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自觉为突兀出现的女鬼让开了一条道路,一个个屏气凝神,缩着脑袋闭紧嘴巴,没脑袋的佝偻着背。
柿金盏直愣愣地睁着眼睛,感觉到一阵冰凉的风扑面,女声居高临下,有点疑惑:“瞎子?”
不知为何,柿金盏自听到这个声音后,心境奇异地平稳了下来,她开口时不自觉带上了委屈意味,像是见到了能为自己撑腰的长辈般小声回应:“被一对狗男女害的。”
她怀里的万莲金盏温顺乖巧,散发着柔和的金辉。
女子直截了当询问:“你是靠它进来的?”
柿金盏忙不迭点头。
不等女子说话,一只手里抱着自个脑袋的鬼魂按捺不住,他小心翼翼道:“大人,这是难得的活人魂魄,比之前的……”
话未说完,柿金盏只听得一声惨叫,随之便是令人心头发冷的咀嚼声,她悄悄挪了挪身子,腰间铃铛轻响,柿金盏瞬间察觉到无数目光投在自己身上。
她理直气壮地昂起下巴,哼道:“看屁看!”
女子似是觉得有趣,没什么情绪地重复了柿金盏的话:“看屁看。”
无数目光刹那消失。
柿金盏心头浮上一个猜想,噬魂林里的鬼魂会慢慢失去神智化作树木的养料,从她进入噬魂林,遇见的有神智的鬼魂不多,而如身前女子这般思维如常人的,少之又少,若鬼魂想要保持清明,也许只有一个法子,只有这样,才能解释为何这女子一出现,百鬼安静。
鬼吃鬼。
下一刻,似是为验证她的猜想,女子平静的声音传来:“怎么,留着不走是等我求你们么?”
柿金盏听见无数破空逃遁声,而比这更快的是女子冰冷的言语:
“晚了。”
柿金盏甚至只来得及听见半句求饶:“求您……”眨眼间连这点动静也没了,仿佛仅仅是轻风拂过罢了,方圆十里,除她两人,再无活着的东西。
柿金盏坐在原地,须臾后,女子问道:“你不怕?”
她咧嘴一笑,摇了摇头,转而询问:“前辈,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女子沉默了一下,还是回答了她:“知无隅。”
柿金盏试探道:“大方无隅的无隅?”
“嗯。”
柿金盏鼓起勇气,再度试探道:“前辈,你是要吃掉我么?”
说出口的当下她便后悔了,不然呢,跟前这位女鬼定是这一片的鬼老大,能在噬魂林这种神厌鬼弃之地站稳脚跟,她生前极有可能是化神老怪也说不定。
懊悔的柿金盏听得女子说道:“我要你这幅躯壳。”
柿金盏讶然,旋即恍然大悟,女子应是早注意到这边的动静,先前在一旁观察,看到了想要的东西,才会于紧要关头出现,即便想通了这些,她并无半分不情愿,她已油尽灯枯,注定身死道消,全因不愿白白便宜了那对狗男女她才毅然进入噬魂林,她死后万莲金盏不知会被谁夺了去,与其这般,倒不如给一个合她眼缘的人。
柿金盏笑着提醒她:“前辈,我自是愿意,但是一路走来盯上我的人不在少数,前辈夺舍我虽能离开噬魂林,却也得为我解决这些麻烦。”
“小事,我可以为你报仇,作为交易,你将身体让给我。”
柿金盏想了想,诚恳道:“我体内有毒蛊,而且我还瞎了,腰以下都变成骨头了。”
女子依然毫不迟疑:“无事。”
听到这个回答后,一直强撑的柿金盏陡然泄了气,她疲倦地闭上眼睛,声音细若游丝:“那便好,前辈,我答应你。”
失去意识的前一个瞬间,柿金盏恍惚间看见了一张苍白的女子脸庞。
见一人,美玉不艳,云孤碧落,月淡寒空,眉心一点朱砂艳如血。
似那天上月,青山雪,松间风,溪边云。
她莫名想起了昔年在堆碧阁的年少时光,月夜起身,经过庭院,庭中有树,枝叶扶苏,漏下月光,碎如残雪。
那一幕,柿金盏记了很久。
她怀中的万莲金盏似是察觉到什么,发出轻细的颤鸣声,像是在小声呜咽,金芒萎靡。
知无隅睁开眼,右手抬起,朝半空中随意一抓,扯出了一团光芒,转头扔给了万莲金盏,万莲金盏呜呜咽咽地将其化为灵力反哺给夺舍了柿金盏的知无隅。
知无隅感受适应着新身体,略有失神。
这便是拥有肉身的感觉?在噬魂林不知岁月流转,她不清楚距她进入噬魂林后究竟过了多久。
休息了一柱香,知无隅估摸着灵力积蓄的差不多,左手捏决,运用灵力重新塑造了一双“小观眼”恢复了视线,这具身子的肉眼已不可能恢复得了,她干脆另僻蹊径,在噬魂林的日子她忙着吞噬其余魂魄保持心智,但也同时得到了这些鬼魂的记忆,由此得来的种种秘法多如牛毛,小观眼即如此得来,已记不清从何人身上得到,此术只耗费些许灵力,配上独门秘法,小观眼可代替肉眼见世界。
心湖之上,一双漆黑眼眸缓缓浮现。
知无隅进入噬魂林时只是一个凡俗的九岁孩子,连修行之路都未能踏上,但经年累月的吞噬,她掌握的修行方法远胜寻常筑基修士。
她心念一动,灵气化镜,知无隅凝眸看向水镜,脸上纵横交错的鞭伤正在极为缓慢的愈合,眉心新生一粒朱砂似殷红血珠。
一双眼睛灰暗无神,犹如明珠蒙尘。
知无隅掀开裙摆往素色裈裤上一摸,果不其然,腰部以下,空空荡荡,皆作白骨。
她睨了眼一旁委屈得不行的万莲金盏,问道:“能否带我出噬魂林?”
万莲金盏左右晃了晃,表示灵力不够。
知无隅思索了下,手掌往地面一撑,利落起身,单手解下腰间银铃丢在地上,她转身往噬魂林深处而去,万莲金盏连忙跟上,缩为一寸大小落在知无隅肩头,尽职尽责为她驱散地瘴气。
知无隅走远后,地瘴气瞬间吞没银铃,它剧烈抖动挣扎半晌,终归于死寂,片刻后,银铃寸寸崩裂开来,地瘴气散去,除碎裂银铃,地上堆满了巨大骸骨。
知无隅经过之处,哪怕是失了心智的游魂,都会循着本能退避三尺。
她宛如神祇降临。
一处沼泽,零星几只鬼魂在尝试去抓沼泽里的几个死去多日的修士。
知无隅一脚踹去,游魂惨叫一声,乖乖后退,她上前双指并拢一划,这些修士身上的衣衫随之而来,连同几人身上的储物袋也一并飞到了知无隅面前。
她未有丝毫迟疑,脱下身上破烂的黄裙,换上了刚从死人身上剥下的玄色衣裤,顿了顿,从储物袋里寻出几块黄色初等灵石丢在地上。
言简意赅:“吃。”
缩在一边的游魂战战兢兢,生怕这杀神扭头盯着自个也来上一句:“吃。”
唉,真真做鬼都不得安生。
片刻后,知无隅带着万莲金盏离去,她既然要离开噬魂林,断没有空手出门的道理,在去搜刮整座噬魂林之前,知无隅先回了自己的洞穴,里头堆积着小山一样的各类灵器法宝,都是她从误闯噬魂林的修士身上扒下来攒出的家底。
其中众多黄色灵石被万莲金盏吸了个干净,它终于吃饱了,懒洋洋地趴在她肩上。
知无隅单拎出储物袋,把灵器法宝通通打包带走,足足装了数十个,如此有些累赘,她思忖了少许,出去逮了只鬼回来,她把储物袋塞进他嘴里,这只游魂已无心智,口中不断发出意味不明的嘶哑声,知无隅拍了拍他惨白的脸:“跟着。”
游魂默默飘浮在她身后。
知无隅开始搜刮整座噬魂林,所过之处,寸草不生,期间路过旁观了一场鬼与鬼之间的黑吃黑,她无甚兴致,不过他们脚下化作骷髅的骸骨某处闪耀着碧绿的光芒,瞬间引来她的注意。
知无隅随意打散这些鬼魂,从骸骨腰带上拾起手掌大小的月牙儿形状的青色碎玉,它通体碧绿,散发出莹莹光泽,触手冰凉细腻,宛如浸润于溪水。
知无隅观察半天没发现任何异样,反倒对它的手感甚是满意,兴许它仅是一枚饰物而已,她将它放入腰间绸袋中。
噬魂林终年昏暗,并无四季之分,只有地瘴气的厚薄之分,知无隅收手时,地瘴气淡薄许多,她带着万莲金盏走向噬魂林外围。
万莲金盏缓缓开放,朵朵光华流转的金莲围绕在知无隅身边,讨好地环着她上下晃动,跟只求主人摸头的灵宠一般,她看了它几眼。
踏入毒雾的瞬间,知无隅眉头蹙起,分明是一双无神的眼睛,此时却仿佛凌厉异常。
她回过头去。
只见那只游魂被毒雾拦在了知无隅身后,他焦急地一次次撞向轻纱一样的毒雾,一次次被弹回,连同那些储物袋,一并被毒雾推回。
知无隅流露出些许怒容。
她之前原本以为这层毒雾会无差别绞杀修士和鬼魂,所以一直不曾来此试探,如今看来,毒雾并不会攻击鬼魂,只是困住罢了,甚至连同灵器法宝都不能带出噬魂林。
下一刻,知无隅看了一眼如同无头苍蝇乱撞的游魂,毫不留恋地继续前行。
她已得出结论,那些灵器法宝早已被噬魂林内的地瘴气渗透了个底朝天,噬魂林将其视为养料,怎么可能带得出去,她早该想到的。
只是这样一来,知无隅手里除了万莲金盏,再无护身的法宝,而据柿金盏所言,她在外面被不少人盯上了。
更棘手的,是那对金丹初期境界的男女。
知无隅对这三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不感兴趣,离开噬魂林,摆脱沦为养料的命运才是她一切行动的最终目的,至于之前跟柿金盏说的帮她报仇之类的话,夺舍既成,她为何要给自己招惹麻烦,柿金盏的仇,她不关心。
须知,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眼下的境况,最坏的一种是一出噬魂林就被那对男女守株待兔,届时不仅失了万莲金盏,连她的性命都可能被殃及。
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或许她体内的毒蛊可拿来利用一番。
知无隅一接手这幅躯壳,立刻施展术法秋叶控制了盘据在心口的毒蛊蛊虫,将它逼入手背,一旦陷入翁中捉鳖的困境,她会果断引爆蛊虫舍弃肉身,神魂趁此机会迅速远遁,逃得生天后再去寻一幅躯壳便是。
有了应对之法,知无隅稍为安心,浅白色毒雾似纱如绸,四周空寂灰暗,唯有毒雾的浅白成了最后的光源。
知无隅记起一事,取下腰间绸袋,拿出疑是凡俗物件而唯一带出来的青色碎玉放入袖中,再将绸袋拆解,做成一截白色绸带缚于眼上,一个瞎子,多少能使人降低警惕心。
做此事时她脚步未停,万莲金盏落在知无隅肩头,蹭了蹭她的下巴,知无隅顿了顿,绑好绸带,不动声色道:“如今我将离开噬魂林,既要报仇,那对男女是何来历,性情如何,师承何门,我却一概不知。”
万莲金盏呆了呆,随即肉眼可见的慌张起来。
知无隅停在原地,好脾气地问:“她可有提示予我?”
万莲金盏忙不迭前后摆动,她点了点头,语调客气:“还请你告知于我。”
它犹豫不决,知无隅见状,轻叹一声,善解人意地开口道:“毕竟是萍水相逢,她不信我情理之中,无事,我之后小心防备便是,你无需为难。”
她有些遗憾:“不过若是能够早做准备的话,终归对未来之事有利。”
它忽然浮在知无隅跟前,从万莲金盏的花蕊处,一团淡金色光团悠悠飘出,飞速射入知无隅眉心朱砂。
知无隅识海内,多出了一幅记忆画卷,她没有去打开它,反倒一把抓住了藏在画卷后的小光点,知无隅似笑非笑:“去哪儿?”
“柿金盏。”
东边森林,徐柏舟心口蓦然刺痛无比,他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来,腰间的雷玉紫鞭亦颤抖不已。
女修扶住脸色苍白的他匆忙落地,她担忧道:“怎么回事?夫君,你这是怎么了?”
徐柏舟擦去唇角血迹,摇了摇头,也是一脸不解,勉强笑着安抚她:“没事,许是金丹初诞引发体内灵力混乱所致。”
女修正欲开口,忽而面色一变,未等徐柏舟询问,她望向了北面:“夫君,我先前留在那精怪身上的蛊虫告诉我它在北边。”
徐柏舟立即沉下脸色,也一同眺望着:“她果真逃去噬魂林,嫌死得不够快?”
女修收回视线,欲言又止地看向徐柏舟,他握住女修的双手,眼神温柔,轻声:“噬魂林又如何,我们定能拿回万莲金盏,娘子勿忧。”
女修柔顺地靠进徐柏舟怀中,语气愧疚:“夫君,其实我有一件事瞒着你,我师承拜月教,并非堆碧阁,我师父是拜月教教主。”
徐柏舟抱着她,安静听女修讲述,他脸上神情依旧柔情蜜意,徐柏舟低头吻了吻女修白皙额头,与她耳鬓厮磨:“无论你是谁,我都心悦你。”
女修抬头,一双秋水长眸中再度泛起妖异光彩,她笑靥如花,眼底却无波无澜:“柏舟,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幸事。”
徐柏舟眼神迷乱地亲上女修的红唇,口中含糊不清:“我喜欢你……我心悦你……”
他无意识地呢喃着两个字。
“金盏。”
“柿金盏,说话。”
知无隅识海内,一个虚幻的身影跪在知无隅神识前,她老老实实地低着头,不敢吱声。
柿金盏不肯开口,知无隅表情平淡,分出一粒心神元悄无声息地附在了陷入沉眠的蛊虫身上。
“你藏身于万莲金盏,是想利用我解决麻烦,再重新抢夺身体主权?”
柿金盏急得疯狂摇头,她小心翼翼地解释:“不是的,前辈,我也不知道啊,我一睁开眼就在万莲金盏花苞里头了,我怕你疑心,又不敢跟你说话……这真的是事实啊前辈!而且我只是一粒心神元而已,没法抢夺的,真的。”
她欲哭无泪。
知无隅围着她绕了一圈,大致信了柿金盏的言辞,她一边重新迈开步子,一边在识海问柿金盏关于万莲金盏的种种妙用。
柿金盏知无不言。
“它能无视元婴修士的任何结契一类的术法?”知无隅若有所思,“倘若是誓约呢?”
“也是一样。”柿金盏自豪地昂起脑袋,知无隅看了她一眼,移开话题:“把你的记忆给我。”
她闻言有些扭捏,害羞地别过脸:“前辈,沐浴更衣的场景应该不用看吧?我还从来没有被外人看过这种私密事呢,我有点紧张,但你如果非要看,那我们,是什么关系呀?”
“……”
知无隅的脚步慢了一瞬。
在她翻看记忆时,柿金盏在一旁晃来荡去,一个接一个问题抛向知无隅。
“前辈前辈,我把肉身给你,你得帮我报仇,别忘了那对狗男女,那个白眼狼天资极佳,前辈要小心。”
“嗯。”在她的记忆里,那个叫徐柏舟的男子,确实是个修练的好苗子,区区百年,已至金丹,已属少见。
“我之前就想问了,前辈,你一个人待在这多久了啊?会寂寞吗?我只有在被师傅关小黑屋的时候才是一个人,不过师姐会为我送好吃的糕点,嘿嘿。”
知无隅“呵”了一声。
她退出柿金盏的记忆,同时停在了毒雾外围,几步之遥,便可彻底离开噬魂林,耳边是柿金盏的喋喋不休。
两百年。
过了两百年。
柿金盏忽听得前辈问道:“云垂王朝叫张雨澜的人,他是何等境界?”
柿金盏想了半天,谨慎回道:“能被前辈记住,应是云垂王朝京城的那个张雨澜了,他一百年前已是金丹中期。”
知无隅不再说话,停在原地不动。
柿金盏好奇得抓心挠肺,转念一想自己可是死过一回的人,有甚好怕,大胆发问:“前辈与他结过仇?这张雨澜两百年前靠着矿脉发迹,为人行事极低调,听说口碑挺好的。”
知无隅用脚尖碾了碾地面,吩咐万莲金盏一会速度要快,还抽空漫不经心回应她:“两百年前是他把我丢进噬魂林,嗯,算是有仇?”
柿金盏呆若木鸡。
这,这,这不就是死仇吗?为何前辈能一脸不在意地说出口?
知无隅抿了抿唇,嘴角微微上扬。
“走。”
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