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南钦吐出一口气,正视面前再度找来店里的庄绎。
“还是一束花?”
“这个给你。”
庄绎从口袋中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方盒,大概是清楚叶南钦并不会收,他自己动手打开,“去之前看到有拍卖会,想带一枚胸针回来给你,但是中途我看见了它。”
叶南钦低头,看见盒子中赫然躺着一片干透了的银扇草。
这种植物原产于欧洲,花谢后整除的扁圆形果荚十分独特,看上去酷似一张小薄饼。
叶南钦高中的时候爱在午休看课外书,尤其喜欢翻阅杂志,因为其中一期刊物中的奇特果实而痴迷上搜集此类植物,他还说等到集满一百个,就买一个大大的画框把它们放进去,挂在客厅的墙上。
这个爱好没有坚持太久,毕竟高中生哪来的时间走南闯北?
不过婚后,庄绎出差途中偶尔会给他带回一两个,算是夫夫俩为数不多的默契。
叶南钦小心地酷似金币的银扇草拿起,接着发现它下面还压着一张硬卡纸,熟悉的样式使他心头为之一颤。
“你说兑奖券没永远不会过期,那么,我今天申请使用。”
叶南钦认出来了,那时他在热恋期时亲手做的奖券,种类繁多,功能不一,其中最常见的是他做出来,让庄绎给自己发放的陪玩券。
只要把券一拿出来,那么除非是在完全、完全、完全抽不开身的时间,否则庄绎必须停下手头上所有的事情,陪他半个小时。
庄绎向来是很吝啬的,统共也没给他几次。
但是叶南钦和他反着来,极其阔绰。
只要处在心情很好的瞬间,无论什么亲亲券、和好券、拥抱券,或者更厚脸皮的奖券,就跟不限量似的撒出去。
过了一阵子,他被折腾得感觉自己肾都快透支了,痛定思痛地重新规划发放数量。
再后来,庄绎开始创业,忙到一个人掰成三个人用。
奖券做了也没时间用,叶南钦就不费这个心思了,小纸片被他丢得**不离十。
这张万能券,不知道庄绎是从哪个犄角旮旯找出来的。
一瞬间,叶南钦千万种思绪涌上心头,他听到自己的声线紧绷到了极点:“你想换什么?”
大方点叶南钦,就算庄绎提出要复婚,一口回绝就行了,别搞得好像很在意这件事一样。
半晌,他怀着一种微妙的心情,听到一句意料之外的答案。
庄绎启唇,定定地用视线描摹叶南钦的每一丝细微表情:“银扇草果荚透薄,能够轻易地看见里面有几颗种子,所以它的英文名叫做honesty,诚实。我想兑换一次坦诚的谈话,关于我和你。”
叶南钦听完,心里堵堵的。
不过这个要求不算苛刻,他答应了。
况且他自己想说的话也憋了很久,和庄绎周旋的这些日子,他同样需要一次正式的交谈。
向店长请了半天假,叶南钦脱下围裙,走入附近街道上的一家糖水铺子。
换成庄绎来选,肯定是要去咖啡店的。
可惜叶南钦自从辞职以后,就再也不喝咖啡类饮品了,反正他从一开始就不太喜欢,既然再也不用咖啡因来提神,他一毫升都不想喝。
“我先点个餐。”
叶南钦对着琳琅满目的菜单,纠结了一小会,把想吃的两种都点上,这才把手机放下。
等到他抬头,对面的男人依旧维持着刚刚坐下时的姿势。
“如果你不知道如何起头的话,还是我先来说吧。”
叶南钦想了想,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住院的两个月里,爸妈给我找过心理医生,其实离职以后,我的焦虑症就减轻了很多,只是常常感觉到置身的世界浮着一层黑白色的噪点,跟我隔得很远很远。
“身体好转我就开始旅行,那时候还不能做剧烈运动,我就在其他城市漫无目的地走。起初我还是觉得极其无聊,直到我在街头迷路,手机也没电了,只能求助身边的路人。
“他们很友善,一个爷爷带我在树上撞背,说是这样能锻炼身体;一个阿姨带我走了将近一公里,说她刚来的时候也不记路;一对兄妹带我去他们家长开的超市里充电,还给我糖吃。
“第二天,我发现自己为草丛里乱飞的菜粉蝶而感到欣慰。
“网上说抑郁症的恢复是从对外界的感知能力开始的,那么我在那一秒,意识到自己在慢慢变好。
“后面的几个月,我尝试主动和陌生人聊天,浅浅地聊上五分钟八分钟,双方都意犹未尽。
“从中我也产生了一定的反思,我在想从前对你倾倒的话太多、太深,在某些时候确实需要给你一些空间,是我太赖着你了,这点我对你感到很抱歉,现在跟你说声对不起。”
将近八个月的旅行,叶南钦放下了许多事情,整个人变得愈发平和自洽。
他说完露出一个释怀的微笑,还挺满意这段发挥。
对面坐着的庄绎却死死压抑着情绪,放在桌下的手将自己掐出数道红痕。
情感的终结不是痛心疾首,也不是嫌怨憎恶,而是波澜不惊,好似一滩死水再也吹不起哪怕一条皱褶。
一股强烈的恐慌席卷了他的身体。
叶南钦,好像真的不要他了。
“您好,这里是杨枝甘露和椰汁红豆芋圆汤,请慢用。”
甜品来了,叶南钦把摆到中央的两个碗都拉到面前,一口口地吃起来。
杨枝甘露只剩一半,庄绎还是不说话。
他有点恼了,把嘴里的小料咽下去,说:“是你提出要聊的,不想说话就出去吧,正好没点你的份。”
“叶南钦,你还爱我吗?”
冷不丁的,庄绎坐在那儿突然问出这个问题,让叶南钦愣了一下。
前几天和财务姐姐的对话中,他说:“谢谢姐,我知道他爱我,我也很爱他,现在也是。但这并不是一个相爱就能解决的难题,我们只是不合适而已,勉强了这么多年已经很累了,长痛不如短痛吧。”
叶南钦当然知晓,庄绎为了多空出些时间陪伴自己,每天在家和公司之间往返有多么麻烦。
他也当然知晓,没人能强迫大学霸给一个中等生补习;没人能强迫一个优秀的成年男人和不爱的人结婚。
庄绎在婚姻的磨合中和他一样,心甘情愿地放弃了很多东西。
今天的这个结果,他们都不想的。
可是今天的这个结果,是他们一起造就的。
“毋庸置疑,我爱你。”
叶南钦停止进食,用勺子一圈圈地搅动着椰汁红豆芋圆汤,让椰汁的白与豆子的红混合在一起。
“庄绎,你从小到大都是很厉害的那种人,追求完美的一切,但我……如你所见只是个普通人,我只想过中不溜的人生,每天上着简单的班,下班之后和爱人窝在一起玩闹,快乐是最要紧的。
“有些事对你来说极其容易,对我来说难如登天,比如我的英语成绩,比如你给我做的职业规划,我可能拼了命都没有办法完成,这并不是我没有努力,是我的上限就在这里而已。
“你看这张奖券,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许下承诺,很久没有合奏,也很久没有静静地抱在一起睡午觉了。其实我很想问你一个问题,你总说苦尽甘来苦尽甘来,我们到底还要苦多久才能等到甘来呢?
“十七岁的我就是不想背单词,就是想追你;二十五岁的我就是不想工作,就是想去看世界。别再说什么年纪做什么事了,一想到七老八十退休以后才能随自己的心意活,我还不如现在就死掉。
“还有啊,你的成长途中有很多赞誉,大家夸你的时候总要那我贬低两句,他们随便说说也就算了,可是我不止一次告诉你,你的话让我感到很难过,你仍然反复提起。
叶南钦的眼泪掉进甜汤里,“你说你爱我,却从来没有听取我认真告诉你的话,你从来都不改。”
他像是要把所有的委屈全都丢出来,没完没了地讲:“我也想听你说点软话哄哄我,行动很重要,但是我就是不满足于仅仅行动,那不够,对我来说完全不够。
“我都三十岁了,你让我说这种话都显得很幼稚,显得和年龄很不相符。
“庄绎,我恨死你了!”
叶南钦越说声音越响,他哽咽着从桌上扒拉两张纸巾,用力地擦掉脸上淌着的眼泪。
周五的甜品店有三两个顾客,还有店员站在一边,他不用抬头,就知道自己最后快要破音的哭喊一定吸引了很多人侧目。
叶南钦脸上挂不住,近乎落荒而逃地跑出甜品店。
他跑到一个僻静的街角,靠着墙壁平复心情,边深呼吸边后悔。
如他自己所说,三十岁了还在孩子气地纠结这种事,真是太可笑了。
小时候写作文,对未来的展望,大家都写科学家、教师、大明星,叶南钦写的是当一个成熟的大人。
对于他来说,大人意味着很有能力,独立自处,擅长调节自己的情绪,能够独当一面。
他崇拜这样的人,所以当庄绎完美符合他的想象时,他很快就无法自拔地迷恋上对方,然后一步步走到如今。
人总是会被自己缺少的特质吸引,叶南钦就是这样。
不远处脚步声逐渐逼近。
他在原地踌躇两秒,把口袋里的奖券放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然后快步逃开。
勇气已经全都用完了。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恐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