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春雨,吹吹打打。
三月初三,莺飞草长,拂上祭台。
萧闻天身着赤色祭服,十二章纹映在天地之间,熠熠生辉。
“维承明五年,岁在丁卯,仲春上巳,嗣皇帝臣某,昭告于皇天后土、山川百神:今阳和启蛰,万物滋荣,朕率群臣行春蒐之礼,顺天时,练武备。祈上苍庇佑,猎场禽兽丰足,将士弓马娴熟,国泰民安,四夷咸服。
伏惟尚飨!”
祝词声如珠玉落盘,自他口中溢出。
此方祭毕,台下编钟圆润深沉之声荡开,群臣按品阶叩首,山呼“万岁”。
萧闻天又换了身骑射常服,登上点将台,鱼龙膝行上前,奉上一把五石战弓。
萧闻天沉腰展臂,右肩后拉如满月,左手稳托弓臂。
他目光扫视台下列阵的王公贵族、禁卫武将。
“开猎——!”
声落弦响,一支箭破风而出。正中靶心。
与此同时,金鼓齐鸣,号角震天。
萧闻天缓缓松弦,指间还留着弓弦震颤的麻痒。
“薛兰笑来了么?”萧闻天翻身上马,鱼龙将缰绳递上,垂首跟在马侧,两人悄悄说着话。
“未曾。”
意料之中。萧闻天心想,老狐狸生了个小狐狸啊。
薛兰笑肯站出来作证,既卖了吏部尚书一个薄面,也是卖了鱼龙的一个人情。
归根究底,这情分还是记在了他这个天子头上。
今日春猎他称病不来,就是怕萧闻天随便赏他点什么东西,把这个人情还了。
“参见陛下!”
萧闻天刚刚低头说话时唇角还勾着笑,听到这声音,立马没了表情。
刚念叨着小狐狸,老狐狸先来了。
倒是说曹操,曹操他爸先到。
“安国公免礼,自家人不必如此。”萧闻天语气平淡,盯着薛铮身后的两个甲士看了几眼。
薛铮起身:“陛下这是要往哪处去?”
你管我去哪。
萧闻天勒住马缰,青骓不安地刨了刨蹄子:“正想寻舅舅同猎,不想竟在此遇上了。”
薛铮想从萧闻天手里拿走缰绳,萧闻天却没给他,他的手顺势搓了搓腰间的玉带,道:“那臣就陪陛下走一走。”说罢头也不回地对鱼龙嗬了句,“退下吧!”
鱼龙纹丝未动,手按在佩剑上。
薛铮皱眉:“让你退下,是聋了吗?”
还未等鱼龙开口,在马上的人就忍不住了:“安国公何故动这样大的肝火?”
薛铮声音陡然升高:“陛下,您可知‘养虎为患’四个字?”
他看着鱼龙的佩剑,又道:“一个奴才身佩御剑,出入勤政殿如入无人之境,满朝文武哪个不揣着心思?陛下若再如此纵容……”
“哦?那依安国公之言,朕该纵容谁?”萧闻天打断了他。
春风卷过,将两人之间的沉默吹得七零八落。
舅舅总爱替他盘算这“恩宠”的去处。
萧闻天看向薛铮的眼睛,已带了几分寒意。
两人几乎重叠的眉骨弧度、眼睑走势,和七分相似的眼睛。一如当年地对峙着。
他这个舅舅,虽有血脉相连,却一直记恨着他呢。
记恨他没有稚子听话,把兵权让给了别人,把宠爱分给了别人。
自宫变之时就想让他那个年幼的弟弟登基,好把控朝政,他登基后虽是安分了些,却总有些按耐不住的心思。
如今当着他的面就敢嗬骂鱼龙,怕是不知背后把手伸得有多长。
还是薛铮先开了口。
“久闻影卫大人武功卓绝,正巧臣新得了两位高手,不若切磋一番,也好让臣瞧瞧,我府上的门客,是否能入得了影卫大人的眼?”
原来方才全是醉翁之意的酒。
先逼朕护着鱼龙,又借题发挥,为的就是让鱼龙出手。
无论输了亦或是赢了,鱼龙都落不着什么好。先帝同他说过,权臣敬上的东西,底下可都是留着钩子。此刻这钩子正勾着鱼龙的脚踝呢,只消他一点头,鱼龙即刻就会被拖进这潭浑水里。
可是鱼龙的手已握在了剑柄上。
他知道,鱼龙正看向他。武者的目光灼灼,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去吧。”萧闻天轻声道。
去吧,去罢。
最最忠心最最强大的影卫大人。
鱼龙玄色劲装下的肩背微微发僵。
他指尖一振,七杀剑出鞘半寸,发出鸣响。
“一起上吧。”
左边那个略矮些的甩了下手,一截长鞭破空而出,直取面门。鱼龙足尖轻点,身形如柳絮轻移,剑锋斜挑,撞在长鞭上。骤然而来的震力让他腕骨发酸,却来不及缓解,此刻他后颈已感受到森寒的刀意。
他拧身,剑花格挡。
竟如此之快。这两人哪像是什么门客,分明是配合多年的死士,长鞭纠缠,刀走狠招,招招逼向他受伤的右肩。
“当!”又一刀劈在剑上,鱼龙退后半步,喉间涌上腥甜。他猛地后仰,七杀贴着地面划出弧线,逼退那个拿鞭的人,同时左手并指如剑,点向另一人手腕的麻筋。
听一声闷哼,那人兵器险些脱手。鱼龙趁机欺近,剑锋凛然,直刺对方咽喉。正要得手之时,鞭梢却突然卷住他脚踝,让他重心一晃。
“噗——”他反手挥剑斩断鞭梢,却被一刀劈中肩胛,旧伤崩裂的刺痛让他眼前发黑。
“够了!”萧闻天看不下去。
鱼龙却似没听到般不退反进,七杀划出新月般的弧光。
持鞭者刚要补招,手腕已被剑尖洞穿;
持刀者的刀势依旧,咽喉却已抵上冰冷的剑锋。
鱼龙单膝跪地,长剑入鞘。
“陛下。”他声音带着喘息,却依旧沉稳,“安国公的门客,已领教过了。”
薛铮脸上的笑意僵住。萧闻天的神色也不太好。
鱼龙抬起头。
冷汗滑过了眼睫,他却无知无觉般,如炬的目光直视圣颜。
陛下,看我。
“好!影卫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薛铮干涩地挤出几声笑,试图挽回颜面,“陛下有此等忠勇之士护佑左右,臣…倍感欣慰!”
萧闻天冷笑:“安国公的用心,朕亦倍感欣慰。”
用心,太用心了。真是他的好臣子,就这样揣着心思对付他吧。
薛铮张了张嘴,还想辩解:“武者切磋,难免……”
“够了。”萧闻天打断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带上了帝王威严。
萧闻天不再理他。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几步便走到鱼龙面前。骑射服的衣摆起落,上下浮在春风中。
鱼龙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只是微微垂下了头。他的视野有些模糊,只能看到那绣龙纹的靴尖停在自己身前咫尺之处。
他能感觉到陛下身上散发出的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鱼龙。”萧闻天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比刚才对薛铮说话时缓和了许多,将声音放低了些。
“属下在。”
“起来。”
鱼龙没有犹豫,他左手撑地,借着那股力道就要站起,然而右肩胛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他眼前猛地一黑,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就在他以为要栽倒的瞬间,一只冰冷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肘弯。
是陛下的手。
鱼龙浑身一僵,几乎是瞬间稳住了身形。
陛下的手怎么这样凉。
萧闻天的手并未立刻收回,依旧虚扶着鱼龙。他近距离地看着那苍白的脸、紧抿的唇和微微颤抖的半阖的眼,这层薄薄的皮肉之下,盛着这世间最明亮的星子。
他的心里有怒意,有后怕,还有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心疼。
“伤得如何?”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皮肉崩裂,无碍筋骨。”鱼龙答。
萧闻天这才松开了手。他转过身,先面向噤若寒蝉的众人,才将目光投向薛铮。
“安国公。”萧闻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今日御前失仪、纵容手下伤及朕近卫之过,”他顿了顿,看到了薛铮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续道,“罚俸半年,闭门思过三日。”
薛铮的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罚俸闭门是轻,但这小皇帝什么时候敢当众的斥责他了?
翅膀硬了!真是翅膀硬了!
直到薛铮离去,场中这令人窒息的紧绷感才稍稍缓解,仍无人敢大声喧哗。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场中的皇帝和他身边染血的影卫。
萧闻天终于心安理得地把全部目光都看向鱼龙。这人依旧站得笔直,仿佛刚才那几乎倒下的瞬间只是错觉。
“鱼龙。”萧闻天又唤道。
“属下在。”
“随朕回帐。”他的声音坚定而清晰。
他又道:“你做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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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春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