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这座外墙雕了《瑞鹤图》的建筑实际上是周家的客房,倘若说凡人的高门大户的住宅以奢华富丽为主,那修仙的世家则会更倾向于钟灵毓秀之地,而住宅风格也更偏风雅,这景象则也必定是文人所赞叹喜爱的。
张集为沈白安排的这间客房也同样符合着这一规律。屋内摆设虽然不奢华,但贵在齐全,正对窗口的位置摆了一张木制书桌,窗外有一棵梅花树倚窗而生,没有正对着房间挡住视野,却恰有一根开满梅花的枝干探进窗来,伴随着时不时卷入的几缕清风,使得整个客房充斥着一股淡淡的梅花香。
待张集安排完毕后,沈白坐在窗前的木桌旁,顺着窗子向下张望,窗子对面是一小片花园,景色宜人,而在花园的旁边则有一个巨大的六角亭,六角攒尖,飞檐起翘,亭子下部为中空,设有四张分立的石桌,对应东西南北四个不同方向,有外门弟子在不断忙碌着摆宴之事。
待日暮之时,天边被即将落下的太阳染成了鎏金,而这时,余晖顺着探进窗来的梅花枝干照进房间,彼时,沈白正在蒲团之上闭眼宁凝息打坐。这时,三声叩门声响起,沈白从入定状态下醒来,这次调息成功扫除了这几日途中颠簸所带来的身心上的疲惫。
沈白睁开了双眸轻声道:“请进。”
这时,一个身着外门弟子服饰的少年走了进来,微微行礼道:“仙长,宴席已备好,请随在下前往。”
沈白颔首道:“劳烦道友带路。”
那少年转过身,慢慢带着沈白往前走去,天色已经有些晚了,走廊有些漆黑,那外门弟子见状,轻轻拿出一张符,口中念念有词,等符纸开始燃烧之时,那弟子将燃烧着的符纸放入墙边挂着的一盏桃花形状的灯内,那桃花花苞形状的灯便绽放而开,灯便亮了起来,映的整个走廊亮如白昼。
而宴席所摆之处,恰是在沈白房间里看到的六角亭。亭子有四根巨大的朱红色柱子,柱子上刻有许多神兽图案,而此时,周青弈坐在主位之上,而一位鹤发山羊白须的老者位于右侧,张集在主位正对之处,唯余下左位石桌没有人入座。那外门弟子将沈白引到左侧之位,便行礼退下了。
沈白坐在那石椅之上,抬头望去,这六角亭的最顶端处,也同样点着一盏与走廊相似的桃花灯。配上周围用灵力维系常开不败的各色繁花,着实算得上一种别致的风雅。
“白兄,你来了。”周青弈看见沈白之后马上从主位上站了起来,眼睛亮了起来,欲往下迎去。
可旁边那位白发老者轻咳了两声。周青弈听见之后马上顿住了脚步,他轻咳两声,立马站在原地。装做正经道:“欢迎沈兄光临寒舍,如有招待不周之处,请沈兄多多担待,只要我周家能够办到,那我们便尽力而为。”说罢,周青弈看向了张集,“张集,你不用去谷雨门值班了,这段时间,就跟在沈兄身边。”
张集颔首行了一礼道:“是。”
沈白看见此景,面上不动声色,心里不由叹了口气,立马也就清楚了这白须老者是何人。这必然是周家不知哪位长老前辈,一来是怕小少主脾性玩劣跳脱有失周家风范,其二则应该是想看一看自己的为人是否能够配得上同自家小少主结交。果然,周青弈这厮日常行事作风在自家长辈眼中到底多不靠谱。
几经寒暄过后,这宴席也就开始了。修仙人家自然是清心寡欲,加上大多世家的修士已经踏入了辟谷期,所以设宴也基本都是客套话,相较于饱腹更多的是为了交谈事务,当寒暄过后这场宴席最终的部分也就差不多快结束了,而仙家的伙食也自然不比凡间的富贵人家,却又比寻常人家奢侈些,从某种意义上倒也算得上“中庸”二字。
微风拂过前庭花园里绽放的芍药,丝丝清香顺着长廊飘到了逢迎处,明月高悬在天际,觥筹交错,杯盘狼藉之间,也到了子夜,周家那名长老在宴席结束之时便离场了,不再掺和小辈间的社交,唯余沈白,周青弈,张集三人并未着急回房,今夜恰是十五,月圆之际,三人穿过长廊北行复百步到达一处青石修葺的高台,高台存有百余台阶,等三人登上高台,高台上亦有一张雕刻着棋盘的石桌与几把石椅,而台阶与平台的连接处赫然有三个大字“赏月台”。
周青弈扯过旁边的石椅摆在石桌旁,然后看着张集道:“张集,拿酒来……嗯,就拿前年埋在我水榭旁那棵桃树下的那坛花酿吧。”
张集满面愁容的摸了摸下巴道:“可是少主……宗主最近不让你喝酒啊,你上次喝了不到三杯就醉了,偏要在正对大门的那块祖训影壁上刻你自己的名,一群人谁也拦不住,最后还是宗主临时从外面回来,才拦住你,您要不还是别喝了。”
周青弈听了张集的话,面色一阵涨红道:“白兄,你莫听他胡言,上次那酒撂了许久是真的烈,但我埋在水榭的那坛年岁尚浅,并且还是自己酿的花酒,绝对不会醉,恰是今日月色刚好,又风和日丽,没有半分云雾叨扰,绝对是个赏月的妙时,倘若没有美酒相衬,多少也算平耽误了这般美景良辰。”
说罢,他冲着张集使了个眼色,张集会意,立马道:“少主说的不错,所谓‘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将进酒》)赏月没有酒怎么能成呢,没关系,少主,我一点也不知道您今夜喝了酒,张集我这就给您二位‘上茶''。”
待张集走后,沈白同周青弈坐在赏月台的石椅上望天上那轮明月出神,修者以悟为主,所谓“大道无形,生育天地。大道无情,运行日月。大道无名,长养万物”(《太上老君说常清静经》)所阐述的就是道的三个特征——“无形、无情、无名”,而在修行过程中,“悟”同样是很重要的一个步骤。悟天地运行的法则,悟日月轮转的规律,悟四季更迭的变化,也是不断涵养心性,提升修为的必然途径,这也是修者常居于钟灵毓秀之地的一点原因。
周青弈望着那轮明月,似是有所顿悟,他叹息一声道:“‘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水调歌头》)世间万物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不变的。”
沈白点了点头:“也没有什么东西是一去而不复返的。”
周青弈觉得这说法稀奇,转过头看着沈白道:“哦?白兄这说法倒是稀奇。古人曾言‘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论语》),就是在告诫人们,时间的不可逆转,所随时间逝去的万物也难以追寻,既然如此,又何来的‘复返''一说。”
沈白轻笑道:“周兄所言的确有道理,但我所说的复返却与周兄所讲并非一件事,我所讲的复返所指是指天地间所运行的法则规律,大到一年四季春夏秋冬的更迭,小到时岁轮转变迁,太阳的朝升暮落,都是一个轮转循环。古往今来,一个国家王朝的兴衰,合久必分,分久必合是永恒的规律。人世间的万事万物永远存有一个循环的规律,轮转是一个定数,因为存有此方规律,世间万物才得以运转。”
周青弈眨了眨眼道:“那人间万物生死作何解释?”
沈白望着那轮银盘般斗大的月,那月亮泛着淡淡的白色光晕,而在绸缎般的夜色中,除了那轮圆月,映入眼帘的还有满目繁星,听到了周青弈的提问,沈白轻声道:“生死皆为过程,而非结局,人的一生之中,出生肉身受天地万物滋养,得以生存,死后肉身消逝腐烂,又融于天地之间化作养分,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循环因果呢?而灵魂的复返则更为简单些,投生为始,从鬼魂化成人身,而人世魂魄所造一切果业,则称因果,等一生结束,恶者照见孽镜台罪恶,趟过血池河,经受折磨;善者赏过彼岸花,走过奈何桥,饮下孟婆汤,重新投胎成人,这大概也就是凡人的一生了。若死亡只代表一个节点,而非一个终点,逝去的人终将以某种方式返还世间,又怎能不算是一种复返呢。”
周青弈笑了笑,正要说话,却听见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登上赏月台,他侧头一看,语气略带调笑着问道:“呦,这上茶的这么快就回来啦,快坐快坐。”
一阵笑声由远方传来,未见其人,先闻其声,这声音诚然十分爽朗,想必是被托付拿酒的张集那传来的,不足片刻,张集的身影果真显现出来了,他双手托着一个盏托,上面放着几样物件,三个酒盏,一壶桃花酿。张集将那木制的盏托放在那石桌的中央,拿起桌上的白玉壶倒了三杯清酒,沈白接过张集递来的酒盏,低头看着那酒,色泽程亮透彻,杯中竟恰巧倒映出了天边的那轮圆月,而鼻尖轻嗅,亦可闻到那酒散发着一股淡淡的桃花香。
这时周青弈轻笑着这举起了酒盏,三人酒杯在月色下碰撞,澄澈的酒液洒出,将那酒中的月亮勾起了丝丝涟漪,恰也有了“举杯邀明月”(月下独酌四首.其一)之景,沈白将那花酒一饮而尽,这酒的确年头尚浅,欠缺些那些陈酒的辛辣,但的确多了几分温润的清爽,唇齿间溢着那淡雅的桃花香,也算是别有一番风味。
酒过三巡后,三人亦有些微醺,其中最先倒下的竟是经常寻欢作乐的周青弈,倘若说周青弈清醒时还能因身份而自持稍抑制自己的行为,那醉后的周青弈则完全摆脱了那些规矩的束缚,变得更加肆意妄为。只见他面色泛着红,浑身散发着那若有若无的酒气,想必也是醉的不轻,他一手揽住沈白的肩膀,沈白同样感觉有些头脑发昏,这是他第一次喝酒,这么被周青弈一揽,也是吓了一跳,然后想推开周青弈,却没推动,倒是自己的衣服被扯得有些发歪,脖颈处挂着的那块水滴形状的玉佩顺着衣领滑了出来。
若说三人之中,最清醒的当属张集,张集看到这幅场景时本有些哭笑不得,但在看见那玉佩的瞬间竟罕见的愣了一瞬,而这时,周青弈也发现了这玉佩,他伸手钩住了拴住玉佩的绳子,那玉佩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一丝浅显的光晕,他迷迷糊糊的说道:“沈白,你这玉佩成色真不错......只不过,这形状真奇怪,像水滴又不像,和我说实话,哪得来的,我也搞一块去。”
沈白知道他醉的不轻,推搡半天也没推开,叹了口气,也就任由他揽着了,听他这么问,沈白轻声答道:“这是师父留给我的。没有第二个”随后他转头看见张集望着他那块玉佩出神,面色不太好看的样子,于是沈白问道:“张兄?”
张集这才回过神来,“奥,没什么,周小少主醉了,我扶他去休息吧,沈兄也早些睡吧,明日不是还要询问那毒的来源吗,若是缺什么了,给我用灵力传个书就好了。”
说罢,张集接过周青弈,周青弈被架走,明显有些不乐意,一边嘟嘟囔囔的说着话,一边被张集架走,慢慢走下了赏月台,不见了踪影,待二人走后,沈白轻轻抚摸着那玉佩的纹路,看张集那个表情,应当是见过这玉佩,而且绝对是印象深刻,这玉佩戴在他身上已经将近快二十年了,张集该是什么时候见过这玉佩的呢,想着想着,沈白越发觉得这张集知道点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