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啪嗒!”一滴猩红的血珠顺着剑尖滴到地上,而那地面早已被淋漓的鲜血浸透,散发着淡淡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味。“最后一个......”沈白大口喘着粗气,用力将剑从妖魔体内拔出,那把剑早已被鲜血浸染,而他也终于支撑不住,踉跄着单膝地跪了下来,那剑被带着直立地插在地面上,连剑尖都变得有些蜷曲,按道理讲仙器本该与凡物不同,不应如此脆弱,但可惜,妖魔还是太多了。
沈白倚着那把不再锋利的剑,他面色苍白,额角也冒出豆大的汗珠,一身白衣也早已在厮杀中染成了血色,好在这场厮杀的结果不算太坏,他赢了,纵使赢得并不轻松。过了不知多久,他才勉强拄着剑站起来,他负了伤,背部被妖魔抓出了一大道口子,伤口深可见骨,皮肉外翻着,正汩汩得渗着血。
沈白缓步走出了这个废弃的村庄,这是他到达的第五个村子,这里和前四个村子没有区别,全被妖魔屠干净了。血腥气弥漫在空气中,一呼吸,令人作呕的恶臭便萦绕在鼻腔,土地被血浸透,随处可见的是被掏空内脏的躯壳和被撕扯破碎的脏器。
毫无疑问,这是乱世,是众生的劫难,是妖魔的狂欢。———————————————————
自沈白出生开始,一睁开眼,入目的便是这令人畏惧的场景。他生下来的那一日,村子恰逢妖魔的侵袭,全村人被妖魔屠戮殆尽,被剖开胸膛,蚕食掉内脏,而尚在襁褓之中的他,被母亲的躯体盖住,才未被要妖魔发觉,三日之后,一得道高人途径村落,望见惨状也不由悲戚,正打算离去,却被一声虚弱的婴啼牵绊住脚步,高人冲进村落,在最近的一间屋内寻到一个欲将气绝的婴儿,那婴儿脖子上挂着一块类似水滴形状的玉佩,一看便是家庭宠爱,本应富足的人生得了这样的无妄之灾,说来也算戏剧。而全村近两百人,唯有一个最没有反抗力的孩提活了下去。
高人虽然有着堪比通天的能力,却也无法去拯救这样一个几近灭亡的尘世。他并非没有做过尝试,可惜无论以怎样的途径,都已失败告终。他明白,他救不了所有的人,甚至有时,面对大妖,自己都几近丧命,行走于这样的世道,他的确看淡了死生,曾几何时,他面对那声声的哀求也曾目眦欲裂得试图伸出手,可惜他已经竭尽全力。他既然无法挽救这尘世所生的亿万生灵,不如去竭尽己力,去培养一个生灵长大,去让那个孩子作为一股希望而永远幸福的活下去。
他将那孩子命名为沈白,沈是他的姓氏,而白则是他期盼那个孩子可以永远天真无邪,像白纸一样单纯,不为尘世所扰,能够健康快乐的生存。他甚至去了一座荒山,在那座山上设下结界,只为不让那孩子沾染血腥的尘世。不付高人所望,那孩子健健康康成长,性子也如同那白纸一样无瑕。沈白跟着高人学习术法,修养心性,他也想知道结界外有什么,但高人却从来不让沈白跨出结界。高人同他讲,外面是怎样的太平盛世,花开得怎样好,草长得怎样高,百姓怎样的安居乐业。他骗他说修仙人不得盛世现身,否则善恶无法平衡,会引起怎样的麻烦。于是沈白一心修行,于结界中待了十年有余,直到高人离世,都未曾踏出那结界半步。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高人道行高深,本应能护这孩子一辈子。可是,世间万物永远逃不过一个道理,那就是所谓的物极必反,盛极而衰,当修为精进到一定地步,必然心生踟蹰之情,便生出执念,执念一深,心魔必起,这时若克服心魔,便能扶摇直上,更有甚者则悟道飞升;若无法克服,则不仅道行无法前进,更有甚者,会陷于心魔的囹圄,死于心魔之中。令人唏嘘不已的是,修为深不可测的高人终究没有越过心中那道坎,最终驾鹤西去,走向了世间万物都难以避免的那个结局,与凡人一般化作尘土。
高人仙逝之前,曾问过沈白一个问题。那时,高人已然是度之末,他卧在榻上,面色是不健康的蜡黄色,面容也是难以忽视的苍老,但他仍旧慈祥得笑着问道:“扶摇,师父最后想问你一个问题,倘若世间混乱,人间大难,你当如何。”
彼时沈白跪在榻前,眼眶微微泛着红,声音也略微有些哽咽,但他还是努力保持着镇定答道:“回师父,沈白以为,拥有一份能力本应去承担一份职责,若真有那么一日,人间大乱,沈白应下山救世而去。”
高人听后,并没有露出意外的神色,而是轻轻摸了摸沈白的头问道:“倘若你一人无法救下所有人,甚至连救下的人都会死亡呢?”
沈白抬起头,虽然语气仍旧哽咽,但眼神却闪烁着某种坚定道:“沈白以为,一个人具有一个人的命数,凡人究其一生不过区区百年,无论为人如何,境遇怎样,都会走向一种消亡之势。修士即是顺势又是逆势。顺势是因为大道宽容,可海纳百川,又可容纳世间万千生灵,大道三千,可接纳尘世一切行径,以至于给了人们一条通天之路。逆势则为行大道者终违背天地规律,世间万物皆有寿数,大到山海,小到蜉蝣万物皆遵循天命,古语言:‘南有冥灵者,以五百岁为春,五百岁为秋;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庄子《逍遥游》)连这二者都无法逃脱消亡的结局,而修者却能走向永恒,可见,修士之命本就超脱命运所束。故而,从踏上修行的那刻开始,我们便早已摆脱尘世。凡人之命皆有定数,我救之,可使凡人逃脱一劫,但凡人终究不是修行之士,仍旧会走向灭亡,但此后劫后余生之日,更易去珍视己身所有,了却牵绊,安置执念。而我亦心无所愧,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解脱呢。”
高人望着沈白那双清澈的双眼,突然释然的一笑,叹了口气道:“也罢也罢,此为命数所致,是我糊涂了,扶摇,你看得清,果真是修行的好料子,日后,你当行自己之道便可以了,不必回头。”说罢,驾鹤西去也,此去,也算是了去执念,安然融于大道了。
高人死后,设下的结界灵力自然也就弱了,但却也不至于消散,仍旧笼罩着这座荒山,随着时间的流逝,沈白的修为也逐渐增长。直到有一天,逃命的流民误打误撞闯进了结界之中。山中的结界近乎消散,唯独剩下了驱邪的效力,隐形的效力早已不见。
流民闯进这座荒山,本以为必死无疑,结果却在竭力之际在山腰处看见了一座屋子在燃起缕缕炊烟,那房子不算太远,却也的确不近。他便咬着牙踉踉跄跄闯进了那有着花树的院子。而他没有看见的是,从他走上山腰的那时开始,那只妖魔就一直驻足原地,没有再追他。流民闯进了那坐院子,院内陈设整洁风雅,仿佛不属于这已经变成炼狱的人间。
而强撑着的流民也再也支撑不住,随着大脑的阵阵发黑,他竟晕倒在了院中。
等流民再次苏醒,发现自己被人放置在床榻之上,一路上奔逃颠簸所导致的伤也被包扎好了。而恰在此时,沈白也进了屋子,与流民对上了。经过一番交谈,沈白才终于理解这个陌生的尘世,这根本不是所谓的太平盛世,而是一个血腥的,噩梦般的炼狱。外面的百姓颠沛流离,王朝分崩离析,妖魔横行世间,在这样的世道,没有一个人的存活是容易的。
高人教了他许多东西,却并不想让他去践行这些东西,即便高人也知道这是错的,可他就是这样做了,他不是神,他救不了这个尘世,他救不了任何人,曾经他拼命救过的人在第二天就被妖魔残害致死,他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徒劳的,他很愧疚,而沈白就是他最后的私心,他想,虽然我没办法救下所有人,但是我也真正救下了一个人,这个人不用知道这残酷的人间,不用感受骨肉的分别,不用拼命活着,他能够健健康康的长大,能够平淡的过完这一生。这也算我对这个尘世的最后能做到的贡献了吧。
先前的问话到了应验之时,沈白却真的有些迷惘。沈白很矛盾,他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还是呆在结界中继续生活,直到有一天飞升成仙或者在这方土地死亡腐烂,过师父所期盼的属于他的一生,一条真正平淡自由的路。而另一条路,则是布满了荆棘,去接触那个从没有了解过的陌生的尘世,去下山救人,即便无法救下所有人。
“师父,我明白你为什么要问我那样的问题了,你教了我术法,也给了我选择的权力。”沈白揉着眉头,苦笑道。
沉默片刻后,沈白用小臂遮住了那双透亮的眼,嗓音也有些发哑“可是……,师父,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等到第二天的黎明,那抹淡金色染上天边时,沈白还是做出了决定,他看着花树下师父的墓碑,慢慢跪了下来,他低垂着头,一缕微风吹落了花树的花瓣,落在他的头上。
沈白眼角微微泛红,抬起了头,轻声对着墓碑说:“师父,我决定了,我要入世了,我要行我自己的道,我没办法做到知道一切后仍然选择束手旁观,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师父…,你一定早就预料到了我的选择了吧,所以你教了我术法,问了我那样的问题,师父…这就是你的心魔吧,你其实也放不下这个尘世的是吧......师父,我要走了。”
沈白缓缓站起身来,他定定的看着那座墓碑,俯身一拜,然后转过身,向着那山下走去,这条路通往着那不曾知晓的尘世,而在他身后,风吹的花树枝桠轻轻晃动着,朝霞的光晕照在墓碑上,像是旧人的默许,也似愧疚的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