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是京市最好的天气。
清凉的风抖动着程越舟衬衣的下摆，太阳暖洋洋的照出脸颊上不易察觉的细密绒毛，叶子透过光是那么生机盎然的绿，宽阔马路中间绿化带里高高的月季，晃啊，晃啊。无一处是景观，它们只是京市春日兴致勃勃的参与者。
一上午程越舟开了两个会，难得午休去公司楼下买杯咖啡喘口气。
她仰头饮了一大口，眯着眼看到这座地标性的玻璃建筑上反着光的四个大字——泛宇传媒。
泛宇传媒是国内最大的经纪公司，背靠泛宇集团，早年靠地产起家又布局投资领域，后来成立泛宇娱乐专注做传统明星和艺人经纪，前两年因为网红经济崛起，泛宇娱乐又拓展达人MCN业务，升级品牌为泛宇传媒，现在旗下有六百多位大小明星和三万主播达人。
公司内都叫花名，这三万达人的总教头人称周政委，是达人运营中心的总监。
喝完最后一口咖啡的周政委程越舟，收到了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兼同事闫景的消息。
“我刚得知两个大瓜！你先听哪一个！”闫景一向是一群八卦黄鹂鸣翠柳。
“看你想先说哪一个。”程越舟却是一只淡定白鹭上青天。
“明星部那边已经闹疯了，听说骆天戈还有三个月合约到期，Stella去找骆天戈签续约合同，结果骆天戈非常坚决地说不续了，Stella当时吓得脸都绿了，哈哈哈哈。”
程越舟隐约间似乎已经看见了闫景的眉毛正在她八卦的脸上上蹿下跳。
程越舟：“Lucas 呢？骆天戈现在这么炙手可热，要是流失掉了，他这个明星经纪事业群的老大心里得多难受。”
闫景：“Lucas 太背了，好像说是陪戴诗仪去法国参加活动了，下星期才能回来。”
程越舟：“第二个瓜呢？”
“刚听我们部门人说的，早上高管例会宣布新的CEO明天正式上任。”闫景猩红的指甲在手机屏幕上敲地噼啪作响。
“哦？新CEO什么来路？”程越舟按下电梯。
“听说是许董的儿子，刚回国没多久，估计是过来练个手。”
程越舟愣了一下，心跳停了半秒，几乎把手机贴到脸前，一个字一个字地又看了一遍闫景发来的消息，手指僵硬地捏着手机，甚至在屏幕上长按出了工具栏。
是你吗？许律之。
六年了，是你回来了吗？
闫景紧接着又发来的信息，拉回了程越舟飘忽又慌乱的思绪。
“不过我说，你和骆天戈关系好，Stella 那边现在是黔驴技穷，慌得要死，续约的事儿要是在她手上搞砸了，她和 Lucas 都得吃不要兜着走。要是她来找你，你可千万别傻傻的上套，就算你是政委，明星那边的事儿也跟你没关系，装死完事儿，听到没。”
程越舟嘴角上弧，这么多年了闫景还是这个性格。
“听到——”还没打完，手机屏幕上闪烁着Stella 的来电。
“已经找来了，晚点说。”
打完字，程越舟缓缓按下接听键。
Stella 是明星事业部的副总，据说也是个没背景的十八线小艺人出身，在娱乐圈摸爬滚打几年发现很难出头，脑子非常清爽，果断转行当经纪人，进入泛宇十年，一路做到明星事业群的副总。
不得不说， Stella 人美嘴甜，头脑精明，处事风格干脆利落，在泛宇这么多年，Stella 是程越舟见过最好的经纪人。
“哎呦，我的宝贝政委，你在哪儿呢，我这找你半天了。”
这音调，轻重缓急，抑扬顿挫，非常 Stella 。
程越舟笑了笑，“我刚上电梯，快到 9 楼了，您有何贵干直接吩咐就成。”
“得嘞，我上9楼电梯口等你！”
没等程越舟回复，Stella 挂了电话从程越舟的工位上站起来，大步往电梯口走去，高跟鞋在椅子下的灰色地毯上戳出两个浅浅的小坑。
事实上，闫景的告诫非常有道理。
泛宇传媒的两大业务板块，艺人经纪是老业务，服务的都是国民级的大明星，达人经纪是新业务，哪怕是有一千万粉丝的大博主扔进现实世界，也未必有几个人认识，所以一向被明星部瞧不上。
程越舟在达人经纪部五年，老板杨贺不止一次地提醒过她，闷头搞发展，平时不要和明星那边争短长，平日里井水不犯河水，各自安好。这和程越舟平日一贯的行事风格高度一致。
这次 Stella 来，肯定是想让她帮忙去搞定骆天戈续约的事。搞定了，自然是艺人部的功劳，要是没搞定，高低得拉她出来祭旗。
“你可算来了，这从一楼到九楼的电梯，活活让我等了一光年！” Stella 抱怨道。
光年好像是长度单位吧。
程越舟温和地笑了笑，没有纠正她，估计 Stella 现在应该没心情学习一个初中物理常识。
“你先别急，来我屋里说。”
程越舟几乎是被 Stella 连拉带拽地一路小跑地进了办公室。回了办公室，程越舟先在杯子里放了一个洋甘菊的茶包，添了水拿给她。
“什么事儿这么急？这可不像平时优雅风情的Stella。”
Stella 没喝茶，而是放下杯子直接抓住程越舟的手，“周政委，我知道你和骆天戈有私交，这次你一定得帮我。”
“骆天戈？他怎么了？”程越舟脸上挂着疑惑和关切。
这六年，她熟练地掌握了每一个成年人都要学会的重要技能，比如，知道，装不知道。
Stella 说：“骆天戈的合约还有三个月到期，我前两天找他签续约合同，他一本正经地跟我说不续了。我本来以为他跟我开玩笑呢，但是这几天，连我在内的几波人聊下来，我发现他是铁了心的不打算续约了。”
程越舟奇怪：“签约的时候不是有续约条款？”
Stella提了音量：“一说这个我就来气！公司培养的艺人原则上都是到约后有五年的自动续约。但是骆天戈的这个合同，不知道当初是哪个**法务拟的，把自动续约条款漏了。我上法务部找人问了，好嘛，当时负责的法务早八百年前就离职了，不过现在也不是追责的时候，主要是怎么能把这个续约搞定。”她顿了顿又接着说，“Lucas 现在人在法国，情况我已经跟他同步了，但他最快先周一才能到京市。我实在没辙了，Lucas 说你和骆天戈关系好，让我来找你想想办法。”
程越舟看了她一眼，这是，拿 Lucas 来压我？
程越舟不疾不徐，语气透露着关怀：“别着急，先喝点水，嘴都起皮了。”
Stella 这才端起杯子喝了一大口洋甘菊茶，明艳狭长的眼睛紧紧地端详程越舟的神情，似乎想判断出她愿意帮忙的概率，一边又等待着她再次开口。
程越舟温和又恳切地回应了 Stella 的紧盯，“Stella，你是艺人经纪的副总裁，对明星业务的经验就公司内部来说，你称第二，Lucas 也不敢称第一。我只是负责艺人经纪的一个小总监，一天到晚也就处理点鸡毛蒜皮的小事，今天哪个达人出篓子了，明天谁断播了，后天谁又违规了，骆天戈这么大的明星项目，我哪里有经验在你面前班门弄斧。”
停顿了一下，她又开口：“再说，Lucas 说我和骆天戈关系很好，那更是没原由，我们勉强也就算熟人，我俩怎么认识的，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当年我刚来公司做管培生，第一年轮岗到你们艺人经纪那边做助理经纪人，我当时的偶像就是你。骆天戈当时还是练习生没正式出道，我这才和他认识，也就说了几句话。这一晃五六年都过去了，人家都是家喻户晓的大明星了，怎么还记得我这种小角色呢？Stella你说是不是？”
Stella 听完轻笑了一下。
如果不是之前在商场碰到骆天戈，带着帽子口罩和丑的要死的黑框眼镜，助理都没带，一个人在万宝龙买钢笔，艺术赞助人系列致敬维多利亚女王限量版的钢笔，标价29400。
先不管是现在还有什么人会用钢笔，还是这么贵的钢笔。而这根钢笔此刻就静静的躺在程越舟的办公桌上，珍珠白漆的笔杆在阳光下细闪着珠光。
差一点，Stella 几乎就要相信程越舟凝着真诚又氤氲雾气的双眼。
“不愧是我们周政委啊，一张铁嘴，我当时怎么就没给你留在我那儿，白白让杨贺捡了这个便宜。”
Stella微笑着挪到了离程越舟更近的位置，不等她说话，便不经意地回过头问道，“你桌上那根钢笔真好看啊，B**律系毕业的高材生和我这种粗人就是不一样，我小学毕业就在没再用过钢笔。什么牌子的？好用吗？给姐推荐推荐，我也买一根儿，陶冶陶冶情操。”
办公室里静悄悄的。程越舟心里叹了口气，看来是逃不掉了。
“什么高材生粗人的，这可是骂人了。”程越舟走到桌前拿起那根钢笔，走到 Stella 身边。
“这是我平时装文化人用的，你要是喜欢就拿去。我和骆天戈虽然不算是有什么深厚私交，但是续约是公司的大事儿，我也不能不出力，只是不一定能帮上忙，到时候你可别怪我才好。”
Stella 立马站起来，大喜道：“瞧瞧，什么叫大局观！”接过程越舟手里的钢笔，瞧了瞧又重新放回原处。
“这么贵的笔给我不就糟践了哈哈，我约天戈明天一早的时间，搞定了发你消息。打搅你半天了，我先走了，咱们晚点儿联系。”
程越舟答应的“好”，随着 Stella 的裙摆一起飘了出办公室。
一直忙到傍晚的程越舟回到家。
她住在东三环的高档社区兴新澜国际，两居室公寓，离公司很近。前几年网红经济大爆发，程越舟攒了几年付了大半房款，现在每个月还房贷。偌大的京市，总算有了自己的小家。
站在窗前不知道望向哪里的她，眸子在城市繁华灯火的照耀下忽明忽暗，手里拿着一个老款的手机，快熄灭的屏幕上是一条来自六年的前的短信。
“程越舟，你对不起我。”
发件人：律之。
她把手机放在沙发上，转身走进次卧。
很奇怪，一个从没人住过的房间，充满了生活的痕迹。程越舟打开衣柜，平静地用手指抚摸过挂在那里的一排男士衬衣和体恤，漆黑的眸子在故作镇定的眼眶里隐隐噙着泪光。
她坐在深蓝色条纹的床上，环顾四周，最后目光落在桌上的一张合影。
男孩眼眸淬了铅似的深邃，薄薄的嘴唇习惯性的抿成一条直线，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身边的女孩，一贯温和疏离的脸上逸出一抹害羞的甜美。
B大全国顶尖法学院毕业的程越舟，当时几乎放弃了所有顶级律所的offer，一毕业就来了泛宇传媒做管培生。
从法务部开始轮岗，明星经纪部，艺人经纪部，运营管理中心，公司的主要业务她都做过，最后她选择定岗在艺人经纪部，从一个达人运营，六年多的时间，一路做到达人运营中心的总监。
程越舟没什么官瘾，也不想当什么大领导，她从小淡漠的性子不爱操别人的心，她有意识地刻意拖延，所以这个升职的速度并不算快。
只是，六年了。他再不回来，她就要当总裁了。
程越舟无奈地笑了笑，站起身轻轻地关上了房间门。
手机屏幕亮了一下，一条来自 Stella 的消息。
“明天上午 11 点半，17 楼骆天戈休息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