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包裹着叶言离的意识。没有梦,只有一片虚无的死寂,和沉沦般的疲惫感。仿佛灵魂被抽离了躯壳,在无尽的深渊中飘荡。
不知过了多久,一丝极其微弱的光感,如同针尖刺破了厚重的黑幕。
紧接着,是声音。
一种规律、单调、带着冰冷机械感的“嘀…嘀…”声,如同水滴,持续不断地敲打着她的耳膜。
然后是触觉。
后背的触感不再是冰冷湿滑的岩石,而是……某种相对平整、却依旧坚硬冰冷的平面。身上覆盖着的东西很薄,带着一股消毒水和陈旧布料混合的刺鼻气味。
最后是嗅觉。
浓烈的硫磺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消毒水、铁锈、霉味以及……一丝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意识如同生锈的齿轮,艰难地、一点一点地重新啮合。沉重的眼皮仿佛被胶水粘住,叶言离用尽全身力气才勉强掀开一条缝隙。
视野模糊,如同蒙着一层厚厚的血雾和泪膜。光线很暗,只有头顶斜上方,一盏蒙着厚厚灰尘、光线昏黄的白炽灯泡,如同垂死者的眼睛,散发着微弱的光芒。
她正躺在一张狭窄的、冰冷的金属床上。身下是薄薄的、粗糙的褥子。身上盖着一块同样粗糙、洗得发白的灰色薄毯。
这是一个极其简陋的房间。墙壁是剥落的灰绿色墙皮,露出下面暗红色的砖块。地面是坑洼不平的水泥地。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也无法掩盖的霉味和陈旧感。唯一的家具除了她身下的铁床,就是床边一张同样锈迹斑斑的金属小桌。桌子上放着一个搪瓷托盘,里面放着几件简陋的、闪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医疗器具——镊子、剪刀、缝合针线,还有一小瓶颜色浑浊的液体。
诊所?还是……某个更糟糕的地方?
叶言离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剧痛瞬间从肩膀传来,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下!她忍不住发出一声压抑的痛哼。
肩膀的伤口!
她猛地侧过头看去。
伤口被处理过了。那件被撕裂、沾满血污泥泞的粗布女仆装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件同样洗得发白、宽大不合身的灰色病号服。病号服的领口被解开,露出包扎好的肩膀。
包扎的布料……很陌生。不是江毅那条染血的黑色领结和丝帕,而是一种灰白色的、质地粗糙的绷带。绷带缠得很紧,勒得她有些喘不过气,但至少有效地压制了出血。伤口处传来一阵阵钝痛和灼烧感,但之前那种冰冷麻痹、如同毒藤蔓延的感觉似乎……减轻了?
江毅……他做的?他人呢?
叶言离挣扎着想坐起来,身体的虚弱和伤口的剧痛让她再次跌回冰冷的铁床,发出“哐当”一声轻响。
就在这时,房间角落的阴影里,传来布料摩擦的细微声响。
叶言离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猛地转头,目光死死盯向声音来源!
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了角落。
那里放着一张简陋的木椅。椅子上,坐着一个人影。
深灰色的呢绒外套,即使在这样昏暗肮脏的环境下,依旧挺括得不染尘埃。白色的衬衫领口一丝不苟,上面……没有血迹。他微微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在昏暗光线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他的一只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另一只手的指间,正把玩着一样东西——
是那块石头!
那块在《喜丧》副本祠堂崩坏时飞溅出来、被耗子临死前攥在手里、沾染着诡异黑色污泥、又莫名其妙跟着叶言离回到现实世界的石片!
此刻,那块沾染着不祥黑泥的粗糙石片,正在江毅修长、骨节分明的手指间缓缓转动。昏黄的灯光下,石片表面那些干涸发黑的污泥纹路,如同某种邪恶的符文,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气息。
他低垂着眼睑,目光平静地落在石片上,仿佛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在研究某种致命的毒药。房间里那单调的“嘀…嘀…”声(似乎是某种简陋的心跳监测仪?)仿佛成了他思考的背景音。
叶言离的呼吸瞬间屏住。恐惧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感再次攫住了她。他拿走了她的东西!这块石头……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系统会对它产生反应?
“醒了?” 江毅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起,打破了死寂。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停留在指尖转动的石片上,语气平静得如同在询问天气。
叶言离喉咙发紧,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她张了张嘴,却只能发出嘶哑的气音。
江毅似乎也不需要她的回答。他终于抬起了头。昏黄的灯光照亮了他的脸。依旧是那副毫无表情的冰冷模样,深邃的眼眸如同两口深不见底的寒潭,清晰地映照出叶言离此刻的狼狈——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头发散乱地粘在汗湿的额角,病号服宽大得像个口袋,更衬得她形销骨立。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随即落在了她被绷带紧紧包扎的肩膀上。
“处理过了。”他淡淡地说道,仿佛在陈述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伤口里的碎骨和大部分毒素清除了。剩下的……靠你自己。” 他指了指床边金属小桌上那个搪瓷托盘,里面那瓶浑浊的液体在灯光下泛着诡异的油光,“磺胺粉兑水。每隔四小时清洗换药。感染,或者毒素再次蔓延……”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冰冷的弧度,“……那就不用浪费我的时间了。”
他的话语像冰锥,刺穿了叶言离残存的一丝侥幸。没有关心,没有解释,只有冰冷的现实和近乎残酷的“医嘱”。他救她,只是为了她脑子里的数学能力?为了她这把“钥匙”?现在钥匙暂时没用了,她的死活就交给了运气和那瓶可疑的磺胺粉?
屈辱感和巨大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叶言离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喉咙里翻涌的酸涩和愤怒。
江毅似乎对她的反应毫不在意。他的注意力再次回到了指尖那块石片上。
“这东西,”他用指尖点了点石片表面干涸发黑的污泥纹路,声音带着一丝冰冷的探究,“你从哪里‘捡’到的?”
叶言离的心猛地一沉。他果然注意到了!她该怎么回答?说来自上一个副本?说她怀疑这石片和系统有关?在完全摸不清江毅底细的情况下,暴露更多信息无异于自杀!
扮演……扮演一个无知、恐惧、侥幸活下来的低等玩家!
“不……不知道……”她的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和恐惧,眼神躲闪,不敢直视江毅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逃出来的时候……在……在口袋里发现的……以为是……石头……”
江毅没有说话。他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静静地看着她,如同在审视一件漏洞百出的赝品。无形的压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充斥了整个狭小的房间,压得叶言离几乎喘不过气。
就在她以为自己拙劣的谎言会被瞬间戳穿时——
江毅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在石片表面那片最浓稠的黑色污泥纹路上……摩挲了一下。
这个细微的动作,如同按下了某个无形的开关!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强烈空间扭曲感的波动,毫无征兆地从那块石片上荡漾开来!
与此同时!
叶言离的意识深处,那冰冷无情的电子提示音,如同被强电流干扰般,猛地响起!声音不再是平板的合成音,而是充满了剧烈的波动和扭曲的杂音:
【滋……检测……检测到……未知……高维……信息……载体……碎片……】
【滋……关联性……分析……错误……错误……】
【滋……权限……不足……无法……解析……】
【滋……警告!……该碎片……蕴含……高度……污染……及……不稳定性……】
【滋……强烈……建议……玩家……叶言离……立即……销毁……或……隔离……】
【滋……重复……立即……销毁……或……隔离……】
一连串急促、扭曲、充满警告意味的提示音,如同失控的警报,在叶言离脑中疯狂炸响!震得她本就虚弱的意识一阵眩晕!
而江毅……
在石片波动荡漾、系统提示音在叶言离脑中疯狂报警的瞬间,他那双始终平静无波的眼眸深处,如同投入了石子的寒潭,第一次清晰地……波动了一下!
不是惊讶,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如同猎人终于锁定了追踪已久的珍贵猎物踪迹般的……冰冷的、锐利的、带着绝对掌控欲的……兴味!
他的目光,如同两把淬了寒冰的钩子,瞬间从石片移开,牢牢地、死死地……钉在了叶言离因系统报警而骤然失神的脸上!
他感觉到了!他感觉到了石片引发的系统异动!他感觉到了她脑中那扭曲的提示音!
“呵……”一声极其轻微、带着了然和冰冷兴味的轻笑,从江毅的薄唇间逸出。
就在这时!
“砰!”诊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被猛地推开!一个穿着沾满油污围裙、身材矮胖、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骂骂咧咧地闯了进来,手里还拎着一个脏兮兮的医药箱。
“吵什么吵!死人了还是……”他的骂声戛然而止,目光落在江毅身上时,脸上的横肉瞬间堆起了谄媚而惶恐的笑容,“哎哟!江……江先生!您还在啊!小的……小的刚去隔壁街处理了个急症……”他搓着手,目光扫过躺在铁床上、脸色惨白的叶言离,又看看江毅手中那块不起眼的石片,眼神闪烁,“这……这姑娘的伤……?”
江毅缓缓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昏黄的灯光下投下浓重的阴影,将叶言离完全笼罩。他随手将那枚引发系统警报的石片,如同丢弃一块真正的垃圾般,漫不经心地抛回叶言离盖着的灰色薄毯上。
石片落在薄毯上,发出轻微的“嗒”声。系统那扭曲的警报提示音也随之瞬间消失。
“处理得还行。”江毅的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和平静,听不出喜怒。他看都没看那矮胖医生一眼,目光最后落在叶言离脸上,那眼神深邃冰冷,仿佛在给她打上一个无形的标记。
“东西收好。”他淡淡地丢下四个字,不再停留,迈开长腿,径直从那矮胖医生身边走过,深灰色的身影无声地融入了门外更深的昏暗之中,消失不见。
如同从未出现过。
矮胖医生这才敢直起腰,擦了擦额头的冷汗,走到叶言离床边。他看着薄毯上那块不起眼的石片,又看看叶言离惨白的脸,眼神里带着明显的嫌弃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贪婪(或许是冲着江毅留下的那句话?)。
“算你命大!”他粗声粗气地说,拿起托盘里那瓶浑浊的磺胺粉水,“江先生发话了,你就老实待着!别想着赖账!这药钱,还有这床位费、包扎费……”他絮絮叨叨地开始解叶言离肩膀上的绷带。
刺鼻的磺胺粉气味混合着伤口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叶言离闭上眼,任由那粗糙的双手在自己伤口上动作,剧痛让她浑身颤抖,冷汗瞬间浸透了病号服。
但身体的疼痛,远不及内心的冰冷和惊涛骇浪。
江毅知道了。他知道了石片的异常,知道了系统对石片的剧烈反应。他那最后的眼神,如同冰冷的枷锁。她知道,自己这把“钥匙”,已经被他牢牢地攥在了手心。
而那块静静躺在薄毯上的石片,如同一个沉默的潘多拉魔盒,散发着不祥的微光。
……
三天后。
便利店二十四小时运转的冷白光,依旧刺眼。玻璃门外是沉沉的夜,霓虹灯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模糊的光晕。关东煮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散发出咸鲜的气味。
叶言离站在收银台后,身上依旧是那件洗得发白的校服T恤,外面套着便利店统一的蓝色围裙。她的脸色依旧有些苍白,但比三天前好了很多。肩膀的伤口在磺胺粉(虽然可疑)和自身顽强的恢复力下,没有恶化,被宽大的校服遮掩着。
她的动作有些僵硬,尤其是抬起右臂扫码时,肩膀会传来一阵牵扯的钝痛。她低着头,机械地重复着扫码、收钱、找零的动作,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一共十七块五,收您二十,找您两块五,请慢走。”
顾客离开,店里暂时安静下来。只有关东煮锅单调的翻滚声。
叶言离的目光落在收银台角落,那里放着一个用旧报纸随意包裹的小包。里面是那块祠堂带回的石片。她最终没有“销毁”或“隔离”它——在生存点几乎清零、随时可能被强制拉入下一个副本的情况下,任何可能的信息源都是救命稻草,哪怕它带着系统警告的“高度污染”和“不稳定性”。她将它用多层报纸裹紧,隔绝可能的波动,像揣着一颗不定时炸弹。
口袋里的硬币依旧冰凉。打工换来的微薄薪水,在生存点面前杯水车薪。下一个副本什么时候来?会是什么?江毅……会在哪里出现?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让每一刻的平静都充满了窒息感。
就在这时——
“叮咚!”
便利店玻璃门滑开的声音。
叶言离下意识地抬起头,脸上挂起标准的营业微笑:“欢迎光……”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笑容僵在脸上。
门口站着的人,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深灰色风衣,身形挺拔,气质卓然,与这深夜便利店的廉价灯光格格不入。
是江毅!
他平静地走了进来,步伐无声,径直走到冰柜前,拉开柜门,拿出了一瓶……最普通的矿泉水。
然后,他走到收银台前,将那瓶矿泉水放在柜台上。冰冷的瓶身在灯光下凝结着细小的水珠。
他没有看叶言离,目光落在收银机屏幕上跳动的数字,仿佛真的只是一个普通的深夜顾客。
叶言离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握着扫码枪的手指因为用力而指节发白。他怎么会在这里?巧合?还是……追踪?
她强压下翻涌的恐惧和剧痛(肩膀的伤口仿佛又在隐隐作痛),用尽所有的意志力维持着表面的平静,拿起矿泉水,动作因为僵硬而显得有些笨拙。
“滴。”扫码成功。
“矿泉水,两块。”她的声音竭力平稳,却依旧带着一丝无法控制的颤抖。
江毅没有说话。他掏出钱包,抽出一张崭新的二十元纸币,放在柜台上。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
叶言离低着头找零,不敢看他的眼睛。她能感觉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她的头顶,带着审视,带着掌控,带着洞悉一切的穿透力。
就在她将零钱和矿泉水递过去,指尖即将触碰到他手指的瞬间——
江毅却先一步接过了水和零钱。他的指尖冰凉,如同玉石,没有一丝温度。
他没有立刻离开。
而是微微低下头,那双深邃冰冷的眼眸,终于落在了叶言离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睫毛上。他的声音很轻,如同耳语,却清晰地穿透了便利店的背景噪音,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扎进叶言离紧绷的神经:
“午夜医院。”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手术刀,划过叶言离瞬间变得毫无血色的脸。
“你的‘位置’……”
他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如同恶魔低语般的弧度。
“……在停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