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稠如墨,上京城高耸的城墙在夜色中犹如蛰伏的巨兽,巍峨城门上方悬挂的青铜兽首灯,摇曳的烛火将影影绰绰的光晕投在青砖地面。
马车停在城门前。
车厢内,檀木熏炉飘出的龙涎香与紧张的气息交织缠绕,空气安静的只能听见彼此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江景桓指尖紧扣短剑,锋刃紧贴着少女纤细的脖颈,屏气敛息,目光透过车帘缝隙,警惕地扫视着马车外面的一举一动。
“何人至此!”
巡城校尉按剑上前,玄铁刀鞘在火把下泛着冷光,腰间铜铃随着动作叮当作响。
车夫头戴斗笠,帽檐几乎遮住整张脸。他不慌不忙地从藏青色大氅内取出鎏金螭纹腰牌,朱砂文书上的蟠龙印泥在火光下格外醒目。
“瑶光公主鸾驾回宫,尔等还不速速开门!”
车夫喝道,醇厚威严的嗓音,配合着刻意放缓的语速,语气拿捏得十足,活脱脱一副侍奉多年的皇家侍卫派头。
校尉借着火光验看文书,待看清印玺,脸色骤变,“扑通”一声屈膝跪地:“恭迎公主殿下!”
说罢转身,冲城楼上的卫兵下令:“开城门!”
伴随着"吱呀——轰隆"的巨响,数丈高的厚重城门在绞盘的牵引下缓缓升起,铁链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事情进行得比预想中还要顺利。
雕栏画栋的马车徐徐向前行驶,身后城门在巨大的摩擦声中再次缓缓关闭。
然而就在城门关闭到还有最后一丝缝隙之时,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马车后方传来。
"慢着!"
喝止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亮,惊得马匹昂首嘶鸣。
马车应声停下。
江景桓握剑的手青筋暴起,刚刚放松的肌肉瞬间绷紧。
一名身着玄甲的中年将领策马而来,停在马车前,手中鎏金腰牌在月光下流转着熟悉的光芒。
“公主,您的腰牌落下了。”
他刻意拉长的尾音里,藏着难以捉摸的意味。
驾车位上的车夫见状,立即翻身下车,压着身体躬身上前。
“多谢将军。”
说着就要接过将官手中的东西。
然而,那中年将官挥袖摆手,鎏金护腕擦着对方耳畔飞过,一把推开车夫。
他来到马车侧面的车窗前,甲胄上的兽面吞口几乎要贴上车沿。
“公主殿下,您的腰牌落下了。”
他再次说道。
空气仿佛凝固,唯有夜风卷着城头旌旗猎猎作响。将领按在剑柄上的手微微颤动,就在他准备抽剑的刹那,一双裹着鲛绡的素手缓缓探出车窗。
月光洒在少女如玉的指尖,映得腕上那枚羊脂白玉手镯流光溢彩。
“将军有心了。”
虞摇的声音带着皇家特有的清贵道。
立在一旁的将官这才趋前半步,将腰牌轻轻放入她掌心,随即单膝触地,甲胄在青砖上叩出清响。
“臣失礼。”
“无妨。”马车里飘出的回应声清冷,却在尾音处晕开薄纱般的温软,“有劳将军。”
马车碾过青石板再次启程,稳稳走出城门洞的阴影。
虞摇斜靠金丝软垫,听着巡城校尉的脚步声渐次消隐在雨幕中,紧绷的脊背终于放松下来。
她望向江景桓依旧抵在脖颈间的匕首,目光中混着几分脱力的松懈,从眼底漫至眉梢。
"既已入城,江公子,请自便吧。"
也罢,不论谁绑谁,总算踏入京城地界,江景桓绑着她的目的应该算是达成了。
想来此番,自己也算帮了他一把,之后总不至于像原来一样记恨上她,说不定……还能化敌为友?
虞摇想法乐观,不由得微微扬起唇角,露出一个略微灿烂的笑容。
熟料,回应她的却是一声淬了冰的冷哼。
“江公子?公主,认识我?”
江景桓的声音居高临下地响起。
虞摇心里“咯噔”一下,暗叫不好,但话已出口,悔之晚矣。
烛光摇曳,映着江景桓那张俊美却又透着冷峻的面庞。他缓缓起身,弯腰拾起桌角皱成一团的通缉令,修长手指随意地把玩着,墨黑的瞳孔里,冰冷的威胁与杀意重新翻涌上来。
“所以,公主一直知道我是谁,这是打算来一招请君入瓮,先让我卸了防备放了你,再回去通风报信吗?”
他……居然是这样想的?!
虞摇怔了怔,指尖下意识攥紧软垫边缘,忙不迭摇头。
“自然不会。”
虽然一定程度上,虞摇能够理解江景桓的谨慎——毕竟他是在被拘捕缉拿期间,可自己一路配合周旋,总不能平白担上算计的罪名。一片好心最后结成梁子,这和原本历史上结下的怨仇又有何区别……
委屈混着懊恼翻涌上来,她抬眼睫毛颤动,眼底化开水光,染上了几分娇嗔的恼意。
“明明刚才我还帮了你……方才我若想报信,何须开口?我若没有出声,那位将军自然知道代表着什么……”
“哦?”
江景桓挑眉,刀锋般的目光审视着她泛红的眼角,喉间溢出的尾音似笑非笑。
他指尖转动匕首,冷光在虞摇颈侧晃出细窄的弧,却未再逼近,眸中寒意虽未褪尽,却透露出几分饶有兴味的思索。
“公主既无此意,便继续与我走一趟吧。”
他忽然收刀,指节敲了敲车厢壁,马蹄声随即在雨幕里重新溅开。
虞摇缩在马车一角,脸蛋微微皱在一起,一边懊恼自己嘴快,一边腹诽男人好心当成驴肝肺。
好在,没有江景桓拿着匕首得要挟,她可以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看窗外的风景,还有……不远处男子不露声色的容颜。
狭小的车厢内,驱蚊香囊悬于车梁,散发出的药草气息清冽,却渐渐压不住愈来愈浓的血腥气。
江景桓靠着车壁闭目而坐,剑眉紧蹙,胸膛缓缓起伏。沉重的呼吸牵扯着肋下那道被雨水泡得发白的伤口,冷汗顺着额前湿发滴落,滑过他失血过多而近乎透明的灰白唇角,沿着脖颈没入浸透血渍的衣襟。
虞摇轻轻叹了口气,终究忍不住从车角站起身来。
尚未等她迈出半步,一双精壮有力的手掌突然扣住她的手腕,传来滚烫的温度。
"你做什么?"
江景桓睁开双目,眼底倦意未散却腾起戒备锋芒。
虞摇抬眸,眼尾微挑,薄唇轻呡成一道淡线没有回答,任由男人扣着自己小臂,身体的动作却固执地没有停止。
她向前两步来到案台边,指尖探入座位下的暗格,摸出一个小巧的白玉药瓶,轻轻搁在两人之间的织锦地毯上,缓缓推到他触手可及之处。
“这是我特意命太医院调配的金疮药,止血生肌之效远胜寻常。” 虞摇垂眸道。
江景桓的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极细微的诧异,深黑的眸子落在那个小小的玉瓶上,又抬起看向虞摇,怔愣片刻后,神色重新染上冰冷的怀疑。
虞摇看着男人的眼神,低头俯身重新将玉瓶捏回掌心。
琥珀色瓶塞“啵”地弹开,浓郁的药香瞬间压住了车厢里的铁锈味。
她屈指蘸取半掌药粉,轻轻点在颈间那道微红的划痕上。
“你放心,没有毒。”
江景桓的目光顺着她的指尖游移,停在她白皙的脖颈间,探究的锋芒里第一次掺入了些许动摇。
他松开扣在她腕骨上的手,重新靠回车壁,闭上了眼。
“不必。”他起唇说道。
“再不上药,你的伤口会发炎的。”
虞摇喉间发紧,语气不由得有些急切,她俯身蹲到男人身边,攥住他绷紧的手臂。
“江景桓,我无意害你,你......究竟要如何才肯信我?”
男子不言,微闭的眼睑微微颤动,良久,他唇齿间叹出一缕气息道。
“野生紫芝、天然牛黄、龙脑香、鹿茸血、人血竭,琥珀粉……每一种药材都价值千金,如此名贵的金疮药,公主还是自己留着吧。”
“嗯?你怎么知道?”虞摇的诧异脱口而出。
那日,太医院的白胡子太医为制作此药,在瑶光公主库房寻到这些药材时,激动的双手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芦苇,当时貌似也是这么说的。
但这制作金疮药时所用到的药材,他是怎么知道的?
“边境伤亡之事常有,药还是毒,我自然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江景桓道。
虞摇错愕,忽得想起,有一年她寻到一本偏门野史,上面曾经记载,边陲少将江景桓可闻香辨药,过手知毒……当时只觉得记载太过荒谬,这么一看,原来是真的!
震撼过后,虞摇悬着的心也总算放了下来。
既然他没有怀疑药里有毒,那就好办了。
“药就是拿来用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只要某些人将来不要恩将仇报就好。”
虞摇一边说着,一边拿起玉瓶,也不再询问他的意见,缓缓倾身,将瓶口对准他肋下那道最深的伤口,小心翼翼地洒下……
冰凉的药粉接触到翻卷的皮肉和涌出的鲜血,发出轻微的“嗤”声。江景桓的身体瞬间绷紧,肌肉贲张,闷哼一声,额头上瞬间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紧握成拳的手背青筋暴起,却没有发出一点痛呼。
药粉迅速被鲜血浸透,但涌出的速度似乎真的减缓了一丝。虞摇不敢停,又倒了一些在伤口周围。
直到最后一道浅伤也敷上了药粉,虞摇这才起身,擦了擦手心生出的薄汗,将空了的白色瓷瓶放回桌案之上。
车厢内重新陷入安静。
江景桓靠在车壁上,闭着眼,急促地喘息渐渐平缓。金疮药似乎起了一点作用,肋下的出血明显减缓,但每一次呼吸牵扯的剧痛依旧让他冷汗涔涔。汗水顺着他额前的发梢滴落,滑过苍白俊美的脸颊,沿着脖颈没入湿透的衣襟。那脆弱与强悍交织的矛盾感,在昏暗晃动的光影里,竟有种惊心动魄的、近乎妖异的美。
虞摇斜靠在他身侧的桌案之上,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抹破碎感牢牢攥住。
猛然间,虞摇意识到自己竟看得出神,不由地连忙拍拍自己的脸颊,将视线转移向了窗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