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统领,徐大人不允验尸,季府正门落了锁,执意不放季言之出门。”苍十五奉上巾帕,鱼龙简单地擦了擦手。“抬回大理寺,让徐公子入土为安吧。”
雨下得太大了,现场什么痕迹都被冲刷得一干二净,尸体上的伤口亦为雨水所浸,碍于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他只撩开殓布粗验了片刻,纵然是有仵作眼力,恐怕也难从这泡水的伤处寻出什么线索。
想从现场和尸体上找线索是没可能了。
“那几个人证如何了?”鱼龙将帕子叠好,塞入苍十五怀中。
“丙字三号那两个,所言翻来覆去,未吐一字多余。而丙字四号那人,自统领去后便缄口如瓶,任谁问话都不应答。”
苍十五腹诽。也不知这人是什么意思,为何只和统领说话?不过这也是应该的,统领大人如此强大,谁不会对他言听计从呢?
他正一阵心中翻涌,又听鱼龙说:“丙字三号放出去一个,好好跟着。至于那闭口的,就撬开他的嘴,别让人死了。”
苍十五领命退下。
不出一日暗桩就将消息递了进来,鱼龙就着烛火展开绢纸,上面密语潦草:“丙字三号放出者至赌场,即刻抓人搜身,见半锭碎银。”
果然有动作。他佩剑而出,衣摆猎猎而动,“整队。拿人。”
赌场里的声色浮成一片暖红。
骰子声混着酒臭扑面而来,鱼龙自房梁而上,翻身跃进最末的房间,其他影卫则从正门入内。
屋内证人整被反剪手臂,腿肚子抖得像筛糠,赌场老板见鱼龙来了,递来谄媚的神色。
这老板像个矮胖的酒糟鼻,两个孔出气,梗着脖子喊:“大人明鉴!这银子是他自己赢的!”
鱼龙抬腿,鞋落在了老板的肩上,他稍一施力,这胖子就跪下了,哎呦了两声。
他面无表情。“陛下容得下你们,我可容不得。是替哪位大人散钱,想清楚了再开口。”
老板哆嗦着开合嘴唇,两瓣肥厚的唇肉在烛火下泛着青白,像两条在锦缎上蠕行的蛆虫。
他翕动着鼻翼想吸气,却被靴底压得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浑浊的眼珠在眼窝里转了转,突然朝鱼龙狠啐了口痰。
“啊——!”
鱼龙微侧身,银光一闪,只听那老板一声哀嚎中断,是鱼龙又用衣摆裹着手指塞入了他口中。
他的脚边,一根大拇指静静地躺在地上。
没有人看得清他是怎样出刀,又是怎样精准地砍断这根手指的。纵是影卫营规矩森严,一旁的影卫也忍不住暗暗吸气两声。
“断了指,堵了口,这下怎么说话?”他语气平静。
老板左右摇头,想要挣脱。他疼得已是双眼上翻,冷汗斜飞。
他没想到鱼龙真的敢动手,能在长安城开一家这么大的赌坊,背后自然是有些势力的,就连皇帝都没动过他,这鱼龙不是皇帝的狗么,怎么也敢动他?
不等他往下想,又听到似是杀神低吟:“不知家中妻儿,是否能说能写呢?”
老板瞳孔一缩,颤抖着撸起袖子,流着血的手指在地上蜿蜒而过,就这么描出了两个颤颤巍巍的字。
周度。
鱼龙进勤政殿之前绕着飞了好几轮,几番犹豫之下还是把身上其他易卸的暗器拿了下来,只佩着剑上了房梁。
昨夜主上急忙又为他佩上这些,当是允许他使用。
只是主上未免太慌乱了些,怕是还是不喜欢他用这些。
他在梁上看主上笔尖走走停停。最终还是停下了。
“鱼龙。”
他闻言翻身而下。
“主上。”
萧闻天一早就知道鱼龙回来了,只是手上折子还没批完。面前墨迹纸张,黑黑白白,他看了半天也未曾入眼,皆化作了昨晚那匆匆一瞥。
白色的身躯,黑色的旧伤。
他一急,就把人叫了下来。
叫下来是为了说什么来着……他好像只是为了把人叫下来看一看。
鱼龙被萧闻天盯得发毛,心想那短刀也拿下去了,袖镖也藏好了,主上一直盯着他做什么。
莫非是剩下那些……
他明白了。
鱼龙左手抚上领子,又要开始脱衣服。
“你你你!你做什么!”萧闻天起身两步化作一步把衣服扣回去一气呵成,等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握着影卫的手。
两个人表面上一动不动。
不,并非一动不动。
萧闻天感知到了自己身下某一处微微躁动。
怎么会这样……
萧闻天像是僵住了般,一时不知道怎么面对。
萧闻天!这是你兄弟!你在干什么!
他抽回手,在心里狠狠地骂了句自己。
萧闻天深吸了口气,终于想到了一件正事。“那日下朝朕就派人查了周度,他不像是剑南的人。”
那日在朝堂上周度为剑南说了话,几番查下来他既不是剑南的人,那便是想声东击西,只是不知暗处是想护着谁了。
周度也就没有了理由去嫁祸季家。
鱼龙眉头微锁,这案子查到现在牵扯的人是越来越多,从大理寺到户部尚书又到中书省,皆是明枪暗箭。
究竟是谁在背后?
萧闻天又道:“这事朕能查到,他人亦然。”
这人知道周度不是剑南的人,所以要嫁祸于他。这人也知那日季春生出了皇宫拒不见客,所以要以惩小戒。
只是为何死的是徐孟郊?仅仅是因为那日他与季言之不巧起了争执?
徐孟郊…徐孟郊……
鱼龙似是抓住了什么,一双亮亮的眼睛直直地撞上萧闻天,却发现萧闻天一直笑着看他。
“你想到了?”
鱼龙点头:“属下觉得是刑部。”
死者是大理寺的人,这案子本应由刑部或三司共审,无论如何也方便了刑部操作,只是没想到萧闻天一时兴起让鱼龙来查。
只是这也不怕,他设计时做了两手准备,若有多疑的人来查,拔出萝卜带出泥的也只是周度。
“将消息递给周度,让他们两个先自行撕咬着。如今当务之急是撇清季家和这案子的关系。”
“是。”
萧闻天看着鱼龙的背影渐渐消失在窗里,似一枝逸出的松,清瘦而孤直。
他这才敢长舒一口气。
萧闻天,你究竟在做什么?
昨日让他褪甲已是逾矩,今日更是失态。
他是你的影卫,他是你的属下。他的根在你这里。
萧闻天一遍遍在心里念着,这般清楚的事,不要再失了分寸。
直到手上痛感传来,他才惊觉是自己攥得太过用力。
那场雨下过之后,长安开始醒了过来。
春猎将至,满朝文武忙得脚不沾地。
往年勘探上林苑猎场都是鱼龙亲带影卫,今年萧闻天似是念着他有事在身,将明面上的差事分给了羽林卫郎将,只让影卫营隐在校场周遭。
主上最近总是有意无意躲着他……
他正蹙眉时,听门外有人通报。
“影卫大人,工部员外郎薛兰笑求见,称有观猎台图纸呈阅。”
薛兰笑?鱼龙推门而出。给我看观猎台做什么?
那位薛家公子一袭青衫立在门外,衬着细竹般的身形。这是鱼龙第一次看见这位传说中的安国公家庶子,薛铮向来同萧闻天不对付,他身为影卫统领,辖下暗桩遍布长安,薛家府邸的飞檐走壁早被他踏遍十数回。
薛兰笑藏得这样好,如今才露锋芒。
“薛大人,请。”鱼龙微微侧身让客。
薛兰笑刚跨进门槛就开始环顾四周,这破地方倒也和从前他在薛府住得差不多,目光绕了一圈,最后停在了挂在墙角的蜘蛛网上。
“我这里没有茶,只有井水,薛大人请用。”鱼龙给他倒了杯水。
薛兰笑喝了口水,却不开口。
鱼龙双指成环抵唇,一声哨响,窗外的黑影隐去。
他又添了水,“薛大人请说。”
“影卫大人一连说了三个‘请’,是看在安国公的面子,还是因为这工部员外郎的官身?”薛兰笑笑吟吟的,终于把眼睛落到了鱼龙身上。
“因你是季言之的人证。”鱼龙说。
薛兰笑的笑容淡去,指腹摩挲着杯沿。他沉了气,“那日季言之与徐孟郊争执,是为了我。”
那日店家弄错了簿子,将雅间同时记在了他们二人名下,起初不过是争座位,后来徐孟郊将话题拐到了薛兰笑身上,出言讽刺了几句,说他是“薛氏家奴”,话里话外尽是讥诮,这才大吵了起来。
他说完,又突然问:“影卫营这些日子没有动作,是笃定了我会来吗?”
鱼龙摇头,他猜到会有人登门,只是并不确定会是谁。
薛兰笑又说下去:“后来我拉着季言之说‘不值当动气’,我自己却气不过,临走时又悄悄叫住了徐孟郊,约他申时三刻忘仙桥洞相见。行至半路我抬头见墨云压城,又回府取了伞,等我再到时就发现人去楼空,也不知他是未赴约还是……我就自行回府了。”
“我知晓了。”鱼龙斟酌了片刻,忽然道:“图纸留下吧。”
薛兰笑一愣:“我……并未带图纸。”他缘是借了工部的差事,才寻得由头登门。
“那请薛大人再送呈,我要过目。”
薛兰笑笑着来抿着唇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