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躺在地上,看着树上月影明明灭灭,仿佛昨日那道白色仙影,似虚似幻,虽照着她,却离无比她遥远。
山枝就在这时,施法将缚在女孩身上的两个男人砸晕。
只见一道星光破云而下,直奔她而来,光圈炸裂瞬间,所有的禁锢、嘈杂消失不见,锦明眼里只有那道仙姿卓约的修长身影。
容怀将女孩扶起来,为她整理衣衫,她破碎的声音响起:“你其实住在天上吧?”
容怀未应答,女孩于是问:“我去昆山修炼,你等我好吗?”
容怀说:“好。”
女孩看着手中浮起的卷轴,没有立即离开,她抬头仰视容怀,眼里闪烁着湖水般明澈的光:“我叫明骚烂,可我觉得这个名字很贱,昆山的仙人会笑话我的,你可以给我一个名字吗?”
“日后你就唤作锦明吧,愿你前途锦绣,明心正道。”
锦明露出一个笑:“好。”
山枝在暗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心中忽而有些失落。
就像微桓星君所算的那样,这是魔煞星和容怀的羁绊。
明明是她和容怀一起做的事情,女孩与容怀的羁绊越来越深,却根本不知道她的存在。
山枝早该想到,天生孤煞的命格,就算是魔煞星也受不住。
不过好在山枝早已习惯,靠近她的也没什么好下场。
祸害一个容怀已经是心中不安了,其他人能避则避,可谓饶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她这般想着,毫无征兆地冲看过来的容怀咧嘴一笑。
容怀:……
事情总算告一段落,两人一同回天界复命。
“凡历弘明74年-冬,容怀谨奉神诏往下界渡化魔煞星,越四日有余……细水长流终入海,轻尘聚散总归山,魔煞星已入昆仑修道,自此远离颠沛流离怨煞,愿助其自化一身煞骨……”
山枝念到这里,竖起拇指高声赞叹:“好好好!不愧是被誉为天界第一文采的清河神君!”
容怀顿笔,捻了捻眉心,忍耐道:“你还有何事?留在我宫中干什么?”
山枝仿若未闻,摸着下巴指指点点道“这述职表哪哪都好,就是这里不好——‘容怀谨奉’中应该加上我的名字,‘容怀与西月将军谨奉’如此便完整了。”
如此一来,她回头就不用再写一份述职表交差了!
“将将写完,不好增改,算了吧。”容怀兀自搁笔,并不听她的。
山枝眼疾手快。把桌案上墨迹未干的表章抽出来,双手揉成一团,殷勤地把笔递回他跟前:“无妨无妨,再誊抄一份就是,怀先生请!”
容怀深吸一口气:“笔拿开!你何时走?”
山枝忽而正色道:“我为何不愿离开,你可知?”
容怀:“不想知道。”
山枝抬头对月,眼神却分了七分向他,声音撩拨动人:“只因你这院里月华如练,实在迷人,我一进来便似入了迷宫,找不到出口。”
容怀手指着大门:“往那出去。”
山枝看都不看一眼,抬手就将他道手指覆下,轻笑道:“这样吧,我们来下棋。输了我便走,赢了你就按我的要求重抄述职表如何?”
“你当真以为我赢不了你?”
果然,说到下棋,容怀便不如方才淡定,山枝嘻嘻一笑:“当然不,阿怀的棋艺还是有进步的,试试呢,说不定今日总能赢我一次!”
山枝知道怎么挑衅他,听着鼓励的话语里满是嘲讽的意味,实在欠揍。
容怀表面淡然,然而不过眨眼功夫,两人之间已经摆好一副棋盘。
“我先。”容怀执黑子先行,丝毫没有让的意思,山枝笑一笑,随他去。
容怀下棋喜欢走一步想十步。偏偏棋艺只够想三步,于是每一处落子都十分漫长。
山枝也不催他,等久了注意力就不在棋盘上,眼神从他执棋的手慢慢漂移上去。津津有味地盯着对方紧皱的眉头,像在欣赏一座美丽的雪山。
这雪山看起来冰冻千里,却会在某一时刻骤然融化,这意味着容怀终于落子。每当这时,山枝便会及时收回露骨的眼神,一本正经看向棋盘。
这招屡试不爽,至今没被容怀瞪过。
他专注的时候,总是显得安静且可爱。
不知不觉间,棋盘2/3已落满黑白棋子,乍一看好似势均力敌,有眼力者却能一眼看出高下。
这分明就是指导棋,指导方棋力明显高于对手,且目的不在于赢,而在于周旋中指引对方突破。
山枝对棋的理解就如同打仗,她坚信将排兵布阵运用到极致便可以将伤亡降到最低。
因此,她的棋风并不是非常强势、杀伐果断的类型,而是布好陷井、循循善诱,最后时刻收网。
“你输了!”山枝得意一笑,指了指桌案上的笔,“记得加上我的名字。”
“愿赌服输。”容怀将棋盘上的子一颗颗放回棋盒,淡淡开口:“再来。”
山枝丝毫不意外,只要容怀碰了棋,她就能和他下个几天几夜。
拿捏住他的好胜心,山枝赶紧谈条件:“老规矩,输赢总要有个赌注!这样,你赢了我就回去,我赢了你就回答我一个问题,如何?”
容怀未有停顿:“可以,我先。”
山枝眯眼笑:“嗯嗯,你先。”
这一局胜负分得很快。
容怀抬眸便看透了她的心思,知道她不是真心想跟自己对弈,“我输了,你问吧。”
“你的昆山诏是怎么来的?”
天界几百神官,超过半数是从凡间正统仙山门派中飞升上来的,而其中属昆山修者独占半壁江山,可以说只要成为昆山弟子,便算半只脚踏入天界,而获得昆山诏是踏入昆山的唯一途径。
因此拥有昆山诏不稀奇,稀奇的是拥有一张未契约的昆山诏。
对于昆山弟子来说,这诏令便是同户籍档案般证明身份的契约标识,每一份昆山诏上都有持有者的烙印,除了昆山掌门或持有者,谁都无法抹除。
关于容怀身上的昆山诏,山枝听过很多个版本。
尽管那些传说中带着许多恶意的揣度,容怀也从不解释。
山枝便是好奇也从未追问。
可是在凡界,他看着那诏令的眼神那么温和。
“有人说你是因为犯事被驱逐出昆山,永久除名,诏令自此成了无名书。还有的说是你杀了昆山弟子,逼对方抹去上面契约印,欲取而代之,结果事情败露被打入恶鬼道……如今你用它渡了魔煞星,想来也该给我这个同僚一个解释吧?”山枝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俨然一副听八卦的模样。
容怀却“呵”地笑了一声,嘲讽道:“倒是我想错了,以为你有什么正经事。”
“有关阿怀的,在我这儿可都算正经事。”这话听着轻佻,对于山枝来说却是心里话,“我不过是想多了解了解你罢了,可否跟我讲讲?”
“愿赌服输,陈年旧事,讲与你听也无妨。”容怀从容拿起笔墨,开始誊抄那份被揉得皱巴巴的述职表,平缓讲述道:“我曾生逢乱世,无处可去,千里跋涉欲求昆山庇佑,却因无诏被赶下山。恰那时有一昆山弟子承诺,若我为他做三件事,便自愿将他的昆山诏给我。”
“那他后来怎么样了?”
容怀顿了顿,道:“他在一场意外中死了,临死前他信守承诺,将无名的昆山诏交付于我。”
“后来你没去昆山吗?”
“去了。”容怀平静地说,“但他们误以为是我杀了那弟子,将我关在魔谷受罚,所以我逃去了恶鬼道。”
“虽然你做得没错,但我还是不喜欢!”山枝语气忽而冷硬下来,是生气的预兆。
容怀动作一顿,笔尖的墨汁滴落在纸上,晕开一团难看的墨渍,他不动声色提笔,“西月”二字连贯一笔将晕染的墨迹粉饰得不见踪迹。
“我亦不喜欢与妖魔鬼怪为伍,只是当时别无他选。”
即便后来真相大白,人人惋惜、指责、奚落,容怀也不后悔,因为他知道当时若束手待毙,他便活不成如今这般体面的模样。
山枝黑着脸沉默地想着什么,越想越生气,心里却闷闷地,好像心尖尖被揪着般难受,气氛一时间沉寂下来。
容怀习以为常,不再开口解释,静坐在桌案前,看不出神色,只是提笔的速度加快许多。
突然她拍桌而起,终于忍不住开口:“我要是你,从恶鬼道里出来的第一件事,就是飞到昆山顶,把那糊涂掌门的脑壳按下来给我认错才肯罢休!简直气煞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