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像浸了水的棉絮,裹着医仙谷后山的青石板路。
湿气在空气中凝结成细密的水珠,落在林枫发梢与衣襟上,带来一丝凉意。
林枫背着半人高的药篓,指节扣进粗麻背带里,每一步都压得肩胛骨生疼。
风从山谷深处卷起尘土,带着淡淡的草木腥味钻入鼻腔。
他喉间泛着腥甜——这是连续攀爬三个时辰的代价,可更疼的是后颈那道火辣辣的视线,仿佛毒蛇般盘绕不去。
“哟,这不是咱们医仙谷最金贵的药奴么?“
山道转弯处突然冒出三个身影。
话音未落,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为首的青年穿着玄铁鳞甲,臂铠上还嵌着未擦净的血渍,在晨光下泛着暗红光泽,正是兵冢弟子陆战。
他的靴子踩碎脚边碎石,火星溅起,映出一双冷眼。
他身边两个随从抱着抢来的药筐,筐里几株灵草蔫头耷脑,根须还沾着泥土,显然刚被人从土里硬拔出来。
腐叶的气息混着灵气散逸的味道,在林枫鼻尖萦绕。
林枫脚步顿住。
他能听见自己心跳撞在肋骨上的闷响,像是擂鼓一般震耳欲聋——这是他今早采了半天才凑齐的三株赤焰草,原本打算拿去换半块养气丹的。
“陆师兄。“他低头行礼,声音比山风还轻,却因压抑的情绪微微发颤。
药篓带子在掌心勒出红痕,磨得皮肤火辣辣地疼,“您这是......“
“找灵铁矿脉。“陆战踢了踢脚边的碎石,玄铁靴跟磕出火星,“听说医仙谷后山藏着宝贝,咱们兵冢帮着探探。“他突然伸手拽住林枫的衣领,将人扯得踉跄,指尖划过他脖颈时留下一道微凉的触感。
“不过嘛——“他嗅了嗅林枫药篓里的气味,皱眉,“你这草药都没晒干,怎么卖?”他嗤笑一声,“先借点药材润润嗓子,总不算过分?”
随从们已经上手掀药篓。
林枫看着自己精心分类的灵草被扔得乱七八糟,喉咙发紧。
他想起三天前外门执事的冷笑:“林枫,你经脉淤塞引不动灵气,做药仆都是看在你师父面子上。
今日去断魂崖采三株血灵芝,采不到......“执事的指甲叩了叩案几,“就卷铺盖滚下山。“
“慢着!“他脱口而出,手本能地按住药篓最底层的布包。
那里躺着他昨夜翻遍药经抄下的《血灵芝辨识图》,还有半块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碎玉。
陆战的眉峰挑起来。
他反手就是一巴掌,力道大得让林枫撞在山壁上。“废物也配说''慢着''?“他扯过布包,里面的纸页“哗啦“散了一地,“医仙谷的人都跟你似的?
只会捣鼓药罐子,连个药篓都护不住?“
林枫捂着发烫的脸颊蹲下。
他听见陆战的随从嗤笑,笑声刺耳;看见自己抄的药经被踩上泥印,墨迹模糊;看见远处几个医仙谷外门弟子缩在树后,连头都不敢抬。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冲上去咬陆战的手腕——可从小到大,所有试图反抗的药仆都被打断了腿。
“拿三株。“他声音发颤,从药篓里挑出最饱满的三株灵草,“剩下的......是给宗门的。“
陆战捏着灵草凑到鼻尖,突然笑出声:“你当我是要饭的?“他指尖凝聚起一丝灵力,灵草瞬间焦黑,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连灵气都引不动的废物,采的药能有什么用?“他甩袖转身,玄铁臂铠擦过林枫的肩膀,“滚吧,等会别让我在断魂崖看见你——摔死了怪晦气。“
山风卷着晨雾掠过,吹动林枫凌乱的衣角。
他蹲在原地,直到陆战的脚步声完全消失,才颤抖着捡起散落的纸页。
有一滴眼泪砸在《血灵芝辨识图》上,晕开一团墨渍。
他抹了把脸,药篓带子重新勒上肩头——断魂崖还在更深处,他必须在酉时前采到血灵芝。
断魂崖的岩壁泛着青黑,苔藓滑得人脚底发虚。
寒风从崖底灌上来,夹杂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林枫攀着藤条往下挪,指尖能摸到石壁上细密的冰碴,刺痛感直透骨髓。
他记得药经里说,血灵芝喜阴,多生在背阴石缝里,可这崖壁陡峭得连鸟都不愿落足,难怪外门弟子都推说“危险“,把任务塞给他。
“找到了!“他突然屏住呼吸。
在离地两丈的石缝里,三朵暗红的菌盖正泛着微光,边缘还凝着晨露——正是血灵芝。
他松了藤条,单脚踩住凸起的岩石,伸手去够。
指尖刚碰到灵芝,异变陡生。
石缝里突然窜出一道幽光,一根三寸长的金针缠在灵芝根须上,针身刻着细密的纹路,像极了人体经络。
林枫一愣,手劲没稳住,脚下的岩石“咔“地裂开。
“砰!“
他摔进一片潮湿的黑暗里。
后脑勺撞在石砖上的剧痛让他眼前发黑,等缓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落在一座古墓里。
石墙上的壁画褪了色,却能看清画中人身周流转的光带——正是《灵枢经》里记载的十二正经图。
空气中弥漫着陈旧的药香和霉味,混合着某种金属的冷冽气息。
中央石台上刻着三个大字:少商穴。
而那根金针不知何时到了他掌心,正发出蜂鸣般的震颤。
林枫还没来得及细看,金针突然“噗“地刺入他右手食指。
钻心的疼从指尖炸开,他蜷起手指,却感觉有一股暖流顺着经络往上窜,所过之处,原本淤塞的经脉像被烧开的水壶,“噼啪“作响。
“咳咳......“他捂住嘴,却见指缝间渗出黑血。
这血带着腐臭,是他从小到大因经脉淤塞积在体内的废血。
等血止住,他突然发现,原本模糊的石壁壁画变得清晰异常,连石砖缝隙里的蚂蚁爬动都看得一清二楚。
“这是......“他震惊地摸向眼睛,却发现并非视力变化,而是能“看“到周围的气。
石台上的少商穴三个字泛着金光,古墓的梁柱间有淡青色的气流游走,连自己的手臂上,都浮现出一条若隐若现的光带,沿着肺经走向延伸。
山风从崖顶的裂缝灌进来,吹得林枫打了个寒颤。
他这才想起血灵芝,抬头去看——刚才跌落的位置,三株血灵芝正好好地长在石缝里,根本没被碰坏。
他伸手摘下,发现灵芝根部的泥土里还埋着半块玉牌,和他怀里师父的碎玉严丝合缝。
“师父......“他喉头发紧,将玉牌贴在胸口,温热的触感透过衣物传来,仿佛师父的手轻轻抚过他的额头。
等再抬头时,古墓突然开始震动。
他抓起金针和血灵芝往崖上爬,等钻出石缝时,身后传来“轰“的闷响——古墓塌了。
回到山脚时,日头已近正午。
林枫刚转过山弯,就听见陆战的笑声:“叶圣女,您这是要去哪?
不如看看这废物采的''宝贝''?“
叶芷兰站在路边,月白裙裾被山风吹得轻扬。
她身上有种清冷的香气,像是雪中初绽的梅花。
她是医仙谷圣女,天赋卓绝,却向来对杂役弟子不假辞色。
此刻她垂眸看着陆战脚边的药篓,听见动静抬眼,目光扫过林枫时突然一顿——她分明记得,这个药仆昨日还透着股病恹恹的气,此刻却像块被擦净的玉,连周身的气都清透了几分。
“陆师兄。“林枫攥紧药篓,声音比早晨稳了些,“我要回宗门交差。“
“交差?“陆战踢了踢他的药篓,“就你也配?“他撸起袖子,玄铁臂铠上的符文亮起来,“听说医仙谷的人会用针,不如让我试试你的针——“他突然挥拳砸向林枫面门,“是不是和你人一样软!“
林枫本能地偏头。拳风擦着耳尖而过,却带起一阵腥气。
他突然想起古墓里看到的经络图——陆战的手臂上,一条赤红色的脉络正顺着臂铠往上窜,那是兵冢修士用灵力淬炼兵器时留下的“兵脉“。
“枯荣指......“他听见自己默念出一个陌生的词。
右手食指的金针突然发烫,一丝枯黄的光从指尖射出,正落在陆战的臂铠上。
陆战的笑容僵在脸上。
他看着自己的臂铠,玄铁表面的符文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原本蕴含的灵力像被抽干的泉水,“当啷“一声掉在地上,成了块普通的铁疙瘩。
“你......你对我的兵脉做了什么?“他踉跄后退,额角渗出冷汗——那可是他用三年时间温养的臂铠,此刻竟连半分灵性都不剩。
周围瞬间安静下来。
叶芷兰的目光凝在林枫指尖,那里还残留着一丝淡金色的光。
她第一次认真看这个药仆:他的眼睛亮得惊人,像是有团火在里面烧,和从前唯唯诺诺的模样判若两人。
“林药仆。“她开口,声音像浸了雪的泉水,“跟我回宗门。“
林枫还没来得及应声,远处树影里传来一声轻咳。
老药师抱着药锄从树后走出,白胡子被风吹得翘起:“圣女,外门还等着这批血灵芝炼药呢。“他冲林枫使了个眼色,“小枫,先跟我去药房登记。“
叶芷兰看了老药师一眼,转身离去。
陆战捂着胳膊瞪了林枫一眼,踹了脚地上的铁疙瘩,带着随从骂骂咧咧走了。
药房里飘着陈艾和茯苓的香气,炉火咕嘟作响,药罐蒸腾出袅袅白雾。
林枫把血灵芝放在案上,老药师突然伸手按住他的手腕。
老人的指尖搭在他脉门上,瞳孔微微收缩:“手太阴肺经......通了?“
林枫想起古墓里的壁画,想起那根金针,张了张嘴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药师松开手,从药柜里摸出个青瓷瓶:“这是养气丹,拿去吧。“他转身整理药罐,声音轻得像叹息,“你师父当年也在断魂崖采过血灵芝......他说,医仙谷的针,不该只用来治病。“
夜幕降临时,林枫坐在药房的木凳上。
他摊开掌心,金针正发出细碎的光,像在回应他的注视。
他试着引导体内那股暖流,突然发现,能清晰感知到隔壁房间老药师的呼吸,能“看“见窗外巡山弟子的经络走向——那是一条淡蓝色的脉络,沿着膀胱经流动。
“这就是......观脉瞳?“他喃喃自语,想起《灵枢秘典》里的只言片语。
窗外的竹影突然晃动。
林枫抬头,看见墙头上一道黑影闪过,只留下半枚青铜令牌——那是天机阁的标记。
他握紧金针,心跳又快了起来。
山风卷着药香钻进窗棂。
林枫望着案头的《灵枢经》,封皮上的金漆在月光下泛着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