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和哥哥从有意识起,就整日游荡在贫民窟内,不知道自己的姓名,也不知道从前生活在哪,父母是谁。
不,或许哥哥是知道的,但深究一切都没什么意思。
不能创造价值的孩童们,日渐长大的食物需求得不到满足之后,被抛弃已经是十分仁慈的选项了。
起码他们活了下来,或许也获得了短暂的爱意。
回想起她从前的人生,林池冶不怨恨任何人,不怨恨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投胎是个技术活,林池冶选的太差,她认了。
她到目前的人生中怨恨的事,只有一切。
迟迟不能释怀的事情,也同样只有一件。
为此,她甘愿变成任何样子,也甘愿做任何事。
……
林池冶看着远处,第一次不由自主地主动想起了从前,那些被刻意压抑的时光和记忆。
那些记忆,随着在林池冶口中的悠远小调中慢慢成型。
但林池冶发誓,她是真睡不着起来无聊到回忆过去的,没想过吵醒那头鱼。
所以在她无意间骤然低头,一看一双死鱼眼瞪着自己,林池冶还吓了一跳。
“我K,你突然瞪着个大眼睛干嘛?”林池冶大喊。
林池冶被吓了一跳,绮鳞缓慢地回答:“你的……歌。”
“那算什么歌,不知道从哪传出的小调而已,很多小孩都会唱。”林池冶满不在乎,可却又忍不住轻哼了两句。
绮鳞:“很……火。”
“很火?”林池冶疑问,不懂自己随意哼的东西,跟火有什么关系。
见林池冶不懂他的意思,绮鳞静默了一瞬,伸手指向一旁熄灭的火,“像……像……”
像?林池冶皱眉,还是不明白绮鳞的意思。
不知道她和那团要熄灭的火,有什么和她像的。这算什么,诅咒她跟那团火一样要灭,诅咒她死?
好啊,小东西心思还挺坏。
明知道不是什么好的关联,林池冶也不犯那个贱,不打算问。
只是在沉默中远眺,脑海里思绪繁杂,嘴里也再没哼起那首歌曲。
对于语言匮乏的人鱼,林池冶没能指望它能给自己一个回答,她也并不关心一头鱼是怎么想的。
她厌恶被评价。
所以在海风之中,当绮鳞的声音也顺着海风过来,林池冶有一瞬间的错觉,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轻戳中,心脏在微微跳动。
林池冶以为它已经放弃跟她多说,也没看到人鱼急迫想要说出口的神色。
它或许在心底措辞已久,说出的话语意外地十分顺畅。
“你的歌,很温暖。”
“像火一样。”
人鱼的嗓音里,蕴含着一种难以捕捉的魔力,它的声音在林池冶听来,向来都是带着一丝空灵清透,但或许是这几句话在她听来太过像人类了。
绮鳞的声音,意外的有些低沉缠绢,让林池冶想忽视都很难。
从来没有人会在意林池冶随意说出的抱怨,也没有人会真正认真回答她的每一个问题。
所以,当突然有人认真在乎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那种不容在乎的感觉,十分容易分辨。即使林池冶抗拒之间,无法忽视的一股暖流自心底缓缓升起,她便再也无法忽视它的话。
晚风伴着热意,林池冶也感觉自己有几分沉醉。
“鱼,小鱼。你的家在哪?”林池冶问它,视线却没有往下看。
“你们从海底下能看到这儿吗?”林池冶抬头,为绮鳞指向她自认为最美的群星一角。
她生于海上,长于海上,她甚至已经预见,自己最终的归宿依然是大海。
绮鳞是人鱼,生活在海中的最深处。
那里是林池冶没看过的风景,林池冶从前没想过那底下会是什么样子,可此刻她抬头看着黑色的天空,宛如深海的颜色。
那其中人鱼的长尾鳞片的光点,会不会就是其上的点点星光?
林池冶第一次有了极大兴趣,和绮鳞确认这件事,确认她没去过的地方。
航行在海面只有血雨腥风,没有海盗传说里,寻不到的宝藏。那会不会传说中的宝藏,就在海底,在人类到不了的地方,那就是传说中无人能及的宝藏。
林池冶高高地端坐树上,晃动着双腿,绮鳞被她束缚在底下的树干上。
可听林池冶这么说,绮鳞还是很努力的抬头望天。
并且认真地回答她,“不,深海没那么……亮。”
“最深处的海域,几乎什么也没有。”
“啊?”林池冶先是疑惑,然后毫不犹豫地嘲笑出声:“哈哈哈,那不是没什么意思,你看看我们岸上,多少新鲜的玩意。”
“要我说啊,你足够倒霉,但比你那些海底的小玩意们好。”
“起码你上过岸,上过船。见过天空,踩过大地。虽然你见到的人类不怎么好,但是应该挺有意思,在海底游来游去多无聊。”
“你看今天。”林池冶一指绮鳞,给它定性,“要不是我,你一头在海底生活的鱼,什么时候能吃天上的鸟。”
“还有那些鱼,你在海底一辈子也吃不上烤熟的鱼!”
“……”
“……我们不需要这些。”
“需要,怎么不需要。”林池冶笑着低头,根本不听绮鳞的反驳。
巨大的天空在她背后盛开,她就高高的坐在树上,朝着它笑得露满了牙,那是一个对于林池冶来说,颇为傻气的笑容。
可林池冶却根本没感觉,她的整个人生,几乎都背负着枷锁。
像今天这样毫无保留的放松时候,林池冶几乎回想不起来,她后来的人生有没有过这样的时刻。好像只有在小时候,哥哥还在,她才勉强拥有这样放松的机会。
林池冶赤裸着双脚,在树上晃悠着。
既然睡不着,还有人接她的话。
对方是一个没长脑袋的蠢鱼,林池冶索性没了顾忌,想到什么说什么,全无顾虑给它洗脑。
“你说你不喜欢岸上,也不喜欢人类。”
“可你喜欢这些,没错吧。”
“虽然你之后的下场吧,啧~估计不怎么好。”
“但人生,不鱼生嘛,感受过才知道什么是重要的。你现在想想,是不是之前在海里的生活,才像是假的。”
绮鳞:“……”
它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把作恶说得这么轻松,把伤害作为玩笑。
可它更不明白自己瞬间的想法,她说的话……绮鳞是认同的。
它张嘴,找不到反驳的人类语言。
离开许久,在海里的一切,才像是绮鳞根本没经历过的世界。
上岸来没有哪刻,让绮鳞觉得比现在更真实。它感觉到了树木、鲜草、沙子的味道,周围的海水在他身边,天空就在它的眼前。
伸手就能触摸。
可即使这一切在眼前,林池冶的存在,对于它来说才是最真实的。
那是它没办法触摸的人类。
绮鳞感觉手心一丝痒意蔓延,不重,柔柔的感觉,像在促使它做些什么。
她是她上岸后的第一个“同类”,是它最搞不懂的人类,也是唯一能和它说话的雌性,她教会了它很多。
可它还有很多不懂的东西,它不明白自己的感受,它想让她再教教它。
告诉它,为什么想要触摸眼前人的眼睛。
明明天上的星空就在它的眼前,可都亮不过那双眼睛。
绮鳞压抑住自己内心所有的渴望,它莫名有种恐惧抑制住行为,那是属于人鱼的本能。
本能在拉扯住它,告诉它。
不能说。
不能问。
它不明白。
它如不明白岸上的很多人类一般,也不明白林池冶。
她还在笑着,带着些颊促的笑意:“怎么,又被我说中了?”
绮鳞看着她,缓缓地咽了一口。它们不像人类一样,有着口腔粘液这类东西。
这个动作对于人鱼来说,没有作用。
可能是和人类学的坏习惯,绮鳞想。
绮鳞没有回答,它不知道它反常的反应是什么。
可面前的人偏偏不放过它。
林池冶难的有几分兴致,整个人都放松得不行。
现在不说她面前的,是还能听懂人话的人鱼,哪怕它就真是一头鱼,纯种的鱼,也得给她吐出个一二三来。
绮鳞有些恼怒,不明白这个人为什么这么坏。生怕她又不知道说出什么来,绮鳞低头不再看她。
“那你呢,你的家是什么?”
片刻的安静后,还是绮鳞忍不住主动开口。
它也有种感觉,今天是特殊的,不应该就这么结束,好像不说点什么,才是不对的。
刚才的话,让它对眼前人产生了好奇。
这个人好像一直在海上,那海同样是她的家吗?绮鳞下意识地认为不对,可它不懂人类。
也不懂她。
绮鳞的情绪有些低沉。
“我的家……”林池冶倒是很意外绮鳞会主动问她话,想到自己的目的,林池冶还是十分配合的打算回答她。
“……算了,那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没什么好说的。”林池冶尽力了,却还是觉得没必要和一头什么也不知道的人鱼,说那么多。更何况人鱼问的问题,林池冶本来就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明明想好不再看她,对她的恶劣十分了解,可林池冶沉默下来,绮鳞还是忍不住偷偷从视线的余光里寻找这个人。
林池冶还有话说:“现在好了,你回不去,我也不会回去……”
“所以……应该和你差不多吧。”
“什么?”人鱼没有听懂,这下再也装不了了,完全将视线暴露出来看着林池冶。
林池冶对底下人鱼的小心思一概不知。
她难得有了几分感叹,和面前这头看起来就不怎么聪明的人鱼交代了实话。
“行啦……”
“我知道,你恨我,想杀了我,如果动手有用的话,你就会直接动手杀了我。”
“你不是也这么做了吗?”
林池冶耸耸肩,即使说起这种话来,她面色上也未见丝毫的凝重,也未见对人鱼的丝毫怨恨。
不,不是的……
人鱼在心底反驳。
它没想杀过她。
从第一次见面就没这么想过。
可人鱼知道,这话它不能说,可能也永远不能让她知道。
林池冶也不在乎,对人鱼沉默代表的意思也十分了然。
她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毕竟这么想杀她的人多了。
从她接手海上的一切事务开始,代替哥哥活着那一刻,她杀的人、得罪过的人连她自己都数不清楚了。
她想过自己的下场凄惨。
但具体会怎么凄惨,林池冶还真没想到过。
林池冶摸着下巴,总之肯定比死在这头蠢鱼的手上要惨多了。在海里死,听起来但是个不痛的好归宿。
林池冶不怕死,早知道她要这么做的时候,她就预测到了自己的下场。
她从始至终怕的,就是杀不了那一人……
林池冶难得有这份闲心,一字一句地警告这头蠢鱼。
“不过如果以后呢,我是说以后哈,你要真有本事跑了,可千万别回头想着杀我啊。”
“你也别误会,我的意思是,你犯不着杀我。”
林池冶认真的告诉它,一字一句地交代。
说的也是难得的真话。
“不会等到那么远的。”林池冶摆摆手。
“到时候我会死,那些在海上得罪过你的海盗们,应该也都会死个差不多。做我们这行,有今天没明天,什么报应,都是好的。”
“还有其它欺负你的人……当然皇家的人你就别想了,你也没那个本事。”
“有时候报仇差不多就行了,你又不是人,和那些人玩命没必要。少想一点有的没的,对自己也好。”
“你放心,你恨的人,都会死的。”
“你真跑了,就别在回来,永远也不要上岸了。”
林池冶感叹自己的好心,甚至还为绮鳞提供了其他选择:“……嗯,到时候你要有点良心,想回来报恩,给我点好处,也不是不行。但没必要。”
“我说真的。”林池冶耸肩。
“走了就走了,别再想岸上的事,也别再找我,真要找的话也行,到时候我死的时候应该会挺出名的。”
“如果没死的话,也别多想。”
“我活不久的。”林池冶说得十分干脆。
绮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