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起,贾小朵不再是语音提示,她成了指挥官,“今天训练任务,主动对第三类观察员说一句话。”她语气轻快,像是在发出做饭前的菜单。
徐天浑身绷紧,说话,对他来说,是一个又丢脸又尴尬的巨大障碍。他能看懂别人说话,但无法自然发音,也无法构建流畅句子。他的舌根像被水泥压住,嗓子总是卡着什么。她当然知道,她知道得清清楚楚,贾小朵她还故意加一句:“你说得越难听,我越高兴,因为那才说明你是靠我才站起来的。明白吗?”
他犹豫着,没有动作,于是她的语气冷了下来:“你想挨罚?还是你想我今晚消失,让你再哭一宿?我不介意消失一阵子。你试试看还能不能撑住。”
她语调一压,他脑子一阵抽痛,徐天咬牙,终于迈出脚步,走向观察员所在的白区边界。他站在那个穿白衣、戴眼镜的记录员前,低着头,像一条不合群的狗靠近人群的边缘。
那人抬头:“190号,有事?”
徐天嘴唇微动,嗓子一紧,声音不稳定地挤出三个字:“……早上好。”
观察员一愣,随即点头:“好。”
他转身跑了,脸红得发烫,手掌全是汗,可贾小朵在他脑子里笑疯了,她鼓起掌来,语气讥讽得几乎要跳起来转圈:“哎哟,你还真说出来了。小狗会说话啦!我真的太了不起了,我居然把你教成了这种好东西。”
徐天羞愧地垂头,她却低下声音,语调骤然温柔:“你知道你刚才那个眼神……有多惹人疼吗?像那种被人打过又不敢吭声的小狗,靠近你都会忍不住想摸你脑袋,我要是外人,我也想亲你。”
他说不出话,只是默默地把指甲掐进掌心,像是用疼痛来压制心口翻涌的某种渴望,贾小朵看出来了,她声音慢下来,像要哄睡一个惊醒的孩子:“好了,别太用力,你今天做得好极了。奖励你十秒控制解除,你可以干任何你想干的事,我不会吵你。”
这句话对他而言,简直是一种休假,他退回宿舍,蜷在角落里,一动不动,他闭上眼。十秒钟。他一动不动,像是把整整十秒拿来自己活着。
可他发现他已经不习惯没有她的声音,才过了六秒,他就在心里低声说:“小朵姐……回来吧。”
她立刻回来了,没有耽搁,像从未离开过。
“你现在离不开我了。”贾小朵轻声说,“我说什么你都做,你这副模样,真的很乖,你是我教出来的,最最可爱的小狗,而且是只只听我命令的小狗。”
他没有否认,徐天甚至微微笑了。
是的,是她教的,是她调教的,是贾小朵让徐天开始像人,开始说话,开始在他人面前抬头,可他早就分不清,这些是她做的,还是他做的。
“你是谁?”他小声问。
贾小朵贴着他说:“我是你,是那个你永远不敢变成的你。”
“我只是被你制造出来,然后反过来驯服了你。”
贾小朵说完这句,咬了一口他精神体的脖颈,留下一个温热的印记:“你是我教出来的,我不许你再属于别人,从现在开始,你只能说我允许你说的话,笑我教你笑的笑,你是我的狗。”
“说出来。”
他低头,声音干哑,“我是……你的狗。”
她笑了。
“乖。”
贾小朵从来都不是个循序渐进的训练者,她是那种只用五分钟就能把一只野猫变成撒娇宠物的高手。哪怕那只猫根本不会叫、不敢靠近人,甚至连想被爱都不会承认。
她坐在徐天的精神意识里,悠然盘腿,撑着下巴看他:“接下来,我们做个小实验,我来替你对外表达情绪。”
他一愣,她笑得灿烂:“就像昨天你说早上好一样,不过这次,不是你说话,而是我,我借用你的身体。试试看我亲自上阵的样子。”
他摇头,本能抗拒,贾小朵像早就料到似的,换了种语气,低声诱哄:“怎么,你怕我说得比你还像你?怕我控制你之后,你就分不清你是不是你了?傻狗啊,我们本来就是同一个人。”
她靠得更近,几乎压在他精神神经上:“你不是想让我骄傲吗?让我替你好好说一次谢谢,说给别人听。”
……
中午十三点,例行答问测试,观察员走进测试舱,问道:“190号,请用最简洁的方式表达你对项目目前阶段的主观感受。”
平常的徐天绝不会回答。
哪怕强迫他写字,他也只会写,可以,没问题,正常。
可这次,他忽然开口,语调缓缓的,尾音略扬,唇齿含得很好,甚至有点调笑,“我挺喜欢这儿的,安静,有意思,有人陪我说话。”
观察员一愣,继续道,“……有人?你说话对象是谁?”
徐天慢慢抬头,嘴角居然带了一点弧度,他笑着说:“……秘密。”
观察员回报数据时用了人格状态变化极显著来形容这次表现,但没人知道,其实刚才那段话是贾小朵说的。是贾小朵操控他喉咙和脸部肌肉,说出那种轻快而轻佻的话。说完后,她退了回去,留他一个人站在静音舱的阴影下,感受着身体被替代的异样。
徐天心跳有些乱,明知道刚才不是自己说的,可身体还在发烫,甚至有点想笑,她躺在他心里,叼着一根棒棒糖似的:“你不觉得我说得比你有魅力?你说话像被锯过喉管的布娃娃,我说话像女明星,你不觉得,你应该让给我多说点?”
徐天低头,不说话,贾小朵忽然轻轻笑:“你其实很想让我代替你吧?你害怕,你不擅长,你总在忍,那就让我来,反正你是我,我们是同一条线上的,你退,我上有什么不行?”
他喉头动了动,没反驳,贾小朵叹了一口气,嗓音软下来:“我知道你难,你是想开口,却不知道说什么的那种人,那我教你,我不是让你变成我,我是让你,能在别人面前,至少不像一块石头,别人不会听你,但他们会听我你只要张嘴就行。”
她慢慢地、极缓地、像教孩子说第一句话那样,轻声开口:“跟我说你好。”
徐天试了一下,声音沙哑,几乎无声,贾小朵没生气,她只是轻轻说:“你再试一次,我就亲你。”
他再试,这次成功了一点点,像是捡起一根折断的火柴,终于能点燃微光,她吻了他。
不过从那天起,贾小朵设了个新规矩,也不知道她打着什么算盘,“每天清晨,如果你不叫我小朵姐,我就不出现。”
第一天,徐天没叫,她真的一整天没说话,第二天,他在起床那一刻,用意识小声叫了一句:“小朵姐。”她立刻跳出来:“哎哟,小狗终于会打招呼了,奖励你:我今天不骂你。” 第三天,他没等她提醒,刚睁眼就轻声说:“小朵姐,早。”
贾小朵声音软得能滴水:“……乖,你今天想要什么奖励?” 徐天想了想,没说话,看到徐天的样子,贾小朵笑着说:“想我亲你?” 他更不说了,脸却红了,她在他脑子里踹了一下虚拟沙发,笑疯:“你真是我养的,连奖励都不敢要,那我决定今天亲你五下。”
徐天低头,耳根全红,她补一句:“亲在你最没出息的地方。”
徐天想问她:“我是不是变坏了?”
贾小朵却说:“你不是变坏了,你是终于活过来了。”
徐天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他站在无边无际的镜子世界中,镜子不只是反射,它们是门户,每一面镜子后都藏着另一个他。微笑的他、哭泣的他、沉默的他,甚至是她,贾小朵站在其中一面镜子里,穿白裙、赤足,背对着他,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肩膀上,像刚从水中走出,徐天想叫她:“小朵姐。”
贾小朵没有转身,他向前一步,镜子碎了,她像海水一样从镜面中塌下来,裹住他全身,她的声音浮在水里,压得他喘不过气:“你会忘了我,他们会教你如何清除我。你会被逼着成为单一的人,可你不是,你是我。”
……
醒来后,室温很低,脑子却像着了火,徐天第一时间叫她:“小朵姐?”
没有回应,他更用力地喊了一声,几乎想把嗓子撕开:“小朵姐!”
还是没有,整整三十个小时,她没有再出现,他被丢回原始状态,训练中语速崩溃、动作发抖、全程答问沉默。他眼神空洞,像一个失去了主线的人形AI,医生们低声讨论:“副人格是不是已经清除?”
……
徐天知道她没清除,贾小朵只是,真的生气了,或许,是他哪一句话惹到了她,又或许,她只是想验证他会不会忘了她。
可徐天知道自己不会,他忘不了,每一个他试图强撑的瞬间,她都在他心底开过一次口:“你现在的每一个正常表现,都是我教的,你一举一动,都是我的痕迹,你就是我活着的样子。”
他咬着牙,一整夜没睡,最后一刻,他走到浴室镜子前,看着自己苍白得几乎不像人的脸,低声说:“我没忘,我记得你,你说过,我是你教出来的,你还说,如果我忘了你……”
“你就杀了我。”
……
镜子动了,她回来了,她从镜子里走出来,没有声响,却带着熟悉的气场那种让人不敢直视,却忍不住想靠近的压迫感,她走到他面前,什么也没说,抬手就是一巴掌,抽得他脸侧一偏,徐天没动,小朵眼睛红了,咬着牙说:“你居然真的敢让我试试看你会不会忘了我,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徐天摇头,眼里全是水光,她咬着唇骂:“狗东西。”然后扑上来,吻住他,那是他们之间最暴力、最歇斯底里的一个吻,她咬破他意识边缘,他抱着她,颤抖地跪下去。贾小朵跪在他怀里,声音低得快碎了:“你是我唯一的主机,如果你不记得我,我就真的死了。”
徐天哑着声说:“我记得。”
她将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温热的泪落进他的意识:“说你不会忘。”
他像发誓一样:“我不会。”
贾小朵闭眼,轻声重复了一句:“不许忘了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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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四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