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小费了一番功夫才将那女孩安抚,把她带回永安堂。
夜色里寂静,女孩在床角蜷成一团,睁着眼睛看沧澜清理地上的碎瓷片与药汁。
她看起来很虚弱,但是又充满警惕,似乎对眼前的一切环境都不能信任,任何声音都要睁眼确认。沧澜本想劝她不要害怕,安心闭眼睡觉——可只要有一点声音,哪怕是风吹草动,这女孩也会立刻警觉睁眼。
如此这般,重复数次,沧澜也只能放任,由她而去。
等到清理完地面的狼藉,屋中苦味散去八分,沧澜便想起先前炉子上温的药。
那药是一碗的剂量,可若再加水,还可再煮一碗,这女孩儿伤势严重,又不肯睡觉休息,倒不如把药熬了,让她喝下,也好起些气色。
于是沧澜又起身,去院中添水。
他走出门去,内间中侧蜷在床上的小女孩也慢慢爬起身来。她睁着眼睛,沉默的环视四周,借摇曳的烛光打量房中每一处陈设。
素白的床单,原木色的桌椅,半人高度不到的老旧柜子,和刚刚关上没有多久的木窗。
外面的天冷,为了散去药味,开着窗通风,故而许多冰冷的空气从窗口灌入,和室内的余温混作一处。
这温度让她感到有些熟悉。
女孩慢慢的有了动作。她似乎竖起耳朵,小心的倾听外间声音,听少年的脚步声和盆碗相碰的细响。等到推门声响起时,女孩明显被吓到,整个人猛一激灵。
沧澜走进来,便看到这一幕:
女孩见他进来,眼中神色立刻替换成警惕,死死盯着他,一言不发。
沧澜对这样的眼神已经习以为常,并不惊讶。
他将药炉架在门口处,通风见畅,进来屋中只是寻一张蒲扇,方便熬药时控制火候。
寻到蒲扇,便出了门去,坐在门前廊下,将清水加入瓦罐,生火熬药。
床上的女孩对他这番动作感到一丝讶异,控制不住心中好奇,从床上歪头探身去看。
便见那少年坐在门外,蒲扇轻轻扇着小炉,一股若有若无的苦药味道从那处弥散开来。
女孩眨了眨眼睛,没有想明白他要做什么。但是看这般架势,暂时应该不会伤害自己,犹豫了片刻,没有忍住身体的疲累与困倦,爬向角落,蜷在那处休息。
等到沧澜熬好药,端进屋来,便看到那女孩蜷缩在床榻角落,手中还抓着一缕床帷穗子,正在闭目安睡。
听见他进来,女孩立刻警觉睁眼,动作之迅猛快速,仿佛全然感觉不到身上疼痛一般。
那双漆黑瞳孔之中的敌意,昭昭然而不加掩饰。
沧澜垂眸,将药碗放在床头小柜上。这个动作显然又让女孩紧张了一下,整个人再度向床角退缩。
幸而她的身后已是墙壁,不然便要掉下去了。
沧澜双手伸开,给她看自己的身上。
少年只着了一身寻常布衣,白色干净又清朗。他将自己袖子卷起,所有可以藏匿器物的隐蔽之处都让她看清。
“若是我想要害你,一开始便不会救你,既然救了你,便不会害你。”
女孩的目光有一丝怔松,像是因这话而勾起某些回忆。
可这怔松只有半刻,她的眼神便再次凶戾起来,面色狰狞,猛然暴起向着沧澜扑去。
沧澜没躲,女孩在他身上扑了个结实。
他架住女孩的胳膊试图安抚她:“你......”
却见女孩一低头,又要咬他——
但这次沧澜没有任由她咬下去。
他轻巧的制住女孩手腕,衣袖下滑,露出他手腕上白布包扎的伤口,白布上还渗着星星点点的淡红色。
“我救了你,你却咬我。人世间常言知恩图报,你就是这样报答我的么?”
女孩不答,看他的眼神却更添了几分警惕。
沧澜淡声道:“我名沧澜,在这临江镇上数年,你若不放心,可以去找人询问打听。我救你,更没有什么其他的目的,只因我是医者,见死不救违背德行。待你伤好,若是再想要离开,我自不阻拦。”
言罢,他目光扫过床头,端起方才放在小柜上的药碗,放在唇边,轻抿了一口。
“这样可以了吗?”
女孩怔怔的看着他,似乎被这番动作吓住。她迟疑了半晌,靠着床沿,才手脚并用着爬到床头处。
她全程面对着沧澜,目光警惕,似乎在堤防他作出什么举动。
然沧澜并不动作,只是立在榻边,面色无波的看着她。
女孩伸手,触碰到柜上瓷碗,手指顿了一瞬,下定什么决心似的,双手捧起碗,咕咚咕咚地将药灌下去。
药喝得急,喝进些药渣,呛得她直咳嗽。
沧澜轻叹一声,起身准备离开。
走了两步,却觉身后一阵阻力。
他回首,见那女孩半跪着探起身子,手上紧紧拽着他衣角,神色紧绷。
他有些不解:“还有什么事情吗?”
女孩抿着唇不语。
沧澜端详她的神色,见她眉头紧皱,小脸苦兮兮的,忍着什么似的。
他凑身过去,想要关切她的情况,女孩却向着床边一扭头,张口吐出黑褐色的药汁来。
药汁泼洒在沧澜袖上,落了一片。
她张嘴吐了下舌头,半天发出一个声来:“......哕。”
·
等到女孩真正睡下,沧澜换好衣物,再次清理好屋中狼藉,天色已蒙蒙亮。
他靠在窗边,借着天光远远端详女孩的容貌。
她的骨相并不妖异,非精怪之状,发色乌黑,双眸也漆黑,看着与人世间的凡人无异。
临江是凡世的水流,但这个地方位于九州与人间的交界之处,它乃是九州中三条河水汇流而成,分别是九洧的赤水,妖族的洛水,和魔族的白水。
三水汇于一江,流入凡世,但这女孩身上却没有三族的气息……
或许真的是个普通凡人?
她这样警惕,若他问,是断然不会说的。
罢了……
沧澜眼睫微动,垂敛下去。
只要不是魔族,就无事。
·
女孩的伤重,且嗜睡,常常一觉睡到正午,沧澜出诊回来方醒。
因此沧澜出诊前便将汤药熬上,小火慢煎,等到日头移正,他看诊归来,药便也好了。
可这女孩什么都好,也不吵闹,饭也不挑,给什么吃什么,唯独喝药时十分抗拒。
似是因为有了第一次的经历,每次见到沧澜端去药碗她都十分抵触,连滚带爬地往床角翻。
沧澜哄劝了几次,都不怎么听,最后还是买了些饴糖给她,这才勉强能喝下去些。
这一日,沧澜像往常一样,出诊归来。
“沧澜哥哥,我阿爹他......是不是还要养很久?他是不是也要喝许多药?”
阿榆背着小布包,追在沧澜身后,紧紧追问,“我喝了那么多年药,不差这一两会的,沧澜哥哥你可不可以先给阿爹抓......他的病急,我不急的!”
沧澜推开永安堂的大门,药炉在堂下咕噜咕噜,已经煎熬好了。
他熄了小药炉的火,将药箱暂放在堂中,寻了块厚实方布,裹住药罐的双耳,将汤药倒在瓷碗中,汤药难闻的苦味瞬时在堂中弥散开来。
阿榆跟在他后面叽叽喳喳:“真的!沧澜哥哥,我都病了那么多年了,也没死掉,一两个月不喝药也没什么的。你只给阿爹抓药吧,求求你了......”
她下意识掩住口鼻,“沧澜哥哥,你这是煮的什么药......怎么闻起来比我的药还要难闻。”
沧澜将药碗端起,向正堂走去:“药要按时喝,不管你是什么理由,中途中断,都不可以。”
“沧澜哥哥,沧澜哥哥!”
阿榆急得直跺脚,可沧澜端着药碗进了东厢房,她没办法再跟进去,只能站在椅子边上垂头懊恼。
阿榆的爹爹以卖炭为业,挣一口饭养家糊口,这其中大部分的前还被拿来给她买药。如今爹爹伤了腿,急需用药,若不断了她喝药养病的这一部分支出,又怎么拿出钱来给爹爹治伤!
沧澜只进去片刻,便从东厢房中出,手上没了那碗闻起来就十分逼人的汤药。
阿榆连忙去追他的脚步:“沧澜哥哥,我求求你了!我们家,我们家实在是没有那么多钱,能够让阿爹和我都喝药!”
她撇着眉头,眼泪哗啦哗啦的流。沧澜被拉住衣袖,行走的步伐顿了顿,片刻,轻叹息一声。
少年蹲下身来,看着面前的小姑娘。
她的骨肉纤瘦细弱,不堪一折,更是自幼多灾多病,幸而懂事,早早便能为父亲分担忧愁。
“别哭了。”沧澜伸手抹去阿榆脸上的泪痕,“你阿爹要吃药,可你也要吃,这件事情没得商量。”
阿榆一撇嘴巴,又要大哭。
沧澜温声道:“但是可以有别的办法啊。你阿爹的腿伤只是一时,只要好好喝药,好好将养,就可以完全好起来。药的钱我可以帮你们先记在账本上,等你阿爹的腿完全好了,能干活儿了,挣到钱之后,再给我也不迟,明白吗?”
阿榆睁大了眼睛。她抹着眼睛,哽咽道:“这,这样也可以吗?”
“当然可以。”沧澜无奈道,“大家都住在一镇子上,每日抬头不见低头见,怎么,难道你们还会跑了不成?”
“不,不会的!”阿榆喊,“我一定会努力帮阿爹,我们会把药钱给沧澜哥哥的!”
“这不就是了。”沧澜揉揉阿榆稻草一样的小脑袋,“你在这里好好待着,不要乱跑,我去给你和你阿爹抓药。”
沧澜将阿榆安顿在正堂的椅子上,便进了西侧药房。
阿榆坐在椅子上抹了一会眼泪,把眼泪抹干净之后,小姑娘心情也平复许多,手脚不敢动,眼珠便在堂中乱转。
她其实经常来沧澜的永安堂,因为自幼多病,总要来这里抓药。
永安堂中每一处角落都有着淡淡的药草苦味,是沧澜常年熬药所导致的。阿榆常年喝药,对这些味道也习以为常,可方才沧澜端进东厢房的那碗药......实在是难闻。
她从来没有闻过这样的药,烫热的苦气,闻着便叫人想要干哕。
东厢房是沧澜的房间,可沧澜哥哥又没生病,更不喝药,难道是给其他什么人煎熬的吗?
但沧澜哥哥说了不能乱跑,而且贸然进入旁人房间是很不礼貌的行为,爹爹教过的。
阿榆托着小脸,眼珠子在天花板上又转了一圈。
西侧药房中的沙沙声响不曾停止,沧澜还在称量药材,时间漫长又无聊。
阿榆的目光放空,落在院子里。
算了,还是去院子里看看沧澜哥哥的药草吧。
小姑娘轻手轻脚的从椅子上爬下来,走到庭前。沧澜在永安堂的院子里辟了一方小药田,种着一些常用的药草,如今是冬日,大部分药草都埋在土里,没有生芽,只几根苦梗草在土壤里立着,随风歪倒。
阿榆小心地伸手,将伏倒在地的苦梗草扶起来。
风入庭中,将东厢房的房门吹开一条缝隙,一股难闻的药味从中逸散出来。
阿榆回头去看,便见那缝隙中站着一个穿白色中衣的小女孩。她伸手去够桌上的药碗,像是被烫了一下,手一阵哆嗦。
原来也是一个要喝药的女孩子。阿榆心中有点同情她,因为沧澜先前端进去的那碗药,闻起来就很难喝。
女孩被烫到,也没有继续伸手,而是在房中寻了块方布,包裹住碗身。她端着碗在屋中站了片刻,忽而快步向着窗下摆放着的盆景树走去,倾碗欲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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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喝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