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有星》 第1章 惩戒入驻 江起因打架被罚搬进迟昼的单人宿舍。 他扛着破行李踹开门时,迟昼正用镊子夹着酒精棉球擦显微镜。 "舍规第三条,"迟昼头也不抬,"损坏公物扣德育分。" 江起把沾着泥的球鞋甩上管理条例:"老子最烦规矩。" 当晚他却被纸页沙沙声吵醒—— 迟昼在台灯下修补那本被他踩烂的《天体物理图谱》。 月光淌过少年指尖的胶带卷,像修补着银河的裂痕。 -- 宿舍门板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闷响,硬生生被一只沾满灰尘的球鞋踹开,撞在墙壁上又狼狈地弹了回来。江起就站在门口,像一尊刚出土的、带着硝烟气味的雕像。他肩上挎着一个鼓鼓囊囊、边缘磨得发白的旧登山包,另一只手提着一个瘪塌塌的帆布行李袋,袋口露出皱巴巴的衣物边角。午后的光线斜射进来,将他高大的身影长长地投在光洁的地板上,也照亮了空气中骤然扬起的细小浮尘。 这突如其来的暴力入侵,仿佛一块石头砸进了平静的湖面。宿舍里原本凝滞的空气瞬间被搅动,带着一种被强行撕破的惊愕。 宿舍很小,标准配置的单人间,但整洁得过分。靠窗的书桌一尘不染,书本像士兵一样码得棱角分明。唯一的光源来自桌上一盏造型简洁的台灯,此刻正倾泻出一圈柔和的暖黄光晕,笼罩着书桌中央那台泛着金属冷光的显微镜。显微镜旁,一个清瘦的身影纹丝不动地坐着,仿佛门外的喧嚣与他隔着一个世界。 迟昼。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细碎的刘海垂落,遮住了部分神情。他正全神贯注,右手稳稳地捏着一把细长的镊子,镊子尖端精准地夹着一小团雪白的酒精棉球。那棉球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缓慢和稳定,一丝不苟地擦拭着显微镜的目镜边缘。动作轻柔、细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秩序感。酒精挥发时那股特有的、微带刺激的气味,无声地弥漫开来,成为这间被暴力闯入的空间里,一种沉默而固执的抵抗。 江起喘了口粗气,那股子长途跋涉兼憋着一肚子火的燥热似乎更盛了。他肩膀一耸,那沉重的旧登山包便"咚"地一声砸在光洁得能照出人影的地板上,激起一小片微尘。他看也没看迟昼,或者说,刻意避开了那个安静擦拭镜头的侧影,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射着这个即将囚禁他的新牢笼。单人床铺着素净的蓝白格子床单,被子叠得像豆腐块。书架上的书按高矮胖瘦排得一丝不苟。窗台上甚至没有一片多余的落叶。一股浓郁的、属于优等生的、规整到令人窒息的气息扑面而来。 江起嘴角向下撇出一个毫不掩饰的嫌恶弧度。他大步流星地跨进门,脚上那双沾满泥泞和操场草屑的球鞋,在地板上留下几个刺目的污痕。他径直走到那张唯一显得有点人气的书桌前——虽然那上面也摆满了规矩的仪器和书籍。他目标明确,动作粗鲁地一把抄起桌面上那叠厚厚的、打印得密密麻麻的A4纸。 "这破玩意儿?"江起的声音又哑又冲,带着刚刚踹门时还未平息的戾气。他两根手指捏着那叠纸,像捏着什么脏东西,手臂在空中猛地一抡,那叠名为《宿舍管理条例》的纸张便在空中划出一道短促而愤怒的弧线,"啪"地一声,不偏不倚,正好落在他刚刚甩在地板上的那只脏球鞋旁边。几页纸甚至被鞋帮压住了一个角。 "老子最讨厌这些条条框框!"他几乎是吼出来的,每一个字都像裹着砂砾,砸在安静的空气里,又反弹回来,撞击着四壁。这宣言既是对这间宿舍、对那叠纸,更是对那个从始至终背对着他、仿佛置身事外的人。 空气凝滞了。 显微镜目镜上最后一点微不足道的浮尘,终于被酒精棉球彻底带走。迟昼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刚才那场小小的风暴只是吹过窗棂的一阵微风。他放下镊子,镊尖与金属托盘接触,发出极轻微、极清脆的一声"叮"。他这才缓缓转过身,椅子腿在地板上摩擦出短促的轻响。 他的目光,清冽得像初冬清晨凝结在松针上的霜,平静地越过地上那只碍眼的脏球鞋,落在江起那张写满桀骜与不耐的脸上。那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惊讶,甚至没有被打扰的不悦,只有一种近乎机械的审视。 "舍规第三条,"迟昼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公式化的平稳,字正腔圆,像在宣读一份判决书,"故意损坏公物,视情节轻重,扣除相应德育分。"他的视线随即落在江起脚下那叠被球鞋压住一角的《宿舍管理条例》上,停顿了一秒,然后平静地移开,重新回到江起脸上,"初次违规,口头警告一次,扣一分。" 他说完,便不再看江起,仿佛任务已经完成。他伸手,从桌角一个同样整洁的方形小盒里,取出一块崭新的、边缘裁切得笔直的眼镜布,开始擦拭自己鼻梁上那副细黑框眼镜的镜片。动作依旧是不疾不徐,专注得仿佛那镜片就是他的整个世界。 "c……"一个模糊的音节从江起喉咙里滚出来,又被他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下腮帮子咬得死紧。德育分?口头警告?这都什么玩意儿!他憋着一肚子火,却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对方那油盐不进、公事公办的态度让他连发火都找不到着力点。他猛地弯腰,一把抓起地上自己的破登山包和行李袋,像拖拽什么仇人一样,狠狠地把它们甩向靠墙那张唯一的空床——一张光秃秃的床板。 "砰!"" 哗啦!" 包砸在床板上,行李袋口没扎紧,几件揉成一团的T恤和一条皱巴巴的牛仔裤应声滚落出来,散在地上,像一堆被遗弃的破布。江起看也不看,粗鲁地踢开碍事的行李袋,一屁股重重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床架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他背对着迟昼,面朝墙壁,梗着脖子,像一块拒绝融化的顽石。宿舍里只剩下迟昼擦拭镜片时,布料与镜片摩擦发出的极细微的"沙沙"声,以及江起自己粗重的、压抑的呼吸。 墙上的挂钟秒针不知疲倦地走着,发出单调的"嗒、嗒"声,切割着这方狭小空间里凝固的沉默。空气里似乎还残留着酒精棉球挥发后的微凉气息,混合着江起行李袋上沾染的尘土味,形成一种奇特的、紧绷的胶着。 江起在硬板床上僵坐了很久,背脊挺得像一块钢板。直到窗外天色彻底暗沉下来,远处教学楼的灯火次第亮起,在玻璃窗上投下模糊的光斑,他才像耗尽了所有对抗的力气,猛地向后一倒,整个人砸在光秃秃的床板上,发出一声闷响。他胡乱抓过从行李袋里滚出来的那件最厚的外套,囫囵往脸上一蒙,试图隔绝这间屋子、隔绝那个仿佛没有情绪的人、隔绝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念头——教导主任恨铁不成钢的训斥,办公室外那几个家伙得意又畏惧的眼神,还有那个缩在墙角、头发散乱、小声啜泣的隔壁班女生…… 外套粗糙的布料摩擦着颧骨上那块不小心蹭到墙壁、微微发热发红的地方,带来一丝钝痛。他烦躁地在硬板床上翻了个身,木板硌得他骨头生疼。这鬼地方!这鬼规矩!还有那个……那个像精密仪器一样的家伙! 他强迫自己闭上眼睛,试图沉入睡眠。意识在疲惫和烦躁的边界线上沉沉浮浮,像一艘随时会被风浪打翻的小船。不知过了多久,就在那艘小船快要被黑暗的潮水淹没时,一阵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声音,执着地钻进了他的耳朵。 沙……沙沙…… 不是风吹树叶,也不是雨打窗棂。那是一种纸张被小心翻动、指尖轻轻按压摩擦纸面的声音。很轻,很规律,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却像砂纸一样刮擦着江起敏感的神经。 他猛地掀开盖在脸上的外套,动作带着被惊醒的暴躁。宿舍里一片昏暗,只有书桌的方向,笼罩着一小片橘黄色的、温暖的灯光。迟昼依然坐在那里,背脊挺直,像一座沉默的山峰。他面前的桌面上,摊开着一本……书? 不,不是书。借着那方寸之间的光亮,江起看清了。那是一本大开本的图谱册子,纸张厚实,色彩斑斓,但现在却以一种极其狼狈的姿态摊开着——硬质的封面被从中撕裂了一道长长的、狰狞的口子,内页也有好几处被揉搓得皱巴巴、边缘破损,其中一页甚至被粗暴地撕掉了小半幅星云图,留下一个刺眼的锯齿状豁口。正是他下午泄愤时随手抓起、又狠狠摔在地上的那本《天体物理图谱》。 此刻,迟昼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在灯光下投下浅浅的阴影。他手里没有显微镜,没有镊子,只有一把小小的剪刀,一卷半透明的宽胶带,还有一小块干净湿润的软布。他的动作是江起从未见过的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温柔。 他先用那块软布,小心翼翼地将图谱撕裂边缘沾染的、来自江起球鞋底的一点灰尘印子轻轻拭去。然后,他拿起剪刀,极其精准地剪下一条长度刚好覆盖住那道撕裂伤口的胶带。他的指尖稳定而灵巧,捏着那条透明的胶带,像进行一项精密的手术,仔细地对准图谱封面上那道丑陋的裂痕,然后,用指腹从中间向两边,缓慢地、平稳地按压下去,将胶带完美地贴合在纸张上,抚平每一丝微小的气泡和褶皱。灯光下,他专注的侧脸线条柔和,长长的睫毛低垂着,在眼下投下安静的扇形阴影。 接着是内页。他对待那些皱褶和破损处更加耐心。他用指腹沾了点水(大概是旁边水杯里的),极轻极轻地点在纸张被揉皱的地方,等待纸张纤维吸收水分变得柔软,再用干净布块隔着,用指甲盖一点一点、极其轻柔地试图将那些顽固的折痕抚平。对于那些撕裂的小豁口,他同样剪下细小的胶带条,像最耐心的裁缝,将那些破碎的边缘一丝不苟地重新连接起来。 月光不知何时悄悄爬上了窗台,银白色的清辉如同无声的溪流,悄无声息地漫过窗棂,流淌进来。它先是照亮了迟昼放在桌角的半卷胶带,那透明的塑料芯在月色下折射出朦胧的光晕。接着,那清冷的银色光辉如同有生命一般,温柔地攀上迟昼忙碌的指尖,沿着他微微屈起的指关节流淌,最终落在他正用胶带小心翼翼粘合的那一页图谱上。 图谱上,正是一幅壮丽的、旋涡状的星云图。深邃的蓝紫色背景中,亿万星辰汇聚成巨大的、缓慢旋转的光流,中心区域明亮炽热,向外旋臂则逐渐弥漫开淡粉和橙黄的光晕,像宇宙深处无声绽放的烟花。那道被江起撕开的裂痕,原本像一个丑陋的伤疤,横亘在星云旋臂的末端,粗暴地撕裂了那片由星辰构成的、流动的光雾。 此刻,迟昼指尖那条半透明的胶带,正缓缓覆盖上去。月光恰好落在那粘合之处。胶带在月华下呈现出一种奇异的半透明质感,边缘微微反光。它覆盖在撕裂的星云上,不再是碍眼的补丁,反而像一层流动的、朦胧的薄纱,轻轻覆盖在宇宙的伤口之上。那些被撕开的星辰光点,在胶带和月光的双重作用下,晕染开柔和的光边,仿佛裂痕的边缘被宇宙自身的光芒悄然弥合。深蓝、淡紫、浅粉的星云光晕透过那层薄薄的"纱",朦胧地交融、流淌,原本狰狞的伤口竟奇异地呈现出一种脆弱又坚韧的、被温柔修复的美感。 江起躺在冰冷的硬板床上,侧着身,一动不动。他睁着眼睛,视线穿透床铺与书桌之间的昏暗地带,牢牢地锁定在那片橘黄的灯光下,锁定在迟昼那双被月光浸润的、专注工作的手上。那双手,几个小时前还冷冰冰地递给他三页束缚人的条例,此刻却在月光下,用一种他从未想象过的、近乎笨拙的耐心,一点点修补着被他粗暴毁坏的东西。 一股极其陌生的感觉,像一枚细小的针,猝不及防地刺入江起心头那堵用烦躁和不在乎筑起的高墙。那感觉并非尖锐的疼痛,更像是一种微妙的、带着暖意的酸胀,一丝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淡淡的窘迫。他像被那月光和灯光钉在了原地,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连呼吸都不自觉地放轻了。他默默地拉起那件带着尘土味的外套,重新蒙住了自己的头,也遮住了脸上那点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悄悄爬上来的热意。只是这一次,他侧耳倾听的方向,不再是墙壁,而是那在寂静深夜中持续响起的、细微而执着的沙沙声。 沙沙……沙沙……像春蚕啃食桑叶,又像温柔的潮汐,一遍遍冲刷着少年心中粗粝的岸礁。 清晨的阳光带着初夏特有的、尚未灼热的温度,斜斜地穿过擦拭干净的玻璃窗,在光洁的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几何光斑。宿舍里弥漫着一股清爽的、混合着皂粉和阳光的气息。 江起是被生物钟硬生生拽醒的。他皱着眉,眼皮沉重地掀开一条缝,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天花板上那一片刺目的白。他下意识地想翻身,身下硬邦邦的床板立刻提醒了他此刻的处境。昨晚那场无声的"修复"场景,像退潮后留在沙滩上的贝壳,清晰地浮现在脑海。他猛地坐起身,动作牵扯到肩膀的肌肉,带来一阵酸胀感。他抓了抓睡得乱糟糟的头发,目光习惯性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寻,投向书桌的方向。 书桌收拾得一如既往的整洁,甚至比昨天更加一丝不苟。那本《天体物理图谱》已经不见了踪影,想必是被主人妥帖地收了起来。桌面正中,依旧端端正正地摆放着那叠厚厚的《宿舍管理条例》。阳光落在雪白的A4纸上,有些晃眼。 江起掀开身上那件当被子用的外套,双脚踩上冰凉的地板。他趿拉着那双昨天惹了祸的旧球鞋,鞋底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拖沓声。他走到桌边,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叠纸上。昨天被他甩在鞋边的狼狈仿佛还在眼前。他伸出手,指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带着点粗鲁地,用两根手指捻起最上面一页纸的页角,哗啦一声掀开。 就在这一掀之下,一张小小的、巴掌大的浅蓝色便签纸,像一只轻盈的蝴蝶,从纸页间翩然滑落,打着旋儿,无声地飘落在光洁如镜的桌面上。 江起的动作顿住了。他盯着那张小小的蓝色纸片,像盯着一个突然从地底冒出来的、不合时宜的谜题。他迟疑了几秒,才伸出手,用指尖小心翼翼地将它捏了起来。 便签纸上,是几行极其工整、笔画清晰的黑色中性笔字迹,一看就知道出自谁手。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简洁明了的两句话: 1. 创可贴放在书桌右手边抽屉第三格。 2. 冰箱里有牛奶,可以喝。 字迹干净利落,透着一股子公事公办的效率感,和那三页《宿舍管理条例》的气质如出一辙。 江起捏着那张小小的蓝色便签,指腹能清晰地感受到纸张特有的光滑和微凉。他下意识地用拇指摩挲了一下纸面,目光在那两行字上停留了好一会儿。创可贴?牛奶?他下意识地抬手,指关节蹭过自己颧骨上那块昨天蹭到墙壁、依旧有些发红发热的地方,那里其实只是轻微的表皮擦伤,连破皮都算不上。他几乎都忘了这茬。 他拉开右手边的抽屉,一格,两格……第三格。里面果然安静地躺着一盒全新的、未拆封的卡通图案创可贴,旁边还有一小瓶碘伏棉签。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士兵。 他又走到墙角那个小小的、半旧的双门冰箱前,犹豫了一下,拉开了门。冷藏室上层,果然孤零零地立着一盒1升装的纯牛奶,盒子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晨光里晶莹发亮。 江起站在冰箱前,清晨微凉的冷气扑面而来,带着牛奶盒的凉意。他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塑料盒身,那冷意让他微微缩了一下。他最终还是把牛奶拿了出来,沉甸甸的,握在手里,冰凉的触感顺着手心一路蔓延,奇异地中和了心底那一丝莫名的燥热。 他拿着牛奶,走回自己的床铺,重新坐下,硬板床发出轻微的吱呀声。他低头看着手里那盒牛奶,又看看桌上那张小小的蓝色便签。宿舍里异常安静,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分钟,也许只有几秒。江起忽然站起身,走向书桌。他拉开自己那个瘪塌塌的帆布行李袋,在里面一阵翻找,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最后,他摸出了一小卷皱巴巴的透明胶带——是他平时用来粘补裂开的球鞋或者书包带子的那种廉价货。 他拿起桌上那叠厚厚的《宿舍管理条例》,翻到昨天被他的球鞋压住、留下几道明显折痕和鞋印污渍的那一页。他扯下一小截胶带,动作远不如昨晚看到的那般精准优雅,甚至有点笨拙和粗暴。他试图把那几道深深的折痕粘平,胶带却歪歪扭扭地贴了上去,还带起了几道难看的褶皱。他又扯下一截,覆盖在鞋印污渍上,但那脏印子只是被盖住,并没有消失。 他皱着眉,盯着自己那粗糙的"修复"成果,似乎很不满意。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目光扫过桌面,落在昨天迟昼用来擦拭图谱的那块干净软布上。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没动。他又从自己行李袋的角落里,翻出一小团揉得不成样子的纸巾,用力擦了擦那页纸上的污渍,结果只是让污渍的面积扩大了一些,纸面也变得更毛糙了。 "啧。"他低声嘟囔了一句,像是在跟谁赌气。他放弃了擦拭,又扯下一段长长的胶带,带着一种破罐子破摔的蛮力,哗啦一下,把那页沾着污渍、布满折痕和歪扭胶带的《宿舍管理条例》,整个儿覆盖了一层。胶带在纸上黏连,发出刺耳的声响。 做完这一切,他盯着那页被自己"保护"得更加惨不忍睹的纸,眉头拧得更紧了。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眼神在宿舍里逡巡,似乎在寻找什么。最终,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床铺靠墙的床柱上。那里光秃秃的,钉着一颗用来挂蚊帐的老旧小钉子。 江起拿起那叠被他"加工"过的条例,走到床边。他拿起那张浅蓝色的便签纸,把它仔细地、正面朝外地压在了管理条例的第一页下面。然后,他捏着这叠厚厚的纸,对着床柱上那颗小钉子,比划了一下位置。 他深吸一口气,右手握拳,指节凸起,对着那叠纸最上方的位置,猛地用力砸了下去! "咚!" 一声闷响,伴随着纸张被穿透的撕裂声。那颗老旧的钉子,在蛮力的作用下,瞬间穿透了厚厚的纸张,稳稳地扎进了床柱的木头里。整本《宿舍管理条例》,就这样被歪歪斜斜地、以一种近乎暴力的方式,钉在了墙上。纸张因为冲击力而微微震颤着,最上面那张被胶带糊满的纸页,更是显得狼狈不堪。 江起后退一步,看着自己的"杰作"——那本象征着束缚和规矩的条例,被牢牢地钉在墙上,像一份无声的告示,又像一份笨拙的承诺。钉子的位置有点歪,整本册子挂得也斜斜的,实在算不上美观。 他抬起手,用指腹蹭了蹭自己颧骨上那块发红的地方,那里似乎已经不痛了。他扭开那盒冰凉的牛奶,仰头灌了一大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短暂的清爽。奶味很淡,在舌尖漾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 他放下牛奶盒,目光再次落在那被钉在墙上的《宿舍管理条例》上。纸张的边缘在透过窗户的晨风中,极其轻微地抖动着,发出几乎听不见的、细碎的簌簌声。 关于我 INFJ | 13岁|? 笔名:银鞍玉树 (大家可以亲切的称呼我为鞍鞍?~) 话痨但社恐?喜欢扩列、分享日常、听各种戏曲(钟爱越剧评弹)、写点小说… 小初牲,精神状态美好?? 囤的随笔不多 开学以后都是几乎日更 剧荒书荒? 为数不多的电子榨菜?:《甄嬛传》《新白娘子传奇》《红楼梦》《哈利波特》《白蛇》系列 《哪吒之魔童降世》《哪吒之魔童闹海》《中国好声音越剧特别季》 历年越剧名段 越剧春晚 钟爱越剧(张亚洲??)二次元(追番)原耽 越剧:《甄嬛传》《我的大观园》《新龙门客栈》《新梁祝》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鲸落于海,星沉于洼,风隐于密林,蝉鸣漏进夏至."?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惩戒入驻 第2章 领地之争 那本《宿舍管理条例》被江起用一颗生锈的钉子粗暴地钉在床头的墙壁上,像一张被俘获的战利品,又像一个沉默的警示牌。纸张的边缘在偶尔穿窗而入的风里微微颤动,发出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簌簌声。江起偶尔会瞥它一眼,眼神复杂,那页被他用廉价胶带糊得乱七八糟的纸面,无声地提醒着那个被月光浸润的、带着奇异修补痕迹的夜晚。宿舍的空气似乎因此沉淀下一些东西,不再仅仅是剑拔弩张的硝烟,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胶着和小心翼翼。 然而,平衡是脆弱的,尤其是在两颗截然不同的星球被迫共享同一片狭窄宇宙时。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夕阳的余晖将窗框的影子长长地拉进室内。迟昼坐在书桌前,鼻梁上架着那副细黑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专注地落在一本摊开的厚重生物学图鉴上。书页上精细描绘的植物细胞结构图,在台灯暖黄的光晕下纤毫毕现。他正用一支极细的绘图铅笔,在旁边的笔记本上勾勒着某个叶绿体的轮廓,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这是属于他的、秩序井然的宁静世界。 就在这时,一阵沉重而突兀的金属撞击声,粗暴地撕裂了这片宁静。 "哐!咚!哐啷!" 声音来自江起那边。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对沉甸甸的哑铃,单个足有十公斤重。此刻,他正赤着上身,肩背和手臂的肌肉因为发力而绷紧隆起,汗珠顺着贲张的肌理滚落。他显然不是在安静地锻炼,而是带着一种近乎发泄的、制造噪音的意图。每一次将哑铃高高举起,再任其自由落下撞击地面,都伴随着一声沉闷又响亮的巨响。那声音在狭小的宿舍里被无限放大、回荡,震得桌面上的显微镜镜筒都仿佛在微微颤抖。 迟昼握着铅笔的指尖骤然收紧,指节微微泛白。笔尖在笔记本上戳出一个突兀的小黑点,破坏了刚刚勾勒好的流畅线条。他动作停顿了,像一帧被定格的画面。镜片后的目光,从显微镜图鉴的微观世界缓缓抬起,越过书桌的边缘,投向噪音的源头——江起脚边那对沾着灰尘、不断被提起又砸向地面的冰冷铁疙瘩。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眼神里没有怒火,更像是一种深沉的、被强行拉回现实的疲惫,以及一种对秩序被践踏的无声控诉。他放下铅笔,将笔尖小心地旋回笔杆内,然后合上了那本生物学图鉴,动作依旧平稳,只是比平时快了一分。 江起似乎完全没有接收到这无声的抗议信号,或者说,他接收到了,但选择了更彻底的挑衅。他喘着粗气,汗流浃背,目光扫过迟昼那张整洁得碍眼的书桌,一个念头冒了出来。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笑容里带着一种混不吝的野性。他弯腰,一手一个,毫不费力地拎起那对沉重的哑铃,迈开步子,咚咚咚地就朝迟昼的书桌走去。 "让让,借个地儿放东西。"他声音带着运动后的粗喘,语气随意得像是在说"借过"。 话音未落,那两只冰冷、沾着汗渍和灰尘的哑铃,就"砰!""砰!"两声,被结结实实地、毫不客气地搁在了迟昼书桌空着的右半边——紧挨着那台光洁的显微镜,距离迟昼刚刚合上的图鉴只有不到十公分。沉重的金属底座撞击木质桌面,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震得桌面上几支摆放整齐的铅笔都跳了一下,滚落到一旁。显微镜的目镜也危险地晃了晃。 哑铃突兀地占据了桌面近乎一半的空间,像两个闯入精密实验室的野蛮图腾。它们粗犷的金属棱角和冰冷质感,与桌面上纤巧的仪器、整洁的书籍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汗水和灰尘的气息瞬间压过了书本的墨香和台灯灯罩散发的微暖气味。 迟昼的身体在哑铃落桌的瞬间几不可察地绷直了一下。他没有立刻去看那对碍眼的哑铃,也没有看江起那张带着得逞笑容的脸。他的目光,缓缓地、一寸寸地,扫过自己桌面被侵占的区域。视线最终定格在地板上。 就在他椅子旁边,光洁的地板上,赫然印着几个清晰的、带着泥痕的鞋印——是江起刚才拎着哑铃走过来时留下的。那几个灰扑扑的印记,如同盖在洁白画布上的丑陋印章。 时间仿佛凝固了几秒。 迟昼终于抬起头,目光越过书桌上那对沉重的哑铃,落在江起汗涔涔的、带着一丝挑衅神情的脸上。他的表情依旧平静无波,像深秋无风的湖面。然后,他做了一件让江起完全意想不到的事情。 迟昼站起身,动作不疾不徐。他没有理会那对哑铃,也没有看江起一眼,径直走向门口。江起愣在原地,有点摸不着头脑地看着他的背影。 只见迟昼走到门后,弯下腰。门后角落里,安静地躺着江起那双标志性的、沾满灰尘和泥点的旧球鞋。那是他进门时随意甩脱在那里的。迟昼伸出手,用两根手指的指尖,极其小心地、带着一种明显的规避接触的姿态,捏住了其中一只球鞋的鞋带末端,仿佛那鞋子上沾着什么不洁之物。他就这样拎着那只鞋带,将球鞋提了起来,让它悬在半空,远离自己的身体。 接着,他走到窗边。这是老式的推拉窗,玻璃擦得透亮。迟昼伸出空着的那只手,"哗啦"一声,干净利落地将窗户推开了大半。傍晚微凉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吹动了他额前的碎发。 在江起惊愕的目光注视下,迟昼平静地将手臂伸出窗外。那只被他用两根手指捏着鞋带、悬在空中的旧球鞋,在窗外初夏傍晚微醺的空气里,轻轻晃荡了一下。然后,迟昼的手指一松。 那只沾满泥垢的球鞋,在空中划出一道短暂的、毫不起眼的抛物线,像一颗被抛弃的顽石,直直地坠向楼下那片茂密的、未经修剪的冬青灌木丛。枝叶发出一阵短促而密集的哗啦声,很快将其吞没,消失不见。 迟昼收回手臂,关好窗户,动作流畅得像完成了一个既定的实验步骤。他转身,看也没看僵在原地的江起,仿佛刚才只是随手处理掉了一件多余的实验废弃物。他平静地走回书桌旁,重新坐下,目光落在窗外逐渐沉入暮色的天空,留给江起一个沉默而挺拔的侧影。 "你!"江起终于从巨大的震惊中反应过来,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脸颊瞬间涨得通红。他指着迟昼,手指因为愤怒而微微颤抖,喉咙里像塞了一团火,"你扔我鞋?!" 迟昼置若罔闻,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他伸手,从笔筒里重新抽出一支削好的铅笔,翻开那本厚重的生物学图鉴,找到刚才被打断的那一页,低下头。铅笔尖重新落在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稳定而持续,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那对沉重的哑铃还霸道地占据着他书桌的半壁江山,像两个被遗忘的、冰冷的笑话。 江起像一头被彻底激怒却又找不到目标的困兽,在狭小的空间里焦躁地来回踱了两步。拳头攥紧了又松开,松开又攥紧。他看着迟昼那副油盐不进、仿佛置身事外的样子,再看看自己仅剩的一只孤零零躺在门后的球鞋,一股强烈的荒谬感和无处发泄的怒火在胸腔里横冲直撞。他猛地冲到书桌前,双手抓起那两只冰冷的哑铃,金属的寒意瞬间刺入手心。他几乎是咆哮着: "好!好!你不说话是吧?行!那这哑铃就放这儿了!我看你怎么看书!"吼完,他发泄般地将哑铃又往迟昼那边狠狠推了一把,金属底座再次摩擦桌面,发出刺耳的噪音。然后他转身,带着一身未消的怒气,重重摔在自己那张硬板床上,震得墙壁上钉着的《宿舍管理条例》都跟着簌簌发抖。 宿舍里只剩下铅笔划过纸面的沙沙声,以及江起压抑而粗重的喘息。空气紧绷得像一根拉到极致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笃笃笃!笃笃笃!" 短促而有力的敲门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感,在宿舍紧绷的寂静中骤然响起,像一柄小锤敲碎了凝结的空气。 "江起!迟昼!开门!我是周芳!"门外传来宿管周阿姨那辨识度极高的、带着点本地口音的大嗓门,穿透了薄薄的门板。 僵持在各自"阵地"的两人,动作同时顿住了。 迟昼手中的铅笔停了下来,笔尖悬在纸面上方。他微微侧过头,目光投向门口方向。 江起则像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脸上交织着未消的余怒和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他下意识地瞥了一眼被钉在墙上的《宿舍管理条例》,又飞快地扫过书桌上那对碍眼的哑铃和门后自己那只孤零零的球鞋。 "来了!"江起粗声粗气地应了一句,带着点不情愿,趿拉着仅剩的那只球鞋,几步冲到门口,哗啦一声拉开了门。 宿管周芳就站在门外。她是个五十岁上下的女人,身材微胖,齐耳的短发打理得一丝不苟,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圆圆的脸上架着一副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异常锐利,此刻正微微眯着,扫视着门内的景象。她手里习惯性地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和一支笔,那是她的"百宝书",上面记录着整栋楼的学生信息和各种鸡毛蒜皮。 "周阿姨。"迟昼站起身,礼貌地打了个招呼,声音平稳。 "周…周姨。"江起也含糊地叫了一声,身体不自觉地侧了侧,试图挡住周芳投向书桌的视线,但显然徒劳。 周芳的视线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整个宿舍。光洁的地板上那几个刺目的泥鞋印、门后那只形单影只的脏球鞋、书桌上那对格格不入的沉重哑铃、还有床头墙壁上那颗粗暴地钉着《宿舍管理条例》的锈钉子……所有细节都没能逃过她那双经验丰富的眼睛。她的目光最终落在那本被钉在墙上的条例上,停留了几秒,眉头几不可察地挑动了一下,嘴角似乎抿起了一个微妙的弧度。 "怎么回事?"周芳走进宿舍,反手带上门,语气是惯常的开门见山,带着一种见惯风浪的沉稳,"我在楼下都听见动静了。还有,"她抬手指了指窗外那片茂密的冬青丛,"我刚经过花坛,差点让只鞋绊个跟头。江起,那是你的吧?怎么跑冬青树底下去了?练投掷呢?"她的话带着点调侃,眼神却直直地看向江起。 江起的脸腾地一下又红了,张了张嘴,却像被鱼刺卡住,半天憋不出一个字,只能梗着脖子,目光倔强地投向墙角。 "周阿姨,"迟昼开口了,声音依旧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江起同学把他的健身器材放在了我的书桌上,影响了我使用桌面。另外,他的鞋子随意放置,弄脏了地面。我建议他收纳好自己的物品。"他陈述得极其客观,如同在汇报实验现象,没有指控,也没有委屈,只是陈述事实。 "你那是建议吗?你直接把我鞋扔了!"江起像被点燃的炮仗,猛地扭过头对着迟昼吼,额角的青筋都隐隐浮现。 "安静!"周芳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天然的威慑力,瞬间压下了江起的火气。她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像一位经验老道的法官在审视案情。"一个哑铃占人桌子,一个扔人鞋子,你们俩挺能耐啊?演全武行呢?要不要我给你们腾个地儿打擂台?" 她走到书桌前,伸出手指,嫌弃地戳了戳那对冰冷的哑铃:"这东西是放书桌上的吗?江起,你练肌肉练到脑子里去了?收起来!立刻!" 江起嘴唇翕动了一下,在周芳不容置疑的目光逼视下,终究还是黑着脸,闷声走过去,弯腰,吭哧吭哧地一手一个把哑铃拎了起来,那沉重的分量让他手臂的肌肉再次绷紧。他拖着步子,把哑铃重重地放回了自己床铺旁边的角落,发出两声闷响。 "还有你,迟昼。"周芳转向迟昼,语气缓和了些,但依旧严肃,"鞋子脏了,让人家刷。直接扔楼下算怎么回事?万一砸到人怎么办?讲不讲文明了?"她指了指门后那只孤零零的鞋,"去,把你扔那只捡回来。脏了,就刷干净。" 迟昼沉默地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表情,转身就朝门口走去。 "等等!"周芳叫住他,目光在宿舍中央那片还算干净的空地上扫视一圈,一个念头已然成形。"鞋子的事等会儿再说。先解决你们俩这地盘问题。"她走到宿舍中间,用脚尖点了点光滑的地面,"我看你们俩,就是界限不清!" 她转身,走到门后角落,那里立着一把老旧的木柄拖把。周芳一把将拖把拎了过来,倒转过来,抓住光秃秃的木柄末端。那木柄足有一米多长,笔直坚硬。 "都过来!"周芳命令道。 江起和迟昼对视了一眼,又飞快地移开目光,一左一右,带着点不情愿地走到周芳面前站定。 "站好!"周芳一手叉腰,一手握着那根长长的拖把杆,像握着尚方宝剑。她用拖把杆的末端,在光洁的地板上,从门口正中的位置开始,笔直地、用力地向宿舍深处划去。 "呲啦——!" 木柄末端摩擦着光滑的环氧树脂地面,发出清晰而悠长的、令人牙酸的声响。一道笔直的、灰白色的划痕,如同一条突然降临的国境线,在两人之间缓缓诞生、延伸。这条线精准地穿过宿舍正中央,将小小的空间一分为二:左边是江起的床铺、行李和那对哑铃;右边是迟昼的书桌、书架和床铺。那条线一直延伸到迟昼床铺的边沿才停止。 "看见没?"周芳用拖把杆点了点地上那条新鲜出炉的"三八线",声音洪亮,"以此为界!左边,江起的地盘!右边,迟昼的地盘!各自的物品,未经允许,不准越界!垃圾自己收拾干净!弄脏了公共区域,一起罚打扫!"她目光严厉地扫过两人,"听明白了没有?" 江起盯着地上那条刺眼的灰白划痕,又看看对面迟昼那张依旧没什么表情的脸,只觉得一股憋屈无处发泄,只能从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算是回应。 "明白了,周阿姨。"迟昼的声音平静地响起,听不出情绪。 "很好。"周芳满意地点点头,放下拖把杆,又指了指地上那几个泥鞋印,"江起,这印子,你负责拖干净。迟昼,你的任务,去楼下把那只鞋捡回来,刷干净!"她拿出那个硬壳笔记本,翻到某一页,唰唰记了几笔,"再让我发现谁越界,或者闹出大动静,德育分加倍扣!听见没?" "听见了……"江起闷闷地应道,声音含在喉咙里。 迟昼再次点头。 "行了,该干嘛干嘛去!"周芳收起笔记本,最后警告性地瞪了两人一眼,这才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还顺手带上了门。 宿舍里重新陷入安静,只剩下地上那条笔直的灰白"三八线",像一道无形的壁垒,横亘在两人之间,将狭小的空间切割得泾渭分明。 江起盯着那条线看了几秒,又抬头看向迟昼。迟昼已经转过身,一言不发地拉开宿舍门,身影消失在门外——显然是去楼下灌木丛里找那只被扔掉的球鞋了。 江起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感觉胸口那股闷气还没散尽。他环顾四周,目光落在门后那只孤零零的球鞋上,又落到墙角那把刚刚被周芳用来"划界"的旧拖把上。他走过去,没好气地一把抓起拖把,木柄上还残留着周芳手掌的温度。他走到那几个泥鞋印前,将拖把头往旁边一个小水桶里胡乱蘸了蘸水(那是之前迟昼清洁地面留下的),然后带着一股蛮力,在地板上那几块污渍上发泄似的来回拖擦。水渍混着泥痕,在地板上洇开一小片狼藉的湿痕。 他拖得心不在焉,动作又大,脏水好几次差点溅过地上那条新鲜的"三八线"。每次水渍逼近那条线,他就像被烫到一样,动作会猛地顿住,带着点不甘心又不得不遵守的别扭,硬生生把拖把拽回自己这边,只在自己"领地"的范围内,把那几个鞋印越拖越模糊,最后变成一片更大的、灰蒙蒙的水渍。 门被轻轻推开,迟昼回来了。他手里拎着那只刚从冬青丛里捡回来的球鞋,鞋帮上沾着泥土和几片碎叶。他站在门口,目光平静地扫过江起正在奋力拖地的背影,以及地板上那条湿漉漉、脏兮兮的"战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没有踏入江起的"领地",而是绕到自己的"地盘",走到阳台的水池边,拧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流声响起。迟昼拿起水池边一块干净的旧毛巾,打湿,然后低着头,开始仔细地、用力地擦拭那只脏污的球鞋。水流冲走泥土和草叶,毛巾反复摩擦着鞋面和鞋帮。他擦得很认真,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仿佛在完成一项重要的清洁任务。 江起停下了手中的拖把,拄着木柄,站在那片被他拖得更加不堪的地板中央,微微喘着气。他扭过头,看着阳台上迟昼沉默擦鞋的背影。水流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透过窗户,斜斜地打在迟昼低垂的脖颈和专注的手臂上,也落在地上那条湿漉漉的"三八线"上,灰白色的划痕在光线下显得有些模糊。 江起收回目光,低头看着自己脚下那片狼藉的湿痕。他沉默了几秒,忽然弯下腰,将拖把重新浸入水桶,用力地搅动了几下,拧干。然后,他不再像之前那样胡乱发泄,而是握着拖把,沿着自己这边被弄脏的区域边缘,开始一下一下,更加用力地拖擦起来,似乎想把刚才扩大化的"战场"努力清理干净,至少,不要越过那条刚刚划下的、笔直的界线。 哗哗的水声持续着。拖把头摩擦地面的声音也持续着。两人背对着背,各自占据着那条"三八线"的两侧,埋头清理着自己这边因冲突而留下的狼藉。夕阳的暖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墙壁上,拉得很长,中间隔着那条清晰的、被光影加深的灰白线条。宿舍里没有人说话,只有水流声、擦拭声、拖地声交织在一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努力维持着界限的平静。 第3章 昼夜时差 宿舍墙上的《宿舍管理条例》依旧被那颗锈钉子牢牢钉着,纸张边缘微微卷曲。地上那道由宿管周芳亲手划下的灰白色"三八线",经过几天的踩踏,边缘已经有些模糊,但依旧顽固地横亘在小小的宿舍中央,像一道无形的结界,将空间和两个作息截然不同的少年泾渭分明地隔开。 江起那边,哑铃依旧霸占着角落,地上散落着几件换下来没及时洗的运动T恤。而迟昼这边,书桌一尘不染,显微镜泛着冷光,书架上的书脊排列得像等待检阅的士兵。两人之间似乎达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休战,各自守着界限,互不打扰,空气里只剩下一种小心翼翼的平静。 直到又一个深夜降临。 凌晨两点半。整个宿舍区都沉入了睡梦的深潭,只有窗外偶尔传来几声不知名小虫的鸣叫,更显得万籁俱寂。迟昼的书桌上,台灯是这片寂静里唯一的光源,像一座孤独的灯塔。他正埋首于一堆摊开的复习资料和习题册中,鼻梁上的眼镜微微滑落,镜片反射着密密麻麻的笔记。手边放着一个空了的咖啡杯,杯底残留着深褐色的痕迹。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有些苍白,眼下是淡淡的青影,只有握着笔的手指还在稳定地书写,沙沙的笔尖摩擦声是这深夜唯一的节奏。 他刚写完一道复杂的遗传图谱分析题,放下笔,用力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端起杯子才发现早已空了。他叹了口气,正想起身去倒点水,隔壁床铺——江起的地盘——骤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音效! "轰!哒哒哒哒哒——!" 激烈的枪炮声、夸张的爆炸音效、还有队友激动的喊叫声,混杂着节奏强劲的背景音乐,毫无预兆地从江起枕边的手机扬声器里倾泻而出,瞬间填满了狭小的空间,将迟昼好不容易构筑起来的专注堡垒轰得粉碎。 迟昼猛地一颤,手中的空咖啡杯差点脱手。他下意识地捂住耳朵,但那极具穿透力的电子合成音效和夸张的喊杀声依旧顽固地钻进脑海,像无数根细针扎着他的神经。他转过头,看向江起的床铺。 江起侧躺在床上,背对着他,手机屏幕的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和一小片墙壁。他戴着耳机,但显然漏音严重,或者他根本就没在意音量。他手指在屏幕上飞快地点按滑动,整个人沉浸在激烈的游戏世界里,时不时还低吼一声"漂亮!"或者"左边!左边!",身体随着游戏里的动作微微晃动,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成了深夜噪音的源头。 迟昼眉头紧紧锁起。他盯着江起沉浸在游戏中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摊开的、只差最后几道题的复习资料。疲惫感混合着被打断的烦躁,像冰冷的潮水漫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股无名火,但震耳欲聋的枪炮声丝毫没有减弱的意思。 "江起。"迟昼开口,声音不大,但在深夜的寂静里足够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没有回应。江起完全沉浸在虚拟的战场里,耳机里漏出的爆炸声淹没了一切。 "江起!"迟昼提高了音量,语气也冷硬了几分。 江起这才像被惊醒一般,猛地转过头,脸上还带着游戏带来的兴奋红晕。看到迟昼在台灯下冷峻的侧脸和不善的眼神,他愣了一下,随即有些不耐烦地扯下半边耳机:"干嘛?吵到你了?"语气里没有丝毫歉意,反而带着点被打扰游戏的不爽。 "现在是凌晨两点半。"迟昼的声音平静得像结冰的湖面,听不出波澜,但每个字都透着凉意,"你的游戏声音,太大了。" "哦,知道了知道了。"江起敷衍地应了一声,手指却依旧在屏幕上飞快操作着,只是稍微把手机的音量键往下按了两格。然而,那点微弱的音量降低,对于被骤然惊扰的神经来说,杯水车薪。激烈的背景音乐和战斗音效依旧顽固地响着,清晰地穿透耳机,在寂静的宿舍里回荡。 迟昼看着他敷衍的动作和依旧亮着的手机屏幕,镜片后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转回头,重新面对自己的书本。但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文字,在嘈杂的背景音中变得模糊跳跃,难以捕捉。他捏紧了手中的笔,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台灯的光晕里,他挺直的背脊显得格外僵硬。他没有再试图沟通,只是沉默地承受着噪音的侵扰,像一尊被强行固定在噪音源旁的雕像。 江起见他不说话了,以为事情过去了,很快又全情投入到了激烈的游戏对抗中,漏音的手机再次成为噪音的源头。 迟昼就在这断断续续、无法真正平息的噪音中,艰难地熬到了天边泛起鱼肚白。当第一缕灰白的光线透过窗帘缝隙挤进宿舍时,他终于合上了最后一本习题册。眼底的青色更深了,疲惫几乎要将他淹没。他摘下眼镜,揉了揉干涩发痛的眼睛,没有再看一眼还在酣战(或者可能已经睡着的)江起,动作极轻地爬上自己的床铺,拉过被子,将自己裹了进去,几乎是瞬间就坠入了沉沉的、带着强烈不适感的睡眠。 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梦里似乎还萦绕着那些恼人的枪炮声。当迟昼被自己的闹钟惊醒时,已经是上午九点多。宿舍里很安静,江起那边的床铺早已空了,被子胡乱堆成一团。阳光透过窗帘,在地板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强烈的疲惫感和睡眠不足带来的头痛,像沉重的铅块压在身上。迟昼坐起身,感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那张空床铺,昨夜被打断复习、被迫忍受噪音的憋闷感,混合着此刻身体的极度不适,像冰冷的藤蔓缠绕上来。他沉默地起床,洗漱,动作比平时更慢一些。镜子里映出的脸,苍白,眼下乌青,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憔悴。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坐下看书。而是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打开笔记本电脑。屏幕的冷光映亮了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他登录了校园网学生管理后台——作为学生会学习部的成员,他拥有这个权限。他的手指在触控板上滑动,目光冷静地扫过屏幕上的选项,最终精准地定位到了宿舍楼的网络管理模块。他选中了自己宿舍的房号,然后,在"网络状态"那一栏,没有任何犹豫地,点击了下拉菜单,选择了"暂停服务"。 屏幕上弹出一个确认框:"是否确认暂停该宿舍网络服务?预计恢复时间:次日凌晨。" 迟昼的目光在"次日凌晨"几个字上停顿了一秒,指尖轻轻一点。 "确认。" 操作完成。整个过程不到一分钟,安静得如同他平时做实验时的一个步骤。他合上电脑,将它推到桌角,仿佛什么都没发生。然后,他才拿起一本专业书,在窗边透进来的阳光里坐下,安静地看了起来。只是那挺直的背脊,似乎比平时更加僵硬一些。 中午,江起带着一身运动后的热气,满头大汗地冲回宿舍。他习惯性地把手机往床上一扔,第一件事就是扑到桌边去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嘴里还嚷嚷着:"kao,饿死了,赶紧点个外卖……" 他熟练地输入网址,按下回车。屏幕中央,那个代表加载的彩色圆圈转啊转,转了几圈后,突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刺眼的、冷冰冰的提示框: "网络连接失败。请检查您的网络设置或联系管理员。" "嗯?"江起愣了一下,疑惑地刷新页面。结果依旧。他试着打开一个视频APP,同样显示"无网络连接"。他烦躁地抓了抓汗湿的头发,拿起手机查看。手机上的WIFI信号标志显示着满格,但同样无法加载任何内容。 "怎么回事?断网了?"他嘀咕着,起身走到路由器旁边。那个黑色的小盒子指示灯一切正常地闪烁着。他蹲下来,粗暴地拔掉电源插头,等了几秒,再用力插回去。路由器重新启动,指示灯欢快地闪烁起来。他满怀期待地再次刷新网页。 依旧是那个冰冷的提示框:"网络连接失败。" "搞什么鬼?!"江起的火气噌地一下冒了上来。他猛地直起身,动作幅度太大,椅子腿在地板上刮出刺耳的噪音。他环顾宿舍,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迟昼那边。迟昼正背对着他,坐在窗边看书,阳光勾勒出他安静的侧影,仿佛周围发生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江起盯着那个纹丝不动的背影,脑子里电光火石般闪过昨晚的情景——自己打游戏时迟昼冰冷的眼神,还有那句"现在是凌晨两点半"。一个念头像毒蛇一样猛地蹿了出来:是他干的! 这个认知像点燃了炸药桶。新仇旧恨瞬间涌上心头!昨晚打游戏怎么了?宿舍又不是他迟昼一个人的!现在居然敢掐他网线?!这简直是**裸的报复! 一股邪火直冲头顶,烧掉了江起所有的理智和那条"三八线"的约束。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野兽,几步就跨过了地上那道灰白的界限,冲到了迟昼的床边。迟昼似乎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刚想回头—— 已经晚了! 江起带着一身未消的汗气和怒火,猛地伸出手,一把攥住了迟昼盖在身上的薄被边缘!迟昼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抓住被子,但江起的动作更快,更粗暴! "哗啦——!" 伴随着布料被用力掀起的声响,那床叠得整整齐齐、盖在迟昼身上的薄被,被江起带着一股蛮力,整个儿掀飞了出去!被子在空中短暂地展开,然后像一片失去动力的云朵,"啪"地一声,软塌塌地落在了几步之外的地板上,正好盖住了那道模糊的"三八线"。 午后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迟昼身上。他显然刚从深度睡眠中被惊醒,整个人还有些懵。他身上穿着一套浅灰色的、印着细小格纹的棉质睡衣,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被强行暴露在阳光和空气中的瞬间,他身体明显瑟缩了一下,像是骤然失去了保护层。他脸上还带着浓重的、未消散的睡意,眼底的乌青在阳光下更加明显,因为惊愕和突如其来的凉意,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眼睛此刻睁得很大,里面清晰地映出江起怒气冲冲、甚至有些狰狞的脸庞。他下意识地蜷起腿,像一只被惊扰后本能防御的、困倦又狼狈的猫。阳光落在他略显苍白的脸上和微乱的头发上,将他此刻的惊愕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脆弱暴露无遗。 "迟昼!是不是你干的?!"江起指着地上无辜的路由器,又指向迟昼,声音因为愤怒而拔高,在安静的宿舍里嗡嗡作响,"你凭什么掐我网?!宿舍是你家开的?!"他胸膛剧烈起伏着,像刚刚结束一场百米冲刺,灼热的目光死死钉在迟昼脸上,等着他的回应或者辩解。 迟昼似乎还没完全从被窝被掀飞的惊愕和睡眠被打断的混沌中清醒过来。他蜷在床边,看着站在自己"领地"中央、怒发冲冠的江起,又看了看被扔在"三八线"上的自己的被子,眼神从最初的茫然渐渐聚焦,最终凝结成一种深沉的、冰冷的疲惫。他没有立刻回答江起的质问,只是慢慢坐直了身体,伸手将被掀到一边的枕头摆正。那套过于规整的睡衣在刚才的拉扯下依然整齐,只是领口微微歪斜了一点。他抬手,慢条斯理地将那点歪斜抚平,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对抗混乱的秩序感。 "周阿姨。"一个平静无波的声音在门口响起,不大,却像冰水一样瞬间浇灭了江起头顶的火焰。 江起猛地回头。 宿管周芳不知何时已经站在了敞开的宿舍门口(大概是刚才江起冲进来时门没关严)。她一手拿着一个夹着报修单的硬壳文件夹,另一只手正抬着,保持着敲门的姿势,脸上的表情混合着错愕、了然和一丝无奈。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宿舍内的景象:被掀飞在地的被子、穿着睡衣坐在床边一脸倦容和冰冷的迟昼、站在迟昼地盘上怒气未消的江起、以及地上那道被被子盖住的"三八线"。 "嚯!"周芳放下敲门的手,走进宿舍,反手关上门,声音带着一种"果然如此"的了然,"我这刚接到你们隔壁宿舍的网络报修单,顺路过来看看你们这边是不是也断了……好嘛,你们这儿比断网还热闹!"她走到宿舍中央,用脚尖轻轻踢了踢地上的被子,让它露出下面那道灰白的线,"怎么?这条线是画着玩的?江起,你站谁地盘上呢?迟昼的被子又怎么招惹你了?" 江起像被戳破的气球,高涨的气焰瞬间瘪了下去,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张了张嘴,想辩解是迟昼先掐网,但在周芳洞悉一切的目光下,那句辩解却卡在喉咙里,显得无比苍白和幼稚。 "周阿姨,"迟昼这时才开口,声音有些低哑,但异常清晰,"网络是我暂停的。使用学生会权限。"他没有任何掩饰,直接承认,目光坦然地看向周芳,"原因是江起同学昨夜凌晨两点半还在使用外放进行游戏,严重干扰了我的正常学习和休息。根据宿舍管理条例第七条,深夜应保持安静,避免影响他人。我认为这是合理的处理方式。"他的陈述依旧像在汇报实验数据,冷静、客观,条理分明,甚至搬出了条例。 周芳的目光转向江起:"凌晨两点半?外放打游戏?江起,有没有这回事?" 江起的脸更红了,在迟昼平静的指控和周芳的逼视下,他昨晚的行为显得更加理亏。他梗着脖子,憋了半天,才闷闷地挤出一句:"……我戴耳机了!" "戴耳机?"周芳嗤笑一声,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你那耳机是摆设?漏音漏得我在楼下都听见枪响炮轰了!隔壁几个宿舍都有人投诉了,我还纳闷儿呢!"她拿出那个硬壳文件夹,翻到某一页,上面果然记录着几行字,"看看!‘306深夜噪音扰民,疑似枪战游戏’!江起,你挺能啊,把宿舍当战场了?" 铁证如山。江起彻底哑火了,像只斗败的公鸡,垂着头,盯着自己的脚尖,刚才掀被子的那股子蛮横劲儿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芳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最后重重叹了口气:"你们俩啊……一个熬夜复习到凌晨,一个打游戏打到后半夜,作息差这么多,还住一屋,真是……"她摇摇头,似乎也觉得棘手。她弯腰,把地上的被子捡起来,拍了拍并不存在的灰尘,递给迟昼:"先把被子盖好,别着凉。"语气缓和了些。 迟昼接过被子,低声道谢:"谢谢周阿姨。" 周芳又看向江起,语气严厉起来:"江起!不管怎么说,你掀人被子,这行为过分了啊!有理也不能这么横!还有,深夜噪音扰民,证据确凿!德育分扣三分!"她拿出笔,在文件夹上唰唰记下。 江起猛地抬起头,脸上写满不服:"三分?!那他掐我网……" "掐网是学生会权限内的处理,针对的是你的违规行为!而且人家是按条例办事!"周芳打断他,"你要不服,去找你们班主任!但掀被子这事,没得商量!扣分!"她斩钉截铁。 江起被噎得说不出话,只能愤愤地瞪着地板,腮帮子咬得死紧。 "至于网络……"周芳合上文件夹,目光扫过那个无辜的路由器,"既然停了,就停到明天凌晨自动恢复。就当给你们俩都冷静冷静!"她最后警告性地瞪了两人一眼,"再闹出这么大动静,就不是扣分这么简单了!都给我安生点!"说完,她转身,拉开门,风风火火地走了,留下宿舍里一片沉寂和硝烟散尽后的狼藉。 空气再次凝固。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失去了温度。 迟昼抱着自己的被子,默默地铺好,抚平每一丝褶皱。然后他重新拿起书,坐回窗边的位置,仿佛刚才那场风暴从未发生。只是他的脸色依旧苍白,嘴唇也没什么血色,显得格外安静,甚至有些单薄。 江起像根木头桩子一样杵在原地,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扣分的憋屈,被当众训斥的难堪,还有迟昼那种彻底无视他的冰冷态度,像几股乱麻缠在胸口。他烦躁地抓了抓后脑勺,目光扫过迟昼苍白的侧脸,又飞快地移开。最终,他像泄了气的皮球,重重地坐回自己床边,拿起手机,对着依旧显示"无网络连接"的屏幕,狠狠地戳了几下,仿佛能戳出网来。宿舍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呼吸声和迟昼偶尔翻动书页的细微声响。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流逝,窗外的光线从明亮变得柔和,渐渐染上黄昏的暖金色。 江起在硬板床上翻来覆去,像烙饼一样。没有网络,游戏打不了,视频看不了,连点个外卖都成问题。肚子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提醒他午饭还没着落。烦躁和一种莫名的、难以言说的情绪在胸腔里翻腾。他猛地坐起身,目光不由自主地又瞟向窗边那个安静的身影。 迟昼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看书,只是头微微低垂,一手无意识地按着胃部的位置,眉心几不可察地蹙着,脸色在夕阳的光线下显得更加缺乏生气。他手边的咖啡杯,依旧是空的。 江起盯着那个空杯子看了几秒,又看看迟昼按着胃的手。一个念头突兀地冒了出来。他烦躁地"啧"了一声,猛地站起身,动作幅度很大,椅子腿再次刮擦地板发出噪音。迟昼似乎被这声音惊动,微微侧过头,但目光并未真正聚焦在江起身上,很快又落回了书页。 江起没看他,径直走向墙角那个小小的冰箱。他拉开冰箱门,冷藏室的冷气扑面而来。里面孤零零地立着上次迟昼留给他的那盒1升装纯牛奶。他一把将牛奶拿了出来,盒子冰凉。 他拿着牛奶走到自己的书桌前(严格属于他的“领地”),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干净的马克杯——是他自己平时喝水的杯子,印着一个夸张的篮球明星图案。他撕开牛奶盒的封口,将冰凉的乳白色液体"咕咚咕咚"地倒了大半杯进去。 然后,他端着这杯冰牛奶,站在原地,似乎在做什么激烈的思想斗争。他看看地上那条模糊的"三八线",又看看窗边迟昼略显单薄的背影。最终,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别扭表情,抬脚,一步跨过了那道灰白色的界线。 他端着杯子,走到迟昼的书桌旁——这张桌子是迟昼"领地"的核心区域。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看迟昼,只是动作有些粗鲁地将那杯盛着冰牛奶的马克杯,"咚"地一声,放在了书桌边缘,紧挨着那个空咖啡杯。杯子里的牛奶因为震动,晃荡了几下,在杯壁上留下一圈白色的痕迹。篮球明星夸张的笑脸正对着迟昼的方向。 做完这一切,江起像被烫到一样,立刻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回自己的"地盘",一屁股坐回床上,拿起那个没有网络的手机,胡乱地划拉着屏幕,仿佛在研究什么重大课题。只是他的耳朵尖,在夕阳的余晖里,悄悄地、可疑地红了起来。 那杯冰牛奶静静地立在迟昼的书桌边缘,散发着丝丝凉气,白色的液面微微荡漾着,映着窗外橘红色的夕阳光晕。马克杯上篮球明星的笑脸显得有些傻气。 迟昼翻书的动作,终于彻底停了下来。他微微偏过头,目光落在那个突兀出现的、盛着冰牛奶的马克杯上。杯子边缘还残留着一点江起手指留下的湿痕。他沉默地看着,镜片后的眸光闪动了一下,像平静的湖面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细微的涟漪。那涟漪里,有错愕,有不解,或许还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松动。 他没有立刻去碰那杯牛奶,也没有说话。只是重新低下头,看着摊开的书页。书页上的文字在夕阳的光线下似乎变得柔和了一些。宿舍里依旧安静,但空气里那种紧绷的、冰冷的对峙感,却似乎随着那杯牛奶的放置,悄然融化了一角。夕阳的金辉流淌进来,温柔地覆盖在书桌上,覆盖在那杯冰牛奶上,也覆盖在两个少年各自沉默的身影上,将之前的硝烟与尴尬,都染上了一层毛茸茸的、暖色调的边。 第4章 初露端倪 那条由拖把杆划出的灰白色"三八线",如同一条干涸的河床,顽固地横亘在宿舍光洁的地板上,无声地将狭小的空间切割成壁垒分明的两个世界。几天下来,宿舍的空气像是被这条线冻住了。江起和迟昼,成了这条楚河汉界两侧最恪守规矩的士兵。物品绝不越界,眼神尽量避免交汇,连呼吸都似乎只在各自的领域内循环。 江起的世界,在线的左侧。他的哑铃安静地待在床脚角落,像两只沉睡的怪兽。换下来的衣服胡乱堆在床头,散发着汗水和尘土混合的气息。他依旧大大咧咧,但那双旧球鞋,如今被规规矩矩地脱在自己床边,鞋尖绝不逾越那灰白的边界半分。只是他坐卧行走间,动作幅度总是不自觉地变大,带起的风偶尔会扰动线另一侧的空气,惹得迟昼会微微蹙眉,却也不说什么。 迟昼的领地,在线的右侧。书桌纤尘不染,显微镜的金属外壳在台灯下反射着冷光。书本码放得如同刀切。他作息规律得如同精密仪器,熄灯时间一到,必定拉上深色的床帘,将自己隔绝在那片小小的空间里,仿佛连呼吸都调成了静音模式。夜晚的宿舍,江起这边偶尔还有翻身或手机屏幕的微光,而迟昼那边,则沉入一片彻底的、没有边际的黑暗和寂静。 这种刻意的、冰冷的平衡,持续了将近一周。直到这个深夜。 江起是被哥们几个硬拉去校外新开的烧烤摊的。烟熏火燎的气息,嘈杂的人声,冰凉的啤酒滑过喉咙,暂时驱散了宿舍里那条无形的线带来的压抑感。他回来得很晚,校园里早已寂静无声,路灯昏黄的光晕在空旷的路上拉长他摇晃的影子。晚风吹在身上,带着初夏夜半的凉意,也吹散了一些酒气,让脚步显得更加沉重。 他趿拉着步子爬上宿舍楼,楼道里一片漆黑,只有安全出口指示牌散发着幽幽的绿光。走到自己宿舍门口,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掏钥匙,指尖触碰到冰凉的金属。 就在这时,他的动作顿住了。 门缝下方。 一道极其微弱、却无比清晰的光,像融化的蜜糖,细细地流淌出来,浸润了门口那一小片深色的地面。那光不是白炽灯的冷硬,也不是手机屏幕的刺眼,而是一种极其柔和的、带着毛茸茸边缘的暖黄色。在这片吞噬一切的浓黑里,这一点点泄露的光,显得如此突兀,如此……不合常理。 是迟昼那边。 江起的酒意瞬间散了大半,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他记得清清楚楚,迟昼是从来不熬夜的,更别提熄灯后还开着灯。那深色的床帘后面,从来都是早早就陷入一片沉寂的黑暗。这光……是怎么回事? 他屏住呼吸,动作变得极其小心。钥匙悄无声息地插入锁孔,轻轻转动。咔哒一声轻响,锁舌缩回。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大大咧咧地一把推开,而是用掌心极其缓慢地、无声地抵住门板,施加一点一点的压力。 门,被推开一道狭窄的缝隙。 更多的、温暖的黄光涌了出来,带着一种毛茸茸的质感,温柔地包裹住他站在黑暗中的半边身体。 江起透过门缝,目光投向那光源所在——迟昼的床铺。 深色的床帘并没有完全拉拢,留出了一道不小的缝隙。就在那缝隙后面,迟昼的床上,亮着一盏灯。 那不是什么台灯,而是一盏很小很小的夜灯。造型有点幼稚,是一只抱着星星的毛绒小兔子形状,散发着温暖柔和的橘黄色光芒,像一颗跌落在黑暗里的、小小的太阳。那光并不强,却足以照亮床铺上那个蜷缩的身影。 迟昼没有像往常那样平躺着。他侧身蜷缩着,像一只被寒流击中的幼兽,把自己紧紧裹在薄薄的夏被里,只露出小半张脸和散落在枕上的黑发。那盏小兔子夜灯就放在他枕头旁边,暖光柔柔地洒在他脸上。 江起从未见过迟昼这个样子。 平日里那张总是没什么表情、显得过分冷静甚至有些疏离的脸,此刻在暖黄的灯光下,褪去了所有的硬壳。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额角却沁出细密的汗珠,在灯光下闪着微光。他的眉头紧紧蹙着,像是被无形的丝线勒住,在眉心拧出一个浅浅的、痛苦的结。浓密的睫毛不安地颤抖着,在眼下投下扇形的阴影。平日里总是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此刻微微张开一条缝隙,艰难地、短促地呼吸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他的一只手紧紧攥着胸前的被单,指节用力到泛白,像是溺水的人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那是一种无声的、剧烈的难受。没有呻吟,没有辗转反侧的大动作,只有这极致的蜷缩、这苍白的脸色、这紧蹙的眉头和这艰难的呼吸,在暖黄宁静的灯光下,构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画面。 江起僵在门口,维持着推门的姿势,半边身体在走廊的黑暗里,半边身体沐浴在从门缝溢出的暖光中。他感觉喉咙有些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脑子里那些残留的酒精、宿舍里那条碍眼的线、迟昼平日里那张冷冰冰的脸……所有的一切都在此刻被眼前这幅景象冲得七零八落。 他见过迟昼冷着脸递条例的样子,见过他一丝不苟擦显微镜的样子,见过他面无表情扔自己鞋子的样子,甚至见过他在月光下安静修补图谱的样子……但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击。那盏幼稚的小兔子夜灯散发出的光,此刻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扎在他心上,带来一阵陌生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酸胀感。 时间仿佛凝固了。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自己有些紊乱的心跳声在耳边鼓噪。门缝里,迟昼那短促压抑的呼吸声,在寂静中被无限放大,像受伤小兽的呜咽。 江起不知道自己在那里站了多久。直到一阵穿堂风从楼道尽头吹来,带着深夜的凉意,拂过他裸露的手臂,激起一层细小的疙瘩,他才猛地回过神。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极其轻缓地将门再推开一些,侧身闪了进去,然后反手,用最轻最慢的动作,将门在身后合拢,锁舌滑入锁孔的声音几不可闻。 他站在门内的阴影里,目光依旧胶着在那盏夜灯和灯下蜷缩的身影上。宿舍里弥漫着一种奇特的氛围——左侧是他的领地,黑暗、凌乱,带着他惯有的气息;右侧是迟昼的世界,被一小团温暖的、毛茸茸的光晕笼罩着,却充斥着无声的痛苦。 他犹豫着,脚步迟疑地抬起,又落下。那条灰白色的"三八线"就在脚下,在黑暗中几乎看不清轮廓,却像一道无形的屏障,清晰地横亘在两人之间。他的领地意识在叫嚣:那是他的地盘,他的难受,与你无关。 可那双攥紧被单的、用力到发白的手,那额角细密的汗珠,那压抑的呼吸声……像细小的藤蔓,缠绕着他的脚步。 最终,江起极其缓慢地、几乎是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挪动了几步。他没有越过那条线,只是停在了自己领域内,距离那道灰白界线还有一步远的地方。从这里,他能更清晰地看到迟昼的侧脸,看到那紧蹙的眉头和被汗水浸湿的额发。那盏小兔子夜灯的光柔柔地漫过来,照亮了他脚前的一小片地板,也照亮了他脸上复杂的神情——困惑、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还有被眼前景象冲击后的茫然无措。 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或者说,该做些什么。递水?问一句"你还好吗"?这似乎都显得突兀而可笑,尤其是在那条无形的线之后。他像一尊笨拙的石像,僵立在光影交界的边缘,看着那片暖光里无声的煎熬。 就在这时,蜷缩着的迟昼似乎动了一下。不是大的动作,只是身体更紧地蜷缩,喉咙里溢出一丝极其微弱的、几不可闻的抽气声,像是被疼痛突然攥紧。攥着被单的手指关节绷得更紧,指节处的皮肤几乎失去了血色。 这细微的动静像一根针,猛地刺破了江起犹豫的泡沫。 他几乎是未经思考地,猛地转身,动作幅度比刚才大了许多,带起一阵轻微的风。他大步走向自己的床铺,脚步在地板上发出略显沉重的声响,打破了这刻意维持的寂静。他走到自己床边,弯腰,在那堆胡乱堆放的衣服里一阵翻找。窸窸窣窣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很快,他直起身,手里抓着一件东西——是他那件常穿的、洗得有些发旧的深蓝色连帽运动外套。衣服皱巴巴的,带着他惯有的气息。 江起抓着外套,转身,再次大步走向那条"三八线"。这一次,他的脚步没有迟疑,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断。他一步就跨过了地上那道灰白色的划痕——那个象征着界限和规则的印记,瞬间被他踩在了脚下。 他径直走到迟昼床边,高大的身影被那盏小夜灯的光芒投在墙壁上,形成一个巨大的、晃动的影子。他微微俯下身,目光落在迟昼紧蹙的眉眼和被汗浸湿的额发上,停顿了一瞬。然后,他伸出手臂,动作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与他粗犷外表截然相反的轻柔和笨拙。 他展开那件深蓝色的外套,像展开一面小小的旗帜。他没有试图去碰触迟昼,也没有去盖被子。手臂越过蜷缩的身体,越过了那盏散发着暖光的小兔子夜灯,小心翼翼地将外套覆盖了上去,精准地罩住了那盏灯。 厚实的外套布料瞬间隔绝了大部分光线。小兔子夜灯的光被包裹住,只剩下极其微弱的一圈暖黄光晕,从外套下摆的边缘和领口处顽强地透出来,在迟昼苍白的脸颊和紧蹙的眉头上投下更加朦胧、更加柔和的光影。宿舍里顿时暗沉了许多,只剩下这一点点被过滤过的、近乎温柔的微光。 做完这一切,江起像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迅速直起身,后退一步。他的脚跟再次精准地落回了那条灰白色的"三八线"上——他回到了自己的领地。 他站在原地,胸口微微起伏,目光紧紧锁在迟昼脸上,像是在观察这笨拙干预的效果。 外套下,那团被包裹的光源依旧散发着稳定的、被柔化的暖意。光线透过深蓝色的布料,氤氲开一片朦胧的蓝色光晕,笼罩着迟昼的上半身。也许是光线骤然变暗带来的安抚,也许是那一点被包裹后更显温和的暖意起了作用,又或许只是难受的潮汐暂时退去了一点点…… 江起屏息凝神,他看到迟昼紧蹙的眉头,似乎极其轻微地、极其缓慢地松动了一丝。那攥着被单、用力到骨节发白的手指,指节处的紧绷感,好像也微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点点。虽然呼吸依旧短促而艰难,但频率似乎……稍稍平缓了那么一丝丝。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变化,细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在江起专注的目光下,却如同黑暗中的萤火,清晰可辨。 江起站在那条线上,没有再动。他像一尊沉默的哨兵,守在自己领地的边缘,目光穿过昏暗的光线,落在对面那片被深蓝色微光笼罩的区域。宿舍里重新陷入寂静,只剩下迟昼依旧压抑却似乎平缓了一丁点的呼吸声,以及他自己胸腔里,那一下下,渐渐变得沉稳而清晰的心跳。 那盏被包裹的夜灯,在深蓝色的外套下,执着地散发着被驯服的暖光,像一颗在深海里安静呼吸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