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龙舞》 第1章 增兵 夜色初上,暮鼓声穿透了厚重的朱墙。 鱼龙踏着最后一声鼓点掠过神武门,他的玄色劲装还裹着血腥气。冷风刮过的刹那,下方换班的羽林卫方阵同时抬头。 为首的百户玄甲微动,他单膝叩地,身后百人甲胄相撞声如浪涌:“影卫大人!” 鱼龙闻声停了一下,无奈地旋身落地。他抬手示意免礼。 接班的羽林卫纷纷起身让开通道,有几道目光扫过他肩头深色的血渍,却无人敢多问一句。 更冷的风卷过宫墙,鱼龙踏着换班队伍的脚步声隐入月华,唯有“影卫大人”四字的余韵,混着甲胄轻响,消散在宫闱深处。 勤政殿内。 支窗忽然轻颤,萧闻天笔尖未停。 梁上先是传来了衣料摩擦声,一截玄色衣角如天蝠般垂在蟠龙柱后,随即黑影落地无声。影卫统领的玄鳞甲未卸,还沾着一片新鲜血迹。 “禀主上,山南道增兵八千。”鱼龙跪答。 “八千?”萧闻天终于搁笔,“陈著上月报的可是三千。” 御案下的手按住机关,勤政殿的雕窗轰然全部闭合。 “过来。” 黑影倏忽至案前,恰停在月光与烛光的交界,烛火未晃动分毫,染血的密信呈到萧闻天眼前,“新兵藏在盐船舱底,每船还配有漠北制的连环弩。” 鱼龙呼吸间带着血腥气。 萧闻天忽然伸手,指尖探入鱼龙口中,紧接着一声闷哼,齿间咬着的毒囊被萧闻天用两指生生抠出。 “朕教过你,做诱饵要入戏些,”萧闻天轻叹,“但没让你把命也赔进去。” 影卫营里的影卫,从入营那天起就在齿间藏着毒囊,为的就是极端情境下的任务保密,宁可身死,不可失节。 但萧闻天早已不准鱼龙这样做。一方面以鱼龙如今的身手已经不需要将自我了断作为退路,另一方面萧闻天也不希望他将生命作为随时可弃的筹码。 “属下擅作主张,请主上责罚。”鱼龙单膝跪地,声音低沉而平静。 萧闻天将混着血的毒囊掷在金砖上,发出微不可及的声响。“胆子见长,朕亲自扣出来的东西,你也敢藏回去。” 鱼龙垂眉敛目,心里叹了一口气道:“属下知罪。” “罚你一个月俸禄,即日起随侍御前听训。”萧闻天的朱笔在砚台重重一旋,“节度使陈著上月奏请修缮山南道官驿的折子,朕批了。” 他在奏折上写: 「闻山南道新募三千青壮充作驿卒,朕心甚慰。然边贸粮马数骤减三成,可是民力不足所致?」 「特赐渤海国进贡玉带一条,盼卿秋狝时佩于猎场,以示朕抚边之心。」 “主上,新兵营似在邙山。”鱼龙匀称修长的手指划过山河图,在纸上隐约留下了一道淡青色的划痕,而他指尖所点处正是陈著藏兵的方位。 “那便再告诉陈著,朕的赤翎卫昨日在邙山猎到群白额虎,剥下的皮正好给他的新兵制冬衣。” 鱼龙颔首,赤翎卫分明还在幽州潜伏,这只是一句虚张声势的警告。 “属下会将这句话亲自说与陈府幕僚。”鱼龙单膝触地,想将奏折从萧闻天手上接过。 萧闻天将奏折猛得抽回,轻敲在他头上,言语中微微带了些怒意:“影卫营除了你没别人了吗?” 鱼龙屈身重重叩地,额头撞到青砖上,肩上血迹更深:“主上息怒。” 萧闻天简直要气得不行:“又跪!又拜!起来!褪甲!” “属下……” “褪甲!”萧闻天的凤眼盯着地上那道伏着的若隐若现的血痕,“听话,你是不是想气死朕?” 鱼龙喉结滚动,左手撑着起身,右手按在腰间甲胄的暗扣上。金属摩擦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软甲层层剥落,露出染血的单衣。他右肩上几道剑伤叠着旧疤,最深处可见森白肩骨。 萧闻天从暗格中拿出了个墨色瓷瓶,先将药浸在了帕子上,向伤口处吹了吹气,才将帕子附上。他看鱼龙咬紧了牙关,连带着秀气的下颌骨微微颤抖,愠气渐消,向外喊了一声:“传个太医进来。” 鱼龙将手轻轻抚上方帕,“主上,天色已晚,不必惊扰御医,属下明日回影卫营去找玄鳞卫便可。” 萧闻天摇头,又喊了热水进来,他有点不敢看那血淋淋的伤口。鱼龙自从登基之后跟着他,身上的伤早不止这几道,但他从未这样心疼过。前几年朝堂风云诡变,太后把持着一部分朝政不肯撒手,三大节度使权重难制,鱼龙为了他在多方势力里周旋,他身上的肉烂了又长,而脊梁却始终向着龙椅的方向。 随着新帝羽翼已丰,影卫织就天罗地网,朝臣渐附圣意,太后终于放手。节度使虽说仍旧虎踞,却也不敢轻视皇权。 可是鱼龙为何仍会受伤。 他能号令百万铁骑踏平山河,却护不住近在咫尺的忠臣。诏书可封疆裂土,御药能祛病除疴,可他此刻看着那狰狞剑伤,想起那唇齿间的血迹毒囊,不由得觉得自己的权柄在生死面前竟如此苍白。 鱼龙抬眼望向神色黯然的萧闻天,帝王本不应将形色轻易示人,却总是在自己面前展露悲喜思忧。他轻咳一声,肺腑稍微舒服了些,道:“主上,属下身负影卫之首职责,刀山火海、剑雨腥风皆是分内之事。这皮肉伤不过是刀剑寻常事,于属下而言,如家常便饭。” 说罢,鱼龙忍下了叩首的冲动,又道:“还望主上珍重龙体,莫要因此伤怀。” 大殿沉寂了片刻,萧闻天终于忍不住问出一句:“疼么?” 话说出口时萧闻天连自己都惊了一瞬,这是说的什么傻话,怎么会不疼呢?真是日日在金銮殿上谨言慎行,连句正常关心都不会了。 “不疼,”鱼龙顿了顿,“为主上,属下万死不辞。” 萧闻天摇摇头,这人又说这傻话。 待太医为鱼龙缝好伤口已经亥时,鱼龙便像往常那样,随着萧闻天宿在了勤政殿。 萧闻天总忧心鱼龙夜半发热,一夜睡得不甚安稳,依稀梦到了与鱼龙的初见。 先帝头七的招魂幡还在宫墙上飘着,整个皇宫白茫茫一片,唯有诏狱不是。萧闻天拾级而下,孝服下摆拖过石阶上干涸的血痂。 “掌灯。” 周围火把骤然亮起的刹那,铁链撞击声刺破死寂。萧闻天深吸一口气,握住了剑柄。 “退下。” 他独自踏入牢房。 水牢中央的人影微微晃动,四根铁链穿透肩胛骨,将人悬成展翼的鹰。丝丝缕缕的头发被血浆凝固成暗红色硬块,遮住了他的半张脸,只能看见那露出的下颌线条收紧得很漂亮,旁边有血珠顺着紧抿的唇滑落。最刺目的是那人胸口,血肉翻飞,烂作一团。 萧闻天剑尖挑开囚徒破碎的衣襟,新旧鞭痕交错。 铁链突然暴响!囚徒竟在电光石火间挣断两根锁链,染血的指尖距萧闻天咽喉仅差半寸。 囚徒垂落的发丝间闪过寒光,是太子的剑正抵着自己心口。 “属下的血会溅脏您的孝衣。”他似是受了很多刑,连声音都沙哑。 萧闻天后退一步,反手将剑钉入石壁。 “先帝咽气前咬碎的东西,”他掏出丝帕包裹的青铜残片,“你可知另一半在何处?” 囚徒的嘴角渗出血来,他将口中剩下的血咽下,喉结滚动:“在您枕中玉匣,用先皇后衾被裹着。” 少年太子的手第一次发抖,那是他生母难产崩逝那夜,他偷偷藏起的染血锦缎,他就这样难以抑制地抖着拔回剑。 剑锋猛然劈开铁链,却在最后一根处停顿:“名字。” “代号鱼龙。”囚徒轰然坠入水中,头发向上飘起,露出一张菩萨般漂亮的脸,“或者,殿下可以唤属下——‘先帝留给您的最后一把刀’。” 地面突然剧烈震颤。鱼龙爬到萧闻天脚边,萧闻天急忙抱住这个颤抖的血人,见他染血的手指在地上疾书:“暗道”。 萧闻天盯着地上血字,将丝帕塞到鱼龙手里。 鱼龙将其握紧,屏了口气,又潜入水牢底部。残片与凹槽相扣的瞬间,地底传来机括转动的轰鸣。 “原来真正的影卫营在……”萧闻天话音未落,水牢顶部轰然塌陷,鱼龙用最后的气力将少年太子推上密道。 “活着。”萧闻天将佩剑掷入血泊,“这是新帝的命令。” 第2章 逾制 一夜安稳,鱼龙醒得模糊,眼前影影绰绰的赭黄光晕被天色围着,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开罗帐,光晕很快变成实体。 是萧闻天走到了他面前。 尚衣女侍正将金鱼袋系于皇帝革带右侧,“吵到你了?”萧闻天将手略略降下,示意宫奴声音轻些。 鱼龙如离弦之箭弹坐而起,翻身下床,“属下逾矩。” “既然起了,便随朕用膳吧。” 女侍又奉着白玉扳指上前,萧闻天抽回左手,罗帐又缓缓落下。 萧闻天穿戴完毕,鱼龙也已将御赐的佩剑悬好在腰侧。尚食局宫人鱼贯而入,食盒被依次摆上膳案,琥珀色的杏仁粥正冒着热气。 鱼龙抽出袖中银针,依次试过诸菜。宫人都忍不住屏息凝神,现在侍奉在皇上旁边的可是传说中的影卫大人,只怕不慎出个大气吹到了陛下,自己的项上人头就会马上交代在这里。 银针并未改变丝毫色泽,鱼龙又拿起玉匙亲自试菜,全部试过后奉上金箸,道:“主上,可进膳了。” 鱼龙刚将银针收入袖中,便听萧闻天敲了敲膳案,粥面泛起涟漪,映得帝王指上佩的白玉扳指微微发亮:“愣着作什么?搬个月牙凳来。” 鱼龙点点头,在萧闻天对面坐下。 宫人布菜的手未曾在两人面前交错,无人敢妄议一句。 只敢在心中感叹,这位影卫大人,真真是盛宠。 “今日你不必随朕上朝,先去影卫营巡视。”萧闻天放下象牙箸,尚衣局再次检查帝王衣冠。勤政殿阶前仪仗整齐列阵,扇伞史执障日扇,六面团扇错落成屏,隐约见殿门轮廓。 鱼龙称是。 影卫营自开国而建,从一支皇帝身边的影卫扩充到如今,已是一营四卫——苍隼卫主司刺探,赤翎卫善行诡道,玄鳞卫技术支持,白鹄卫负责善后,四卫如同一柄利剑藏于鞘中,各司其职而浑然一体,这柄藏于帝王袖中的四刃之剑,在看不见的战场,替天地收走不该存在的呼吸。 鱼龙是赤翎卫出身,所以即便在萧闻天登基后接管了影卫营,却也因术业各专擅,不太参与另外三卫的事务。 只是最近朝堂风波不断,太和殿内暗潮涌动,也应该警示一下影卫营千万不要仗着是帝王羽翼去做些多余的事。 演武场东的铜人阵交错,三百影卫在齿轮咬合声中穿梭,金戈交击声严丝合缝。 “停。” 三百柄铁剑入鞘,铮鸣汇成一声,玄甲摩擦声如巨兽鳞片开合,所有人单膝跪地,同时声浪席卷开来:“影卫大人。” “第十二行第十列,出阵。”鱼龙目光扫过那位少年,是个面容略有些稚嫩的。入鞘声比标准慢了半息。 少年未曾犹豫,起身向前一步,拱手道:“属下在。” “将佩剑呈上来。” 也不知是剑出了问题,还是这小孩走了神。 少年步伐走得平稳,奉上佩剑的双手却是微颤。 “你怕我?”鱼龙手未动,那佩剑却兀自出鞘三分,声音略带些黏腻。 少年立刻就往下跪,不由惊叹其内力的收放自如,答:“影卫大人剑荡九州,无人不惧。” 鱼龙道:“影卫没有害怕的东西。如果有一日我站在陛下的对立面,你剑指我的手也不该颤,何况今日只是奉剑于我。” “属下知错。” 鱼龙抽出那佩剑,银色的剑锋上有些不规则的反光,映照着鱼龙面无表情的脸:“你倒是有巧思,但用毒不如一击毙命,你是想让目标死前表演吐血助兴?” 少年声音更小了:“属下知错。” 剑又归鞘,鱼龙挥手示意少年归阵,末了还是忍不住说:“影卫营的铁律要恪守,但训练的规矩并非一成不变。若你年末大比夺得魁首,可入玄麟卫旁听。” 太和殿的盘龙衔珠藻井下,监察御史宋堤的笏板在微微发抖。 “启奏陛下。”宋堤出列的瞬间,瞥见中书令周度在左班轻摇象牙笏,这是要他慎言的手势,“剑南节度使钟含章寿辰用九声礼炮,轿辇饰明黄帷幔,其仪逾制,请付有司议罪。” 殿内忽静得能听见香炉吐烟的嘶嘶声。 “禀陛下,钟含章称……”周度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上回荡。 天子的手握住龙椅,“称什么?” “称蜀锦色艳,误染成黄。” 鸿胪寺卿的胡须骤然绷紧。冕服之明黄,取柘木为染。伐柘木,经浸煮,萃其精华成染液。再佐以矾石等媒剂,反复浸染,层层加色,终得灿若骄阳之色。哪来的什么“误染”?他偷瞥御案后的皇帝,见那双惯常含着春水的凤眼,此刻正仿佛卧着寒潭,叫人揣度不出圣意。 “九响礼炮。”萧闻天开口,声如沉雷,“唯有天子祭天方可用九数,钟爱卿这寿宴,倒像是替朕提前祭天了。” 周度注意到皇帝语气不虞,连忙道:“陛下,蜀地多雨,染色或有偏差,不如着礼部遣人查验——” “既是误染,便罢了。”萧闻天忽然摆手,只是指尖血色已褪,泛出青白。 “影卫大人,您可回来了!” 鱼龙念着昨日皇帝罚他御前听训,赶着下朝匆匆嘱咐了影卫营几句便使了轻功回来,差点直接从窗户飞进紫宸殿,就听到总管太监苗喜的急呼。 怪不得一路冲来气氛不对。 鱼龙拱手:“苗大人。” 苗喜见到鱼龙感动得眼珠都清亮了起来,“陛下生了大气了!奴才差人进去收了三次茶盏!” “哪位大人在同陛下议事?” “是户部的季大人。” 这边正说着,鱼龙就听到殿内传来一声轻飘飘的“下去吧”,他望着殿门犹豫片刻,扭头从窗钻了进去。 他翻身入殿,看着季大人的衣摆飘出,抬手关上殿门。 萧闻天双手撑在御案上,他动了怒,胸口正异常地起伏着,鱼龙连行礼都没顾上,匆匆扶着萧闻天坐回了龙椅上。 萧闻天触摸到鱼龙的那一刻,才敢微微启唇,急喘两声。 鱼龙感知到萧闻天胸口的摩擦感,是天子的旧伤又犯了。 当年萧闻天从密道滚出,肉身撞向千斤宫门,就撞出了这几根断骨。虽经竹帘捆扎、鹿筋固定,但每逢情志失调,犹会肺气上逆,喘息难止。 鱼龙的手指按在萧闻天前胸几处穴位上,用内力为他顺着气血。 萧闻天握住鱼龙紧实的小臂,来自影卫的温热内力随着又复畅行的营血走遍了全身,他把头枕在玄色的箭袖上,轻叹道:“鱼龙,朕心烦。” 主上心烦是影卫无能。鱼龙心中翻上一丝懊悔,“属下知晓。” “蜀地染坊能出明黄,唉……天子御用也不过如此啊。”萧闻天的旧疾正在慢慢被鱼龙抚平,他靠在龙椅上,也觉得自己不该再动怒了,这些日子他已经生了太多气,从山南屯兵,到剑南逾制,如今中书令也向着这群不忠之臣说话,这些人一个一个的都在试探着他的底线,都在挑衅着皇权。 天高皇帝远,诏书不达泯水边。他这个天子当的,还真是窝囊。 “九声礼炮,明黄帷幔……”萧闻天盯着案头摊开的剑南道密报,“钟含章下一步是不是要刻‘西南天子’印,在青城山行封禅礼了?” 鱼龙闻言立马要跪下,被萧闻天抛来的眼刀驳回,“主上,钟含章似乎并不知陈著购入漠北弩。” “剑南富铁,陈著自是要瞒着那边。” 鱼龙提醒得及时,萧闻天想起这件事果然开心了一些。这陈著真是聪明得发蠢,三大节度使互惠互利的关系,本能互相扶持,他非要私下勾结漠北,要暗暗压剑南淮南各一头。 他的目光就这样停留在鱼龙脸上许久,眸色隐隐透着些许光亮,“那朕不妨再加一把火。既然蜀锦色艳,就让钟家女儿带几匹入宫,看太后喜不喜欢。” 这便是要将钟家女纳入后宫的意思了,有了这个导火索在,陈著必会怀疑钟含章是否已经私下投靠新帝。 萧闻天突然想逗一下鱼龙,这位影卫大人,仿佛做什么事都是靠着本能,从不刻意揣测他的心意,于是他问道:“你觉得这诏书该怎么写?” 鱼龙喉头微动,却将涌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主上自有权衡。” 萧闻天捕捉到了鱼龙一闪而过的神色,那片垂落的睫毛在眼下投出利落的阴影。这个从死人堆里历练出来的影卫,永远在天地间站得格外笔直,对于他来说,案上的明黄绢帛不是帝王的权术,仅仅是主上的一声令下。 他以为是鱼龙不愿懂其中深意,只在乎执行。 “朕要的是制衡。三道若成掎角,太和殿便危如累卵。” “属下并非不识深意,只是多一个人在主上身边,主上便多一份危险。” 鱼龙答得轻飘飘,但是萧闻天却有些不明的烦躁。 原来是因为关心他的安危。 原来是在关心他的安危…… 那除了生死以外的东西呢?他还在乎吗? 可是,鱼龙这个人存在的意义,不就是为了保护龙椅上这条命吗? 先皇驾崩的突然,像是一段墨迹的飞白,就连册遗诏都没来得及留下,萧闻天站在风雨飘摇中,只能握住那半块被咬碎的影卫令牌。 风雨催得他踉跄,他仓皇地奔逃在密道里,身前是无数人托付给他的皇位,身后是水牢中奄奄一息的生命。但是他什么都不想要,他拼命地跑着,他以为只要自己只要跑得够快,就可以将所有人命所有权力所有责任都抛下。 直到他看到另外半块影卫令牌上刻着的一行小字。 「吾儿闻天,此刃淬毒,慎用勿弃。」 他忽然从宫变中惊醒,他的命,早已作为一份筹码,被先帝放入了江山这场博弈之中。他存在着,不仅仅作为萧闻天而存在着。 那鱼龙这个人存在的意义,这把利刃淬毒的意义,是否只为了保护龙椅上的那条命呢? 明晃晃的阳光漏进紫宸殿,在方砖上投下斑驳的龙纹光影。 萧闻天道:“朕已着人在兵部留了缺,待你年满出宫,便任从五品上兵部司郎中。” 第3章 京雨 鱼龙竟一时如遭雷击,气息都停滞了一下,抬头看向萧闻天。 主上这是什么意思?是不再需要他了吗? “朕不是要你走,”萧闻天的声音很轻,“只是影卫营终究见不得光,你连个官身都没有,又是先皇留给朕的人,若朕哪天咽了气,新帝也必定容不得你。那时候难道你要像一条无主的犬一样,蜷在宫墙根下舔血吗?” 鱼龙从出宫听到什么咽了气,早已是又气又急,想从第一句话开始反驳却又像理不到线头一样,只知道萧闻天这是在给他找退路,像是要把他这个相伴多年的影子从龙袍上剥离。 他当即跪下。 “属下生为主上身前刃,死作主上马前尘。”他沉声说。 萧闻天听过太多人表忠心。 满朝都说忠,说的是太和殿奏喊“陛下圣明”要有如击玉敲金,说的是贺表中“吾皇万岁”要堆砌得雕章镂句,说的是谥号碑铭里“忠贞不二”要凿得堂皇如帝王玺印。 唯有鱼龙甲胄上的磨损,比任何词藻都真。 萧闻天知道这是鱼龙自己不愿意去,如果再强硬地说下去,恐怕他下一步就是要请罪了。 萧闻天挥手道:“罢了,若你不愿去,便当做朕给你的空白圣旨,只一件事不做商量,心里别动不动想什么死不死的。”虽然这次是朕先说的。 鱼龙长舒了一口气。把若要上任不如赐死咽了回去。 说话间萧闻天已将两份诏书草拟好,一份递给了鱼龙,另一份喊了苗喜进来,让他送去政事堂。 季春生刚进了正门,府中总管便两步并做一步地上前:“大人,好多家递了帖子来,邀您到府上一叙。” 季春生冷哼一声,钟含章都这么明晃晃的挑衅了,虽说陛下在殿上不发一言,底下的官员们却不相信陛下就这么忍下了,见下朝之后独独召了他议事,这不就忙不迭地来打探消息了,恐怕首当其冲的就是那个周度。 他挥了挥袖子道:“不见,就说本官心情不好,统统不见。”他刚要接着往府走,突然想起了自家那个败家儿子,问:“季言之那小子呢?” 总管的头快低到地下去了,回答道:“郎君走了好一会了,说是与国公府的公子有约。” 季春生皱眉,“国公府的人?哪个?” 见季春生步步追问,总管不得不答:“薛大人的那个庶子,薛九,字兰笑。” 安国公薛铮薛大人,是皇帝的生母昭慈皇后的亲哥哥。其子薛兰笑,排行第九。 不过薛兰笑生母只是国公府内的一个负责洒扫的奴婢,某次意外被醉酒的薛铮临幸,就这么怀上了孩子抬做了妾。这奴婢家世不好,样貌也不出挑,几个月就被薛铮忘在了脑后。 可怜她含辛茹苦地把薛兰笑拉扯大,却也在三年前因病离去了。 季春生对这少年依稀有些印象,沉吟片刻,问道:“去岁国公府秋宴,制桥的那个?” 管家回话:“正是,工部还夸那桥虽无雕饰,却暗合《考工记》‘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之道,后来陛下也知晓了此事,还赏了些东西,说国公爷教子有方。” 秋宴前国公府后园的九曲桥突然垮塌。来报的工匠说是因为桥板下的榫卯结构早已被虫蛀空,断裂的木梁砸在水面上,惊得满池锦鲤甩尾乱窜。也亏得薛兰笑自小受辱,曾被兄长们因他是奴才之子,罚他去操奴才的心,在隆冬被锁在库房内被迫记录着每样材料的入库年月。听说那日薛铮本生了大气要狠狠惩治负责修缮的薛三郎,但情急之下薛兰笑竟想到用早年间剩下的鱼鳔胶配合插梁法,仅花三日便落成了新桥,他也因此在国公府初崭头角。 季春生知道自己儿子爱交些朋友,平常也约束着,却不强行限制。他念在国公府是一般人攀不上的关系,薛兰笑也并非庸俗之辈,道:“那便不用去寻他了,待言之回来,要他近日别再出门。” 轰—— 惊雷乍破,雨幕骤然翻涌,铜钱大的雨点砸在长安城内,溅起半尺高的水沫。 酉时,雨势更猛。苗喜指挥小太监用黄铜盆舀去阶下积水。 亥时,雨势稍缓,转为淅淅沥沥的丝雨。萧闻天坐在龙椅上,鱼龙撤下案上残灯,换上新烛。 直至第二日酉时,雨终于停住了。 “陛下,影卫大人说大理寺的案件棘手,今夜需审问那几个人证,就不回勤政殿用膳了。”苗喜正要撤去份碗筷,被萧闻天抬手阻止。“不必了。” 萧闻天遣退了众人。被人围着吃饭没什么意思,一个人吃饭却也没什么意思。 他想着今日刑部呈上来的文书——大理寺少卿之子徐孟郊昨夜惨死在雨里,就在合欢楼旁的南巷,巧的是正好有路人称曾见季尚书的儿子季言之持刀匆匆经过。 因牵扯到大理寺,本应由刑部代为审理或三司会审,但是正巧鱼龙在京,别人用着倒不如直接让影卫营主审让人安心。 更何况昨夜季大人刚从这皇宫里奉了命,出去转眼府上就摊了个命案,真是让人不得不起疑心。 刑部似乎是不太开心,那老头向来讨厌鱼龙,明日应当寻个天子信印,省得各部给影卫营找麻烦。 用什么好呢…… 萧闻天正想着,一抹裹挟着潮湿的风吹到了他面前,他反射地闭上了眼。 再睁眼,是一袭玄衣在前。 “不是说不回来了?”萧闻天尝了尝菜,倒是还温热着,就没让苗喜进来。“陪朕吃,顺便说说那几个证人怎么样了。” 雨虽然停了,可树上高处仍是**的,鱼龙穿梭其中,也难免将雨水沾染到衣服上。他自己倒是不在意这些,只觉得这样陪皇帝用膳是为冒犯。 萧闻天微挑凤眼,往他碗里夹了块肉。 鱼龙听话地坐下了。 “属下想起来曾答应过每日随主上一起用晚膳,就回来了。”他扒了口饭,匆匆咽下,“一共有两波人证,先是两人申时在茶楼看见徐孟郊和季言之一行人因座位起了争执,还有一个人是约摸着戌时从合欢楼出来时看见了季言之持刀。” “一行人?都有谁?” 鱼龙想了想,似是觉得名单太长,捡了重要的说:“苍隼卫说就是那些京城的公子们,只是有位新面孔,是安国公府的薛兰笑。” 怎么安国公府也夹杂其中,难道这桩命案还有舅舅的手笔?萧闻天来了精神,问道:“还有呢?” “疑点很多。”鱼龙风卷残云,放下了碗筷。 “那两个在茶楼的属下是分开审的,证词没有什么破绽,但是最不应该的就是没有问题,两人的说法出奇的一致,无论如何属下翻来覆去颠倒循环来回询问,竟是连语气词都毫无二致,依属下之见,两人必有串供。” 有些破绽比完美更让人安心。萧闻天点头。 “合欢楼那个,先不说他戌时能从那里出来就是个疑点,只说他的供词,是‘远远见一个穿着蓝衣的公子跑过,手里闪着银光,似是拿着把刀’,虽然认识季小公子的都知道他喜着蓝衣,但合欢楼每逢落雨便悬灯高挂来营造水月镜花之感,他就算在这么大的雨里能看清季言之穿的是什么颜色的衣服,也不该辨认出来是蓝色,除非……” 勤政殿突然安静了下来,能听得见两人彼此交错的呼吸。 萧闻天听闻话锋一转,以为自己漏了什么内容,敛声道:“除非什么?” “除非属下并非个好伯乐,竟叫他这匹良马流落在影卫营外。” …… 萧闻天没忍住,噗嗤一下乐了。 他撑着鱼龙的肩,笑得像条鱼一样伏在膳案上乱颤,鱼龙的手僵硬地伸出去,觉得自己扶也不是,不扶也不是。 他只能也小声着问:“主上,属下说错什么了吗?” 萧闻天笑得没力气,胸骨隐隐痛了起来,他冷静了一下,又咳了几声,饮尽桌上紫笋茶。 “咳…咳咳……朕以为这人是什么武林高手,原来是你要自夸。”这影卫大人,一本正经地说出的怎是这些话,他还以为是什么自己不知道的蛊啊毒啊江湖门派啊之类的,原来竟是想多了。 鱼龙为萧闻天顺着后背,闷闷地说:“属下没有。” 属下只是说了实话,才没有自夸。 《周礼·冬官·考工记》“天有时、地有气、材有美、工有巧,合此四者,然后可以为良。”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京雨 第4章 信物 萧闻天笑得有些累,推开了窗扇,想透透气。 守在殿外的苗喜见状,立刻抬手示意候在廊下的小太监。为首的青衫小太监躬身而入,目光扫过案上空盘,向同伴递了个眼色,几人脚步轻得像猫,碗碟被锦帕裹着收入食盒。 这边刚撤完膳,便有小宫女捧着香盒迈过门槛。 鱼龙鼻尖微动。 “慢。” 鱼龙突然起身,伸手扣住宫女手腕。小宫女惊呼后退,香盒倾斜,粉末纷纷扬扬地嵌在光里。 “主上,这香不对。”谁要谋害主上! 苗喜脸色骤变,眼神刚攀上皇帝,却见萧闻天轻笑出声:“是朕让尚药局加的甘松,说能安神。” 鱼龙闻言松开宫女手腕,捻起香盒中残存的粉末,用指尖碾了碾,确有甘松清甜的气息,但是也分辨出了些许其他的味道来。 他转头看向皇帝,萧闻天似是在摸索些什么。虽知主上说什么就是什么影卫的铁律,但是这关系到主上安危!他下了某种决心,道:“不止甘松,还新加了安息香。” 萧闻天耳尖浮上了些薄红,但神色却没什么变化,淡定自若地道:“不过是临时让香里多了些安神助眠的料子,朕昨日见你负了伤,怕你夜里疼痛,睡不安稳。” 怪不得……怪不得今日陛下快上朝了自己才起。 他本以为是自己近日懈怠了,抑或是在萧闻天身边乱了心神,竟然这么没有警惕性。 却没想到是主上给自己用了药。 萧闻天接过香盒,将仅存的那些尽数没入了香炉中,鱼龙想抓住那些自由的烟尘,却只触碰到萧闻天掌心的薄茧,他又惊得抽回手。 雪一样白的烟雾袅袅升起,甘松混着安息香,竟是比平日多了些温软。 “主上不该亲自涉险,若有人趁属下嗜睡……” “朕只留了三分宁神的力道,况且外面还有羽林卫和苗喜守着。”萧闻天忽然压低声音,“就当是…朕哄你喝药。” 苗喜识趣地退到殿外。鱼龙感觉指尖温热粗糙的触感停留了很久,他喉间动了动,却被对方抢先开口:“只这一次,朕再不用了。” 鱼龙想到五年前他重伤昏迷,陛下也是用这样的语气命令自己快些醒来。这安息香果然有奇效,纵是他这试遍世间百种药毒的人,此刻也觉得勤政殿内萦绕的香气渐渐漫开,让人头重脚轻起来。 鱼龙的双膝砸在地上:“属下多谢主上恩典。” 萧闻天一吓,行这么大礼做什么!这算什么恩典! 他托起鱼龙的小臂往上带,“说到恩典,朕想给你件天子信物,省得查案时有人阻拦你,若遇着难办的,便拿它出来。你想想,用什么好。” 鱼龙垂手而立,掌心下意识摸了摸腰间的佩剑,剑柄已经被摩挲得温润发亮:“主上当年在水牢赐的七杀剑,属下一直带着,够用了。” 哦,朕好像确实赐过一把剑。 朕当时赐剑时还说了什么? 哦,说要他活着,这是新帝的命令。 朕当年还是太年轻,那么大逆不道的话都说得出来。 萧闻天没由来地叹了口气,把目光落在那蜂腰上,又落在另一侧的短刀上。 刀鞘边缘磨得泛白,显然是常年贴身用的。他伸手捏住短刀刀柄,轻轻一抽,刀身出鞘半寸又推回去,“那你怎么总用这把刀?” “杀人方便。” 萧闻天身体前倾,“朕赐的剑就不方便?”他语气里带了点埋怨,“这么多年,见你用这短刀的次数可比七杀多得多。” “主上息怒。”说着鱼龙就要解下短刀,被萧闻天制止了。“朕不是怪你。” 虽然主上这么说了,但是鱼龙觉得他还不开心,又解释道:“短刀动起手来不坠着身法。” “怎么个不坠法?”皇帝又紧盯着他握刀的手。 “短刀能跟着身法走,剑却得腾出手来握,万一撞着什么……”鱼龙另一只手拍了拍腰上的七杀剑,“动静就大了。” 鱼龙将短刀抽出,送入袖中,拱手道:“请主上叫苗大人进来。” 苗喜刚迈入殿门,鱼龙突然后退半步,忽然侧身掠过萧闻天,他屈指一弹,袖中短刀从袖口滑入掌心,刀刃霎时已停在苗喜咽喉三寸前。 整个动作快如闪电,却连刀刃的空气切割声都极轻。 “就像这样。”他手腕轻转,短刀瞬间缩回袖中,拱手道:“苗大人,冒犯了。” 苗小人早已吓得魂都飞了。 影卫大人……你我非亲非故非敌非友非嫡非长……一时间苗喜已经快要走完马灯。萧闻天见人还愣着,用力拍了拍他的肩,又往他手里塞了块瑞云糕压压惊,才把这失了魂的人打发出去。 萧闻天的眼睛离不开鱼龙的袖口,喉结微动:“你这刀出得太快了些。”又伸手摸了摸刀刃,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后收回,皱眉道:“这么近的距离,万一他反扑……” “不会给机会。”鱼龙抬腕演示,刀刃在自己咽喉半寸前虚划,“属下闭眼也能找着位置,割喉时卡着软骨,血往气管里灌,连咳都咳不出。” 萧闻天知道他不会伤着他自己,却还是忍不住说:“太危险。” 鱼龙一愣,刚要开口,萧闻天忽然抬手,把他腰间的短刀、腕上的袖镖全摘下来,扔在了地上:“以后别用这些了,就用七杀。” 他应了声“是”,话音未落已开始伸手解腰带,两截绳镖跟着滑出,撞出清脆的“叮”响。 萧闻天想开口,却见这听话的影卫已掀开外袍,从护腕里抽出一排细针,又从靴筒拔出另一把略长些的短剑。 “慢着点——”萧闻天话没说完,鱼龙已将中衣褪下,露出里面缠着的暗格布袋。他眼睁睁看着对方从腰间和大腿外侧接连掏出刀片、药粉包、钢丝套索,叮叮当当落了一地。 当鱼龙伸手去解腿侧的暗器带时,萧闻天终于反应过来,快步走到软榻边抓起毯子,转身时却撞见对方里衣半敞的模样,耳根猛地发烫。 “够了!”他几乎是冲过去把毯子裹在鱼龙身上,手指慌乱地拢在一起,“谁让你脱成这样?!” 鱼龙被裹得严实,只露出一双乌黑的眼睛:“主上说卸兵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信物 第5章 青松 “统领,徐大人不允验尸,季府正门落了锁,执意不放季言之出门。”苍十五奉上巾帕,鱼龙简单地擦了擦手。“抬回大理寺,让徐公子入土为安吧。” 雨下得太大了,现场什么痕迹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尸体上的伤口亦为雨水所浸,碍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只撩开殓布粗验了片刻,纵然是有仵作眼力,恐怕也难从这泡水的伤处寻出什么线索。 想从现场和尸体上找线索是没可能了。 “那几个人证如何了?”鱼龙将帕子叠好,塞入苍十五怀中。 “丙字三号那两个,所言翻来覆去,未吐一字多余。而丙字四号那人,自统领去后便缄口如瓶,任谁问话都不应答。” 苍十五腹诽。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意思,为何只和统领说话?不过这也是应该的,统领大人如此强大,谁不会对他言听计从呢? 他正一阵心中翻涌,又听鱼龙说:“丙字三号放出去一个,好好跟着。至于那闭口的,就撬开他的嘴,别让人死了。” 苍十五领命退下。 不出一日暗桩就将消息递了进来,鱼龙就着烛火展开绢纸,上面密语潦草:“丙字三号放出者至赌场,即刻抓人搜身,见半锭碎银。” 果然有动作。他佩剑而出,衣摆猎猎而动,“整队。拿人。” 赌场里的声色浮成一片暖红。 骰子声混着酒臭扑面而来,鱼龙自房梁而上,翻身跃进最末的房间,其他影卫则从正门入内。 屋内证人整被反剪手臂,腿肚子抖得像筛糠,赌场老板见鱼龙来了,递来谄媚的神色。 这老板像个矮胖的酒糟鼻,两个孔出气,梗着脖子喊:“大人明鉴!这银子是他自己赢的!” 鱼龙抬腿,鞋落在了老板的肩上,他稍一施力,这胖子就跪下了,哎呦了两声。 他面无表情。“陛下容得下你们,我可容不得。是替哪位大人散钱,想清楚了再开口。” 老板哆嗦着开合嘴唇,两瓣肥厚的唇肉在烛火下泛着青白,像两条在锦缎上蠕行的蛆虫。 他翕动着鼻翼想吸气,却被靴底压得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眼珠在眼窝里转了转,突然朝鱼龙狠啐了口痰。 “啊——!” 鱼龙微侧身,银光一闪,只听那老板一声哀嚎中断,是鱼龙又用衣摆裹着手指塞入了他口中。 他的脚边,一根大拇指静静地躺在地上。 没有人看得清他是怎样出刀,又是怎样精准地砍断这根手指的。纵是影卫营规矩森严,一旁的影卫也忍不住暗暗吸气两声。 “断了指,堵了口,这下怎么说话?”他语气平静。 老板左右摇头,想要挣脱。他疼得已是双眼上翻,冷汗斜飞。 他没想到鱼龙真的敢动手,能在长安城开一家这么大的赌坊,背后自然是有些势力的,就连皇帝都没动过他,这鱼龙不是皇帝的狗么,怎么也敢动他? 不等他往下想,又听到似是杀神低吟:“不知家中妻儿,是否能说能写呢?” 老板瞳孔一缩,颤抖着撸起袖子,流着血的手指在地上蜿蜒而过,就这么描出了两个颤颤巍巍的字。 周度。 鱼龙进勤政殿之前绕着飞了好几轮,几番犹豫之下还是把身上其他易卸的暗器拿了下来,只佩着剑上了房梁。 昨夜主上急忙又为他佩上这些,当是允许他使用。 只是主上未免太慌乱了些,怕是还是不喜欢他用这些。 他在梁上看主上笔尖走走停停。最终还是停下了。 “鱼龙。” 他闻言翻身而下。 “主上。” 萧闻天一早就知道鱼龙回来了,只是手上折子还没批完。面前墨迹纸张,黑黑白白,他看了半天也未曾入眼,皆化作了昨晚那匆匆一瞥。 白色的身躯,黑色的旧伤。 他一急,就把人叫了下来。 叫下来是为了说什么来着……他好像只是为了把人叫下来看一看。 鱼龙被萧闻天盯得发毛,心想那短刀也拿下去了,袖镖也藏好了,主上一直盯着他做什么。 莫非是剩下那些…… 他明白了。 鱼龙左手抚上领子,又要开始脱衣服。 “你你你!你做什么!”萧闻天起身两步化作一步把衣服扣回去一气呵成,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握着影卫的手。 两个人表面上一动不动。 不,并非一动不动。 萧闻天感知到了自己身下某一处微微躁动。 怎么会这样…… 萧闻天像是僵住了般,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 萧闻天!这是你兄弟!你在干什么! 他抽回手,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自己。 萧闻天深吸了口气,终于想到了一件正事。“那日下朝朕就派人查了周度,他不像是剑南的人。” 那日在朝堂上周度为剑南说了话,几番查下来他既不是剑南的人,那便是想声东击西,只是不知暗处是想护着谁了。 周度也就没有了理由去嫁祸季家。 鱼龙眉头微锁,这案子查到现在牵扯的人是越来越多,从大理寺到户部尚书又到中书省,皆是明枪暗箭。 究竟是谁在背后? 萧闻天又道:“这事朕能查到,他人亦然。” 这人知道周度不是剑南的人,所以要嫁祸于他。这人也知那日季春生出了皇宫拒不见客,所以要以惩小戒。 只是为何死的是徐孟郊?仅仅是因为那日他与季言之不巧起了争执? 徐孟郊…徐孟郊…… 鱼龙似是抓住了什么,一双亮亮的眼睛直直地撞上萧闻天,却发现萧闻天一直笑着看他。 “你想到了?” 鱼龙点头:“属下觉得是刑部。” 死者是大理寺的人,这案子本应由刑部或三司共审,无论如何也方便了刑部操作,只是没想到萧闻天一时兴起让鱼龙来查。 只是这也不怕,他设计时做了两手准备,若有多疑的人来查,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也只是周度。 “将消息递给周度,让他们两个先自行撕咬着。如今当务之急是撇清季家和这案子的关系。” “是。” 萧闻天看着鱼龙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窗里,似一枝逸出的松,清瘦而孤直。 他这才敢长舒一口气。 萧闻天,你究竟在做什么? 昨日让他褪甲已是逾矩,今日更是失态。 他是你的影卫,他是你的属下。他的根在你这里。 萧闻天一遍遍在心里念着,这般清楚的事,不要再失了分寸。 直到手上痛感传来,他才惊觉是自己攥得太过用力。 那场雨下过之后,长安开始醒了过来。 春猎将至,满朝文武忙得脚不沾地。 往年勘探上林苑猎场都是鱼龙亲带影卫,今年萧闻天似是念着他有事在身,将明面上的差事分给了羽林卫郎将,只让影卫营隐在校场周遭。 主上最近总是有意无意躲着他…… 他正蹙眉时,听门外有人通报。 “影卫大人,工部员外郎薛兰笑求见,称有观猎台图纸呈阅。” 薛兰笑?鱼龙推门而出。给我看观猎台做什么? 那位薛家公子一袭青衫立在门外,衬着细竹般的身形。这是鱼龙第一次看见这位传说中的安国公家庶子,薛铮向来同萧闻天不对付,他身为影卫统领,辖下暗桩遍布长安,薛家府邸的飞檐走壁早被他踏遍十数回。 薛兰笑藏得这样好,如今才露锋芒。 “薛大人,请。”鱼龙微微侧身让客。 薛兰笑刚跨进门槛就开始环顾四周,这破地方倒也和从前他在薛府住得差不多,目光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挂在墙角的蜘蛛网上。 “我这里没有茶,只有井水,薛大人请用。”鱼龙给他倒了杯水。 薛兰笑喝了口水,却不开口。 鱼龙双指成环抵唇,一声哨响,窗外的黑影隐去。 他又添了水,“薛大人请说。” “影卫大人一连说了三个‘请’,是看在安国公的面子,还是因为这工部员外郎的官身?”薛兰笑笑吟吟的,终于把眼睛落到了鱼龙身上。 “因你是季言之的人证。”鱼龙说。 薛兰笑的笑容淡去,指腹摩挲着杯沿。他沉了气,“那日季言之与徐孟郊争执,是为了我。” 那日店家弄错了簿子,将雅间同时记在了他们二人名下,起初不过是争座位,后来徐孟郊将话题拐到了薛兰笑身上,出言讽刺了几句,说他是“薛氏家奴”,话里话外尽是讥诮,这才大吵了起来。 他说完,又突然问:“影卫营这些日子没有动作,是笃定了我会来吗?” 鱼龙摇头,他猜到会有人登门,只是并不确定会是谁。 薛兰笑又说下去:“后来我拉着季言之说‘不值当动气’,我自己却气不过,临走时又悄悄叫住了徐孟郊,约他申时三刻忘仙桥洞相见。行至半路我抬头见墨云压城,又回府取了伞,等我再到时就发现人去楼空,也不知他是未赴约还是……我就自行回府了。” “我知晓了。”鱼龙斟酌了片刻,忽然道:“图纸留下吧。” 薛兰笑一愣:“我……并未带图纸。”他缘是借了工部的差事,才寻得由头登门。 “那请薛大人再送呈,我要过目。” 薛兰笑笑着来抿着唇走了。 第6章 自罚 “定三月初三罢。”萧闻天挥了挥手,一行人退下,又一行人鱼贯而入,填补空位。 这样来来去去几次,总算将先前搁置的春猎事宜全部敲定了下来,群臣文书往来、车马奔忙、人仰马翻,他这个皇帝也不好受。 人走了,留下层层叠叠的奏疏。萧闻天叹了口气,将“太牢三牲”圈起,改成“以素斋祭祀,朕躬行节俭”。 今日早上不是鱼龙当值,他便一直隐于廊下暗处,直到小太监进去奉茶,他才借着送茶的间隙,足尖轻点,悄无声息地掠入殿内。 鱼龙接过茶盘,让那太监退下。 萧闻天就着他递来的茶盏饮下一口,觉得没那么昏沉了。 “属下按照薛兰笑的话,在忘仙桥洞旁搜查了一番,果然发现了凶器。结合属下先前探查尸体上的伤口,并未明显浸渍,基本可断定徐孟郊是在雨前遇害。而季言之从申时至下雨之前一直在酒楼饮酒,账房和跑堂均可作证。” 萧闻天松了口气。这季春生这几天惦记儿子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下把季言之摘出去,总算能让他也做点事。 “主上,还要继续往下查吗?”鱼龙问。 最终不过是刑部推出个替死鬼出来,最初的文书便是刑部拟的,再怎么查也查不出他们的破绽。 “不必了,朕已做了安排,不消几日,便会有人来自首,你按寻常刑案结了便是。” “大理寺少卿那边如何交代?” 萧闻天眼底的红丝已分外明显,“徐孟郊不是他唯一的儿子,这些日子他借着丧子之名亦收了不少好处,让他去攀扯周度,做不做全看他自己。” 鱼龙见萧闻天用指腹揉了揉眼,怕是累极,道:“属下为您读。”他伸手就要去取。 萧闻天见那只称不上好看的手——常年打杀,早已粗糙不堪——刚接触到明黄绢面,他又想起自己昨日奇怪的感觉,忍不住将其猛得摁下。 他心跳如鼓。 “不必了,这几日你也累了,回去歇着吧。” 鱼龙的手被压住,动弹不得,他整个人也像被蛰了般,浑身僵直。 不是假的。主上果然故意在避着他。 他纵是再迟钝也能感觉到,陛下待他,似是不像从前了。 他本应领命退下。这是影卫营的规矩,主上发令,当立即执行。 我手被摁着了,退不下。他为自己找了借口。又试探道:“春猎……是否仍由属下随侍?” “宫中不能无人。”萧闻天答。 春猎也不能跟着去了么…… 不必再试探了,果然是差事办得不好惹主上生气了,主上心善,不忍心和自己动怒,才这般躲着。 鱼龙抽回手,往日里纵是带伤也能疾驰,此刻却是连跃上房梁的力气也没有了。 主上生气了,自己这个影子怕是会让主上避之不及。 鱼龙暗中瞧着萧闻天埋首于奏折间的侧影,终于在他无暇顾及时,悄无声息离了紫宸殿。他同苍十五换了班,自己一个人失魂落魄地向宫外走去。 又理了一个时辰政事,萧闻天那不该有的悸动才无影无踪。 不该如此。萧闻天喃喃自语,他刚刚表现得太明显太奇怪了。 “鱼龙。”他扬声唤道。 声音空洞地散开。 梁上一声轻响,落下来的却是副统领苍十五,他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地道:“统领他……回了外宅。” 回了外宅?那处宅院已赐了好几年,鱼龙几乎从未踏足,每日不是宿在宫里就是回影卫营,他好端端地去那里做什么? 难不成是因为自己让他好好歇着,就真的去歇着了? 萧闻天越想越不对劲,朱笔在手里转了又转,又落回了砚台里。 “苗喜,”他喉间突然发紧,“备驾,朕要出宫。” 刚推开门,长而无尽的寒气就裹挟着铁锈味扑面而来。 鱼龙躺在榻上,乌发铺散如墨,他双眼紧闭,似是睡着了。直到萧闻天走进了,才听到他急促沉重的呼吸声。 是魇住了么?他伸手去探他的脸,哪知这人根本没睡,如受惊的猛兽般瑟缩了一下,躲开了他的手。 鱼龙蜷缩在被子里,撑着墙角坐了起来,道:“主上。” 他唇齿咬得很紧,下颌线条更为锐利,有冷汗顺其簌簌而下。 萧闻天猛地掀开被子,看见鱼龙缩在那一角,里衣被脱了半边,露出的肩背布满细密的血点,这些新伤顺着旧伤蜿蜒而下,似是绵延不绝。 那被子里还裹着根束发的银簪,上面满是鲜血,正巧被掀了出来落入青天白日之下,落在了萧闻天的眼睛里。 “你……”萧闻天本想质问这人在做什么,却已抖得不能开口。 太冷了,这屋子怎么这么冷,御赐的宅子都不好好打理么! 鱼龙又从里面施力裹回被子,气若游丝:“属下……脏了主上的眼……” 萧闻天虽然看不见,但是他知道,这人每说一个字,背后的伤口就多渗出一点血。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我说他来这破宅子做什么!原来是来罚自己!是避人耳目来了! 萧闻天气他,更是气自己。他在紫宸殿里怎么说了那样的话,让鱼龙误会至此。 “谁准你……”他望着鱼龙颤抖的睫毛,影卫营的刑罚向来是不把人当人,这人自罚,当是选了于他最痛的一种,“影卫营的规矩,是让你这样作践自己的吗?” 鱼龙忽然叩首,额头发出闷响:“属下差事办得不利,惹了主上生气。” 他这样一俯身,那片伤口又露了出来,萧闻天才想起翻找鱼龙的衣物。 金疮药呢? 他越急手上动作越是乱作了一团,还是鱼龙发现了他的意图,从那片东西里掏出了个瓷瓶。 萧闻天这才发现,鱼龙的五指早已鲜血淋漓。 他痛得几乎喘不过气来。 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先将人拴在身边,又这样躲着他,让他胆战心惊自毁至此,萧闻天,你都做了些什么? “朕从未生你的气。”萧闻天握住鱼龙的手,往他指尖上药。 鱼龙一声闷哼,“主上近日总是避着属下。” 寒气浸得更甚。 人言皇恩浩荡伴君如伴虎,他深知自己的一言一行落到他人身上可能就是砍头的大事,只是他与鱼龙相知相印多年,本不该有嫌隙的。 都怪自己。 怪自己守不住君臣之礼,怪自己动了杂念。 纵然一时喜欢了宠了,他日若是厌弃了冷淡了,作为皇帝他自然可以抽身就走,那鱼龙呢?他只能被拉扯着忽远又忽近,这边松一分线,他便在半空晃荡,若是再紧一分,自己能攥一辈子么? 若真是断线纸鸢,还能知风从何来。 若真是逐水萍梗,至少晓得流向何方。 可鱼龙是影卫,他若是被弃……只有死路一条。 不能再这样了。 断不可再如此了。 萧闻天下定了决心。 他沉声道:“是朕的错。从前看不清一些东西,如今已看真切了。朕不会再躲着你。” 鱼龙闻言一喜:“谢主上。” 萧闻天也笑了,却是笑得苦涩。 谈何言谢…… 私情未经深探彻,而今已褫之如尘泥。 第7章 春猎 春风春雨,吹吹打打。 三月初三,莺飞草长,拂上祭台。 萧闻天身着赤色祭服,十二章纹映在天地之间,熠熠生辉。 “维承明五年,岁在丁卯,仲春上巳,嗣皇帝臣某,昭告于皇天后土、山川百神:今阳和启蛰,万物滋荣,朕率群臣行春蒐之礼,顺天时,练武备。祈上苍庇佑,猎场禽兽丰足,将士弓马娴熟,国泰民安,四夷咸服。 伏惟尚飨!” 祝词声如珠玉落盘,自他口中溢出。 此方祭毕,台下编钟圆润深沉之声荡开,群臣按品阶叩首,山呼“万岁”。 萧闻天又换了身骑射常服,登上点将台,鱼龙膝行上前,奉上一把五石战弓。 萧闻天沉腰展臂,右肩后拉如满月,左手稳托弓臂。 他目光扫视台下列阵的王公贵族、禁卫武将。 “开猎——!” 声落弦响,一支箭破风而出。正中靶心。 与此同时,金鼓齐鸣,号角震天。 萧闻天缓缓松弦,指间还留着弓弦震颤的麻痒。 “薛兰笑来了么?”萧闻天翻身上马,鱼龙将缰绳递上,垂首跟在马侧,两人悄悄说着话。 “未曾。” 意料之中。萧闻天心想,老狐狸生了个小狐狸啊。 薛兰笑肯站出来作证,既卖了吏部尚书一个薄面,也是卖了鱼龙的一个人情。 归根究底,这情分还是记在了他这个天子头上。 今日春猎他称病不来,就是怕萧闻天随便赏他点什么东西,把这个人情还了。 “参见陛下!” 萧闻天刚刚低头说话时唇角还勾着笑,听到这声音,立马没了表情。 刚念叨着小狐狸,老狐狸先来了。 倒是说曹操,曹操他爸先到。 “安国公免礼,自家人不必如此。”萧闻天语气平淡,盯着薛铮身后的两个甲士看了几眼。 薛铮起身:“陛下这是要往哪处去?” 你管我去哪。 萧闻天勒住马缰,青骓不安地刨了刨蹄子:“正想寻舅舅同猎,不想竟在此遇上了。” 薛铮想从萧闻天手里拿走缰绳,萧闻天却没给他,他的手顺势搓了搓腰间的玉带,道:“那臣就陪陛下走一走。”说罢头也不回地对鱼龙嗬了句,“退下吧!” 鱼龙纹丝未动,手按在佩剑上。 薛铮皱眉:“让你退下,是聋了吗?” 还未等鱼龙开口,在马上的人就忍不住了:“安国公何故动这样大的肝火?” 薛铮声音陡然升高:“陛下,您可知‘养虎为患’四个字?” 他看着鱼龙的佩剑,又道:“一个奴才身佩御剑,出入勤政殿如入无人之境,满朝文武哪个不揣着心思?陛下若再如此纵容……” “哦?那依安国公之言,朕该纵容谁?”萧闻天打断了他。 春风卷过,将两人之间的沉默吹得七零八落。 舅舅总爱替他盘算这“恩宠”的去处。 萧闻天看向薛铮的眼睛,已带了几分寒意。 两人几乎重叠的眉骨弧度、眼睑走势,和七分相似的眼睛。一如当年地对峙着。 他这个舅舅,虽有血脉相连,却一直记恨着他呢。 记恨他没有稚子听话,把兵权让给了别人,把宠爱分给了别人。 自宫变之时就想让他那个年幼的弟弟登基,好把控朝政,他登基后虽是安分了些,却总有些按耐不住的心思。 如今当着他的面就敢嗬骂鱼龙,怕是不知背后把手伸得有多长。 还是薛铮先开了口。 “久闻影卫大人武功卓绝,正巧臣新得了两位高手,不若切磋一番,也好让臣瞧瞧,我府上的门客,是否能入得了影卫大人的眼?” 原来方才全是醉翁之意的酒。 先逼朕护着鱼龙,又借题发挥,为的就是让鱼龙出手。 无论输了亦或是赢了,鱼龙都落不着什么好。先帝同他说过,权臣敬上的东西,底下可都是留着钩子。此刻这钩子正勾着鱼龙的脚踝呢,只消他一点头,鱼龙即刻就会被拖进这潭浑水里。 可是鱼龙的手已握在了剑柄上。 他知道,鱼龙正看向他。武者的目光灼灼,让他说不出拒绝的话。 “去吧。”萧闻天轻声道。 去吧,去罢。 最最忠心最最强大的影卫大人。 鱼龙玄色劲装下的肩背微微发僵。 他指尖一振,七杀剑出鞘半寸,发出鸣响。 “一起上吧。” 左边那个略矮些的甩了下手,一截长鞭破空而出,直取面门。鱼龙足尖轻点,身形如柳絮轻移,剑锋斜挑,撞在长鞭上。骤然而来的震力让他腕骨发酸,却来不及缓解,此刻他后颈已感受到森寒的刀意。 他拧身,剑花格挡。 竟如此之快。这两人哪像是什么门客,分明是配合多年的死士,长鞭纠缠,刀走狠招,招招逼向他受伤的右肩。 “当!”又一刀劈在剑上,鱼龙退后半步,喉间涌上腥甜。他猛地后仰,七杀贴着地面划出弧线,逼退那个拿鞭的人,同时左手并指如剑,点向另一人手腕的麻筋。 听一声闷哼,那人兵器险些脱手。鱼龙趁机欺近,剑锋凛然,直刺对方咽喉。正要得手之时,鞭梢却突然卷住他脚踝,让他重心一晃。 “噗——”他反手挥剑斩断鞭梢,却被一刀劈中肩胛,旧伤崩裂的刺痛让他眼前发黑。 “够了!”萧闻天看不下去。 鱼龙却似没听到般不退反进,七杀划出新月般的弧光。 持鞭者刚要补招,手腕已被剑尖洞穿; 持刀者的刀势依旧,咽喉却已抵上冰冷的剑锋。 鱼龙单膝跪地,长剑入鞘。 “陛下。”他声音带着喘息,却依旧沉稳,“安国公的门客,已领教过了。” 薛铮脸上的笑意僵住。萧闻天的神色也不太好。 鱼龙抬起头。 冷汗滑过了眼睫,他却无知无觉般,如炬的目光直视圣颜。 陛下,看我。 “好!影卫大人果然名不虚传!”薛铮干涩地挤出几声笑,试图挽回颜面,“陛下有此等忠勇之士护佑左右,臣…倍感欣慰!” 萧闻天冷笑:“安国公的用心,朕亦倍感欣慰。” 用心,太用心了。真是他的好臣子,就这样揣着心思对付他吧。 薛铮张了张嘴,还想辩解:“武者切磋,难免……” “够了。”萧闻天打断他,只说了两个字,却带上了帝王威严。 萧闻天不再理他。他翻身下马,动作干脆利落,几步便走到鱼龙面前。骑射服的衣摆起落,上下浮在春风中。 鱼龙依旧保持着单膝跪地的姿势,只是微微垂下了头。他的视野有些模糊,只能看到那绣龙纹的靴尖停在自己身前咫尺之处。 他能感觉到陛下身上散发出的怒意和……一种难以言喻的紧绷感。 “鱼龙。”萧闻天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比刚才对薛铮说话时缓和了许多,将声音放低了些。 “属下在。” “起来。” 鱼龙没有犹豫,他左手撑地,借着那股力道就要站起,然而右肩胛处撕裂般的剧痛瞬间席卷全身。 他眼前猛地一黑,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 就在他以为要栽倒的瞬间,一只冰冷有力的手稳稳地托住了他的肘弯。 是陛下的手。 鱼龙浑身一僵,几乎是瞬间稳住了身形。 陛下的手怎么这样凉。 萧闻天的手并未立刻收回,依旧虚扶着鱼龙。他近距离地看着那苍白的脸、紧抿的唇和微微颤抖的半阖的眼,这层薄薄的皮肉之下,盛着这世间最明亮的星子。 他的心里有怒意,有后怕,还有被强行压抑下去的心疼。 “伤得如何?”他将声音压得更低,只有他们两人能听清。 “皮肉崩裂,无碍筋骨。”鱼龙答。 萧闻天这才松开了手。他转过身,先面向噤若寒蝉的众人,才将目光投向薛铮。 “安国公。”萧闻天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你今日御前失仪、纵容手下伤及朕近卫之过,”他顿了顿,看到了薛铮眼中一闪而过的紧张,续道,“罚俸半年,闭门思过三日。” 薛铮的脸色由青转红,再由红转白。罚俸闭门是轻,但这小皇帝什么时候敢当众的斥责他了? 翅膀硬了!真是翅膀硬了! 直到薛铮离去,场中这令人窒息的紧绷感才稍稍缓解,仍无人敢大声喧哗。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看着场中的皇帝和他身边染血的影卫。 萧闻天终于心安理得地把全部目光都看向鱼龙。这人依旧站得笔直,仿佛刚才那几乎倒下的瞬间只是错觉。 “鱼龙。”萧闻天又唤道。 “属下在。” “随朕回帐。”他的声音坚定而清晰。 他又道:“你做得很好。”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7章 春猎 第8章 明月 旧伤崩裂深及肌理,新创斜贯肩骨。 发丝一样细的弯针从鱼龙的皮肉上织来织去,麻沸散对他已失了效用,只能硬扛着。 每次穿梭,皮肤下都是难以抑制的抖动,可偏偏这人能忍常人所不能,竟是不吭一声。 到后来太医缝得顺手了,鱼龙的颤栗更为细密,每一次吸气都带起肩背细微的起伏。 萧闻天神情也是紧绷,忽听帐外传来一声低声禀报:“陛下,安国公送来百年人参。” “扔出去。”太医正用布条缠住鱼龙的肩膀,萧闻天头也没抬地说道。 帐外的人似是有些难办,没走,却也没再说话。 “春猎毕后,原封不动地塞进安国公的赏赐里。”萧闻天见人为难,又补充道。 “是。” 那人这才脚步轻快地走了。 鱼龙穿好衣服时,萧闻天已经斜倚在了榻上,似是没有再出帐的意思。又过了一会,萧闻天竟然将眼睛闭上了,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东西。 “金错刀一柄,纹银百两……”流水一样的赏赐就这样流进鱼龙的耳朵,“这破赏词朕总记混,礼部那群酸儒该打。”等到鱼龙意识到自己听到什么的时候已来不及了。 他又听萧闻天背了几遍,到锦缎十匹的时候忽然没了声息。 是睡着了。 “兰笑!我听说这次春猎陛下赏赐了好多好东西!”季言之好不容易解了禁足,又立马呼朋唤友了起来,发出的帖子不是说忙就是说累,只有薛兰笑肯出来。 薛兰笑翻过一页书,“我又没去,如何得知。” “你没去?”季言之疑惑,“你为什么不去?” 他是在想象不到如此热闹的场合,怎么会有人舍得错过。 薛兰笑道:“我为你做证,解了陛下的燃眉之急,若去了必定有赏。” 季言之更疑惑了:“有赏不好吗?” 薛兰笑一目十行,又翻过一页书,他摇了摇头,笑道:“我自有我想要的东西。” “哦……”季言之不再细问,有鸟从窗外飞过,他又看了会鸟,转念想起另一件事,“你爹回去时候看起来怎么样?我听说他被陛下当面斥责了,应该生了大气吧!” 薛兰笑翻了个白眼:“这你也敢打听?你不怕安国公找个好日子让你去了。” 季言之拽着薛兰笑的袖子:“兰笑,香兰笑,好兰笑,你快和我说说,你爹那么大人了还被罚禁足,铁定比我更郁闷吧。” 薛兰笑和上了书,“我爹你还不知道么?” “知道什么?” “他看见陛下,就像苍蝇见血,而他看见影卫大人,就像绿头苍蝇见了屎。” 此时他们话里的屎正在往宫中飞去。 萧闻天说有人会来自首,果然天子一言九鼎,春猎前几日就有人认罪,说是他杀害了徐孟郊。 不是别人,正是那赌场的老板。 鱼龙按萧闻天的话就这么结了案,春猎后又整理了文书要送往大理寺,行至朱雀大街时见人声哄哄,宝马雕车,鎏金穿锦,上有钟家家徽。随行的影卫低声禀报,是剑南节度使钟含章的女儿入京了。 鱼龙脚程快,他回紫宸殿时那车驾刚入小侧门。 紫宸殿内,萧闻天正捧着书读。 “主上没去寿康宫吗?”钟家女去拜见太后,陛下也应同去。 萧闻天闻言幽怨地看了鱼龙一眼,“你也来催朕。” 鱼龙单膝跪地:“属下冒犯。” 萧闻天此番明白什么是挖坑给自己跳了,当初是自己要人来的,人真来了又不知道把她往哪里搁。纳入后宫也不是,直接送回去也不是,这几天听到人在路上他就一直愁,人真到了更是不想去不想听不想见,耍足了天子脾气。 他把鱼龙扶起来,认命道:“罢了罢了,你随朕去。” 寿康宫里一片朦胧的艳色。太后居中而坐,目光柔软地落在少女身上。 “难得你父亲有这份心,”太后见那蜀锦色泽明艳,还织着细密的芍药花纹,分外流光溢彩,“这锦上添花的手艺,倒是许久未见如此精妙的了。你起来吧。” 钟时序跪立在殿下,听到“起来”方要动作,忽而殿外传来太监唱喏,她身形微顿,在明黄身影踏入门槛的刹那,行云流水地下拜。 她上身依旧挺直,额头与地面保持着寸许距离,步摇轻轻晃动,投下一瞬阴影。 “免礼。” 钟时序能感觉到有目光落在她身上,她悄悄抬头看过去,御座之侧,那里静立着一个身着玄色的身影。 “坐吧,明月,看茶。”太后温和的声音再次响起:“时序这孩子,生得好,还懂规矩。哀家看着倒想起陛下来。闻天你小时候就太守规矩了,写策论的那次……” 太后的话语带着长辈的慈和,渐渐引向家常。萧闻天耐心听着,偶尔应和一句。钟时序不敢多言也不敢多问,只能适时地答几句话。 讲到先皇后的时候,太后突然问:“元政多久没进宫了?”萧元政就是萧闻天的那个一母同胞的弟弟。 “两个月罢。”萧闻天想了想。 太后叹了口气,又兀自说下去。 又过了一会儿,萧闻天开口道:“宫中景致不错,若钟小姐有兴致,可让宫人引你一观。” 太后也了然,顺着说:“时候也不早了,时序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闻天,你也别太累着。” “是,母后。”萧闻天起身行礼。 钟时序随着告退,离开前她再次看向鱼龙。 自寿康宫献锦之后,这位剑南节度使的女儿便按规矩暂居在宫中偏殿,每日晨昏定省去给太后请安,言行举止无一处不得体,完美地执行着父兄赋予她的使命。 萧闻天也没想好拿她怎么办,见她同太后相处的不错,也没什么多余的动作,就先在宫里将养着。 天上一层阴云,水鬼一样蛰伏着,使月亮看不真切。 勤政殿内是一片洞明,萧闻天处理完政务,抬头见外面隐隐光亮。 就在这时苗喜推门冲进来禀告:“陛下!御膳房走水了!东宫也失火了!” 萧闻天望向门口,天际边的墨色烟柱正卷着红澄澄的光扶摇而上,像发烫的铁隐在黑雾里。 门外忽然闪过一道黑影,那身影快如疾电,萧闻天根本看不清,但他却知晓。 是鱼龙。 “朕去看看。”他急道。 火势比想象中更凶,热浪隔着百丈便扑来。 东宫脊兽在火中扭曲狰狞,红与黑之间,一道道影隐入其中,进进出出,不见那人。殿内突然传来梁木断裂的巨响,萧闻天往前踏了半步,却被浓烟呛得后退。 忽的,火光中窜出道身影,怀里紧抱着个朱漆木箱。 萧闻天迅速地捕捉到。 我要去接他,此刻,立刻,马上。 他想。 鱼龙落地前已做好了准备,不曾想撞进了一个柔软的怀抱。那人踉跄了一下,却还是紧紧地抱住了他。 他听到抱住他的人问:“为何去救这个?” 鱼龙抬头,眸中映着火红的光亮:“那日太后提到策论,属下想起东宫还存着这些。” 这都是些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早不知是他几岁时的拙作了。他登基多年,东宫早已空置,唯有偶尔一时兴起去翻捡些旧物,却也没想起来这些。 甚至他也很多年都不碰这些旧物了。 年少时觉得天好地也好,弓是圆的,月是圆的,人也是圆的,飞沙走石风吹去,把什么都吹皱了。 旧物总让他想起故人,母后因难产而永逝,父皇随崩云而长辞,幼弟与他渐生嫌隙,舅父对其深怀怨怼。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个好儿子好兄长好外甥好君王,他像是被助长的苗,苗长得太快,会烂在泥里,所以他拼命着不想辜负所有人的期待。如今看到这箱策论,他想起在东宫第一次被先帝夸赞时,是藏不住的欢喜。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 他抱着鱼龙。那年在水牢,他也是这样抱着他。鱼龙跌落在他怀中的重量,让萧闻天第一次触摸到比玉玺更真实的权力触感。 这是活生生的、滚烫的、能与他共舞于悬崖的凶刃。 萧闻天深吸一口气。 月亮…月亮…再为朕圆一回吧。 他抱得更紧,仿佛在梦中。 他轻轻说:“鱼龙,朕心悦你。” 怀中人的身体猛地僵硬,萧闻天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他不敢低头,虽然面前火光已不再冲天,只有星星点点的痕迹。但他只敢在余光里心动。 “你可愿与朕在一起?” 鱼龙瞳孔里的光骤然明灭。 “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苏轼《水调歌头》 萧闻天:朕小时候那些破作业你也要救?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8章 明月 第9章 小别 明明有人在救火,却忽然静得可怕。鱼龙有一瞬觉得自己是失去了听觉,周遭万籁俱寂。 纵然什么都听不见,他也要说:“好。” ——好,主上,可是鱼龙本就和您在一起啊。 萧闻天欣喜异常,他终于敢看影卫的眼睛。“你说你愿同朕相伴,你也心悦朕,是吗?” 心悦…?何谓心悦? 但是他确实是想同主上在一起的,于是鱼龙点了点头:“主上之命,属下自当遵从。” 这话像一盆冰水当头浇下,萧闻天四肢百骸都僵住了。头顶黑云压城,天地骤然明亮,随后一声轰鸣。 打雷了。 雷电…我情愿你是雷电,就这样链接我劈开我,我心甘情愿。 萧闻天松开了手。可惜你是个无情的。 “罢了…”他听见自己说,“回宫吧。” 浓烟渐散,宫人开始清理残垣。天上下起了雨,月亮却露了出来。 无论是爱是恨是忠是逆,萧闻天总以为自己明白了知晓了,却总是像掬月在水,他挽起袖子弯下身子,最终捞了一大把长逝向东。 一阵风吹过,又将地上的月吹皱了。 他从未走得这样慢过,帝王作为天下表率,当恪守《礼》,或正步缓行、每步七寸,或龙行虎步、步武中节。他从未走得这样慢过。 这是梦……在梦里他不是皇帝,他是萧闻天。一旦走快了梦醒了,他就又要变回那个高居九重的皇帝了。 他是皇帝!他都是皇帝了!还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什么是皇帝得不到的! 他越想越气,走回勤政殿拿了黄纸来,若鱼龙不是影卫呢,还听他这个皇帝的话吗?还是他这个皇帝的人吗? 他下笔如风,洋洋洒洒写至半途,又想起来自己曾给过鱼龙一份空白圣旨,他忽得像被抽空了力气,如抽魂剥魄,瘫坐在龙椅上。 鱼龙无论为臣为友,从未负他。他不该如此意气用事。 那就走吧…… 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走到他看不见的地方去,看不见摸不着,如此,他便再无执念了。 萧闻天往掌中呵了口气,扯过一张新纸。 …… 朕都干了些什么。 苍十五还在殿下跪着,萧闻天却没心情管他。 今日晨起他就后悔了,退朝后忙不迭地找鱼龙,问了苗喜,听垂首禀道,自昨夜陛下安寝后便再未见过人影。 他又叫了苍十五,十五说影卫大人已经离开了。 离开?萧闻天莫名,他的诏书还没发下去,人怎么就离开了? 回到勤政殿一看,案上果然空空。连带着之前的那张废纸都无了踪影。 萧闻天感觉自己牙根隐隐肿痛,问:“何时离的宫?” 苍十五说昨晚便走了。 昨晚便走了……莫非鱼龙在自己说回宫后一直在暗处守着他? 遭了。 萧闻天又问:“你们统领离开时表情怎么样?” 苍十五一愣。“我们统领向来没有表情。” …… 唉。 朕嘴好笨。 萧闻天又拿起了那坏黄纸。 朕要给他写信。 风吹过太液池,泛起层层金绿色涟漪,岸边柳条青青、垂柳依依,萧闻天负手立在桥上,他听见脚步声自身后传来,轻缓而规律,转过身,便看见钟时序款步而来。 “臣女参见陛下。”她目光低垂,缓缓行礼。 “免礼吧。”萧闻天的声音在暮色中愈发平和,“朕见今日天气不错,想着你在宫中或许烦闷,便叫你出来走走。” “谢陛下恩典。”钟时序起身跟在他身侧,两人沿着长廊慢慢走着,隔着大约三步的距离,不远不近。 御花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花叶的沙沙声。 钟时序亦安静地跟随着,她知道这位年轻的帝王召她前来绝对不仅仅是为了走走。剑南与中央的对峙日益明显,入宫前父兄曾嘱咐她务必谨言慎行,察言观色,在皇帝面前留下温婉恭顺的印象,为钟家争取更多的时间与筹码。 “在宫中住得还习惯吗?”萧闻天语气像是寻常的寒暄。 “回陛下,臣女一切安好。” “那就好。”萧闻天顿了顿,侧过头,看向池里的鱼,“你父亲近来可好?剑南的政务很繁忙吧。” 提到父亲,钟时序的脚步微不可及地顿了一下,但很快恢复平稳,她道:“托陛下洪福,父亲身体尚安,每日处理军政事务,虽忙碌些,却也精神。他时常教导臣女,要感念陛下天恩,恪守本分。” “你想留在宫中吗?”萧闻天一转话锋。 这句话意有所指,钟时序自然听得出来。“臣女蒲柳之姿,不敢奢求太多。能侍奉太后,为陛下分忧,已是臣女的福分。” 她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将自己放在最低的位置,把所有的意图都推给了“为家族分忧”。萧闻天看着她,心里有些不忍,这世间有多少女子,像她一样,被当作棋子般摆布着,连执子的机会都没有? 他不想再将一个无辜的女子卷入这复杂的政治漩涡中了,更不想用一场没有感情的婚姻来作为巩固权力的手段。 “你似乎并不太喜欢这宫中生活?”萧闻天忽然换了个角度,气氛缓和了些,像是闲聊,“朕看你每日侍奉太后,虽言行得体,却总觉得少了些生气。” 这句话让钟时序一愣。她惊讶地看了萧闻天一眼,随即便低下头,掩饰住情绪。这位帝王,果然心思缜密,洞察入微。 “陛下说笑了,”她定了定神,轻声道,“深宫之中,规矩森严,臣女不敢放肆。”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萧闻天走到栏杆边,轻轻拂过一片柳叶,“你父亲明白朕召你入宫是所图为何,而如今剑南的情况你我也都清楚,你愿意入宫是为了母家,只是你自己呢?朕想知道,你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这句话如同一颗石子投入了钟时序平静的心湖。她眼中闪过一丝震惊,随即是挣扎和犹豫。陛下为什么要问这个?是试探?还是……另有深意? 她看着萧闻天的侧脸,他的神情平静,目光落在远处的宫墙上,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又似乎包含了太多的东西。有光洒在他的脸上,为他的轮廓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他看起来不那么像高高在上的帝王,而更像一个或许能理解她能实现她妄想的人? 钟时序的心跳得很快,手心微微出汗。这是一个危险的话题,一旦说错,后果不堪设想。只是那个念头在她心中压抑了太久太久,她怕今日不说,以后就再没机会了。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再次抬起头时,眼中已没有了之前的闪躲,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豁出去的坦诚:“陛下,若臣女说,臣女不想留在宫中,不想成为任何人的棋子,甚至不想依照父兄的安排嫁入高门,您会如何想?” 萧闻天闻言,缓缓转过头看向她:“哦?那你想做什么?” 钟时序咬了咬下唇,像是在积蓄勇气,片刻后,她终于说出了那个埋藏在心底许久的东西。她的声音虽然不高,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臣女……想经商。” “经商?”萧闻天挑了挑眉,“为何会有此想法?” “回陛下,”钟时序听他语气平常,胆子也大了些,“臣女自幼跟随家中账房先生学习算术,又对各地风物特产颇感兴趣。这些年见各种生意往来,觉得商道之中亦有天地。只是……”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丝无奈,“只是如今没有女户制,女子若无商户籍,便只能挂靠在父兄或丈夫名下,处处受制,难以施展。” 她说完,便低下头,等待着皇帝的裁决。她知道这想法有多离经叛道,尤其是出自一个节度使的女儿之口,或许,等待她的会是斥责,是惩罚,甚至是被立刻送回剑南。 然而,良久,她没有听到预想中的怒喝。 头顶上传来萧闻天温润的声音:“你可知,在朕面前展露如此不安分的心思,是何等危险。” 钟时序抬起头,看到萧闻天的眼中没有怒意,“臣女知道。但陛下召臣女来此,又问及臣女心中所想,臣女斗胆猜测,陛下或许并非想将臣女困于宫中。” 萧闻天看着她,心中不由得生出一丝赞赏。这女子,不仅有想法,还有胆识,更难得的是,她看透了自己的一部分心思。 他确实不想利用她。 萧闻天缓缓开口,语气带着一种释然,“剑南的事,是朕与你父亲之间的较量,不该将无辜之人牵扯进来。” 钟时序闻言,心中一丝惊喜:“陛下——” “但你想经商,尤其是以女子之身,谈何容易。”萧闻天打断她,“没有女户制,这是祖宗成法,难以轻易更改。你想获得商户籍,唯一的途径,依旧是依附于男性。” “所以,臣女才斗胆求陛下。”钟时序上前一步,眸中闪烁着恳切的光芒,“臣女不敢求陛下更改成法,只求陛下给臣女一个机会。若陛下能允许臣女脱离钟家户籍,或……或给臣女一个特许,臣女愿尽绵薄之力,为陛下分忧。” 她知道这要求有多过分,几乎是在挑战皇权和礼教。但她没有别的办法,这是她唯一的希望。 这也是她向父亲自荐入宫的目的。 “你想如何经商?” 钟时序一愣,随即大喜过望,连忙道:“臣女欲涉足胡商与中原互市之道,为陛下通西域之货、兴长安之市。” 萧闻天心中已有了计较。他欣赏钟时序这份勇气和见识,更重要的是放她离开是对双方最好的选择。 萧闻天微微一笑,“此事非同小可,容朕想想。不过你且放心,朕不会将你留在宫中。” 钟时序激动得眼眶有些发红,她再次深深行礼:“谢陛下!” 看着钟时序远去的背影,萧闻天靠在栏杆上,深深地叹了口气。晚风吹过,带来了花木的清香,却失去了身后那道熟悉的气息。 “鱼龙……”萧闻天明知那人不会出现,却还是轻声唤道,声音是不易察觉的疲惫和温柔,“你说,人若是想要追求心中所想,是不是总要付出些代价?” 唯有晚风吹过。 感谢各位的营养液!(鞠躬)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9章 小别 第10章 潮水 柳絮已收尽了它最后一点轻浮的意趣,只余下满城深浅不一的绿。 老话讲四月怕廿九,庐州的四月正值梅雨前夕,鱼龙的不少衣物都发了霉,湿哒哒地攥不干净。 偏偏主上爱给他写信。 陛下写“小满将至,朕心如水盈盈”,鱼龙翻来覆去看不太明白,只能把信先贴身存放着,出了不到半日的外勤再拿出来看,却是皱了。 鱼龙闻了闻,又塞到了新换的衣裳里。果然是一股潮味儿,不知还能存住多久。 主上,您这心也太多水,把黄纸都洇了。 驿馆虚掩的门被推开一条缝隙,赤一探身进来,带进一股强烈的湿气,他同样一身湿透的劲装,脸色在昏黄灯下显得异常疲惫。 “属下都安排下去了。”赤一匆匆地脱了外衣,“统领怎么换衣服了?” 赤一的眼睛从鱼龙的领口扫下来,听他说:“湿了。” 赤一长“唉”了一口气,似是无奈赞同。又把目光扫上去,顺着鱼龙微微敞开的衣襟和那双按在胸口的手,赤一的目光落在了内里那方方正正的一角处。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嗅到猎物。 影卫之间,传递机密信函自有特定的信纸和方式,而鱼龙此刻贴身藏匿之物,纸色发黄,叠得规整,更像是……私信。 他向前一步,几乎是贴着鱼龙耳朵低声问:“统领,您怀中的是密信?是否需即刻传送京中?” 鱼龙闻言并没有遮掩,他隔着玄色衣料,极其缓慢地抚过。他想了想,说道:“并非密信。” 在统领大人身上的纸,不是密信是什么?赤一紧紧的盯着鱼龙的胸口,像是能透过衣物看到上面的内容。 赤一是自小跟着他的,鱼龙知道他心性单纯,没什么城府,就是好信儿。 是不应当算密信的,虽是主上秘密中给他的信,但是上面并无公务。那日主上要自己同他在一起,他虽不明白,却也答应了。他在来江淮的路上翻了书才知道,陛下是想同他定情。 是了,那夜他与陛下定情了。 鱼龙又想到那本书上的两个字,于是清晰地说道:“是内人的信。” 赤一的脸色黄了又白。 “内…内人?”赤一的声音变了调,纵然他知道统领的性子,此刻也痴心妄想地想从鱼龙的脸上找出一丝玩笑的痕迹,却只看到一分沉静的笃定。 赤一已险些被震惊冲昏了头,他忙道:“影卫禁恋!何况您是统领!若被陛下知晓了该当如何?!” 影卫营铁律第二条便是绝情绝欲!统领自前朝起就做了影卫,岂能不知?这是大忌!是死罪! 他不敢想象那个后果。 影卫是帝王最隐秘的刀,最忠诚的影子,一旦有了私情,便意味着背叛的可能。历代以来,动情的影卫轻则废去武功,重则挫骨扬灰。鱼龙身为统领,更是天子身边最近的那把刀,他若有了“内人”,这简直是…… 他正头脑风暴着,却听到淡淡的一声“陛下知晓”。 似是在陈述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 赤一彻底蒙了。他张着嘴巴站在原地,仿佛看见了鱼龙铁了心地上黄泉路。 过了半晌他才反应过来,疯狂摇头道:“我什么都没听到。我什么都不知道。” “陛下还生安国公的气呢?”太后轻扣一下金剪,利落地剪掉根斜逸的枝叶。 萧闻天将掉在桌上的东西拾进木盘里,道:“是他还生朕的气。” “那影卫毕竟是个奴才。”太后这么说就是想提点萧闻天,纵然心腹,也该懂尊卑。影卫再怎么忠心再怎么厉害也只是影卫,旁人挤兑他是正常的,更何况安国公是陛下的舅舅。 萧闻天摇头,“奴才如何?皇亲又如何?朕宠谁谁就是天子近臣,容不得他人轻视。” 太后握着金剪的手再次微微收紧。萧闻天的性子与儿时有了大转变,做太子时,他是断断说不出这种话的。这也是她为什么更喜欢元政。太后想。 元政的性子就更像先皇后,她感念先皇后提携她的恩德。 薛鸣要强,元政无论是长相还是做事方式,都同她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当年薛鸣难产,将两个孩子托付于她,她牵挂小的,总是偏私。 萧元政体弱,又刚烈,会哭会闹。讨得了她不少关心与爱护。相比之下萧闻天就平缓了太多,太子时期就总一个人捧着书读,连翻页的声响都如同落花入池,他向来如此克己复礼,宽厚有余,而果敢不足。 萧闻天刚登基时她怕这孩子镇不住朝堂,便把持了一部分朝政,这些年来她也发现怀柔有怀柔的好,萧闻天虽然仁慈,却也并非懦弱。 夕阳更浓,将萧闻天投在墙上的影子扯得很长。这影子比先皇的瘦些,多了几分锐气。 如今,萧闻天倒是同薛鸣愈来愈像了。 太后垂下了手,"安国公这些年啊......" 她的声线里漫起薄薄叹息,"不过是仗着血缘至亲的情分,偏要在你面前端足了长辈架子。说到底,不过是放不下面子求你一句原谅。" 萧闻天“嗯”了一声,顺势接过金剪,为那绿植落下最后一裁。 山南节度使府中人影绰绰,胡姬在高台上轻旋。 “大喜啊使君,您听说了没?昨夜江淮盐铁转运使李瀚溺毙于南淝河…!”幕僚王端已是压抑着说,但仍掩饰不住惊喜。 陈著正将羊脂玉一般的鱼肉喂入旁边宠妾的樱桃口中,也笑了:“你怎知是大喜?” “卑职今早收到密报,转运使的官船昨夜沉没,无人生还。”王端的声音颤抖起来:“如今江淮盐铁使印……恐还在河底沉着呢!” 陈著用罗帕擦了擦手,旁边的宠妾依偎过来,扶着那帕子,陈著霎时将她的手拍开,曲了曲掌,就有两个侍女上来将宠妾带了下去。 江淮盐铁……怕是那老头子动的手脚。 淮南节度使,方中通。 若说那转运使是被淮南狗贼所杀……哼,怕是打的这般算盘——夺江淮盐铁税银的权柄,断掉朝廷伸往长江下游的爪牙,将财税尽纳私囊。 这狼子野心,分明是要筑巢自立!可惜此举必招朝廷猜忌……只是…… 钟家女已进了宫,目前虽无封妃的消息传出,但是她日日侍奉宫中,难免哪日不会一飞冲天。 他喊道:“拿纸来!” 陈著提起狼毫。 「今印信流落河底,若为旁人所得,恐成心腹大患。」笔锋一顿,晕成墨团。写到这他忽得又笑了,又提笔在末尾添上:「愿以年贡为礼,换得与方大人共掌捞印之事。」 山南富粮,这年贡指的便是粮草。 他将信折成三叠,再由王端卷入一个极细小筒,用蜂蜡密封。 “你说,淮南那老东西收到信后,是会先防着陛下,还是先防着本使?”陈著嗤了一声,“河底有冤魂,夜夜叩君门啊……” 王端躬了躬身,将信筒收入袖中,他陪笑了两下,喉头发紧,不敢回答。 太和殿众人冷汗涔涔。 萧闻天还没说要怎么处置,便有人以头抢地,言李瀚掌管盐引五年,难免有些积怨,怕不是仇杀。 这话说出来他自己不发笑么?萧闻天少见地冷了脸。 李瀚已死,足以体现江淮那边对皇权的轻慢,是谁杀的又有何要紧? 如此浑水摸鱼,不就是为了转移视线么。当他还是三岁小儿呢。 萧闻天喉结滚动,咳意已难以抑止:“着淮南节度使方中通用行府印代行职权,盐铁调度、财赋交割等事务一概暂缓。” 他略沉吟,又道:“命各州县搜寻转运使印,限十五日期,逾期未找回则旧印作废,共俸钱三十万充铸印费。” “诸卿可有异议?” 殿中寂静如死,说“仇杀”的那人额头还紧紧地贴在地上,后颈青筋因长时间僵直而凸起,陛下没让他起来,他就只能一直维持着这般姿态。有不少眼睛都落在了他的身上,如芒在背。 忽听殿外钟鼓齐鸣,他松了一口气。 “退朝吧。”萧闻天起身。 百官亦如蒙大赦。 我怎么如此短小(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0章 潮水 第11章 药水 紫宸殿内。 薛兰笑站在大殿之中,身姿如孤峰峙立,玉冠随着头微垂。 “薛爱卿,你应当知道朕为何宣你入宫。”萧闻天嘴上说着,手上的动作也没停。 “自是为了解决陛下的心腹大患。”薛兰笑抬眼,眼尾微挑。 “你倒不谦逊。”萧闻天将笔搁在青瓷的笔洗里,“朝臣都在暗自揣度着朕的心思,你却敢直言。” “臣若谦逊,便站不到这儿了。” 薛兰笑的话倒是真的。如今江淮盐铁转运使空缺,有不少奏章呈到萧闻天的面前,眼花缭乱的身家名字供他采撷。 而在这里面,户部、工部、大理寺的折子里,都端端正正写着薛兰笑的名字,分明是在坦诚布公地向萧闻天展示他左右逢源的才能。 萧闻天问:“善为人者能自为,善治人者能自治。卿且说说,江淮盐铁,当如何治之?” 薛兰笑未经思索,拱了拱手答道:“借力,借势,借智。张弛有度,借刀杀人。” “哦?”萧闻天拖长了声音,“借谁的刀?” “理民之道,地著为本。自然是借百姓的刀。” 萧闻天站了起来,又问:“要杀何人?” “谁挡了陛下的路,臣便杀谁。” 萧闻天看着薛兰笑的眼睛弧度,在心底吐槽这算笑里藏刀么。 朱雀大街的东兴楼里酒香四溢,季言之看着眼前丰盛的宴席,却觉得食不知味。 薛兰笑眉眼弯弯地夹了块炙羊肉放进他碗里。窗外云气渐浓,薛兰笑的锦袍被染成淡淡的暮色。 “明日我便要启程去扬州了。”薛兰笑晃了晃手中的酒杯,一片波光粼粼。 季言之强颜欢笑,也举起酒杯:“兰笑此去,青云万里。” 薛兰笑眸光流转,伸手拍了拍季言之的肩膀:“如今驿站畅通,书信往来不过旬月。你若想我,只管写信来,我定会回信。”说着,他又抽回手,亲自为季言之斟满了酒,动作自然而亲近。 酒过三巡,季言之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终于鼓起勇气从袖中取出一张小笺,道:“兰笑,临别无以为赠,唯有拙诗一首,聊表心意。” 他的手指因为饮酒有些颤抖,微晃着递了过去。薛兰笑接过诗笺,徐徐展开,刚劲的字迹映入眼帘。 “知音难遇复难留,水远山迢月满楼。 鹏鸟送君三万里,风清日暖好行舟。” 他逐字逐句读着,嘴角勾起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言之好文采,这诗写得情真意切,倒叫我舍不得离开了。” 宴席散时,已是月上中天。季言之坚持要再送薛兰笑一程,两人并肩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月光洒下来,将他们两个的身影拉得很长。薛兰笑不时说着些趣事,试图缓解离别的伤感,季言之只是默默听着,偶尔点头回应。 来到薛府门前,季言之停下脚步,他的声音沙哑,眼中满是不舍。 “你走罢,我也走了。兰笑,一路保重。” 说罢,不忍回头地离开了。 看着季言之远去的背影,薛兰笑收起了他的笑容,摸了摸袖中诗笺。 为了今日的位子,他花了十余年蛰伏、又花了近三个月的时间接近季言之,利用对方的正义和怜悯为自己铺路。如今大功告成,那些虚与委蛇的日子终于可以结束了。 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望着长安城的夜,轻声哼起扬州小调。 庐州已封锁河道,全城悬赏。 南淝河两岸的泥水沾在打捞者湿漉漉的麻衣上。 起初还有不少人争辩着这东西应当在哪捞为好,可是已经过了十四天,转运使印还是杳无音讯。 上游下游都搜寻遍了,河底还沉了不少人,愣是连个影子都没看到。 几个道士蹲在岸边上,将新蒸的麦面馒头掰成小块扔进水里,食物的香气混着河腥扑面而来,说是能以面食引河神吐宝。 庐州刺史将该想的办法都想尽了,此刻只能将请罪的文书写好,要同筹钱一起发往长安。他召来户曹参军,道:“去岁秋税尚有数万石存库,先挪来应急。” 户曹吸了口气,道:“大人,那些粮……已拨给淮南道作协防军费了。” 刺史大怒:“谁准你擅动的!” 他起身踹了户曹一脚,后者倒在地上,顺势跪起来梆梆磕头。 节度使的命令,他也是没有办法。 户曹的额头都渗了血,刺史也冷静了下来,只能叹了口气,将人扶起来。“使君是不是说,只是暂且救急,来日双倍奉还?” 血流入了眼睛,户曹用袖子擦了擦了,“哎…”“哎…”了两声,已在不言之中。 刺史苦笑道:“吞进肚子里的钱,哪有还的道理。” 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 鱼龙从屋檐掠过。 驿馆依旧是那样狭小逼仄,鱼龙抬手把右袖卷到肘间,将用竹片固定着小指露了出来。屋内正中的桌上放着铜盆,赤一试了试水温,又将从影卫营带来的治骨伤的药一股脑地倒进去,才来拆那竹片。 鱼龙将手浸到药水里,温热的水漫了上去。 赤一跪道:“是属下的错。我等一年未接密令,暗桩疏于联络。” 鱼龙点了点头:“按影卫营律法处置。” 还好如今庐州乱作了一团,能让鱼龙有机可乘,把痕迹都抹平。 赤一依旧跪着,将今日的消息说与他听:“统领可知,新上任的盐铁转运使是谁?” “谁?” “是安国公府的公子。” 几乎是不经思考,鱼龙的脑中就浮现出了一个人。 “薛兰笑?” 赤一摇头:“属下只知他排行第九。” “是他。”鱼龙将手拿出来,那双手浸了褐色的药水之后显得更青白一些,“薛九薛兰笑,我在京中同他打过交道。” “您见过他!”赤一一边再将竹片缠了上去,一边小声说:“他一上任,就将盐铁署的人都换了一通!” 鱼龙不解:“他刚来扬州,哪来的亲信?” 赤一答道:“并非是亲信,乃是从小吏中选拔的,把方中通的人踢了出去不少。” “他怎知谁是眼线?” 赤一陷入了沉思,道:“许是有安西军的旧部在扬州。”他又感叹:“当年安国公统领安西军的时候,可是连漠北单于都忌惮三分的人!” 鱼龙用左手脱衣的速度很慢,赤一上去搭了把手,又忍不住说:“方中通这回算是踢到铁板了,安国公是真真正正拿人头换军功的,就算这薛九是个庶子,怕也不是能轻易动的。” 话音未落,墙外突然传来微弱的声响,两短一长的敲击声。 赤一忽得没了身形,是去同其他影卫交割讯息了。 又过了约摸半个时辰,赤一带着新讯回来。 “统领,薛九截了方中通的私盐,说转运使信印未见,不能放行。” 他们都知道这“截”字意味着什么。前年有个不长眼的小官扣了节度使的商队,次日便被人发现吊在乱葬岗,身上没有一处好肉,连舌头都被割了下来。 这个薛九……未免胆子太大了些。 薛兰笑推开盐铁署后堂的窗,扑面而来的湿热空气让他胃里又泛起一阵抽搐,昨夜勉强咽下的半碗粳米粥仿佛还堵在喉间,上不来也下不去。 “大人,该喝药了。”有小厮将药放在他手边。 薛兰笑没动。 他在安国公府时就没有亲信,到了扬州虽有父亲的旧友帮衬着,却也只能是换掉些形迹可疑的人,这碗药究竟经了几只手、过了几道关,谁又能说清呢? 况且安国公的旧友,就一定可信么? 他抬眼望向小厮,苍白的脸上还带着笑,仿佛说得是什么甜言蜜语,“本使让你试药,你可愿意?” 小厮怔了怔,又跑出去拿了个空碗回来,将那碗里的药贴壁倒了约四分之一出来,仰头喝掉了。 他将空碗和那药碗放在一个漆盘上,站在案边垂着眼,等待着这药发落。 薛兰笑还是坐在那儿处理公务。 约摸天要黑了,薛兰笑揉了揉眼睛,小厮见状又把屋子里的蜡烛点上,再次站到薛兰笑身边。 这次薛兰笑把药喝掉了。 “善为人者能自为,善治人者能自治。”——《盐铁论》 “理民之道,地著为本。”——《汉书·食货志上》 薛兰笑:处理公务到天暗,点根蜡烛继续干。 这段傻瓜权谋总算写完了,明早睡醒起来捉虫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章 药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