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第一天,柳萱骑着租的电瓶车,去海边遛龙玩。
两人衣衫和头发上都带着沐浴后的湿气,晨风一吹,就泛起凉意。能在被送进动物园之前短暂地享受闲暇,敖澈还挺雀跃,当然,从表情上是看不出的,他只是十分自觉地先坐在后座,然后等柳萱上来时捏紧了她的挎包带子。这么一拽可不要紧,柳萱加速很猛,冲出去那下差点吐出来,于是一个急刹,脚往地上一蹬,回头瞪他:
“你想勒死我?”
敖澈松开那细细的链条带子:“对不起。”
“……”柳萱剜他一眼,“手没地方放,就放我肩膀上。”
她还没消掉早晨被作弄的那股气,语气不算和善,但当敖澈的手搭到两肩上时,又感觉气顺了不少。
气顺了,计就上了心头——柳萱拐出酒店那条街之后,想也作弄一下敖澈,就故意去压减速带,想最好给他那把老骨头颠散架!可压了七八条减速带之后,她自己的腿却先麻了,在红灯处停车时,又是一个急刹,回头瞪他:
“你腿麻不麻?”
敖澈说:“麻。”
柳萱志得意满:“哎呀,不好意思,我尽量避开减速带。”
然后继续压了七八条。每压一条,柳萱的肩膀就要被捏得紧一下,像音游里的特bo效果,fullbo的代价是她的双肩比腿还麻酥酥的。两人路过一个椰子摊,柳萱刹住车,要买两个椰子,却怎么也下不来了。
养龙千日,用龙一时。柳萱说,你去买两只椰子。
小电瓶车应声沉了一下,柳萱一边揉腿,一边监视敖澈的背影——他走路不仅不打飘,甚至稳稳当当地在地摊前面蹲了下去,准备挑出两只最顺眼的椰子来。
摊主劈椰子的时候,柳萱小声嘟囔:“怎么会不麻呢?”
在嚓嚓的椰子惨叫声中,敖澈背对着她,轻声答道:“这可比骑马稳多了,还是条大平路。”
等到把插好吸管的椰子拿到手里,敖澈转过身,搞不明白柳萱为什么又气呼呼的,但她的表情令他想笑——柳萱16岁时吃瘪是这个样子,36岁时也是这个样子:一边眉毛要跳起来、眼神略带仇视、还要从鼻子后面运气。而此时的王总戴着电动车头盔,样子比戴着兜鍪的王妃还要威严一点——几根被风吹乱的头发从头盔里往外呲,活像天王的胡须!
柳萱是不知道他脑内播着什么幻灯片的,她只是想,也不必等到动物园了,就在此把敖澈出手、让他跟椰子堆一起被叫卖!他的毛利甚至高不过一堆椰子,因为叫价高了绝没人买。
52.
第二天,柳萱因为腿酸没有出门,在酒店的餐厅大吃特吃,也顺带饲养敖澈。
听侍应介绍,主厨仿佛师出名门、抑或游学四方而归,总之名头很响,是那种故作低调的响,柳萱本以为这种响法预示着难吃,于是点了几道招牌菜作罢,让敖澈看菜单,他却对那些花里胡哨的“主理人推荐”菜品很有兴趣——也不知是看上名字还是看上摆盘,总之是点了几样柳萱绝不会点的。
柳萱本来想说吃不完的话绝别想骗我吃,可一想到敖澈昨天生啃了一个椰子,就把这话咽回肚里。
等上菜的时候,敖澈倒是很文静地坐着,用她的平板玩拆毛线小游戏,没有要吃餐具的征兆。柳萱突然为那只椰子感到悲痛,昨天两人本来在海边走得好好的,她捧着自己的那颗椰子,喝了半天,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回到电瓶车旁边时恍然大悟——敖澈两手空空!一问,吃了,连壳。
柳萱问出那句话连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吸管呢?你连吸管也吃了?”
敖澈露出一种“你当我傻”的受伤表情:“吸管没吃,那是塑料的,我扔进路边的‘可回收’垃圾桶里了。”
“吸管不吃,椰子壳就吃?”
倔强了三秒,敖澈终于露出应有的做错事的表情:“椰子壳不能吃?”
“……”
柳萱竟不知怎么反驳,憋了半天,一掌抽到他后背上:“你要是因为乱吃东西肚子疼,我可不会管你!”
当然,回去的路上柳萱还是买了胃药,虽然没用上,但今天坐在餐厅里,她也重申了这句免责声明,可敖澈却不当回事,他说自己已至少两千年——直说就是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吃伤过,而且龙族化人能保持龙形的牙硬度,别说是椰子壳,就是石头也吃得。
说话工夫,侍应端上一只杯子:“先生,长岛冰茶。”
柳萱沉默了。
53.
不用人操心,敖澈非常有素质地吃完了自己点的奇葩菜肴,并开始“饮茶”,柳萱眼睁睁看着那只玻璃杯的液面一点一点下降,悔意油然而生。如果真有穿越时空的机器,柳萱想,要回到那个椰子摊,哪怕是白送,也要把他出手。
打晕一条龙或许用二十拳还少,可喝晕一条龙只需二十分钟。尤其是龙自己要续杯。
“你醉了吗?”眼看着第二杯液面下降过半,柳萱心情复杂地问。她其实抱有幻想——没准龙在代谢酒精这方面是行家呢,可不能小瞧了他。
“……”
敖澈显然不能分出有限的线程处理这个问题,他还在小游戏里拆毛线球,手指究竟点在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问话的工夫,他已经靠点广告跳到一个汽车直播里了,而仍然保持着拆毛线球的操作。柳萱开始思考,她倒不是愁敖澈撒酒疯,而是分析——如果他把第二杯长岛冰茶喝到见底,自己是坐在这等他酒醒了再回房间,还是干脆去借个平板车?
时隔一分钟,敖澈终于对她的问题发出回应:他信誓旦旦地说,没醉,两杯茶而已,哪有醉茶的?
然后走到电梯口,“咚”地一声给垃圾桶跪了。
“哎呀——我真服了!”柳萱连忙去扶他——她清晰地看见大理石地砖上有一道裂缝,哪怕那是原本就有的,她也觉得像是敖澈的膝盖骨磕出来的,“磕到没有?疼不疼?”
敖澈哪能让她轻松拽起来?他甚至怜惜起了柳萱:“小姐,你起开,就算你力气大,你也扶不动我。”
柳萱悲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叫来了餐厅经理。餐厅经理熟练地拖来一只平板车,身后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保安。
54.
把这条醉龙扔到床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柳萱虽然没出力,可也出了一头汗,她送工作人员到门口,表示会就此事写一封感谢信:
“……真是太辛苦你们了。之后麻烦你去看看电梯口地上的裂缝,说不准是他磕出来的,如果是的话,我来赔偿。”
经理笑了:“您客气了王女士。那条裂缝去年就有,怎么会是磕出来的呢。”
“……噢,这样啊。”柳萱略感尴尬,“给你们添麻烦了。”
经理很职业地谦虚了一句,又询问是否需要前台送些解酒药品上来,柳萱想起包里常备着这些,便婉拒了她。关上房门回到房间时,外面天色已经擦黑,柳萱往床上望了一眼,想着敖澈醉成那样,应该也不会乱动,于是放心去浴室洗澡,可等她洗完澡出来一看,床上空空如也,阳台门大敞着!
柳萱心下一沉,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却在看清池边卧着的一只龙头后放轻了脚步。
搞什么,原来只是换个地方睡。
往前几十年,龙只存在于传说中,可现在它盘在一方人造泳池里。柳萱走过去坐在池边,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黑龙的角。那触感不像海豚,也不像鳄鱼皮,倒像是一座光秃秃的、铁做的小山,敖澈顶着这对小山沉沉地睡着,呼吸像吹风。
再往下看,柳萱噗嗤一声笑了——她还不知道龙也能像猫一样农民揣。
夜幕已经降临,酒店露台上吹着风,不算温暖,可柳萱没那么想回房。她摸着龙头,忽然对这种气氛感到熟悉,仿佛下一秒发生什么已能预判,紧接着,那双本来农民揣的前爪松动了,扒到她膝盖上,一蹬,龙头就蹦进她的怀里贴紧,无数根鬃毛都发了疯似的钻下去,仿佛要钻到她的肋骨缝里,柳萱感觉到龙湿润的鼻尖抵住心脏,一滴热泪濡湿了睡衣领子。
隔着一层楼,有人在放音乐,楼上的露台里两个女孩在说笑,远处的车流和海浪简直连一丝气口也不留,近处的鼓点和电子合成器的声音通过墙壁爬进又爬出,柳萱摸着龙鬃,好像他们已经这样很多很多年。
“好了,行了。”柳萱突然可怜他,“该醒了。”
回答她的只有又深又沉的龙息。
55.
柳萱醒来时,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身上好好地盖着被子。
敖澈坐在床边,面色忧心,正拿一把体温枪指着她——应该是向前台借的,滴滴两声过后,他才松了一口气,紧接解释道:
“小姐,你睡在我脸上了。”
柳萱说:“啊?”
而后她模糊地回忆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困了,然后干脆往前一趴,倒在了两根角中间。
“夜里风大,我怕小姐着凉,就把你送回床上躺着。”敖澈继续解释,“而且,我醒的时候,你身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
说着,像是怕她不信似的,从被子里捞出柳萱的一条胳膊,在上面用指甲画了个十字。
柳萱立刻就毛了:“我服了!你不要激活它啊!”
她气得七窍生烟,敖澈却笑了,在柳萱看来那是苦笑,接着他就伸出手来摸她的头发,好像他们已经这样很多很多年。
“你别把我当个小孩子一样,”柳萱咬牙切齿地说,“即使在你那个年代,我恐怕也不是该被摸头的年纪。”
“这我得算算,”敖澈还真收起手跟她比划起来,“小姐是16岁出嫁,19岁的春天生的伯驴,到他17岁时,你是36岁。”
柳萱问:“伯驴是什么东西?”
敖澈说:“他不是东西,他是你儿子。”
柳萱皱眉:“你这么说就不太好了吧。而且,伯驴是什么破名字?”
敖澈说:“不是学名,是家里人喊的小名。”
柳萱开始追究:“谁起的?就算是小名也不能这样叫。”
一段诡异的沉默后,敖澈又笑了,这次是开怀的笑,一边笑,还一边继续在柳萱的胳膊上画十字:
“小姐,你见了他,就会觉得这小名简直不能再贴切。至于学名,反倒是给他脸上贴金了。”
这是第三天,大年三十,由于柳萱醒来已经中午,她决定下午继续躺尸,随便找个什么冗长的电视剧看,晚上再去餐厅吃订好的年夜饭。敖澈被她赶出去买花露水,回来时,柳萱正吃着面包,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上面演到一个大户人家吵架,吵得很激烈,好像是为儿女的婚事。
“这要是让我爸爸看见,他就很有话说了。”柳萱感叹。
“王老师有什么话说?”敖澈瞄了眼电视,就开始往她胳膊上狂喷花露水。
“还能是什么话,”柳萱失笑,“你也是做父亲的,难道不为孩子的婚事着急?我想,如果是你那个年代,你恐怕要亲自保媒。”
“我才不给他保媒。”敖澈摇头,“凡人短寿,几十年光阴像蜻蜓点水一样立刻就飞走了,你若反应慢些、或是没叫人家瞧上,最后就等着给人送终。
“就算女孩子瞧得上你,可若要强绑着她与你同寿,又是一行大罪——不用说女孩子自己、就是女孩子的父母亲族,见了秦广厅的朱印,哪里有愿意点头的?长痛不如短痛,别说是没求到我,就是求到我,我也不会给他保这个媒,何况他一厢情愿。”
这一长串话把柳萱听愣了,起初,柳萱还以为他讲串台,而后,她才反应过来这是说他们——不,是他那个失了踪的伯驴,还有伯驴失了踪的“爱情”,但信息量略大,她需要消化一阵,当时只能对上这一句:
“他才17岁,你自然不急,再等上20年,又怎么说呢?”
“再等20年?”敖澈竟然庆幸地笑,“那我就能看到小姐56岁的样子了,我以为再也看不到。”
柳萱莫名地感到鼻酸,低头看见果酱里的梅子,她清楚自己不是为了这只发酵的甜梅子伤心。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