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纪是被黄油煎鸡蛋和罗勒叶烤香肠的香味唤醒的。
这天刚好是周末,不用读书,连弛也没有叫她早起。
黄油的香味穿过半掩着的房门,萦绕到她的鼻端。
在现在的蒂亚殖民区,罗勒叶的价格比从前涨了二十倍不止,已经属于一种十分昂贵的香料。
连弛的薪水到底发了多少?
昨天是奶油蛤蜊,今天又是罗勒叶烤香肠。
他们家已经能吃得起这些昂贵的食物了吗?
尤纪怀着满肚子的疑问,从床上翻起身。
她把玩偶熊规规矩矩地放在了枕头上,又叠好被子,这才跑去厨房。
厨房里升着炭火,黄油和罗勒叶的味道更加浓郁。
这久违的香气让她回想起从前,那栋苏堂路的小楼。
尤纪有点恍惚,有一瞬间,她以为是父母回来了。
但并没有,厨房里只有连弛做饭的背影。
她深吸了一口气,从背后抱住哥哥的腰,用脸颊蹭着他的背。
“哥哥,你昨晚上几点回来的?”
连弛穿着围裙,手上也是油。
他低头看着妹妹细瘦、光裸的手臂,又不方便把妹妹的手从自己的腰上拿下来,只好低声训斥:“尤纪,我都说过了,你是个十六岁的大女孩了,不能再这么黏着哥哥。”
尤纪听闻,反而抱得更紧。
她用额头抵住他的后背,像个孩童一样撒娇。
过了好一会儿,尤纪才慢吞吞地说:“昨晚,我看见那场爆炸了……”
尤纪感到,连弛的身体有片刻的僵硬。
很快,她的手臂被连弛扒开。
“吓到了吗?昨晚上肯迪特先生家里的下水道堵了,我一直忙活到了后半夜。”
“哦。”
尤纪应了一声,踮着脚尖凑近了连弛,在他的头发和脖子处嗅闻。
凑得这么近,仍没有闻到那股除臭消毒沐浴液的味道。
所以,他昨天晚上真的是通下水道去了吗?
即使连弛是一个beta男性,这仍旧是一个教科书式的骚扰行为。
“尤纪,你干什么?”
他推开了妹妹,语气更加严厉:“我什么时候教过你,可以随意去闻别人的味道了?我真是把你宠坏了。”
尤纪吐了吐舌头,什么都没说。
早餐已经做好,煎鸡蛋夹在吐司片中,烤香肠放在餐盘里,每人一杯热牛奶。
收音机里在放着今天的新闻。
“昨夜凌晨,殖民中心被武装分子闯入,蒂亚殖民区与帝国的通讯联络发射塔被炸毁,同时有十八位帝国人、三十位平民伤亡,反抗军的人宣布他们对此次袭击负责。”
接下来便是现场采访,一位身穿帝**装的军人背后,是一片焦黑的殖民中心。
军人接过话筒,继续说道:“备用信号发射器今日下午便会启用,反抗军此举除了滥杀无辜、激起民众的反感情绪外,毫无作用。”
他脸上的褶皱简直能夹死苍蝇。
尤纪看了他一眼,只觉得恶心。
除了这个最大的新闻,还有许多关于殖民区反抗军的抓捕、羁押、审判的新闻。
反抗军成员被抓捕,早就是司空见惯的事情了。
也不知道为什么,新闻频道总是播这些,毫无新意。
连弛问尤纪:“怎么突然听新闻频道了,以前你不是总听音乐频道吗?”
他换了个频道,调到从前他们总听的音乐广播的电台。
尤纪看了哥哥一眼,默默咬了一口三明治。
泪水慢慢地从眼眶里掉了下来,一颗颗砸到热牛奶里。
连弛的表情有肉眼可见的慌乱。
“怎么了?刚刚不是好端端的吗?怎么突然哭了?哥哥调回新闻频道好不好?乖乖,以后你想听什么就听什么好不好?”
或许情绪千变万化正是青春期小女孩的特点,尤其是Omega这个性别。
是因为哥哥他训斥了她吗?
连弛不得而知。
他手忙脚乱地把收音机调回新闻频道,又拿出手帕给她擦脸,一开口就是认错:“哥哥错了,哥哥不该骂你。”
他靠近时,尤纪又闻到了他头发上的那股味道。
清理下水道是一个很脏的活计。
连弛爱干净,每一次工作结束,都会用除臭消毒沐浴液洗遍全身。
但是今天早晨,他身上并没有消毒水味道。
取而代之的,是另一股味道。
那是金属和……火药的味道。
父母离开前,尤纪从他们身上闻到过这个味道。
尤纪停止了哭泣,但她还在不停地抽噎。
她黑曜石一般的眸子里浸着水雾,声音也很委屈,嘴巴扁着,垮着一张脸,像是被雨淋得湿漉漉的小狗。
“昨天晚上,有很多辆装甲车从平民街经过,我还听见了枪声……我被吓醒了,哥哥,我去你房间找你,但是你不在。”
“哥哥,”她盯着连弛的双眼,眼睛一眨不眨,“我昨晚上,真的非常、非常、非常害怕。”
她一连用了三个“非常”,来表示自己的不安。
连弛别开了双眼。
“是哥哥的错,以后哥哥晚上加班出门都会告诉你。”
他坐回了自己的座位,将自己盘中的香肠又分了一根给尤纪,“多吃点,明天哥哥也给你烤香肠吃。”
尤纪垂下眼眸,开始安安静静地吃起了早餐。
吐司是平民街那家旺吉太太那里买的,这种吐司在出炉前裹上了蜂蜜和牛奶,比普通的吐司要贵上三倍。
三年前,父母还在的时候,他们家倒是常吃。
昨天他送的那个玩具熊也是昂贵的、产自联邦的商品。
尤纪算过,那个玩具熊的价格,几乎能买两周的食物。
越来越多的证据证明了,连弛昨夜,并不是在肯迪特先生家通下水道,很有可能是在殖民中心的那场爆炸案中。
甚至说,他或许已经是反抗军的成员了。
要直接开口,跟他挑明这一点吗?
尤纪正在犹豫的时候,收音机突然出了故障,跳到了另一个频道。
一个尤纪从未听过的频道。
一个充满电子音的声音正在说:“联邦人权理事会抗议帝国在蒂亚国的反人权行为,呼吁蒂亚国原住民反抗帝**的暴行,呼吁自由、平等和博爱,请收听频道742-89。”
很快,经过几秒钟的电子杂音后,原本的新闻频道又回来了。
“插播一条紧急新闻,就在刚刚,蒂亚殖民区新闻广播电台遭信号入侵,入侵者此举涉嫌违反蒂亚区新闻广播条例,目前已上报总督署,将会严查信号来源,请广大群众保持理智,切勿轻信。”
通信入侵。
刚好是连弛的专业呢。
他会对此感兴趣吗?
尤纪在仔细听新闻的同时,也在观察着兄长的表情。
他看起来……没有什么表情。
没有喜悦或是厌恶,也没有慌张,就仿佛……事不关己一样。
“你对反抗军什么看法?”尤纪突然问他。
连弛闻言,皱着眉回问妹妹:“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尤纪没来得及答复,连弛又道:“我不管你是从哪里听说,或者是已经接触到了反抗军……但是尤纪,他们很危险,你一定要离他们远一点,千万不可以跟他们来往。”
尤纪说:“我没有接触到他们,我的同学、朋友们也没有人和反抗军有来往。哥哥。我只是想问一下你的意见,你是讨厌他们,还是支持他们?”
连弛答非所问:“尤纪,只要你平安健康,我这辈子最大的愿望就已经满足了。”
尤纪不喜欢这样的回答。
她放下了手边的餐具,上半身微微前倾,决定开门见山地问他。
“哥哥,你昨天晚上真的是去通下水道了吗?”
她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连弛,想从他面部细微的变化中看出一些什么端倪。
但连弛低着头,像是没听到她的问话,继续吃早餐。
他修长的手指布满老茧,精细地操控手中的餐刀,将切下来的香肠送入口中。
沉默就是答案。
尤纪不喜欢这样的答案
突然,大街上传来一阵喧哗。
“是帝**!”有人惊呼。
尤纪扭头,从窗户往下看。
有一队持枪的帝**押着几个犯人,正穿过平民街。
街道两旁慢慢地站了许多人,他们交头接耳,不知在谈论些什么。
押送犯人?
这个场景她见过几次,不过,这么大阵仗倒还没怎么见过。
但这并不是她目前关注的重点。
“哥哥,你回答我的问题。”
尤纪的视线重新回到兄长身上。
回答她的依旧是沉默。
这样的沉默更像是尖锐的刀具,插入她的心脏。
他们不再像往日那样亲密无间。
尤纪感到难以言明的疼痛。
为了逃避兄长,她提着裙摆,飞奔下楼。
到楼下时,那队人刚好经过她的身旁。
尤纪看到那几个被押送着、戴着铁枷的犯人衣服破破烂烂,脸上都是血污。
“怎么回事……”她问一旁的大婶。
走过来的一个帝**人听见了她的问话。
他停下脚步,像是宣读什么法律般,朝着所有人朗声道:“今天早上,总督签发了新的法案,凡是反抗军、或者是为反抗军提供帮助的人,不在监狱里处刑了,一律都押送到刑场,当众处以绞刑。”
“当众处刑?意思是我们可以过去看?”尤纪瞪大眼睛问他。
那个帝**人不再回答他。
他推了一把他身前的囚犯,示意他继续往前走。
那个囚犯是这几人中最惨的一个,年纪看起来有五六十了,受过很多刑,一下子便被推倒在了地上。
“救救我……”
囚犯朝着尤纪伸出右手,声音嘶哑,眼球都快从眼眶里滚出来了。
而他的手——勉强可以说是手吧,所有手指的指节都被砍了一半,指甲盖早就不知去处。
就连那手掌也是血肉模糊的。
也不知道这个濒死的囚犯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抓住了尤纪的脚踝。
尤纪吓得跌倒在地,不住地往后挪。
她使尽蹬腿。
可那人的手明明只剩半截,却像是铁箍般攥着她的脚。
周围的人也纷纷后退,在尤纪这里空出一小片缺口。
帝**人掏出枪来指着囚犯,用帝国语说:“站起来”。
但囚犯听不懂帝国语,他的手仍旧紧紧抓着尤纪的脚踝。
于是那名帝**人朝天上开了一枪,并且用生疏的蒂亚国雨重复了一遍“站起来”。
囚犯这才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这个人的儿子参与了反抗军,但他包庇了他的儿子。这就是与帝**做对的下场!”
帝**面色冷厉地警告着众人,阴鸷的眼睛环视着在场所有围观的群众。
尤纪惊魂甫定。
她慌张地从地上爬起来,与帝**的视线对上时,她吓得心跳都快停止了。
她分明感到,那个囚犯抓住她脚踝的时候,往她的袜子里塞了什么东西。
但是尤纪不敢说话。
众目睽睽之下,她也不敢当众脱下鞋袜。
不然,被误会成反抗军的同党,那可就大事不妙了。
还好那个帝**人没有再说些什么。
周围的人正窸窸窣窣地低声交谈着。
有的在赞扬帝**做得好,早该把这些到处搞破坏的人处刑,有的说当众的绞刑太重了,只是牵连的话没必要让他死。
尤纪白着一张脸,从人群中往后退,刚好撞到前来寻她的连弛。
连弛半拉半拽地将她带回了家里,冷着脸,守着她吃完了早餐。
尤纪乖乖向他认错,又小心翼翼地再次询问他:“哥哥,你真的没有参加反抗军?”
连弛的表情很不耐烦。
他冷笑着反问她:“我如果参加反抗军,被帝国抓了,谁来养你?”
或许是觉得自己的语气不够温柔,他缓了声音,安抚着妹妹:“尤纪,我昨晚真的是去肯迪特先生家里通下水道了……爸爸妈妈都不在,哥哥只有你一个亲人了,我怎么舍得让你也处于危险之中呢……”
尤纪不言不语,闷头吃早餐。
兄长的谎言比他的沉默更让她难受。
袜子里被那个囚犯塞入的东西,一直硌着她的脚。
为了报复兄长的隐瞒,尤纪决定不告诉他关于囚犯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