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谢羡鱼眉眼间的神采飞扬,沈生有片刻失神。
谢羡鱼好像一直都是这个样子。
无论遭受多少苦难,亮莹莹的眼眸里总是含着光彩,虽然细碎,但那点光足以把眼尾的疲倦衬的暗淡。
沈生第一次见到谢羡鱼时,她身上遍布各种大大小小的伤口,脸上有着尚未洗清的血污。
那时的谢羡鱼视线受损,眼前蒙着一卷红纱,目光所及之处看不到任何东西。
只能依靠耳力判断周围环境里的响动声。
谢羡鱼耳力极佳,哪怕看不见,但无论沈生往哪个方向走,她都能迅速辨别位置,快速跟上他的步伐。
十几岁的沈生很少跟人说话,对于被扔到眼前需要救治的小女孩,他大多都是沉默。
若是别人见到那样的沈生,只会巴不得离远一点。
谢羡鱼却不一样。
她像是林间栖息的雀鸟,明明浑身伤痕,仍然不喊一丝疼,不露一丝怯。
沈生不说话,只散发冷气,她也不害怕。
总是围着人叽叽喳喳个不停。
一开始的沈生并不适应,以往除了族里的人,很少有人会主动靠近他,跟他讲话。
大多时候都是谢羡鱼在说,而沈生去听。
离开生情巫前,父亲曾叮嘱过他,说世间女子,瞧着明媚,实则都是带毒的。
生情巫有一个众所周知的规定。男子及冠之前,除去对长辈和晚辈的问候。不允许跟女子说话,违者会有重罚。
沈生跟谢羡鱼相处一段时间以后,有天一边捣鼓草药,一边坐在台阶上思考。
他到底要不要回谢羡鱼的话?
谢羡鱼虽然年岁跟他相差不大,但她喊自己小师叔,应该也算得上晚辈吧?
如若是晚辈的话,那他是不是可以跟她说几句话?
沈生整理清楚思绪以后,便觉得可以跟谢羡鱼说话。
逐渐地,不再是谢羡鱼一个人自言自语,他开始回答谢羡鱼的一些问题,倾听谢羡鱼的奇思妙想,照着谢羡鱼的步伐一点点往人间靠近。
沈生并不理解父亲对于女子的警惕,也不明白生情巫为什么要远离人间,坐落于雪山之上。
山下烟火,明明很温暖,很令人向往。
那时的谢羡鱼天不怕地不怕,带着沈生穿梭于各个街道巷尾,有时候二人会戴上□□混进各大宗派,听他们的八卦趣事。
后来谢羡鱼创建无教,父亲离开生情巫来找沈生。
从那时起,他跟谢羡鱼的一切都开始往交错的方向行使。
谢羡鱼成了人人喊打的魔头,无教成了邪教,她不能再常常跟在他身后喊他小师叔,他也不能再光明正大跟她说话。
宗门的对立,长辈的告诫,促使他们越走越远。
及冠那年,沈生被带回了生情巫。
他手腕下浅淡的情丝疯长,父亲大怒,将他囚禁了一个月。
直到某天,那个被赶出生情巫的姑姑出现,来到沈生面前,他才得以被带出祠堂,见到多日不见的烈日。
父亲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眼神充满失望:“果然,在你及冠之前,我不该让你离开生情巫的。同样的错误,我居然犯了两次。”
当时那位传说中逆经叛道的姑姑双臂环胸,懒懒地听着他兄长的懊悔,听到末尾,甚至有点昏昏欲睡。
身为生情巫祭主沈竹南的妹妹,沈纯面容年轻,白发却挤满了头。
沈纯站在门口,听完沈竹南的发言,直接摘下了面具:“你好啊,小侄子。我叫沈纯,是你姑姑。你怎么年纪轻轻就被小姑娘勾去了心神?这般任情丝疯长,将我大哥的脸面放在了何处?”
沈竹南脸色黑的很:“做你该做的事,其余的话不用多说。”
沈纯重新戴上面具:“大哥也是,前面养了个祸害,怎么后面养孩子,还敢这么粗心大意?”
直到那个时候沈生才知道,沈纯之所以被逐出生情巫,是因为在及笄那年生了情丝,背着家门跟人私奔。
生情巫三字,从来不是形容有情之所,而是一种阻碍情丝生长的蛊虫。
见沈生出神,谢羡鱼忍不住问:“小师叔,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在想什么?”
沈生偏过头望谢羡鱼:“没什么。”
又是一句没什么,谢羡鱼真想钻进她家小师叔的心脏看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顾观之的耐心也是极好,见他们二人在这窃窃私语,竟然没上前打断,而是收起怒火,就在一边等待。
见他们二人不再开口,顾观之才说:“若是说完了情话,那我们可以谈一下正事了。”
谢羡鱼扭过脸去:“还没说完,你再等等。”
顾观之:“……”
他的耐心耗尽了,神色终于黑了几分:“二位整日黏在一起,不至于说几句情话的时间都挤不出来吧?”
谢羡鱼话讲的天经地义:“你也不想想,就我们家少官这张脸,即使是一刻不休地说情话,那也得三生三世才能吐露些许,区区几天算什么。”
“几天?”顾观之说:“你们孩子都这么大了,怎么就才几天了?”
谢羡鱼装作一副无奈的样子:“我家少官来自生情巫……对了,生情巫你知道吗?那地方规矩严的跟个和尚庙差不多,别说你侬我侬了,我们连孩子都是偷偷生的。我们夫妻二人更是最近才得以见到一面,哪里有时间说情话。”
谢羡鱼在一边胡扯,沈生就安安静静站在一边听。
大概是这几天听惯了这些不着调的言语,少官大人已经能做到不皱眉了。
燕就说沈生娶的妻子是一位不知天高地厚的野丫头果然没错。
跟她讲话,顾观之只觉心累,便转去问沈生:“不知少官家里,是谁说了算?”
“这还用说?”谢羡鱼不停晃荡爪子:“孩子都是我生的,自然是我说了算。”
沈生低下头,轻轻按了一下眉心。
果然还是不太习惯。
顾观之只是微微一笑,没有搭理她的打算。
沈生脸色虽然冻人,但还是开口了:“听她的。”
要不是不合时宜,谢羡鱼能立马笑出声来。
自从小师叔长大以后,她就再没在对方脸上看到如此郁闷的神情了。
谢羡鱼是真没想到,原来假扮夫妻,居然这么好玩。
听见沈生的肯定回答,顾观之表情有一秒差点崩坏,但他很快就整理好了:“既然如此,那我便开门见山地讲我的诉求了。”
谢羡鱼深沉地点头:“讲吧,我听完再决定要不要我家夫君帮你。”
沈生:“……”
顾观之直言:“我想向少官要一个人。”
他左手抬起,指向不远处吃瓜的江不:“那个小丫头天赋不错,我想收下她当我们无教的下任教主培养。”
谢羡鱼切切实实地感到疑惑:“你不是活的好好的吗?怎么这么着急准备后事,给自己找接班人?是身体哪里出现了问题?要是的话,建议你去看看大夫,不要讳疾忌医。”
听到这话,沈生抿了一下唇。
在许多传言里,顾观之只是谢羡鱼的男宠,无论是何话本,都从未讲过谢羡鱼喜欢顾观之。
但谢羡鱼若真把顾观之当替身宠幸多年……相处那么久,完全不动心,好像也不可能。
谢羡鱼说话的表情算得上是真心实意。
可惜顾观之混迹各种名利场多年,一听就知道她是在阴阳怪气。
顾观之皮笑肉不笑道:“我的身体如何,就不劳沈夫人操心了。自有大夫会伺候,保证不会出事。况且,我只是暂时代管无教而已,并不是教主,也就谈不上给自己培养接班人了。”
从始至终,无教之主都只有谢羡鱼一位。
除了她,顾观之不允许其他人冠以这个名头。
至于不远处那个小孩,不过是承载教主魂魄归来的躯体罢了。
利用完之后,该抛弃的还是要抛弃。
听到“沈夫人”三个字时,谢羡鱼心脏一颤,似有电流淌过。
麻麻的。
若不是小师叔还在一边,谢羡鱼真想去洗把脸。
谢羡鱼咳嗽一声,不太自在:“公子没事就行。”
沈生眼皮垂下,眸色淡了许多。
果然还是在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