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知书是沉甸甸的。红底烫金的“南阳市第一高级中学”几个字,在夏日浮尘的光线下有些晃眼。
“赵良安,南阳市第一高级中学。”高朋的声音带着一种仪式感的庄重。
他双手递出,我双手接过。周围的目光像细密的针,扎在皮肤上,是羡慕,也或许是别的什么。
“我们班占了七个一高。你小子,算一个。”高朋的手掌重重落在我肩上,那力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肯定,也带着三年时光的重量。他鬓角新添的霜色有些刺目,指关节因常年握笔或戒尺有些变形。这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严厉,刻板,甚至不近人情,却在我成绩尚在泥泞里挣扎时,就固执地把目光钉在了我身上。那目光,像探照灯,也像绳索。
“这个,”他又拿出一份通知书,递过来,“给陈途。”
“陈途?”我愕然,“他不是在二十一班?”
“胡扯!”高朋眉头拧起,像解不开的旧疙瘩,“当初是让他去二十一班找找状态,临时的!名册一直在九班,他自己不肯回来!犟驴!”
我怔住了,指尖触到通知书冰凉的硬壳。翻开,“南阳艺术高中”五个字,像几根冰冷的钉子,猝不及防地楔进视野。
目光在喧闹的人群里急切地搜寻。教学楼旁那棵沉默的古松,投下一小片浓荫。荫翳里,一个身影正朝这边探头探脑,见我望去,猛地一缩,像受惊的鸟雀,转身欲逃。
我跑过去揪住了他:“你跑什么!通知书不要了?”
陈途身体僵了一下,没回头,声音闷闷地挤出来:“……考砸了。没脸见高朋,也没脸见大伙儿。别让我过去。”
“少废话。”我拽着他胳膊,不容分说地往回拖。
“陈途!你小子!普通班就那么舒坦?”叶原的声音洪亮,带着笑意,一个结实的拥抱箍住了陈途。人群很快围拢过来,七嘴八舌的问候和玩笑像潮水。陈途淹没其中,寒暄着,脸上挤出笑来。
我在人群边缘站着,袖口被轻轻拉住。回头,撞见一双盛着笑意的眼睛,和脸颊上浅浅的涡。
“也在一高?”章子珊问。
“嗯。”
“看来,”她伸出手,“还得做三年同桌了,赵良安同学。”
我学着她的腔调,一本正经:“章子珊同学,请多指教。”
“学人精!”她笑着,拳头不轻不重地砸在我肩上。
“近墨者黑。”我说。
目光短暂交缠,又各自移开,笑意却同时在嘴角漾开,无声无息。
主楼的时钟指针,不紧不慢地切割着最后的时光。黄昏的金黄泼洒下来,将操场染成一片暖橙。人群渐渐散去,喧嚣沉淀,只剩下高朋和几个零星的身影,守着几张未被领走的通知书,像守着最后的站台。
陈途结束了寒暄,走到了我身边:“走吧。”
“真不见一面?”
“算了。”他摇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不见了。徒增感伤。”
我们并肩朝校门处走去,却走得很慢,像是在抵抗时间的流逝,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拉的细长,平铺在空旷的操场上。
忽然,一道白色的身影从门口走出,她的一头短发被晚风吹起几缕,拂过耳际。
她穿着白色的衬衫,身形比记忆中高挑了许多,虽是仍是短发,恍惚中我觉得她似乎是比以前漂亮了很多。
我抬脚猛踹身边陈途的小腿,后者却不理我,身体却像上了发条,步伐骤然加快,近乎小跑起来。
擦肩而过的瞬间,气流仿佛凝固了。我回头,只看见那个身影定定地伫立着,像一尊小小的白色雕像。前方,陈途的身影已仓皇逃向街道深处。
不知多久,我和陈途气喘吁吁的坐在街前的公共座椅上,他把头靠在了椅背上,闭上了眼也不知想着什么。
“我他妈真想不明白,”我喘着粗气,声音干涩,“你脑子里到底装的什么?大粪吗?高朋说了,名册一直在九班!你到底在怕什么?是怕面对她,还是怕面对你自己?”
“你不懂。”他声音沙哑,像砂纸摩擦。
“我他妈当然不懂!”一股无名火窜上来,“你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逼!懦夫!我从来没见过你这样的!”
为什么对九班那样眷恋又死命逃离?为什么连站在她面前,把一切摊开的勇气都没有?那层窗户纸,终究是锈死了。
“你到最后,”陈途的声音幽幽响起,眼睛依然闭着,“不也没对她说什么吗?”
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胸口。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街道上车流如织,人声喧闹,节日般的欢快流淌在空气里。我们瘫坐在长椅上,像两条被潮水遗弃在岸边的鱼,沉默啃噬着黄昏。
“任时光匆匆流去,我只在乎你,心甘情愿沾染你的气息,人生几何,能得到知己,失去生命的力量也不可惜...”路边的杂货店放着这首邓丽君的《我只在乎你》,真是老掉牙的歌啊,苍老的就像时光,像蒙尘的旧信笺,像那本压在箱底的诗集。
眼角的余光里,陈途紧闭的眼睑下,眼泪已止不住落了下来。
他霍然站起,像挣脱了无形的绳索,头也不回地朝着三中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追了上去。风在耳边呼啸,鼓荡着衬衫,也鼓荡着胸腔里翻涌的、难以名状的东西。脚步从未如此沉重,又如此不顾一切,仿佛这样跑下去,就能把时间甩在身后,就能抓住一点什么。
校门在望。陈途的脚步慢了下来,一步一步,走向那扇虚掩的、锈迹斑斑的铁栅栏门。
“嘎吱——”他用力推开了虚掩着的校门。
夕阳的光芒扑面而来,火红的大日正一点点沉入城市的天际线,熟悉的教学楼沐浴在残光中,铁栏杆上浮动着最后一丝暖意,九班的窗户在视线中渐渐模糊,像是时光久远的信笺。
操场空旷得令人心悸。阴影正从四面八方悄然合拢,无声地吞噬着每一寸熟悉的角落。
最后一线微光里,陈途的声音低哑地响起:
“赵三,再陪我走走吧。”
我们沿着熟悉的路径走着,脚下是细碎的沙石声。彼此搜刮着记忆里那些可笑的、尴尬的班级琐事,试图用笑声填补巨大的空洞。
“操,要不是你在厕所露了马脚,老子还不知道你惦记章子珊呢。”
“那是你丫不要脸!要不是你,老子还能多装几天孙子。你个怂包!”
“嘿?骂谁呢?你个胆小鬼有脸说我?”
“傻逼!”
“蠢狗!”
互相叫骂着,声音在空旷的教学楼里回荡,显得格外突兀。不知何时,脚步停在了九班门口。
我摸索着按下开关。惨白的日光灯管闪烁几下,嗡地亮起,照亮了空荡的教室。陈途几步蹿到前排,那个曾属于他的位置,一屁股坐下,椅子腿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锐响。
“呼……总算回来了,”他长长吐了口气,手指抚过桌面斑驳的刻痕,“还是这儿……”话音未落,他的目光停住了,顺着我的视线。
不远处,一个空荡荡的座位抽屉里,静静地躺着一本深蓝色的硬壳笔记本。
陈途起身,走过去,迟疑了一下,将它拿了出来。
我站在他身后,越过他微微耸动的肩膀,清晰地看到了扉页上三个清秀的字迹:
裴心月。
纸页被翻动,发出沙沙的轻响。密密麻麻的字迹流淌出来,上面密密麻麻的写着她的日记,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跃入眼中。
陈途,赵良安,章子珊,刚阳,叶原....
陈途的手指停在最后一页,微微颤抖起来。
我凑近。粗糙的、带着毛边的牛皮纸上,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全是“陈途”二字。正楷,行书,甚至还有歪歪扭扭的篆体。墨迹的深浅,笔画的滞涩与飞扬,无声地泄露着书写时的心绪,开心时,那二字便龙飞凤舞,生气时,便划了过去。
目光艰难地向下移动,书页的末尾孤零零的一行字映入眼帘。
“你未必光芒万丈,却依然温暖有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