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观者清。”月老叹道，看向洛黎的眼神里带着怜悯和愧疚。
洛黎被月老这一眼神刺激得浑身一哆嗦，他僵着脖子撇开头，试图错过他的视线。
他知道月老这般眼神看的其实是和光君，但他不是和光君。
洛黎被这样的眼神看得有些坐立难安，他干脆转过身看向殿外桃花树，他方才将哈吉云的锁仙绳绑在了树梢，他想它大抵会喜欢这样的地方，恬静又漂亮。
忽如春风拂来，卷起庭内花瓣纷纷，宛如下起了一场胭脂雪，连带着天庭的穹光都染上了粉霞，倒映在相思潭水中，涟漪圈圈荡漾，好似推着时间往前淌。
殿内笔墨生香，混着阵阵桃花香，仿佛参与了一场文人宴，无酒人自醉。
洛黎无聊翻着眼前的录子，一卷又一卷，内容不过是书他人命，描他人运。他打着哈欠，手里熟练转着着了墨的笔，头点地。
不多时，站在他不远处的小仙官惊呼，疾步朝他走来，奋力将他晃醒，手中的笔落了地，漆黑的墨也沾了地。
他微眯着眼，迷迷糊糊朝来人看去，见那人正怒气冲地瞪着自己，忙随手抹了把脸，挣扎着站起身，问道：“怎么了？”
小仙官不语，抬手朝身后悬于案上的录子指去，见洛黎愣是一脸茫然，指着录子上密密麻麻的字迹上，一道还未干涸的墨迹：“你看看你都干了什么？”
他垂眸看向自己手中的笔，犹豫着开口道：“是我？”
小仙官被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他说不出完整的一句话，缓了许久，才字字述道：“不是你，还有谁？”
洛黎忙双手抱拳，拱手道：“抱歉抱歉，往日习惯了。”
此话并不是推辞，他在凡间三十载，用惯了凡间的水性笔，毛笔这种工具早在小学兴趣班后就丢弃了。上了天庭后，不是在启明殿替太白星君跑腿送丹药，便是在前庭做个闲散的扫地工，实在是甚少接触需要用笔记录的工作，此时哪里还记得自己手中握着的是什么笔。
他话音刚落，小仙官吹着胡子，愤然离席而去，去往的方向正是殿内最前方的月老席，月老此时正伏案疾笔。
洛黎心道：这么点小事情，竟然还要去跟月老打小报告，怎么神仙都这般小肚鸡肠。他侧头伸长脖子往一旁沾了墨的录子上看，分明只是一臂距离，却仿佛眼前蒙了一层云雾，瞧着甚是模糊。
他见小仙官还在殿前与月老絮絮叨叨些什么，干脆起身往小仙官空了的座位挪去，准备仔细打量。
录子上描述的是一对情人从相遇、相识到相知的过程，洛黎细细看着，眉头却渐渐皱起，他起身，抻着脖子，视线朝录子反面上下扫去，挠着头喃喃自语：“奇怪，怎么没有结局？”
“因为我们只是给他们提供了一种选择，而不是替他们做出选择。”
月老低沉的嗓音从头顶传来，洛黎仰头望去，好奇眨着双眼问道：“怎么说？”
“只可意会。”月老捋着花白的胡子，眸底深不可测。
洛黎觉得无语，上回听到这样的回答，还是不久前他诚心询问哈吉云的驯养方式，可司命的回答却让他的认真看起来像个笑话。他冲月老翻了个白眼，亦不再理会，摸着下巴，专心研究起录子上的那道墨痕，尽力在脑海中搜刮在凡间所学过的一切知识。
他隐约记得柠檬，酸奶什么的，好像可以中和或是分解，正欲开口，却见月老从袖中摸出一枚坠了红流苏的绣花球，他抬手将它轻轻抛向屋外。
洛黎视线追着那枚绣球，见它稳稳砸在躲在树下偷懒打盹的白猫头上。白猫瞬间惊醒，竖着尾巴弓着身子，龇牙咧嘴的脑袋警惕地四下环顾，被它压在身下的哈吉云，扁着身子，似一页刚从水中捞起的纸笺，悬于半空滴洒着水珠。
洛黎忍着笑，只觉得胸口疼，撇过脑袋，放肆张嘴无声地嘲笑，笑了一半又觉得蹊跷，这能电人电仙的哈吉云怎么除了不怕仙，什么都怕。他扫了眼单脚立在相思潭水旁，还在于锦鲤斗智斗勇的老鹤，又重新望向四处张望的白猫，觉得一时难以理解。
白猫许是见到了滚落在一旁的绣球，忙收了架势，扑上前去盘玩了一会儿，又像是想起什么，仔细地叼起它，乖巧地跑进殿内，将绣球摆在月老面前，摇着尾巴端正坐好。
月老抬手敲了敲录子上的墨痕，只见白猫竖起的尾巴在墨痕上熟练地左右横扫，一下两下三下，墨痕竟然渐渐浅淡，然后完全消失不见，可墨痕下被覆盖的字迹却毫发无损，依旧清晰可见。
洛黎双手拢在袖中，看看录子上的字，又看看白猫的尾巴，想不明白缘由。
天庭的事尽是些人所不能解释的。
月老弯腰，轻抚白猫的头，又拍了拍它略显富态的身躯，道了声“去玩吧”。
白猫仿佛是得到了莫大的殊荣，竟昂着头甩着毛茸茸的大尾巴，在洛黎面前迈着猫步左右踱步。
洛黎不以为然，自己身为半个仙，何必与一只猫斗气。
月老见它迟迟不肯离去，抬手冲它弹指，白猫翻着跟斗又摔出殿外，“喵呜”一声叫，听着像是满腹委屈。
“这……”洛黎暗道：这大概就是传闻中的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吧！
“惯犯。”月老笑道，“它就是这个脾性。”说着，扬手让洛黎朝外看。
果真如月老所言，白猫见撒娇无果，转身摇着大尾巴往桃树下去，只见它弓身高高跃起，借着桃树的枝桠，猛然朝哈吉云扑去。
可怜的哈吉云，好不容易才稍稍恢复了些许体积，因被锁仙绳捆着，无处可逃，又被白猫按在身下当作垫枕。
洛黎看不下去，起身想要去帮它解开绳索，脑海中又浮现出司命被电得青丝倒竖，满脸焦黑的狼狈模样。
他起身时不知是不是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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觉，隐隐觉得衣袂间似有静电噼啪作响，不禁打了个寒颤，重新坐回自己的座位。
“不用担忧，类只是贪玩了些。”
类？洛黎扭头看向桃花树下枕着哈吉云，张嘴打着哈欠，略显粗糙的长毛白猫：“这是它的名字？有点子文艺啊！”
月老笑而不语，反倒是一旁站了许久的小仙官捂嘴笑出声，扬手指着门外的白猫道：“它就是类，灵猫一族，传闻中携之不妒的神兽。”他挑着眉疑惑道，“和光君不过是下了趟凡间，怎么连它都忘了？”
“和光君下凡历劫时摔了脑袋，你莫要胡言。”月老瞪了眼小仙官，余光瞥见他案台上不多的录子，又道，“想来是手上的录子还不够多，”他朝殿外勾了勾手指，被白猫垒在石凳上的录子随之漂浮进殿，堆在小仙官的案前，“多干活少说话。”
洛黎明显感觉到小仙官斜了自己一眼，他想自己才来这月老宫一趟，竟在不知不觉中得罪了一猫一仙，他余光瞥向月老，不知道这老头是真心为和光君好还是不希望和光君过得好。
他也懒得再多言，坐回自己的座位，拣着面前案台上的录子随意翻看。他渐渐发现堆在他面前的录子与殿内其他小仙官面前的不同。
小仙官面前的录子，有大片大片的空白，其中一些便由他们去书写。可洛黎面前的录子，字迹密密麻麻，最是不同的地方在于，它记录着一个人完整的一生。
他又拆开另外一卷，结局不算理想，但亦是完整。他扭头看向身旁奋笔疾书的小仙官，脑海中忽然涌上一个不太切实实际的想法。
洛黎的视线重新落回录子的结尾，他想，这命书许是半生天命半生由人，结局如何，皆由凡人自行书写。
他抬头望向殿中最前方伏案的月老，又想起天府宫内整日伏案的司命，想这俩的工作性质虽然差不多，可待遇却是天壤之别。
他环视殿内，与天府宫相比，这儿书姻缘的小仙官可不是双手十指能够数清的。
洛黎眉头轻蹙，望着月老发呆，沉思道：为什么天府宫内只有司命一人在书人生。
许是感受到了洛黎的眼神，月老抬头冲他笑了笑，洛黎亦是冲他微微颔首，又低头继续翻阅起眼前这叠案例。
他虽然不清楚月老让他看这些的真实目的，但他猜大抵与和光君亦是脱不了关系。
和光君呐和光君，你究竟是为什么要自请下凡历劫？洛黎摇着头，翻阅录子的手忽然停住，他双目瞪圆，瞳孔微缩，他想他或许是猜到了什么原因。
洛黎只觉得周身一切的声音渐渐消散，他突然想起当初有仙者，手执快板立于瑶池九曲廊桥白玉墩柱上，戏说仙家秘闻。
他粗喘着气，听着自己强而有力，却逐渐加速的心跳，将头埋进面前这堆散乱的录子中，双手捂着胸口，试图冷静。
蓝采和那日说的，竟然是和光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