苍棕色的毛片,如此形容,乍眼一看,比起人,倒更似走兽多一些。
绕井转了十多圈后,来客似有些焦灼,足下动作越来越快,逐渐近乎狂奔,步伐怪异又矫健。
“嗷呜!”
猝不及防的,它突然急速停下,怒视圆月,引颈发出一声刺耳的长嚎。
月色下,獠牙森森。
不多时,稀疏的开门声断续响起,几颗圆亮的脑袋从各屋探出。
来客似有所觉察,忽然回首。
......脑袋迅速缩回屋内。
安静片刻后,一颗脑袋慢慢送出来,动作略显猥琐。
所幸,来客已将目光转向古井。
见状,这脑袋低语一声“走!”
十几个手持棍棒的寺僧,蹑手蹑脚出了门来,围聚到谢无殇身边。
院中之物虽未发难,可多次漏夜前来,绝非好意,众人不约而同望向身侧的青年。
谢无殇负手立在檐下,身姿在墙面投下一道纤长的人影,月光映在他如玉的面庞上,是胜券在握的平静。
众人略感心安,转而看向院中。
谁知,一念之间,来客竟已回首疾走,眨眼,便与众人近在咫尺。
“吱、吱~”尖锐的锉牙声从它嘴角溢出,配合阴沉怪异的面孔,显得格外惊悚。
胆子稍小的僧人立刻缩成一团:“谢仙师,它...它走过来了...它是不是看到我们了?”
“你不是说,只要布下云罗阵,它就看不见我们吗?仙、仙师?”
谢无殇整理了一下袖口,道:“不用怕,它看不见。”
“啊?”
僧众尚未缓神,来客忽然调头,面向古井,纵身一跃。
啪!一股无形的力量将它齐腰拦下,接着狠狠掼摔在地。
嗷呜~
这一摔力道之大,生生将它换了个模样,它摇摇晃晃起身,四肢着地,由一个不足五尺的毛脸男人,摇身变成了一只人脸兽形的大花猫?
错了,是一只狼犬!
众人却并不觉怪异,因为比之先前那副人兽难辨的模样,它现在这样,倒是顺眼许多。
狼犬自然已察觉到寺院今日的不同寻常,它竖起耳朵,沿着院落内侧,四处嗅来嗅去,很快,便嗅到了僧舍这一侧,三层高的台阶上,布下了一道可隐匿人形的阵法,只消再往前一步,便能察觉端倪。
僧人们面色紧张,不由自主屏住呼吸,将棍棒紧握在胸前,好在,它嗅了一圈后,并无发现,转身又踱回井边。
逃过一劫,大家松了口气,见谢无殇依旧面色淡然,心中松懈,忍不住交头接耳,低声讨论起来。
“哎,你们说,这妖怪三天两头的往咱们这里跑?是想做什么?”
“谁知道呢?莫不是咱们这有什么宝贝,它想来偷?”
“什么宝贝?”声音压到更低,近乎窃窃私语:“难不成是师傅那只宝贝木鱼?”
“那木鱼破的没边了,给你你要吗?”
“我不要!”
“就是,连你都不要,妖怪偷去做甚?”
“那你说,它老是三更半夜跑咱们这鬼叫做甚?”
“哼,还能做甚?装神弄鬼呗!吓唬你们这群胆小鬼。”角落里传来一道略显凶狠的声音。
几人齐刷刷看向那人,不解道:“师弟?你不是在陪师傅抄《地藏经》?跑出来干嘛?小心师傅责备。”
那人顿了一下,复又大声道:“抄经抄经,满院子人都睡了,偏框着老子去抄经,老子出来放放风怎的了,不行吗 ?”
“不是不行,只是我担心你经书抄不完,三个月期限一到,师傅不肯收留你。”
“哼,我晾他”见众人齐齐看来,那人改口道:“我若再求他,他定会收我的。再说了,”那人道:“等我去几拳打死这妖怪,别说师傅了,便是你们,今后也得点头哈腰的谢我。”
话说的十分狂妄,十分无理,却没人露出惊讶的神色,看来已经习以为常。
静了一会,一人忍不住好言相劝:“师弟,我知你武艺高强,可你还没见识过这东西的厉害,若非谢仙师在此,今夜我们照旧是谁也不敢出门的。”
那人冷哼一声,话里带着不屑,“什么谢仙师王仙师,不就是个招摇撞骗的小白脸,胆小怕死的东西!让开,今日就让你们这一窝脓包废物看看我赛某人的厉害。”
说着,他大喝一声,跳到谢无殇跟前,略带挑衅的看向他。
谢无殇微微挑眉,瞟了一眼这满脸横肉的胖和尚,这和尚穿了一身极不合身的僧袍,身量比谢无殇略矮一截,所以,谢无殇稍一抬眼,就能看见他湛青色的头皮,上面还未点戒疤。
和尚狠狠的瞪了一眼,见谢无殇无甚反应,自觉这年轻人已被自己的气势吓到,甚为满意,立刻调转矛头冲向院中。
谢无殇下意识想拦他,不知想到什么,又停下来,任他冲了出去。
云罗阵许出不许进,胖和尚毫无阻碍的冲到狼犬身前,他倒不胆怯,上来就挥动拳头,似要给它一拳。
狼犬十分警觉,立即调转矛头,磨牙霍霍。
一人一犬在院中对峙,廊下众人除谢无殇外,个个面色焦灼。
狼犬恶吼一声,率先扑向和尚,和尚身形敏捷,闪身躲开。
“好!”众人忍不住夸赞一声。
和尚虽听不见这夸赞,却知众人定然看的到自己的勇猛,心中颇为得意,他飞扑过去,一手提起狼犬耳朵,一手抡拳往狼犬面上揍去,许是这和尚当真武艺高强,竟真的揍中几拳。
狼犬回身撕咬,和尚眼疾手快,立即收拳,狠狠掰住犬嘴,观他动作,似乎是想徒手将这狼犬由嘴部撕成两半。
众人刚想叫好,忽然齐齐瞳孔一震。
原来狼犬挣扎不成,突然自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哀嚎,伴随这声哀嚎,它的身体迅速变大,很快,和尚两只手便捏不住变大数倍的狗嘴,力气一卸,便被狼犬甩了出去。
和尚头晕眼花,迷糊中站起身,顿时吓的肝胆俱裂,眼前站着的早已不是方才那只狼犬,而是一只身形巨大,棕面獠牙的人脸怪物,此刻这怪物目眦尽裂,似乎要把他五马分尸才能解方才之恨。
和尚惊叫一声,连连后退想折回廊下,可惜任他如何拍打,结界纹丝不动。
先前劝诫和尚之人于心不忍,对谢无殇道:“仙师可否出手救救师弟?”
谢无殇面无表情道:“他自找的。”
和尚拍打一会,忽觉眼前一暗,尚不及反应,便是一阵天翻地覆,顷刻间,就有利齿咬合的声音传到耳边,他有些茫然的睁大眼,眼前一片血雾,和尚心中费解,还想挣扎,忽觉一阵剧痛自胸口蔓延,他费力的望向胸口。
“啊啊啊啊啊!!!!!”
和尚很快没了气息,他被狼犬的利齿穿胸而过,肠穿肚烂,死不瞑目。
一切发生的太过急促,几乎是一念之间。
老方丈开门时,正好看到这一幕,他长叹一声,双掌合十,沉声道了句:“阿弥陀佛!”
僧人们听到这句佛号,如梦方醒,或手脚并用,钻进僧舍;或躲到谢无殇身后,寻求庇佑;或双手合十,念念有词;甚至还有惊惧交加中,控制不住放声尖叫的,一时间,撷露寺一团混乱。
谢无殇被这乱七八糟的声音吵的思绪不宁,他耐下性子,安抚道:“都呆在原地,不要害怕,不要乱跑。”
“阿弥陀佛!”见局面失控,方丈撩起袈裟,就地盘腿而坐,将几个慌不择路的寺僧挡在门外,道:“出家之人,四大皆空,生死自有定数,有何惧哉,坐下,随我一道,温习晚课。”
话如定心之骨,僧人渐渐安静下来,聚到他身侧,一众寺僧就在廊下打起坐来。
“哧!”狼犬一口吐出和尚的尸身,随即又“哧哧”几下,吐出几口残血。
谢无殇眉头微皱,冷眼看着狼犬将嘴巴蹭向和尚的裤腿,那里有一块尚未沾上血迹的干净布料。
狼犬在僧袍上蹭了一会,似有些伤心,“唔”的一声,竟如人一般的哽咽,它的身体又缩回先前的模样。
谢无殇微微愣神,不知怎的,他对这狼犬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似乎从前在哪里见过一般,可一时又毫无头绪。
来不及细想,他信步走到院中。
狼犬十分警惕,见又有人出来,立刻竖起獠牙,纵身朝谢无殇扑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