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都千代田区神保町的石板路上,
黄包车车轮碾过细碎的石子,郭义与同伴下了车。
抬眼望去,
岩波书店深褐色的木质外墙,在日光下泛着温润光泽。
夏目漱石题写的招牌苍劲有力,整栋建筑静默伫立,仿佛将文化凝作一种沉稳庄重的气质。
郭义轻轻推开门,油墨香混着木质书架的气息扑面而来。
挑高的天花板垂落暖黄吊灯,照亮纵横交错的书架阵列。
檀木书架上,书籍的蓝白封面与厚重的学术典籍错落有致,过道刻意留得宽敞,方便读者捧着书册驻足翻阅。
远处几位学者正低声讨论,指尖划过书脊的沙沙声,与窗外偶有飘落的银杏叶,共同编织出静谧而充满张力的知识殿堂。
郭义望着这方天地,终于确认,自己要买的书,就在此处。
几人快步掠过书架,
目光如炬扫过泛黄书脊上的日文标签。
但凡瞥见“机械工学”“电気回路”等工科类标识,便毫不犹豫地将书本抽出。
他们动作娴熟,书页尚未翻开,便已夹在腋下,三五成群地往收银台奔去。
一时间,木质地板被鞋子踏得咚咚作响,一摞摞厚重的专业书籍在柜台前堆成小山,他们异口同声吐出简短的汉字:
“买!”
硬币与纸币碰撞的清脆声响,混着油墨香,在静谧的书店里激荡出别样的热烈。
此起彼伏的翻书声戛然而止。
当这群人抱着高高垒起的工科书籍,大步迈向收银台时,原本安静的书店里,一道道目光如芒在背般投来。
身着和服的老学者推了推金丝眼镜,喉间溢出不满的轻哼;几个戴着圆框眼镜、正在摘抄笔记的学生,停下手中的钢笔,皱着眉头上下打量着他们衣着和匆忙的举止。
见这群人既没有文人摩挲书页时的温柔,也不见学者考究装帧的雅致,只是利落地将书本码在柜台上,动作干脆得近乎粗鲁。
有位正在细读《源氏物语》的妇人别过脸去,轻轻抖开折扇半掩口鼻,仿佛眼前这番景象,连呼吸间的空气都染上了粗鄙的气息。
郭义抬眼扫过那些投来鄙夷目光的看客,喉间溢出一声轻笑。
他微微颔首示意伙伴,众人默契地加快动作,手臂青筋暴起,将厚重的工科典籍一本接一本地往柜台上摞。
木质柜台在重压下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却盖不过纸张翻飞的簌簌响动。
他故意将最后一摞书重重砸在收银台上,金属柜台被震得发出闷响,扬起的书尘在午后的阳光里肆意飘散,像是无声地回敬着那些异样的眼神。
当郭义将日元纸币拍在收银台的刹那,一道带着湖南乡音的问询刺破书店的寂静:“华夏人?”
他猛地转身,只见一个斜倚在书架旁的女子,指尖仍勾着一本线装书,她金丝边眼镜慵懒地滑至鼻尖,露出镜片后两道寒芒。
郭义指尖轻叩着柜台,将叠好的日元推向收银员,唇角扬起一抹弧度,声线沉稳如旧:
“正是,我自云南大理来。”
随后,接着说道:“倒是难得,在异国他乡听见乡音了。”
女子的目光扫过堆成小山的书本,金丝眼镜随着她微仰的动作轻颤。
她指尖无意识摩挲着书页,湖南口音里裹着几分诧异:
“噫——买这么多书做么子?”
这声音扬起时,窗外的日光恰好掠过书脊上的日文烫金,在她素衣簪花的身影上投下细碎光斑。
郭义指尖翻飞,将最后一本《机械设计》摞上书堆,扬起的书尘里,他转头露出笑意。
镜片后的眸光与女子相撞,带着几分调侃的意味:“买书不就为了看?总不成是拿来垫桌脚的。”
女子先是一愣,旋即银铃般的笑声溢出,指尖轻点着书山打趣:“这般摞得比人还高,怕不是要把书店都搬空?可莫要囫囵吞枣,到头来两眼一抹黑哟!”镜片后的眸光流转,带着几分促狭与好奇。
二狗子双手麻利地捆扎麻绳,勒紧塞满书籍的麻袋,露出憨笑道:“这点儿哪够?东京城里犄角旮旯的书店,咱都得挨着逛个遍!”说着冲女人挤挤眼,麻绳末端的结扣被他系得死紧,仿佛要把满街的学问都捆进归国的行囊。
女子指尖突然顿在一摞书脊上,抽出那本烫金封皮的《相对论》,纯英文扉页在日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她垂眸翻动书页,金丝眼镜滑到鼻尖,语气带着几分难以置信:“这《相对论》的英文原着……你们当真啃得下来?”声音里带着的惊讶。
郭义接过泛着冷光的英文原着,指腹摩挲过烫金书名,唇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他随意翻了两页,书页翻动的沙沙声里,嗓音低沉而笃定:“我是读不懂这些艰深理论,但总有人能。”
话音落下的瞬间,他眸光骤然变得悠远——恍惚间,苏俊伏案演算时专注的眉眼、乌黑明亮的眼睛里迸发的智慧光芒,又清晰地浮现在眼前。
女子猛地攥紧书脊,金丝眼镜下的瞳孔微微收缩,语气里裹着三分震惊七分质疑:“整个世界公认的才三个半人能看懂《相对论》!你们上哪儿找这样的国人?”她急促的湖南口音撞在书店四壁,惊得邻座翻书的响动都戛然而止。
郭义闻言却只是不紧不慢地系着麻绳,指尖灵巧地穿梭在书堆间隙,将零散的书籍捆成规整的方包。
他抬眼望向女人,目光沉静如止水:
“这世上路再难走,总得有人敢抬脚。”
说到此处,他忽然扯开嘴角,露出一抹带着锋芒的笑,
“您要说这学问难,那我们偏要把它从云端摘下来,种在华夏的土地上。”
二狗子扛起沉甸甸的麻袋,压得肩膀微微下沉,却还不忘咧嘴接话:
“就是!咱们也跟着苏先生学,到时候整个云南府,不,整个中国都能冒出懂《相对论》的人!”
女人攥着书的手缓缓松开,目光扫过两人被书角磨红的手掌,又落在那本泛着冷光的英文原着上。
良久,她轻轻将书放回书堆,素衣上的木樨花随着动作轻颤:“好个把学问种在土地上……看来是我小瞧你们了。但,这也是我在小日子听过最解气的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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