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远徵站在她的院外,离得不近,也不算太远。站的地方不算暗,却正好躲开今晚的月光。正如他此刻的心情,说不上高兴,也不至于阴郁。
他并不后悔,一点也没有。
哪怕是白日里目睹上官浅气急攻心呕出血来,他心中也只是焦急,没半点后悔。甚至在用药稳定她的伤势后,宫远徵还有闲心去观察她呕在桌上的那滩黑血,以此来判断她身体里还有多少余毒未清,她的身体又最多能恢复到以前的几成。
“我不后悔。哥,你知道我的,我做事向来没后悔过。”宫远徵喃喃道,在他身后更深的夜色里,一道身影缓缓走出,沉默地等待着他的后话。
片刻后,他呼出一口气,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只有那一次我后悔了。不是因为我做了什么,而是因为我什么都没做。”
“哥。”宫远徵转过身,看向夜色中那个挺拔的身影,面对面的。再不是五年前那样,他站在他的身后,看着她离开的那处密道,懵懂地询问他们的爱恨别离。
“你没后悔过吗?当时放她走。”宫远徵顿了顿,忽然嗤笑一声,改口道,“不,是让她走。”
“我一直不明白你当时说的话,不知道放与让的区别。我以为是我不如你聪明,又或者是因为我没有一个和你一样的资格。”
“但我现在已经不在乎了。我现在明白的,就是无论是放她走还是让她走,我都不愿意。”
“难道你没感到一丝一毫的庆幸吗?”
夜色里,那道身影似乎动了一下。他衣袍上的金线将月光反射到他的眉眼间,黑漆漆的眼眸里,那一点金银的光彩,是世俗的**。
“绝处逢生,天赐这般机缘。我们要把握好,不是吗?”
当自己的心声从另一个人口中说出来时,也许会觉得相逢恨晚,也可能会感到羞愧难当。现在说话的这个人是自己的手足兄弟,他的心思也关乎到那个人——他曾经的妻子。宫尚角的心绪却并无什么波澜。
因他早已知晓。因他太明白一个人对她动情时,会是什么样子。
他要去唾弃他妻子的风流多情,还是要责怪他弟弟的痴心妄想?那是世间最低劣的做法。比之更卑鄙的,便是世人觉得他拥有责怪与唾弃的资格。
他没有这样的资格,也没有这样的想法。甚至在此刻,他心中有一丝隐秘的轻松。
他想此时此刻,他们兄弟二人在上官浅的事情上,就是真正的同谋了。
“机会当然是要牢牢把握的。”宫尚角缓步走至宫远徵身边,拍掉他肩上因久站于树下而沾的落叶,淡淡道,“但也不能太急躁,她现在经受不了太大的刺激。若真出什么事,你我只会更难办。”
宫尚角继续提醒,“更何况对于她而言,你咄咄逼人并不一定能换来她的忍让。你我都知晓,她的忍耐只是暂时的,背后藏着的可能是刀子。”
宫远徵闻言,不免轻笑出声,觉得他哥哥有些草木皆兵,太过谨慎小心了些。
“她现在这样,别说藏刀暗杀,连筷子都不一定能拿稳。哥哥你是被她骗怕了。”
话说出口,宫远徵便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忙闭上嘴,只敢斜眼去偷看自己兄长的反应。
宫尚角没有反驳,神色看起来有些黯然。他说他确实被骗怕了。
一朝被蛇咬,都会怕井绳十年。而她的真心与假意,比蛇与井绳更难分辨。宫尚角现在不怕上官浅杀他或者出卖他。他现在怕的是,在他说谎时她是真心以待,在她满口胡言时他又全心托付。
你来我往,博弈得倒也精彩,好像互不相欠,只是没有赢家,到最后只剩一桩憾事。
周围忽然暗下,宫远徵抬头去看,原来是风吹来云层,掩住了月亮,挡住了月光。又一阵风来,将云层吹散,洒下一滩银白在他脚下。
宫尚角最后看了一眼那处小院亮着的灯光,便转身回角宫去了。宫远徵下意识地想抬脚跟上,最终还是没走出那一步。他舍不下余光中那盏淡黄的灯。
小院里有人影出现在窗边,映出一道瘦削的剪影。那影子停顿了一会,拿起桌上的灯,头微微一低将灯吹灭。
自此宫远徵站在月光下,在夜晚中无所遁形。他无从得知那个身影是不是上官浅。如果不是她,自然宫门上下没人敢置喙他深夜在此窥探。
如果是她……
如果是她,她看不见,他也不用在意。
只是不免遐想,若是她的眼睛无事,是否会愿意为站在夜里的他留一盏明灯。
在那日之后,上官浅再没和他们见过面吃过饭。小院的大门一直紧闭着,除了一两个侍女进出伺候她的衣食住行外,她再不让其他人进入。她自己也不出门,像是在和什么人赌气,又像是下定什么决心。
“上官姑娘。”侍女青栀怯怯出声,“我们在院子里给您扎了个秋千,现在正好外面凉快,您要不要去坐一会?”
上官浅躺在贵妃榻上,头发散着眼睛闭着,没有回应青栀,像是睡着了。
青栀迟疑片刻,仍不死心,咬咬牙再开口劝道,“姑娘,您好久没出门了。老这么睡着不是好事,我们不出大门,就在院子里走走,透透气对您也是好的。”
榻上的女子还没应声。青栀急得眼里开了泪花,嘴唇微微颤着,想再开口,又怕真吵到上官浅休息。她知道姑娘这段时间休息得不大好,但也因那位徵公子的命令而担忧。
徵公子说了,要是她今天没办法带上官浅出门,就要把她调去徵宫做三天的药人。
“姑娘……”
青栀不自觉地开口,那样的小声,像一口没咽下的气。
可她却听到了。幽幽地转醒,慢慢地起身,理了几下自己的头发,就装作无意地说起要到外面走走的事。
青栀大喜过望,为她拿来帷帽戴上,然后连忙领她出门。
上官浅被青栀搀扶着坐到她们新扎的秋千上。起初只是坐着,后来她便自己用脚抵着地面轻轻地晃,再后来她开口,让青栀推一推她。
青栀见她玩得开心,欣然答应,走到她身后慢慢地帮推起秋千。
如今已近入秋,天气凉爽风也凉快,她的发丝与裙角随着秋千的晃动,和着风一起在空中飘荡。
她荡得幅度越来越大,青栀已经被逼退到一旁,出声提醒她慢些,她却置之不理,仍一味让自己荡得越来越高。
直到一阵风来,吹落她的帷帽。青栀的视线下意识地去追那顶掉落的帷帽,没发现轻纱下的女子已经泪流满面。
秋千荡得再高,她也飞不出这方院子,走不出这片山谷。
她甚至什么都看不见。
她真想现在就松开手,试试看这秋千能不能将她荡离此处。
“上官姑娘!”
青栀急呼,却看上官浅已经慢下来,最后安稳落地,像什么都没发生一般地站起身来,拍了拍衣裙,就要再回屋去。
“气也透过了,太阳也晒过了,散心也散过了,我玩得很开心。可以回去了吧。”
说自己玩得开心,但她脸上的泪痕还在。青栀问她,她只说是光照刺眼,不自觉流的。青栀还想再留她一会,上官浅嘴角微微翘起,语气里却带着几分冷淡,“你留我在这,是为了等谁来观赏吗?”
“我现在累了,想回去休息。如果我自己的话不管用,那麻烦你现在去问宫尚角宫远徵,问问他俩我现在能不能回去休息。”
她背挺得很直,立在原地,粉裙与阳光皆是暖色,落到她身上却无端让人生出一丝冷感来。
像一道新愈合的伤口,看到她,戳破她,还是会痛。
“你去问,我在这等。”
青栀无奈将目光投向院门口,宫尚角宫远徵二人一直站在那里。
宫远徵想上前一步走进小院。宫尚角伸手阻拦,对着青栀点点头,示意她去扶上官浅进屋。
房间的门又关上了,她的背影再次消失。宫远徵看着,一瞬间只觉得恍惚又恼怒。
宫尚角问,“她的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一番辛苦,只是为了引她出来好观瞧她的脸色,判断她的病情。
宫远徵回过神来,思考片刻后答道,“眼下有些青紫,侍女也确实说过她这些天休息不好。气色还行,体力上……”
他顿了顿,和宫尚角相视一笑,“看着还可以。”
“那她的眼睛呢?”
宫远徵敛去笑意,眉头微微蹙起,“不好说。她眼睛的情况比较复杂,不是只靠远观就能诊断出的。不过看她刚才见光落泪的情况,眼睛的感光还好,但还是很脆弱。”
宫尚角回想起刚才上官浅对青栀说的话,提议道,“那就先帮她配些安神的汤药吧。休息的不好也会影响情绪。”
他转身要走,又忽然停住,像是想起什么来,招来侍从吩咐道,“天气越来越凉,让侍女们带上官姑娘出来透气时多带件披风,散心的地方也不要仅限于小院,可以多去别的地方走走。但记得要带好侍卫在暗处跟着。”
“上官姑娘若不愿意出门……”他叹了一口气,话里带着几分落寞,自嘲道,“就和她说角公子和徵公子都不在宫门。”
诡异的寂静中,宫尚角人已走远。只留宫远徵呆呆站在原地,不懂哥哥的话里为何要带上自己。
从这夜开始,上官浅注意到空气里多了一种药汤的味道,问过青栀才知道,这是宫远徵新为她开的安神汤。
“姑娘最近睡得不好,喝了这汤就能一觉到天亮,再不会中途惊醒了。休息好对姑娘身体恢复也有帮助。”
上官浅接过那碗晾好的汤药,一饮而尽。这夜无梦,她安稳地睡至天光大亮。醒后还主动和侍女说自己想出去透气散心,侍女们以为她转了性,惊讶之余连忙答应,带着她慢慢走去宫门的花园,她在那里停留许久。
她说虽然现在看不见,但闻到花香也算是看到繁花似锦。
她的笑容越来越多,出游散心的次数也越来越多。只是仍然不愿意去见宫远徵和宫尚角,甚至连听到他们的名字都不愿意。
好在角公子当日的嘱托确实有效,只要一说二位公子不在宫门,出去处理外务去了,上官浅就还愿意跟着她们出去转转。侍女们不得不赞叹角公子的料事如神。
直到这夜三更时分,侍女慌张来报,上官浅不在房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