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软下去的瞬间,崔妩抓住了半月门上的衔环,一时哐啷作响,杂声入耳,一如她的心思杂乱无章。
“可还好?”
她的手忙脚乱引来了青年的注意,陆衡心中无波无澜,态度和缓从容地道出第二句。
听到青年状似关切的询问,崔妩更是没由来地感到心虚,她将手中衔环抓得更紧,迟迟没有回应。
原先用以提神的参片在口中泛了苦,嘴巴里苦,心里更苦,苦得崔妩没法开口——她本也不想开口。
哪怕吱一吱声,都可缓解当下局促难安的困境。
可是她不想。
沉默、僵持,直至陆衡动身上前向她走来,骤然间离得太近,崔妩甚至能看清他衣上细密的纹样,她一下警惕起来连连后退,面露狐疑地盯住他。
“你……这是做什么……”崔妩的声音一顿再顿,轻细的嗓音夹着久未开口的涩意,显露出担忧和害怕。
陆衡顿住脚步,静默凝睇于她,本想借夜色渐深沉之故迎她进去说话,没成想却惹出了她的惊慌失措。女子的声音和那夜稍有不同,但还是这般易受惊,很像他曾经圈养过的一只兔子,一有风吹草动就会呲毛。
不过,也不怪她敏感防备。
他是男子,她是女子,明明只是萍水相逢的陌生客,却在一夜过后有了肌肤之亲。崔妩从来不觉得这是寻常事,哪怕是在悬为厉禁的艳情话本里,也少见这样荒谬的故事。
“娘子怎么出来了?”侍女从远处走近,见到郎君和娘子面对面站在门前,相顾无言很是怪异。
然而主人家的事情不是她能够妄议的,远远地拜过郎君后,小絮提着灯笼来到崔妩身旁。
虽已是春末,但夜里到底还是有一抹不清不楚的浊气,崔妩身体尚虚,自然晓得休养生息的重要,但她本意是想出逃,被抓了现行这才被迫留下。
同侍女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崔妩没有多说什么,而有侍女在侧,她明显要比之前舒坦自在许多。她不知那位郎君是何意图,不、或许她知道,只是不愿意去细想,更不愿与他独处给他谈及那夜的机会。
“先送娘子回去。”俄而,陆衡吩咐。他看出她的不情愿,既然如此更不必勉强。
“是。”侍女应声搀扶住崔妩,手中盈灯转动,一时流光萦绕,不仅照亮了脚下的路,还有在门前的那道颀长身姿。
崔妩抬眸眺去一眼,顷刻间心又慢了一拍,她直勾勾地盯着陆衡看,停滞了的目光转瞬不移。便是最后这一眼,让她生出更多难解的踌躇思虑。
青年已侧过身去,却依旧能见其疏眉朗目,神姿高彻,暗蓝色外袍松泛罩于他身,拢到腰身处时明显见窄。他似乎并未发觉她的凝神观望,给足了崔妩充分端量他的机会。
“……娘子?”
侍女不解娘子为何驻足不前,轻轻出声打断了崔妩的思绪。
她也察觉自己的目光太过放肆,紧忙收敛视线,在侍女陪伴下折回竹馆。
今夜无月。
身后的脚步声愈渐远去,陆衡轻揽了下衣袍后回过头,隔着一重半月门瞥见她的身影。
灯星子覆在她的衣上,放眼望去,她竟比他想象中还要纤弱几分。
陆衡抬起手,一枚银制的钵形子母扣口盒在他掌中,药香隐隐。一直没有机会给她,后来便再也给不出去了。
走在路上,崔妩的神思却全然汇聚在陆衡身上。他腰间佩有一段青莲革带,上面坠着一块玉珩,其玉质轻盈,刀笔精雕仁兽,鹿角龙头尤其夺目。
崔妩确信这绝非寻常之辈所有,可就算他真是出自大富大贵之家也与她无关。真正让崔妩在意,也最为重要的是,他的面容与她的未婚夫……有些相似。
崔妩耻于这个念头。
因为那一夜,是她自欺欺人,将他当作了未婚夫婿,故而放纵自己沉沦在本不该有的快.感中,一次、再次,手腕上被绑缚的淤痕是他的强势和那时她的心甘情愿。
她是愿意的。
可是清醒过后,她却不敢承认,只剩下心虚和惊惶占据她整个身躯,迫使她极力想要斩断这份不该有的孽缘。
回到房间后,崔妩心神不宁。
因为没有亲眼见到那人离开,她担心他还会来找她,就算问过侍女,得了“现下夜已深郎君应当不会再来”的答复,崔妩也还是不放心。
经历了本不该有的变故,她好似变得敏感又多疑。
躺在里间床榻上,指腹间触及榻上细密柔软的绸丝床铺,她甚至会怀疑,身下的这张床是否就是那夜在春潮间起落的……
实在羞耻难言,浮想联翩也算罪过,崔妩不敢继续胡思乱想。
侍女没有离开,隔着床帘守在外面,崔妩心里清静下来后,让她回耳房休息,侍女却是不肯,一定要守着她,崔妩也只好作罢。
许是前两日昏迷太久,如今入了夜,崔妩翻来覆去都不成眠,犹豫了一会儿,她轻声叫唤侍女。
“小絮。”
“奴婢在这。”
小絮晓得崔妩睡不着,想为她解忧,“娘子不若与我说说话。”
崔妩“嗯”了一声,她正有此意,遂即问道:“你可知郎君姓甚名谁?从哪里来?”
默然几息,小絮饱含歉意说道:“两日前,奴婢才被郎君从人伢子手里买下,来到这竹馆伺候。幸得郎君解救,奴婢从不敢冒犯多问,莫说郎君的名讳,单是一个姓字奴婢也不知情。”
主人家的事情她一概不知,她也只管听从主人家的吩咐,照顾伺候好这位娘子。
侍女声音越来越小。
“但奴婢知道,郎君是个顶好的人物。”不仅大手一挥让她逃脱苦海,在娘子昏迷之际更是心切娘子,日日关怀。
他极好吗?崔妩茫然。
小絮又讲起旁的,崔妩这时才知晓竹馆内还有一名医女。她想起手腕上的淤痕,或许正是这医女在替她擦拭伤药,只是今日不见医女过来是何缘故?
“不是没来过,而是娘子未曾留心。”小絮解释,医女不常留在竹馆,却必定会在每日午后为崔妩煎一副汤药,有时也会入内看诊。
“原是如此。”崔妩应道。
提及汤药,她又难免想到那件极重要的事。
其实她今早醒来恢复些气力后便想询问侍女,可是一直没能问出口。
她想问侍女,在她昏迷时服下的汤药中可有一副避子汤?
话已经到了嘴边,还是问不出口,本着一种怯懦的心理,崔妩不敢问,她居然连这都不敢……
崔妩阖上眼眸,长睫覆落时掩住携了一丝痛苦的神情。
也罢。
就算不曾服用,现在补救也已是来不及,崔妩不想说破这难堪事来为难自己。
寂静漫无边际,到底还是沉沉睡去。
次日醒来。
再度望见头顶红得刺眼的帘幔,崔妩已见怪不怪。她的确喜爱偏红偏紫的颜色不错,却不爱在卧房装扮艳丽。
此地名为竹馆,庭院内种了一墙蔷薇,房间里的摆设堆砌着珠玉琳琅。除了门外的两簇竹林,再不见什么与竹相近的文雅气息。
照常用过滋补的汤药后,崔妩靠着罗汉榻而坐,推开手边的窗牖,能够瞧见外头高高垒起的院墙,以及屋檐下的半片天空。
想逃逃不出去。
哪怕有鸟雀误闯进来,也得费一番功夫才能飞过那高墙。就算逃出竹馆,也还有前头那座愈加高大的楼台,她不自信能有第二回侥幸从老鸨手中逃脱的机会。
“笃笃——”
房门处传来清脆缓慢的敲门声,侍女过去开门。
“见过郎君。”
继而男声响起。
隔了段距离,崔妩听不大清,但这声音她不会忘,是陆衡在外。
他又来寻她?
仅是听见他的声音,崔妩便不由自主绷直了后背,像是琴上束得过紧的琴弦,稍微一挑,便会崩折。
“娘子,郎君想见一见您,说是有话要同您当面说。”陆衡没有直接进来,反倒是让侍女代为传话。
他要说的无非就是那事,崔妩实则不大乐意谈起,但也不好再像昨夜那般推拒,总要寻个解决的法子,继续拖延下去实属是无端的纠缠。
“……只许隔着屏风。”
迟疑片刻,崔妩终于点头,弱着声提出了要求。
侍女不觉得为难,反而松快了许多。郎君一早说过,不论如何,只要娘子愿意就好。
在室内架起屏风后,侍女退了下去。不过多久陆衡入内,绘制锦绣繁春的绢绣屏扇上映出他的身形,是一道极修长高挑的,屏画留白处显露他的发冠。
崔妩隔着屏风见到他模糊的身影,想到他的模样,想起她的未婚夫婿,总有种怅然之感。
仔细瞧着,他比她未婚夫的个头还要高些,也可能不止些许,但她无法精准说出分毫。
毕竟,自打传来婚约有变的消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过陆徖。
“娘子的身子可有好些?”
陆衡出声,他的视线落在屏风上,一只在柳下躲雨的春雀,紧拥起被淋湿的羽翼,看着很是怜弱。
那事之后,她一连昏迷了数日,医女言说娘子本就身羸体弱,又遭了猛药坑害,只得慢慢养着。
昨日傍晚,听闻她醒来,本不欲前往打扰,可临时还是改了主意,动身而来却吃了闭门羹。
他总归有心与她相论。
又等足大半日,再来竹馆,隔着一段距离,里间罗汉榻上的娘子总算轻启了唇。
“还好……”
崔妩艰难地吐出两个字。
她其实很不好。
身体承受不该承受之物,此间苦楚如何,唯有她的身体发肤能够深切体会。
但说一句糟糕,便能有所改变吗?
不能。
不仅不能,反倒会牵扯出对方那点可怜的同情心,一切纠缠都会因为这点怜悯开始,崔妩不想纠缠。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这个占了她身子的男人,能怀三分君子之德,待她心中有愧。
可他是吗?
她情不自禁、投怀送抱,他便能闭着眼领她入房中?她需要“解药”,那么他呢?是好色之徒见色起意,还是寻欢之人来者不拒?
崔妩越想心越冷,白玉般的脸在表面的平静下透出清冷之质。
陆衡瞧不见这些,但她静默至此,大抵是对他生出了误解。
将前因后果说明白倒是不难,只是此女……
陆衡微蹙了眉,他道:“那夜,是意外。”
屏扇后悄然无声。
“我会负责。”半晌,陆衡轻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