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23°》 第1章 肇事人 ——坐标北纬36度,东经100度—— 青海湖的黄昏像一罐打翻的橘子汽水。岸边的经幡被风刮起,温叙白蹲在岸边调试三脚架,忽然听见身后传来轮胎碾过碎石的声响。 他没有扭头去看。 "温老师,你镜头盖掉了。” 一块小石子精准击中他的脚边,温叙白不得不转头,扭头后却有些后悔。 他看到了一辆改装过的越野车,正歪斜地停在公路护栏旁,车门上溅满泥点。 驾驶座的人探出半个身子,指间转着副墨镜,腕骨处露出一截褪色的绳编手链,露出了一个人畜无害的笑。 "谢谢,”温叙白看见来人淡淡看了他几秒,但还是好脾气的捡起根本没掉的镜头盖,"不过我的设备应该没事。" 那人咧嘴一笑:"现在是真的要掉了。"他突然猛按喇叭,惊起一群斑头雁。 温叙白手一抖,ND滤镜扑通落进湖里。 温叙白“……” 肇事者跳下车,马丁靴踩碎薄冰,向他递来名片。 “你好啊温老师,又见面了。” 名片沾着机油,背面用铅笔歪歪扭扭画着朵格桑花。花瓣间藏着一行小字:专治不开心,卡片底还带着一行手机号码,旁边写着随时会停机 温叙白“……” 温叙白是来拍斑头雁的,为了完成《中国候鸟迁徙图谱》他已经在青海湖畔守了十七天。 每天凌晨四点起床,穿着防水裤蹲在芦苇荡里,等待那群在印度越冬的斑头雁飞越喜马拉雅山脉,回到青海湖产卵。 他的笔记本上密密麻麻记录着观测数据: 「4月28日,北风3级,首批12只抵达,右数第三只跛足」 「5月3日,暴雨,集群推迟」 「5月7日,发现编号A37的雌雁」 他的相机包里装着动物保护局颁发的特许拍摄证,夹层里还放着半块没吃完的压缩饼干。 望远镜的目镜盖上贴着便签:记住调低饱和度——斑头雁颈部的墨绿色羽毛在强光下容易过曝。 肇事人出现的时候,温叙白其实刚发现一个绝佳的拍摄点。 湖北岸的浅滩有块凸起的礁石,每天傍晚都有雁群在那里梳羽。他正计算着逆光角度,就被突如其来的喇叭声惊飞了整整一队摆好造型的斑头雁。 早知道就多学点骂人的话了,他默默想。 温叙白看着湖面荡漾的涟漪:"你知道那片滤镜多少钱吗?" 那人笑着道“知道啊,拿我后车座的花来赔。” 温叙白看了他几秒,没有说话。 但还是朝着车的方向看了看,那人后车座被堆满了花。干燥的格桑花挤在塑料桶里,紫色的马先蒿、金黄的垂头菊、淡蓝的绿绒蒿……全都乱七八糟地挤在一起,像是刚经历了一场仓促的逃亡。 “那你知道斑头雁的飞行速度是多少吗?”温叙白又扭头看他 “不知道啊,”祁宥把糖塞进自己嘴里“但我现在知道你特别想把我踹进湖里。” 两人三个月前在咖啡店见过 温叙白当时正在做一个采访的专题报告,采访对象写明了手语交流优先他之前自学过手语,也采访过听障人士,这对他不是什么难事。 当他走进咖啡店,看见一个自来卷的少年正在看《手语大全》,他心下了然,对方果然是听障人士 他轻轻敲了敲桌面。 对方抬头,就这么呆呆看着他。温叙白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又摆了摆手,然后郑重其事地打出手语:【你好,我是《自然地理》的摄影师温叙白】 祁宥眼睛一亮,来采访的大多都是摄影师,或者做专题报告的,这行业很少有听障人士,因为需要交流的方面太多。 他已经很久没有手语对话了,他之前当过义工去照顾福利院的小孩,学了一点这方面的知识,但太久没使用,已经忘了一半,所以刚才正在临时抱佛脚。 他立刻放下,兴奋地比划:[你好,我叫祁宥!你会手语!] 温叙白点点头。 于是两人就开始了一场鸡同鸭讲的"无障碍沟通"。双方一上来都夸奖了对方的手语,然后就开始手舞足蹈的比划起来。 温叙白:听说你在藏羚羊保护方面很有经验 祁宥:你的手语真标准!是在特殊学校学的吗? 温叙白:我想了解迁徙路线的保护措施 祁宥:你拍照时会不会不方便?需要帮忙吗? 两个人聊到一半,咖啡馆的服务生走过来:"两位需要点单吗?" "一杯美式,谢谢。"两人异口同声。 空气突然安静。 温叙白:"......" 祁宥:"......” 三秒后。 祁宥:"你会说话?!" 温叙白:"你听得见?" 服务生带着微笑默默退出。 这真不怪祁宥,他的同事告诉他"这次来的摄影师很安静,你做好准备。” 他以为对方不会说话,还把那本《手语大全》看了三天三夜。 最尴尬的是,他们刚才用手语交流的内容。 对方夸祁宥"作为听障人士还这么热心公益。" 祁宥则表达了"对残障摄影师坚持野外拍摄的敬佩。" 所以他俩刚才是在互相可怜对方而且互相觉得对方很励志吗? 一场乌龙过后,两人顺利完成了采访,事情也就告一段落了,两人当时也算不上不欢而散,但也算不上什么好的见面 温叙白没想到会在这遇见祁宥,也没想到这人像茂密的雨林植物一样上来就这么“热情”。 祁宥已经蹲在湖边捞了十分钟。 他的马丁靴灌满了水,裤腿湿漉漉地贴在腿上,活像只落水的金毛 "我觉得它可能已经游去印度了。"他甩了甩头发上的水珠,转头对岸上的温叙白喊道。 温叙白抱着手臂,眼睛微微眯起:"那是ND滤镜,不是潜水艇。" 祁宥听到这话乐了,突然一个猛子扎进水里,惊得岸边的几只鸬鹚扑棱棱飞走。三秒后,他哗啦一声破水而出,手里高举着—— 一只破拖鞋。 "看!阿迪达斯最新款水陆两用滤镜!"他得意洋洋地挥舞着那只散发着可疑气味的拖鞋。 温叙白叹了口气,他刚才心里还有一丝侥幸,现在已经什么都没有了。他从包里掏出备用滤镜:"算了,我..." 话音未落,祁宥已经蹿到他面前,湿漉漉的手掌在工装裤上蹭了蹭,变魔术似的从口袋里摸出个铁皮盒子:"用这个赔你!" 盒子里躺着一枚做工粗糙的银质转经筒吊坠,表面还沾着可疑的花粉。 "这是..." "开过光的!"祁宥信誓旦旦,"去年在塔尔寺求的,能保佑相机不进灰。"他凑近时,温叙白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湖水、机油和格桑花的古怪气味,"比滤镜值钱多了。" 温叙白正要拒绝,突然瞥见祁宥右手小臂上一道新鲜的划痕,血珠正缓缓渗出来。 "你受伤了。" "啊?"祁宥低头看了看,"哦,可能是刚才捞拖鞋时被水怪咬的。" 温叙白没理他,默默从急救包里拿出碘伏和创可贴。 祁宥盯着那个印着卡通熊猫的创可贴,突然笑出声:"温老师,没想到你还有这种少女心。" "这是保护站发的。"温叙白面无表情地给他消毒,"现在说说,你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拍摄点?" 祁宥疼得龇牙咧嘴,还不忘贫嘴:"缘分啊!我是来..."他突然压低声音,"其实我是来偷鸟蛋的。" 温叙白手一抖,棉签狠狠按在伤口上。 "嗷!开玩笑的!"祁宥跳起来,"我是来送花的!这里小学不是要办自然教育课嘛。"他指着越野车后座那堆惨不忍睹的花,"谁知道GPS把我导到鸟不拉屎的地方..." 远处传来斑头雁的鸣叫声。温叙白抬头,看见那群被惊飞的雁群正在高空盘旋。他迅速架起相机,却听见祁宥在旁边小声嘀咕: "其实我知道斑头雁的飞行速度。" 温叙白挑眉。 "每小时80公里。"祁宥突然正经起来,"顺风时能达到100公里。它们飞越喜马拉雅山脉的高度是9000米,相当于..." "相当于什么?" 祁宥咧嘴一笑:"相当于我把你滤镜弄丢的愧疚高度。" 温叙白无奈笑笑,他前二十九年人生当中可没有遇见过这种热带植物。 对方像一株野生植物,有双琥珀色的眼睛格外明亮,鼻梁高挺。走近时还能看见他衣领上还沾着不知从哪儿蹭来的格桑花粉。 晚上两人在附近找了一家青年旅店睡下了,祁宥在他门口不走,温叙白眉心跳了跳 “温老师,你明天和我一块去见小朋友们吧”祁宥神采奕奕,满脸都是喜悦“他们看你这么好看,肯定会喜欢你的” 温叙白也不避着,就这么直直看着对面的人说道“喜欢祁老师就够了。” 随即关上了房门,他等了一会,门外的人竟也没有敲门,而是乖乖巧巧回了房间 温叙白在睡前总结完资料和信息之后,又给父母报了平安,他手机通讯录只有不到一百人,朋友圈最新一条消息还是他高中同学转发的婚礼邀请函。 他今年二十九岁,身边和他一样的同龄人大部分都已经结了婚,已经生了孩子的人也不少,林明澜林女士已经从年前就开始催他了,但他确实没有这个打算。 他从小到大对这方面就没有那么执着,也没有什么兴趣,还在上学的时候忙学习,工作的时候忙工作,他也不知道那些一到年纪就结婚的人是怎么结婚的。 他看了一眼明天的天气,突然有人加了他的好友,是祁宥,今天白天的时候对方刚刚强买强卖的要求加了他的好友,说什么要赔礼道歉,温叙白本想拒绝,但话到嘴边,也没说出口。 那人的头像是一个卡通人物。 好友申请被温叙白空荡荡的摆在一边,他又看了几眼今天那人给他的经转筒,除了好看,还藏着一张小型储存卡,记录了三年以来斑头雁的迁徙数据。 这条好友申请消息祁宥没等到就睡着了, 早上一醒看见对方已添加你为好友还以为出现幻觉了 好友同意的时间是二十三点五十八 他立马打开对方的朋友圈,发现全是风景照片,简洁明了,连色系都是统一的。 他嘴角微勾,给对方发了一句早安 过了一会之后,又收到了一句早 第2章 县小学 清晨六点半,温叙白推开小旅馆的木窗时,看见祁宥已经蹲在街对面的早点摊前,正带着笑用筷子跟老板比划着什么。 晨雾未散,他发梢还沾着露水,耳垂上的银环在初阳下泛着浅淡的光。 温叙白下楼时,祁宥刚好端着两碗豆浆转身,差点撞个满怀。 "温老师!"他眼睛一亮,像是没想到温叙白真的会来,"这家青稞饼是现烤的,超级……” "我不吃甜。"温叙白打断他。 祁宥眨眨眼,变戏法似的从兜里掏出个小纸包:"那给你备了盐。" “你是魔术师?” “是” 豆浆碗边缘结着薄薄的奶皮。祁宥用筷子尖挑起来, 津津乐道“我还是美食家。” 温叙白最终还是和他去了县城小学,祁宥开心坏了。夸了他三百个来回不打转,直到温叙白看他一眼,他才换了个话题。 祁宥把县小学的每个人都讲了一遍,他讲的时候,温叙白就这么侧着头听,讲到有意思的地方,自己还会忍不住笑 祁宥聊起别人的时候,对方眼里好像总是冒着光。 县小学的操场上飘着彩带扎成的简易横幅,上面歪歪扭扭写着「欢迎祁老师来讲课!」 十几个小学生排排坐,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祁宥手里的标本箱。 旁边的老师也笑盈盈的看着,看见祁宥身边的人时愣了愣,一眼认出了对方是谁,不怪她能认出来,扎西这小孩把对方当偶像,每天都要说一遍。 她是来支教的,这里的小朋友们都很可爱,早些年因为这里发展不好,什么资源都落后,每个月工资不仅发不了,有时候还会倒贴钱,但看见这些小孩脸上的笑,她又会觉得很幸福。 "同学们猜猜看——"祁宥变魔术似的举起一朵压干的绿绒蒿,"这朵花几岁了?" "五岁!" "一百岁!" "和我爷爷一样老!"当这个小孩说完后,大家都在笑。 温叙白靠在篮球架旁,镜头悄悄对准了这一幕。取景框里,祁宥耳垂上的银环在阳光下晃啊晃,发梢还粘着不知道从哪里蹭来的蒲公英绒毛。 "下面请温老师教大家怎么拍照!"祁宥突然把温叙白拽到孩子堆里。 他一抬头看见二十双大眼睛就这么盯着他。 温叙白浑身僵硬,他不会和小孩打交道,之前每次过年的时候,林明澜总是会让他抱亲戚家的小孩,美其名曰让他提前学习学习。 后来的结果是,他当然没学会。 二十双沾满果酱的小手同时举起来: "老师你真的是拍鸟的吗?"一个胖乎乎的小孩,有点害羞,又有点腼腆的问道。 "你能让老鹰摆姿势吗?"一个短头发的小孩说话酷酷的,眼睛里还亮亮的 "祁老师说你是他债主!"有个小女生喊了一句 温叙白僵在原地,眼镜片后的眼睛微微睁大,他还没有想好怎么回答前面一句,就被这群小鸟叽叽喳喳你一句我一句给弄懵了。 "温老师,"一个戴毛线帽的小孩突然举起观察镜,"你和祁老师是好朋友吗?" "不是。”祁宥走过来笑着说道"他是我债主",又往温叙白手里塞了把彩虹糖,"看我欠他多少糖!" 温叙白手里突然被塞了一把糖,看了看对方,忍不住勾了勾嘴角。 下课了,温叙白看着这群小孩叽叽喳喳跑走去玩什么“老鹰捉小鸡”的游戏,那名女老师是老鹰,正陪他们转着圈玩,他往身旁看了看,祁宥就这么笑着看他们,还时不时加油助威。 温叙白走过去问他“那个戴帽子的小孩叫扎西?” 祁宥意料之外,但随即又扭头看着他笑“你怎么知道的?” “刚刚在车上,你聊他聊的最多,你说去年冬天路过这里的冰湖,看见几个小孩围成一圈,中间躺着只受伤的斑头雁,那群小孩用围巾裹着,像抱婴儿,中间有个戴毛线帽的小男孩问你能不能救它,他叫扎西。” 祁宥没有接他的话,而是反问道“原来温老师刚才听我说话了,那怎么也不回应?” 温叙白看他正经没一会就又开始不老实,扭头就打算走,“诶诶诶,我不说了还不行吗,” 他伸出三根手指发誓,然后又凑近对温叙白说道“那小孩可喜欢你了。” 温叙白正正看着他,祁宥也没躲“他最喜欢你的《雁南飞》,连老师都知道,他一天能说八百回。” 祁宥向后移了一点,继续道“扎西有哮喘,不能剧烈运动,但他能认出二十多种鸟的叫声,是不是很厉害?" “很厉害。”温叙白不是没有感情,他不太会表达,听到这他扭头去看那个戴毛线帽的小孩,发现那小孩正在偷偷看他,被他发现后,又用帽子把眼睛偷偷盖上。 “后来呢?”温叙白看见扎西害羞,就扭头没看他了,想着刚才祁宥说的话,继续问了下去 “后来我在县里待了一整个冬天。"祁宥的嗓音里带着笑,"教他们怎么包扎伤口,怎么辨别鸟类的踪迹,还答应等春天带他们去看绿绒蒿开花……” 放学后,孩子们用野花编了二十条手链送给"两位老师"。祁宥当场戴了满手,温叙白的那份则被悄悄塞进了相机包。 徬晚祁宥又去买了一个青稞饼 温叙白抬眸看向对面的人:"很好吃?" 祁宥正往青稞饼上涂蜂蜜,闻言动作一顿,蜂蜜滴在桌上,凝成一小滩金色的光。 "嗯,"他笑了笑,耳垂上的银环在他眼里晃了晃,“超级好吃,你尝尝?"说着就把饼递过来。 温叙白鬼使神差的咬了一口,其实没尝出什么味,但还是评价道“味道不错。” 祁宥脸上的笑意更甚了,两个人也无事可做,走着走着就开始聊天,温叙白想起今天白天的事,问了一个问题“扎西怎么知道《雁南飞》的?” “我给他看的”祁宥也没绕弯子“还不谢谢我,给你找了一个忠实小粉丝!”说着脸上一副邀功的模样 “那你怎么知道的?”温叙白没被他带跑,继续问道 “因为温老师很有名”祁宥突然停了 “我吗?”温叙白也停下脚步看他,不置可否的笑了笑 《雁南飞》是他的摄影作品,拍摄于青海湖冬季迁徙季记录了一群斑头雁迎着暴风雪飞越雪山的瞬间。 曾获国际野生生物摄影年赛奖项,被《国家地理》杂志选为年度最佳生态摄影。 三年前他在青海湖拍摄冰川消融专题时,突遇十年一见的暴风雪。 为躲避风雪藏身岩缝时,意外发现雁群竟在雪幕中坚持迁徙。当时气温零下25℃,他卸掉手套操作相机,右手食指因此冻伤,用体温保护最后一块电池完成拍摄。 画面中11只斑头雁组成希腊字母"∩"队形,与远处雪山轮廓形成闭环,当时在网上还引起了一些不小的争议 最初他被《自然》杂志退稿,评委认为队形是PS合成,直到温叙白公布3小时连续拍摄的RAW格式原片才得以真相大白。 在别人讲睡前故事的时候温岭就开始给他讲地理学,他老爸是个地理迷,又对这方面有研究,房间里摆满了大大小小的书籍,可能是熏陶,也可能是遗传,导致温叙白也很喜欢这方面的事。 他没有固定的工作,只是会不定时的接一些专题报告,然后找一个理由远离京都。 这次来青海湖遇见祁宥是意外,但也不算太坏,因为这人也不算没趣。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走到青海湖边,现在是徬晚,青海湖暮色像融化的酥油,祁宥走累了蹲在经幡旁剥橘子,橙红的汁水染了他一手,在渐暗的天光里显得格外鲜艳。 温叙白看着这人手里的橘子,他好奇对方为什么总是能从身上拿出意想不到的东西,真的是魔术师? 他愣了愣,反应过来后又笑了笑。 "尝尝,"祁宥把一瓣橘子递到温叙白嘴边,"比别的地方的都甜。" 温叙白低头咬住,远处时不时传来转经筒的声响,混着牧民归家的吆喝,"酸。"他皱眉。 祁宥大笑,就着他的手把剩下半瓣塞进自己嘴里:"温老师,你味蕾该检修了。" 晚风掠过湖面,吹着两人的头发。 "看。"祁宥突然指向湖心。最后的夕阳正沉入水中,连带着周围的环境把整片湖水染成如葡萄酒般的紫色,几只斑头雁掠过水面,翅膀尖儿沾着碎金般的光,亮亮的。 温叙白举起相机,却发现祁宥已经闯进取景框——他站在经幡下,发丝和幡布一起飞扬,整个人像一簇跳动的火焰。 "别动。"温叙白低声说。 祁宥不管不顾笑着后退,一直退到湖水没过脚踝:"来抓我啊。"他的倒影和湖水融入到一块,温叙白放下相机,踩进微凉的湖水里 湖水没过脚踝时,温叙白才发觉祁宥的裤脚已经湿了大半。他伸手拽住那人的手腕,那人的指尖带着湖水的凉。 "冷吗?"温叙白问。 祁宥摇头,随即又悄咪咪道:"你猜这湖里有没有水怪?" "有。"温叙白看着两人交握的手,"现在正抓着我。" 祁宥大笑“温老师,你是我见过最幽默的人”。 温叙白诧异“你是第一个怎么说的。” “那他们也太没眼光啦!”祁宥有点逗小孩的说道 “在自夸吗?”温叙白也笑道,两个人看了对方好大一会儿,笑个不停。 温叙白从湖里上来,祁宥落后半步,手里捏着一根刚折的芦苇,时不时扫一下温叙白的后颈。 "再闹就把你踹进湖里。"温叙白头也不回地说。 祁宥笑出声,快走两步和他并肩:"温老师,你知不知道你走路会往左偏?" 温叙白皱眉:"有吗?" "有,"祁宥用芦苇杆比划着,"像被风吹歪的三角架。" 温叙白没搭理他,正在看今天拍的照片,最新的一张是刚才,祁宥穿了件靛蓝色的衬衫,和湖水几乎融为一体。 "删掉。"祁宥突然伸手来挡镜头,"这张构图太烂。" 温叙白侧身避开:"你懂什么构图。" "我当然懂,"祁宥追着他走,踩得鹅卵石咯吱响,"好的构图要留白……" 暮色渐浓,两个人坐着,祁宥忽然伸开手,从口袋里摸出个东西给温叙白看,是颗圆润的鹅卵石,在暮色中泛着青灰的光。 "早上捡的,"他把石头放进温叙白掌心,"像不像你镜头盖的颜色?” 第3章 卓玛 ——北纬36度58,东经100度13分—— 温叙白摩挲着石头上冰凉的纹路:"要去湖心岛吗?" "现在去?"祁宥挑眉,"天黑得连经幡都看不清了。" "你怕黑?" "怕你掉水里。"祁宥说着,却已经转身往系船的栈走去,"到时候还得捞你。" 温叙白跟上去,踩着他留在沙滩上的脚印,他看见对方落地翻身上船,又伸手来拉他,他上了船看见远处的湖心岛只剩下糊的轮廓 温叙白举起相机,却发现取景框里只有一片混沌的暗。 "拍不出来的,"祁宥停下桨,任由小船随波漂荡,"些东西只能记在这里。"他点点自己的太阳穴。 两人最后也没去成湖心岛,天太黑,两人回到青年旅社已经很晚了,收拾一下就睡觉了,温叙白躺在床上的时候手机刚好收到了一个消息—— “晚安,温老师。” 第二天两人来到县小学,就听见操场方向传来踢踢踏踏的脚步声。扎西带着十几个孩子趴在栅栏外,脑袋叠成高低错落的小山 "他们六点就在等。"祁宥变戏法似的摸出个布袋,"幸好我带了糖。” 扭头看见杨佳也在“杨老师早啊,这群小孩最近听话吗?”杨佳佯装生气摆摆手,摆出一脸苦闷的表情“可太不听话了,你可得替我好好教训教训他们。” 温叙白昨天见过她,她就是和扎西这群小孩玩游戏的老师。 其中一个小孩听见这句话大声反驳“我们才没呢!”温叙白循着声音去看,是一个扎着歪马尾的女孩,她的发绳是用输液管改装的彩色皮筋,很有个性。 杨佳笑着道“没有没有,当然没有。” 这群小孩分了糖后叽叽喳喳又跑开了,第一节上的是数学课,数学老师的名字叫阿姐,大家都害怕她,所以没人敢迟到,都乖乖巧巧的跑去上课了。 等到人都走完了,温叙白才问道“那个小女孩叫什么?” “卓玛”祁宥笑道“酷吧?”说完他又伸手指了指后“她家住在学校后山那片草场最高的坡地上,卓玛的哥哥,三年前跟着虫草贩子去了玉树。” “她头上的输液管是她阿妈的。” 温叙白听到后没有什么太大反应“是高原性肺心病吗?” 祁宥点点头“对,” 像许多长期生活在海拔4000米以上的牧区妇女一样,她的心脏和肺叶被风雪磨出了茧 温叙白前面的时候一直没说话,直到祁宥说完他才问“她父亲呢?” 祁宥听到后笑意淡了一些“他父亲的左腿留在十几年前的虫草山塌方里,右腿现在是一根包着牦牛皮的不锈钢管。” “我去修轮椅时发现钢管夹层里藏着张赛马票根。他阿爸当时还不好意思地解释,”祁宥又恢复刚才笑着的表情 “后来我才知道,那是他第一次遇见卓玛阿妈的地方。” 说到最后,祁宥脸上带着温柔的笑,“你知道那群小孩说什么吗?” “什么?” “那群小孩说,卓玛阿妈的咳嗽声是县小学的天然闹钟。” 温叙白听到这话心里仿佛被敲了一下。 没过多久,晨读铃响到第三遍,数学阿姐突然把两人推进室:"今天你们教!"黑板上的羊粪蛋算式还没擦干净,温叙看着下面二十双亮晶晶的眼睛,难得卡壳。 祁宥看他这幅模样笑的快撅过去了,开始一个一个介绍 “这个女孩叫小巴桑”被祁宥介绍的人脸上红扑扑的不敢抬头看 “温老师好”声音小小的。 “你好,巴桑”温叙白温柔的点点头。 祁宥还没开始介绍下一个,旁边的小男孩“咻”一下站了起来“我叫多金,我叫多金!” “你好多金”温叙白也笑道。 等到一个一个介绍完,孩子们也都不害羞了,拉着温叙白不让他走,还悄咪咪告诉他了好多事 一个小男孩告诉他多金抽屉里是百宝箱,有很多东西,还有数学阿姐的半截口红“他还能用羊粪蛋拼出祁老师的侧脸轮廓呢!” 温叙白听的哭笑不得,看向旁边被说的当事人,当事人脸上也不恼,还乐呵呵补充道“才让校长还评为最有味道的艺术作品了呢” 底下叽叽喳喳的说不完话,说完一个同学又说另一个 “扎西可是祁老师头号迷弟!” “他还用废旧摩托车零件给祁老师做了个"钢铁侠"面具!!” “他还能用太阳能板烤羊肉串” 温叙白听到最后终于忍不住笑了。祁宥也在一旁听,他还时不时添油加醋“引发了小型火灾,才让校长知道都快气死了” 有一个小孩一直盯着他看,眼睛一眨也不眨,是卓玛,等到下课时,温叙白刚出教室门就被卓玛拦下了。 “我叫卓玛”女孩的声音亮亮的,还带着一丝紧张。 “我知道”温叙白笑笑,并没有被拦下的无措 女孩张口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往他手里塞了一条哈达,然后立马跑开了。 温叙白刚想开口,就听见祁宥的笑声从后面传来“温老师太招人喜欢了,” 温叙白没理他,祁宥这才说道“今天要去卓玛家一趟,给他阿爸修轮椅。” 温叙白点点头“嗯”了一声。 两人吃过饭后就开车准备出发,一切完美,直到祁宥的破吉普在爬最后一个陡坡时发出了垂死般的轰鸣。 温叙白扭头看了看对方“其实我还没买保险。” 祁宥笑了"放松点教授,上次翻车还是三年前的事。" 温叙白头一回听他这么叫自己。 等到了坡上车还没停稳,一道黑影就咆哮着扑来,獒犬的利齿在车门上刮出刺耳声响,祁宥却摇下车窗大喊:"铁棒!"下一秒就被舔得满脸口水。 卓玛光着脚从帐篷后钻出来,头发里还粘着草屑:"温老师真的来啦!"她尖叫着原地转了三圈,突然又慌张地往回跑:"等等!阿妈说客人来要穿鞋子!” 温叙白弯腰进门的瞬间,额头撞上了挂着的干羊腿 卓玛全家憋笑的表情让他确信这是必经仪式。 过了一会,温叙白收到了卓玛阿妈递来的木碗,木碗里盛着可疑的深色液体,温叙白正在犹豫,祁宥已经一饮而尽:"好酒!" 还没等温叙白问是不是味觉失灵了,就听见卓玛说道:"是铁棒的洗澡水!"还爆发出恶作剧成功的笑声。 祁宥摆了一个恶狠狠的表情,卓玛向他摆了个鬼脸。 等到真正的青稞酒端上来时,温叙白发现碗底沉着三粒枸杞。 休息了一会,就开始干正事。 祁宥的吉普车后座上有一堆零件"你确定这些能用?"温叙白正色道 祁宥叼着螺丝含糊不清地笑:"放心,我可是用摩托车零件拼过太阳能板的人。" 卓玛阿爸的轮椅歪在帐篷前,像一匹疲惫的老马。左轮毂裂了道缝,轴承里卡着草籽和砂石。 "去年还能凑合,"阿爸拍拍生锈的扶手,"但卓玛长大了。"他没说完的话悬在空气里,卓玛推轮椅时开始咬嘴唇用力了。 温叙白发现,当祁宥在给生锈的螺丝上油时,卓玛总是会偷偷做一些事:每次卓玛阿爸皱眉,她就突然讲笑话。把围巾垫在阿爸腰后。 温叙白坐在一边,卓玛小心翼翼来找他搭话,她看温叙白一直盯着帐篷上的干羊腿,解释道“我家梁上挂着十二只风干羊腿,是对应藏历的十二个月份” 温叙白给了一个原来如此的表情,继续笑着问“烟囱管上为什么刻满了正字?” 卓玛低头不好意思地说“这是计算"快乐日子"的方法,每个正字代表一天有。” “什么是快乐日子?”温叙白拉着她的小手,卓玛开始一个一个给他举例 “阿妈能喝下整碗酥油茶、阿爸的腿不疼、收到哥哥的信。” 温叙白沉默了。 卓玛继续指着墙上被挂成一条线的小药瓶说道“这是我阿妈的小药瓶,等药瓶里集齐一百种风,阿妈就能跟着迁徙的候鸟去南方过冬。” “现在里面有几种?” “有青海湖的、冈底斯山的……”温叙白就这么静静的听着卓玛说的话 两个人已经聊了很多,大部分时候都是卓玛在说,温叙白总是温温柔柔的听。 卓玛看着温叙白“你闭上眼,我送你一个东西”等到温叙白睁眼的时候,发现他的手腕缠着条花绳,末尾系着颗狼牙。 “十二种颜色对应十二个月,狼牙是铁棒换牙时我捡的,铁棒说牙比镜头盖更能辟邪!" 温叙白看着手上的花绳“我收下了。” 等到祁宥修好轮椅来找他们的时候,两人正躺着地上看星星“温老师,你教我怎么认北斗星吧?”小孩想一出是一出,又找到了别的乐趣 “为什么?”温叙白柔声道 卓玛突然抓住他的食指,将整个星座描摹了一遍:"阿爸说,勺柄指着的方向"她转向东南方"就是哥哥在的玉树。" 温叙白发现高原的星光是有重量的,直到今天他才终于理解为什么藏族说"星星是神的青稞。" 等到祁宥来找他们,就看见的是这幅场景,他没思考的也顺势躺在旁边,三人静静的躺着,高原的夜晚像一床蓬松的羊毛被,轻轻盖在三人身上。 "温老师,"卓玛小声说,手指在天上画着圈,"那颗最亮的星星像不像你相机镜头的光?" 温叙白轻轻"嗯"了一声,眼角弯起温柔的弧度。 祁宥笑道:"明明更像我吉普车的远光灯。" 卓玛立刻转身捂住他的嘴:"小声点,星星会被吓跑的!" 祁宥乐着看她,卓玛却突然扭头不看他了,祁宥哭笑不得,他真不会哄小孩。 “怎么了?”祁宥声音带着笑 卓玛把头钻进他的皮衣里,发出闷闷的声音“你是不是马上快走了?” 祁宥愣了愣“没有那么快”听到这话卓玛才又抬头,她像只小羊羔一样蜷在两人中间,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 没过一会就睡着了,卓玛的阿爸阿妈让他们留下来睡两人也只是摆摆手表示自己要走了。 两人都有些意外“怎么这次走的这么早?”面上不显,心里还是揪了一把 “害怕走不了”祁宥笑着回道 “卓玛心里一直把你当哥哥”阿爸的声音有些哽咽“她一直害怕你忘了她,害怕你再也不回来了。” 祁宥知道他说的什么意思,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卓玛,她正骑在铁棒背上,手里举着根啃了一半的羊骨当指挥棒,指挥几只藏獒幼崽"围攻"他的吉普车轮胎。 阳光在她乱蓬蓬的辫子上跳跃,活像只张牙舞爪的小鹰隼。 “我也一直把她当妹妹。”祁宥蹲下与阿爸平视,笑着用藏语说“对卓玛和您的思念会像天空一样辽阔” 温叙白已经在车上等了一会了,祁宥回来的时候他正在翻看今天的照片。 等到祁宥开车走了,他才把相机放下说道:"她偷偷往我相机包里塞了一把晒干的格桑花。 夜风温柔,带着露水的凉意从车窗缝隙钻进来。祁宥伸手调高了暖气,金属表带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北斗很亮。"祁宥望着窗外。 温叙白瞥了眼后视镜:"嗯,勺柄朝东。"他顿了顿,"明天是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