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6度58,东经100度13分——
温叙白摩挲着石头上冰凉的纹路:"要去湖心岛吗?"
"现在去?"祁宥挑眉,"天黑得连经幡都看不清了。"
"你怕黑?"
"怕你掉水里。"祁宥说着,却已经转身往系船的栈走去,"到时候还得捞你。"
温叙白跟上去,踩着他留在沙滩上的脚印,他看见对方落地翻身上船,又伸手来拉他,他上了船看见远处的湖心岛只剩下糊的轮廓
温叙白举起相机,却发现取景框里只有一片混沌的暗。
"拍不出来的,"祁宥停下桨,任由小船随波漂荡,"些东西只能记在这里。"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
两人最后也没去成湖心岛,天太黑,两人回到青年旅社已经很晚了,收拾一下就睡觉了,温叙白躺在床上的时候手机刚好收到了一个消息——
“晚安,温老师。”
第二天两人来到县小学,就听见操场方向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扎西带着十几个孩子趴在栅栏外,脑袋叠成高低错落的小山
"他们六点就在等。"祁宥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布袋,"幸好我带了糖。”
扭头看见杨佳也在“杨老师早啊,这群小孩最近听话吗?”杨佳佯装生气摆摆手,摆出一脸苦闷的表情“可太不听话了,你可得替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温叙白昨天见过她,她就是和扎西这群小孩玩游戏的老师。
其中一个小孩听见这句话大声反驳“我们才没呢!”温叙白循着声音去看,是一个扎着歪马尾的女孩,她的发绳是用输液管改装的彩色皮筋,很有个性。
杨佳笑着道“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这群小孩分了糖后叽叽喳喳又跑开了,第一节上的是数学课,数学老师的名字叫阿姐,大家都害怕她,所以没人敢迟到,都乖乖巧巧的跑去上课了。
等到人都走完了,温叙白才问道“那个小女孩叫什么?”
“卓玛”祁宥笑道“酷吧?”说完他又伸手指了指后“她家住在学校后山那片草场最高的坡地上,卓玛的哥哥,三年前跟着虫草贩子去了玉树。”
“她头上的输液管是她阿妈的。”
温叙白听到后没有什么太大反应“是高原性肺心病吗?”
祁宥点点头“对,”
像许多长期生活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牧区妇女一样,她的心脏和肺叶被风雪磨出了茧
温叙白前面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直到祁宥说完他才问“她父亲呢?”
祁宥听到后笑意淡了一些“他父亲的左腿留在十几年前的虫草山塌方里,右腿现在是一根包着牦牛皮的不锈钢管。”
“我去修轮椅时发现钢管夹层里藏着张赛马票根。他阿爸当时还不好意思地解释,”祁宥又恢复刚才笑着的表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卓玛阿妈的地方。”
说到最后,祁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你知道那群小孩说什么吗?”
“什么?”
“那群小孩说,卓玛阿妈的咳嗽声是县小学的天然闹钟。”
温叙白听到这话心里仿佛被敲了一下。
没过多久,晨读铃响到第三遍,数学阿姐突然把两人推进室:"今天你们教!"黑板上的羊粪蛋算式还没擦干净,温叙看着下面二十双亮晶晶的眼睛,难得卡壳。
祁宥看他这幅模样笑的快撅过去了,开始一个一个介绍
“这个女孩叫小巴桑”被祁宥介绍的人脸上红扑扑的不敢抬头看
“温老师好”声音小小的。
“你好,巴桑”温叙白温柔的点点头。
祁宥还没开始介绍下一个,旁边的小男孩“咻”一下站了起来“我叫多金,我叫多金!”
“你好多金”温叙白也笑道。
等到一个一个介绍完,孩子们也都不害羞了,拉着温叙白不让他走,还悄咪咪告诉他了好多事
一个小男孩告诉他多金抽屉里是百宝箱,有很多东西,还有数学阿姐的半截口红“他还能用羊粪蛋拼出祁老师的侧脸轮廓呢!”
温叙白听的哭笑不得,看向旁边被说的当事人,当事人脸上也不恼,还乐呵呵补充道“才让校长还评为最有味道的艺术作品了呢”
底下叽叽喳喳的说不完话,说完一个同学又说另一个
“扎西可是祁老师头号迷弟!”
“他还用废旧摩托车零件给祁老师做了个"钢铁侠"面具!!”
“他还能用太阳能板烤羊肉串”
温叙白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了。祁宥也在一旁听,他还时不时添油加醋“引发了小型火灾,才让校长知道都快气死了”
有一个小孩一直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也不眨,是卓玛,等到下课时,温叙白刚出教室门就被卓玛拦下了。
“我叫卓玛”女孩的声音亮亮的,还带着一丝紧张。
“我知道”温叙白笑笑,并没有被拦下的无措
女孩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一条哈达,然后立马跑开了。
温叙白刚想开口,就听见祁宥的笑声从后面传来“温老师太招人喜欢了,”
温叙白没理他,祁宥这才说道“今天要去卓玛家一趟,给他阿爸修轮椅。”
温叙白点点头“嗯”了一声。
两人吃过饭后就开车准备出发,一切完美,直到祁宥的破吉普在爬最后一个陡坡时发出了垂死般的轰鸣。
温叙白扭头看了看对方“其实我还没买保险。”
祁宥笑了"放松点教授,上次翻车还是三年前的事。"
温叙白头一回听他这么叫自己。
等到了坡上车还没停稳,一道黑影就咆哮着扑来,獒犬的利齿在车门上刮出刺耳声响,祁宥却摇下车窗大喊:"铁棒!"下一秒就被舔得满脸口水。
卓玛光着脚从帐篷后钻出来,头发里还粘着草屑:"温老师真的来啦!"她尖叫着原地转了三圈,突然又慌张地往回跑:"等等!阿妈说客人来要穿鞋子!”
温叙白弯腰进门的瞬间,额头撞上了挂着的干羊腿
卓玛全家憋笑的表情让他确信这是必经仪式。
过了一会,温叙白收到了卓玛阿妈递来的木碗,木碗里盛着可疑的深色液体,温叙白正在犹豫,祁宥已经一饮而尽:"好酒!"
还没等温叙白问是不是味觉失灵了,就听见卓玛说道:"是铁棒的洗澡水!"还爆发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声。
祁宥摆了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卓玛向他摆了个鬼脸。
等到真正的青稞酒端上来时,温叙白发现碗底沉着三粒枸杞。
休息了一会,就开始干正事。
祁宥的吉普车后座上有一堆零件"你确定这些能用?"温叙白正色道
祁宥叼着螺丝含糊不清地笑:"放心,我可是用摩托车零件拼过太阳能板的人。"
卓玛阿爸的轮椅歪在帐篷前,像一匹疲惫的老马。左轮毂裂了道缝,轴承里卡着草籽和砂石。
"去年还能凑合,"阿爸拍拍生锈的扶手,"但卓玛长大了。"他没说完的话悬在空气里,卓玛推轮椅时开始咬嘴唇用力了。
温叙白发现,当祁宥在给生锈的螺丝上油时,卓玛总是会偷偷做一些事:每次卓玛阿爸皱眉,她就突然讲笑话。把围巾垫在阿爸腰后。
温叙白坐在一边,卓玛小心翼翼来找他搭话,她看温叙白一直盯着帐篷上的干羊腿,解释道“我家梁上挂着十二只风干羊腿,是对应藏历的十二个月份”
温叙白给了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继续笑着问“烟囱管上为什么刻满了正字?”
卓玛低头不好意思地说“这是计算"快乐日子"的方法,每个正字代表一天有。”
“什么是快乐日子?”温叙白拉着她的小手,卓玛开始一个一个给他举例
“阿妈能喝下整碗酥油茶、阿爸的腿不疼、收到哥哥的信。”
温叙白沉默了。
卓玛继续指着墙上被挂成一条线的小药瓶说道“这是我阿妈的小药瓶,等药瓶里集齐一百种风,阿妈就能跟着迁徙的候鸟去南方过冬。”
“现在里面有几种?”
“有青海湖的、冈底斯山的……”温叙白就这么静静的听着卓玛说的话
两个人已经聊了很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卓玛在说,温叙白总是温温柔柔的听。
卓玛看着温叙白“你闭上眼,我送你一个东西”等到温叙白睁眼的时候,发现他的手腕缠着条花绳,末尾系着颗狼牙。
“十二种颜色对应十二个月,狼牙是铁棒换牙时我捡的,铁棒说牙比镜头盖更能辟邪!"
温叙白看着手上的花绳“我收下了。”
等到祁宥修好轮椅来找他们的时候,两人正躺着地上看星星“温老师,你教我怎么认北斗星吧?”小孩想一出是一出,又找到了别的乐趣
“为什么?”温叙白柔声道
卓玛突然抓住他的食指,将整个星座描摹了一遍:"阿爸说,勺柄指着的方向"她转向东南方"就是哥哥在的玉树。"
温叙白发现高原的星光是有重量的,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理解为什么藏族说"星星是神的青稞。"
等到祁宥来找他们,就看见的是这幅场景,他没思考的也顺势躺在旁边,三人静静的躺着,高原的夜晚像一床蓬松的羊毛被,轻轻盖在三人身上。
"温老师,"卓玛小声说,手指在天上画着圈,"那颗最亮的星星像不像你相机镜头的光?"
温叙白轻轻"嗯"了一声,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祁宥笑道:"明明更像我吉普车的远光灯。"
卓玛立刻转身捂住他的嘴:"小声点,星星会被吓跑的!"
祁宥乐着看她,卓玛却突然扭头不看他了,祁宥哭笑不得,他真不会哄小孩。
“怎么了?”祁宥声音带着笑
卓玛把头钻进他的皮衣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你是不是马上快走了?”
祁宥愣了愣“没有那么快”听到这话卓玛才又抬头,她像只小羊羔一样蜷在两人中间,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没过一会就睡着了,卓玛的阿爸阿妈让他们留下来睡两人也只是摆摆手表示自己要走了。
两人都有些意外“怎么这次走的这么早?”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揪了一把
“害怕走不了”祁宥笑着回道
“卓玛心里一直把你当哥哥”阿爸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一直害怕你忘了她,害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祁宥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卓玛,她正骑在铁棒背上,手里举着根啃了一半的羊骨当指挥棒,指挥几只藏獒幼崽"围攻"他的吉普车轮胎。
阳光在她乱蓬蓬的辫子上跳跃,活像只张牙舞爪的小鹰隼。
“我也一直把她当妹妹。”祁宥蹲下与阿爸平视,笑着用藏语说“对卓玛和您的思念会像天空一样辽阔”
温叙白已经在车上等了一会了,祁宥回来的时候他正在翻看今天的照片。
等到祁宥开车走了,他才把相机放下说道:"她偷偷往我相机包里塞了一把晒干的格桑花。
夜风温柔,带着露水的凉意从车窗缝隙钻进来。祁宥伸手调高了暖气,金属表带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北斗很亮。"祁宥望着窗外。
温叙白瞥了眼后视镜:"嗯,勺柄朝东。"他顿了顿,"明天是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