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行省,怀南城。
亭台楼阁,轩梁谢宇,南毅王府的恢弘奢华,堪称大乾历代宗室府邸之最。
王府北角,一株晚桃迟迟盛开,粉色的花朵随枝蔓延,从窗口探入书房内。
两鬓斑白的秦奉倚窗而立,指尖轻拈,欲折,却又顿住。这桃花再艳,也解不了他心头半分愁绪。
“吱呀——”
书房门被一位身着布衣的老者推开,脚步无声。
“王爷。”老者躬身,声音平稳,“昨夜镜湖文会,已遴选出三篇佳作,皆为我江南才俊所创。”
他手中捧着三卷质地上乘的云纹锦帛,径直送至桌案。
秦奉颔首,暂敛心神。他目光掠过那三卷锦帛,随手拿起写有“甲上”的一卷,展开。
几行诗句立刻映入眼帘。
秦奉逐字品读,原本紧蹙的眉峰渐渐有了松动的迹象,眼神里也透出些许光彩。
“莫道江湖天地阔,自有沧溟作钓船。嗯,倒有几分意气。”他将锦帛递向老者,“这首《登湖咏怀》,居雁先生以为如何?”
沈远修接过,细细赏阅一遍,点头道:“借景言志,意气尚可。凌州总督之子杨文炳,确有些才华。”
“那么先生以为,此子可配得上小女?”秦奉问,语气中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希冀。
听闻此话,沈远修面上的赞许之色微微收敛,神情郑重了几分。
他缓缓摇头。
自己号居雁先生,年轻时曾与入云居士并称江南双杰,若论文学造诣,整个江南行省都极少有人能出其右。后来入云居士隐居山林,而他则受到王爷赏识,成为了南毅王府幕僚。
也是自那之后,他才真正认识了临汐郡主。
那是何等的一位奇女子?
沈远修至今记得,郡主尚在及笄之年,论及诗词,其见解之深刻,视角之独特,便常令他这浸淫此道数十载的老朽汗颜。许多时候,他自诩的得意之作,在郡主看来,或许也只平常,甚至能一针见血地指出其中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匠气。
眼前这杨文炳所作之诗,虽也算出类拔萃,比之寻常文人自是高出一筹,可若以郡主的眼光来评判……沈远修暗自忖度,怕是仍难逃“意境尚可,格局略小”八字,甚至“刻意雕琢”之嫌。
世人皆知王爷宠爱临汐郡主,更以其才华为傲。王爷绝无可能将郡主许配给一个在文采上远逊于她的人。
“唉,罢了。”秦奉一声轻叹,眉间方才略展的川字复又锁紧,失望之情溢于言表。“传令下去,召集文会前三甲,七日后到王府与会,本王……当面再看看。”
“王爷不再看看其他两篇?”沈远修问道。
“甲上已然平平,未能惊艳,余者……何必再看?”秦奉摆了摆手,脸上写满无奈。他目光扫过桌案,另两卷锦帛静置其上,一卷朱笔小字标着“甲中”,另一卷则素面朝天,未着评级。
“或许……会有意外之喜呢?”沈远修语气温和,却带着一丝坚持。他深知王爷爱女心切,不愿其错过任何一丝可能。
秦奉沉默片刻,终究还是被说动。他伸手,没有去碰那卷“甲中”,而是直接取过那卷没有任何标记的锦帛。或许是心底深处,对这“未知”尚存一丝渺茫的期盼。
锦帛入手微沉,缓缓展开。
无题。
词。
起首数字入眼,秦奉的呼吸便陡然一窒。
他整个人骤然僵住,倚窗的身形不自觉前倾,目光死死钉在词文之上,逐字逐句,缓慢下移。眼瞳由惊转疑,由疑转骇,最后化为滔天巨浪般的激动。持卷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连带着花白的鬓角亦随之轻颤。
沈远修立于一旁,早已察觉王爷的异样。他见王爷从屏息凝神到浑身轻颤,心中亦是惊疑不定。究竟何等词章,能令见惯珠玉的王爷如此失态?
“王爷……这词?”沈远修按捺不住,轻声探问。
秦奉似从梦中惊醒,长长吸了口气,又缓缓吁出,强自平抑胸中翻腾的狂潮。他紧紧攥了攥空着的左拳,指节因用力而有些发白。
没有言语,他只是将那卷锦帛,再次递向沈远修。
沈远修心中一凛,郑重接过。目光甫一触及词文,面色亦随之大变。不复先前评阅《登湖咏怀》时的从容,此刻他眉头先扬后蹙,眼神从审度变为惊诧,再从惊诧化为全然的震骇。
赏阅一遍,两遍……沈远修没有发出任何点评,甚至连一丝赞叹的语气词都未曾出口。
或许镜湖文会上的大家也同他一样,都自认没有资格点评这首词,故而没有给出评级吧?
此刻他只是站在那里,与方才的秦奉一般无二,整个人如同泥塑木雕,僵立不动,唯有胸膛微微起伏,显示着内心的不平静。
书房内,落针可闻。窗外桃花依旧,馨香暗送,却无人再有心欣赏。
两位宦海文坛沉浮数十载,心性早已磨砺得古井不波的老人,此刻却被一篇文字彻底攫住了心神,一时竟有些失魂落魄。
时间仿佛凝固,又似飞逝。
沈远修才像是从一个光怪陆离的梦境中挣脱出来,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难以置信,一字一顿从齿缝间挤出:“此等……此等境界之词……当真是……出自凌州一位青年之手?”
秦奉闭目,复又睁开,眼底已布满血丝,那是极致的激动。他猛一拍桌案,“啪”的一声,震得茶杯微跳。
“青年?!”秦奉声音陡然拔高,压抑不住的狂喜与惊叹交织,“莫说区区凌州!纵我大乾立朝数百载,遍阅古今文华,能有此等气魄、此等意境者,能有几人?!此非人力可为,此乃神授之笔,天成佳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