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五日,清晨六点,老城区筒子楼二楼,苏念的房间兼客厅,东墙挂着爷爷奶奶结婚时的合影,西墙贴着从小学到高二的奖状,最显眼的是市级作文竞赛一等奖的奖状,此刻正被透明胶带歪歪扭扭地粘在墙上,撕裂口像道未愈合的伤疤。
书包被倒扣在掉漆的木质地板上,《五年高考三年模拟》砸在煤炉旁,惊飞了窗台上啄食梅干的麻雀。苏念蹲在地上,指尖划过作文竞赛奖状的撕裂处——三天前晚自习,后排男生李信阳把墨水瓶砸在她桌上,蓝黑色的墨水浸透了那篇写着《爷爷的槐花树》的作文,顺带在奖状上划出道深痕。
“苏念!你爷爷是不是在垃圾站上班?身上总有股馊味!”李信阳拍着桌子大笑,前排女生跟着起哄,指甲刮过苏念的练习册。爷爷去年冬天还在巷口收废品,戴着奶奶织的灰毛线帽,逢人就说“我孙女拿了作文奖”苏念冲过去抢作文本,却被李信阳推得撞在暖气片上,后腰硌出青紫的印子。
“哭什么哭?穷鬼就该待在垃圾堆里!”李信阳把作文本扔在地上,墨水晕开的地方恰好盖住爷爷抱着她摘槐花的插图。苏念咬着牙捡起本子,看见同桌悄悄递来纸巾,上面用铅笔写着:“他爸是包工头,别硬碰硬”她把这口恶气吞了,因为她不想给爷爷奶奶找麻烦,她也知道,他也知道,爷爷奶奶肯定会和对方吵起来,但他不想这么做,况且爷爷最近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奶奶是在第二天傍晚挎着竹篮来的,篮子里装着刚蒸的槐花饼,竹篮边缘还沾着菜市场捡来的菜叶。老人看见苏念后腰的淤青,粗糙的手指在上面颤了颤,没说话,只是把槐花饼塞进她手里:“趁热吃,奶奶加了蜂蜜”
教导主任办公室里,李信阳的妈妈涂着猩红的指甲油,把一叠钞票拍在桌上:“小孩子闹着玩,医药费我们出,这事儿就算了”教导主任推了推眼镜,看看苏念额角被李信阳妈妈指甲抓出的红痕,又看看奶奶打补丁的蓝布褂子:“苏念啊,同学间要团结,你这性格太孤僻了,不利于班级和谐”
“我孙女不孤僻!”奶奶突然站起来,手里的搪瓷缸子磕在桌上,“她每天帮我捡菜叶,给爷爷读报纸,作文还拿了奖!是他们先欺负人!”老人的声音发颤,却挺直了佝偻的背,像巷口那棵被台风刮歪却没倒的老槐树,苏念也连忙站起来帮奶奶顺气“好了奶奶,我没事的,别跟他们计较,气坏身子可不好了”……
转折发生在第三天清晨。苏念去水房打水,听见教导主任在走廊打电话:“那个苏念,家里就俩拾破烂的老人,性格又犟,昨天还把李信阳的脸挠花了……嗯,家长也不管,要不办个劝退吧,免得影响升学率。”
“我没有!”苏念冲出去,热水壶掉在地上,滚出老远。教导主任挂了电话,皱着眉看她:“还狡辩?李信脸上的伤怎么来的!”苏念想起昨天李信阳堵在楼梯口骂她野种,她只是推开他,根本没碰到脸。奶奶不知何时站在楼梯拐角,手里攥着刚从废品站收来的旧书,指节泛白。
退学手续办得像场闹剧。奶奶蹲在教务处门口,从蓝布兜里掏出用手绢包着的零钱,一张一张数给收费处:“念念的书本费,一分不少”老人的手指冻得通红,指甲缝里还沾着捡菜叶时的泥垢。苏念站在旁边,看着墙上“关爱留守儿童”的标语,觉得那些字像在嘲笑她。
回家的路上,奶奶突然停下脚步,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念念,你看这是啥?”里面是张泛黄的信纸,上面用钢笔写着:王老师,我是您以前教过的学生顾文娟,现在在市三中当老师,您孙女要是没学上,就来我班上吧。信纸边缘磨得毛糙,像是被揣了很久。
“这是……”苏念愣住了。奶奶抹了把眼泪,笑出满脸皱纹:“是我以前教过的学生,现在当老师了,她说你作文写得好,一定能考上大学”老人牵着她的手,走过卖鸡蛋灌饼的摊位,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苏念的视线。
晚上,奶奶在煤油灯下改校服。苏念的旧校服袖口磨破了,老人拆了自己的蓝布褂子,用顶针把补丁缝得整整齐齐,还在领口内侧绣了个小小的「念」字。爷爷坐在旁边,戴着老花镜给她削铅笔,铅笔屑掉在他打补丁的裤腿上:“念念,去了新学校,别怕,有爷爷奶奶呢。”
转校那天,爷爷特意穿上过年才穿的中山装,胸前别着枚旧校徽。奶奶挎着竹篮,里面装着槐花饼和梅干,反复叮嘱:“到了学校要问好,别跟人吵架,想我们了就打电话。”苏念点点头,看见奶奶偷偷在她书包侧兜塞了个暖宝宝,是去年冬天没用完的,包装已经褪色。
市三中的铁门锈迹斑斑,门口的梧桐树叶落了一地。苏念攥着转学通知书,看见传达室大爷正在给一盆蔫了的月季浇水。走廊里传来争吵声,她走近,看见一个男生被按在墙上,校服领口露出绷带边缘,正是便利店那晚的顾屿。
“顾屿!再不交作业就滚出学校!”中年男人的吼声震得窗户玻璃发颤。顾屿没反抗,只是垂着眸,雨水从他发梢滴在男人的皮鞋上,后颈绷带渗着血,像朵开在苍白皮肤上的花。苏念下意识躲到柱子后,看见顾屿裤兜里掉出枚硬币,滚到她脚边——硬币边缘刻着模糊的「屿」字,和奶奶给她的暖宝宝一样,带着岁月的温度。
“报告,老师好,我是新来的转学生苏念。”她突然站直身体,把硬币悄悄攥进手心。中年男人松开顾屿,上下打量她:“哦,苏念啊,顾屿,你坐最后一排,让新同学坐你旁边”
顾屿抬起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线滴落,砸在苏念的转学通知书上。他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阴霾覆盖。苏念跟着他走进教室,看见他桌肚里藏着半袋关东煮调料包,和一张用胶带粘起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女人与他十分相似,站在槐树下,笑得温柔与灿烂
市三中的进度很快,苏念甚至学着学着都没有注意到旁边的顾屿盯着他看了半节课,直到外面的雷声打破了这片平静,少年拿着笔戳了戳她的胳膊,苏念转头看他,“你住哪?离这儿远吗?”顾屿道,“还好,爷爷奶奶会在公交站接我”“外面感觉会下雨,正好我也要坐公交,放学一起走吗?”“可以”苏念答完就转过头,继续埋于题海之中
放学时,奶奶和爷爷等在公交站。爷爷看见女孩身边跟着一个为他撑伞的少年,“哎哟,这是念念的朋友吧?”顾屿客气的笑了笑“是的爷爷,我是苏念的朋友,碰到雨天,我们两个正好顺路,就一起过来了”奶奶把槐花饼塞进顾屿手里:“好孩子,谢谢你照顾我们念念。”顾屿愣住了,看着老人布满皱纹的手,又看看苏念泛红的眼眶,突然把伞往她那边倾了倾,自己半边肩膀淋在雨里。
上了公交车,苏念听见爷爷在跟顾屿念叨:“我家念念啊,从小就喜欢写作文,说要把爷爷奶奶写进书里……”顾屿低头听着,手指轻轻摩挲着裤兜里的硬币。苏念看着爷爷奶奶佝偻却挺直的背影,突然觉得,那些被撕碎的奖状和尊严,正在槐花香里,和眼前这个藏着伤痕的男生一起,重新拼凑出温暖的形状。
她攥紧口袋里的暖宝宝,虽然已经冰凉,却像握着奶奶缝补校服时的温度。前面的的路灯突然亮了,橘黄色的光透过雨幕和窗户,闪闪发着光,而她知道,在这片雨幕的尽头,爷爷奶奶的竹篮里永远装着热乎的槐花饼,而她的新同桌,或许就是那个能陪她把伤痕写成故事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