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条由拖把杆划出的灰白色"三八线",如同一条干涸的河床,顽固地横亘在宿舍光洁的地板上,无声地将狭小的空间切割成壁垒分明的两个世界。几天下来,宿舍的空气像是被这条线冻住了。江起和迟昼,成了这条楚河汉界两侧最恪守规矩的士兵。物品绝不越界,眼神尽量避免交汇,连呼吸都似乎只在各自的领域内循环。
江起的世界,在线的左侧。他的哑铃安静地待在床脚角落,像两只沉睡的怪兽。换下来的衣服胡乱堆在床头,散发着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气息。他依旧大大咧咧,但那双旧球鞋,如今被规规矩矩地脱在自己床边,鞋尖绝不逾越那灰白的边界半分。只是他坐卧行走间,动作幅度总是不自觉地变大,带起的风偶尔会扰动线另一侧的空气,惹得迟昼会微微蹙眉,却也不说什么。
迟昼的领地,在线的右侧。书桌纤尘不染,显微镜的金属外壳在台灯下反射着冷光。书本码放得如同刀切。他作息规律得如同精密仪器,熄灯时间一到,必定拉上深色的床帘,将自己隔绝在那片小小的空间里,仿佛连呼吸都调成了静音模式。夜晚的宿舍,江起这边偶尔还有翻身或手机屏幕的微光,而迟昼那边,则沉入一片彻底的、没有边际的黑暗和寂静。
这种刻意的、冰冷的平衡,持续了将近一周。直到这个深夜。
江起是被哥们几个硬拉去校外新开的烧烤摊的。烟熏火燎的气息,嘈杂的人声,冰凉的啤酒滑过喉咙,暂时驱散了宿舍里那条无形的线带来的压抑感。他回来得很晚,校园里早已寂静无声,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空旷的路上拉长他摇晃的影子。晚风吹在身上,带着初夏夜半的凉意,也吹散了一些酒气,让脚步显得更加沉重。
他趿拉着步子爬上宿舍楼,楼道里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走到自己宿舍门口,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掏钥匙,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门缝下方。
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像融化的蜜糖,细细地流淌出来,浸润了门口那一小片深色的地面。那光不是白炽灯的冷硬,也不是手机屏幕的刺眼,而是一种极其柔和的、带着毛茸茸边缘的暖黄色。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浓黑里,这一点点泄露的光,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常理。
是迟昼那边。
江起的酒意瞬间散了大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他记得清清楚楚,迟昼是从来不熬夜的,更别提熄灯后还开着灯。那深色的床帘后面,从来都是早早就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这光……是怎么回事?
他屏住呼吸,动作变得极其小心。钥匙悄无声息地插入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锁舌缩回。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大咧咧地一把推开,而是用掌心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抵住门板,施加一点一点的压力。
门,被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更多的、温暖的黄光涌了出来,带着一种毛茸茸的质感,温柔地包裹住他站在黑暗中的半边身体。
江起透过门缝,目光投向那光源所在——迟昼的床铺。
深色的床帘并没有完全拉拢,留出了一道不小的缝隙。就在那缝隙后面,迟昼的床上,亮着一盏灯。
那不是什么台灯,而是一盏很小很小的夜灯。造型有点幼稚,是一只抱着星星的毛绒小兔子形状,散发着温暖柔和的橘黄色光芒,像一颗跌落在黑暗里的、小小的太阳。那光并不强,却足以照亮床铺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迟昼没有像往常那样平躺着。他侧身蜷缩着,像一只被寒流击中的幼兽,把自己紧紧裹在薄薄的夏被里,只露出小半张脸和散落在枕上的黑发。那盏小兔子夜灯就放在他枕头旁边,暖光柔柔地洒在他脸上。
江起从未见过迟昼这个样子。
平日里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显得过分冷静甚至有些疏离的脸,此刻在暖黄的灯光下,褪去了所有的硬壳。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额角却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他的眉头紧紧蹙着,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勒住,在眉心拧出一个浅浅的、痛苦的结。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平日里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此刻微微张开一条缝隙,艰难地、短促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的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被单,指节用力到泛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那是一种无声的、剧烈的难受。没有呻吟,没有辗转反侧的大动作,只有这极致的蜷缩、这苍白的脸色、这紧蹙的眉头和这艰难的呼吸,在暖黄宁静的灯光下,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江起僵在门口,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半边身体在走廊的黑暗里,半边身体沐浴在从门缝溢出的暖光中。他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脑子里那些残留的酒精、宿舍里那条碍眼的线、迟昼平日里那张冷冰冰的脸……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被眼前这幅景象冲得七零八落。
他见过迟昼冷着脸递条例的样子,见过他一丝不苟擦显微镜的样子,见过他面无表情扔自己鞋子的样子,甚至见过他在月光下安静修补图谱的样子……但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那盏幼稚的小兔子夜灯散发出的光,此刻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他心上,带来一阵陌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感。
时间仿佛凝固了。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噪。门缝里,迟昼那短促压抑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江起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一阵穿堂风从楼道尽头吹来,带着深夜的凉意,拂过他裸露的手臂,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他才猛地回过神。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轻缓地将门再推开一些,侧身闪了进去,然后反手,用最轻最慢的动作,将门在身后合拢,锁舌滑入锁孔的声音几不可闻。
他站在门内的阴影里,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盏夜灯和灯下蜷缩的身影上。宿舍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左侧是他的领地,黑暗、凌乱,带着他惯有的气息;右侧是迟昼的世界,被一小团温暖的、毛茸茸的光晕笼罩着,却充斥着无声的痛苦。
他犹豫着,脚步迟疑地抬起,又落下。那条灰白色的"三八线"就在脚下,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轮廓,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清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他的领地意识在叫嚣:那是他的地盘,他的难受,与你无关。
可那双攥紧被单的、用力到发白的手,那额角细密的汗珠,那压抑的呼吸声……像细小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脚步。
最终,江起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挪动了几步。他没有越过那条线,只是停在了自己领域内,距离那道灰白界线还有一步远的地方。从这里,他能更清晰地看到迟昼的侧脸,看到那紧蹙的眉头和被汗水浸湿的额发。那盏小兔子夜灯的光柔柔地漫过来,照亮了他脚前的一小片地板,也照亮了他脸上复杂的神情——困惑、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还有被眼前景象冲击后的茫然无措。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或者说,该做些什么。递水?问一句"你还好吗"?这似乎都显得突兀而可笑,尤其是在那条无形的线之后。他像一尊笨拙的石像,僵立在光影交界的边缘,看着那片暖光里无声的煎熬。
就在这时,蜷缩着的迟昼似乎动了一下。不是大的动作,只是身体更紧地蜷缩,喉咙里溢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不可闻的抽气声,像是被疼痛突然攥紧。攥着被单的手指关节绷得更紧,指节处的皮肤几乎失去了血色。
这细微的动静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江起犹豫的泡沫。
他几乎是未经思考地,猛地转身,动作幅度比刚才大了许多,带起一阵轻微的风。他大步走向自己的床铺,脚步在地板上发出略显沉重的声响,打破了这刻意维持的寂静。他走到自己床边,弯腰,在那堆胡乱堆放的衣服里一阵翻找。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很快,他直起身,手里抓着一件东西——是他那件常穿的、洗得有些发旧的深蓝色连帽运动外套。衣服皱巴巴的,带着他惯有的气息。
江起抓着外套,转身,再次大步走向那条"三八线"。这一次,他的脚步没有迟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断。他一步就跨过了地上那道灰白色的划痕——那个象征着界限和规则的印记,瞬间被他踩在了脚下。
他径直走到迟昼床边,高大的身影被那盏小夜灯的光芒投在墙壁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晃动的影子。他微微俯下身,目光落在迟昼紧蹙的眉眼和被汗浸湿的额发上,停顿了一瞬。然后,他伸出手臂,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与他粗犷外表截然相反的轻柔和笨拙。
他展开那件深蓝色的外套,像展开一面小小的旗帜。他没有试图去碰触迟昼,也没有去盖被子。手臂越过蜷缩的身体,越过了那盏散发着暖光的小兔子夜灯,小心翼翼地将外套覆盖了上去,精准地罩住了那盏灯。
厚实的外套布料瞬间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小兔子夜灯的光被包裹住,只剩下极其微弱的一圈暖黄光晕,从外套下摆的边缘和领口处顽强地透出来,在迟昼苍白的脸颊和紧蹙的眉头上投下更加朦胧、更加柔和的光影。宿舍里顿时暗沉了许多,只剩下这一点点被过滤过的、近乎温柔的微光。
做完这一切,江起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迅速直起身,后退一步。他的脚跟再次精准地落回了那条灰白色的"三八线"上——他回到了自己的领地。
他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目光紧紧锁在迟昼脸上,像是在观察这笨拙干预的效果。
外套下,那团被包裹的光源依旧散发着稳定的、被柔化的暖意。光线透过深蓝色的布料,氤氲开一片朦胧的蓝色光晕,笼罩着迟昼的上半身。也许是光线骤然变暗带来的安抚,也许是那一点被包裹后更显温和的暖意起了作用,又或许只是难受的潮汐暂时退去了一点点……
江起屏息凝神,他看到迟昼紧蹙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松动了一丝。那攥着被单、用力到骨节发白的手指,指节处的紧绷感,好像也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虽然呼吸依旧短促而艰难,但频率似乎……稍稍平缓了那么一丝丝。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变化,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江起专注的目光下,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清晰可辨。
江起站在那条线上,没有再动。他像一尊沉默的哨兵,守在自己领地的边缘,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对面那片被深蓝色微光笼罩的区域。宿舍里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迟昼依旧压抑却似乎平缓了一丁点的呼吸声,以及他自己胸腔里,那一下下,渐渐变得沉稳而清晰的心跳。
那盏被包裹的夜灯,在深蓝色的外套下,执着地散发着被驯服的暖光,像一颗在深海里安静呼吸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