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成长计划]迷失表参道》 第1章 第 1 章 1. 早上八点,唐哲修在警员的陪同下拎着电脑来到病房时,里面的人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似的,已坐在窗边的陪护床上等候。 这是个奇怪的人,伤那么重,三天就好了。值班护士几分钟前对唐哲修说,不过,我们就喜欢这样的,事少,又体面,不常叫人。 唐哲修环视病房,立刻理解了护士的话——病床上的被褥理得十分平整,甚至不像是有人睡过,监护仪器已经撤掉,刺鼻的血腥换成平常的消毒水气味,窗明几净,与几天前的这间屋子相比大相径庭。 敖澈安静地等他环视完,才开口叫人: “唐先生。” 唐哲修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姓唐?” “你是我夫人的陪嫁家仆。”敖澈笑道,“我怎会不认识你?” 2. 两名警员受过专业的训练,一般不会笑,可唐哲修突然感觉心累,就像好不容易请了年假出去旅行,却在飞机上和中二期的狂躁小孩做邻座。不过,十几年为王氏集团工作的经验令他立刻换上了专业的面具,他打开电脑,戴上眼镜: “先生,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你已经康复了,那我们谈正事好吗?” “好。”敖澈知道他不是商量。 “我是王总的秘书,今天过来是跟你沟通——关于你三天前被车撞飞,掉进王总家泳池的事情——想必你还有印象吧?” 唐哲修平淡又带有一丝怨气地看了他一眼,“事故认定结果已经基本出来了,过错方会按判定结果给予你相应赔偿,但是……” 一名警员接着说:“但是,事发后我们没有在你身上找到证件和手机,这三天也没有任何亲属到医院找你,没法确认你的身份。所以我们希望你能提供身份证明,如果不能呢,就叫一个家人或朋友过来,这样好安排后续赔偿。” 与他想象中不同,对面的人并没有借手机给家人打电话,也没有追问赔偿金额,而是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家小姐今日怎么没来?” “小事而已,王总交代我处理,”唐哲修有点烦躁了——窗外的早高峰已经开始,他需要迅速谈完这件事才能赶上十点钟的会议,“先生,需要我给你复述一遍吗?你需要提供有效身份证明,我们才能推进后续事宜。你记不记得家人或者朋友的电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他们。” 隔着窗玻璃,外面嘈杂的汽车声变得闷闷的,三双眼睛在沉闷的车流声里盯着敖澈。 “送我来的那位小姐是我唯一的家人。”敖澈的声音很轻,仿佛陷在回忆里,“她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想她再来看我一次。我以为她会来的。” 3. “我们没办法了,”关上房门,警员对唐哲修如此说,“他不是嫌疑人,我们不能采取强制措施,如果可以,最好是让你老板过来,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唐哲修无比想扶额:“王总真不认识他。” “你们自行商定,好吧?”警员叹了口气,“如果他们不认识,说句老实话,想傍富婆的人我见多了,但出场这么有创意的还是第一次见。” 回公司的路上,唐哲修给老板打了电话汇报这件事,柳萱接了,便问: “怎么说?” “越说越离谱了,”唐哲修苦笑道,“到后面他说自己是唐朝穿越过来的,我问他时任总统是不是李世民,他说讨厌这三个字,叫我不要提。” 柳萱噗呲一声笑了:“有意思。他掉在泳池里的那颗印章,还有那把剑,送去给爸爸看,有结果吗?” “早上发微信问老爷,说还要等几天。” “好吧,那你先回公司来。” 4. 敖澈入院的第四天,唐哲修给他办理了出院,他对医院门口的车水马龙表现得很淡然——因为已在窗边惊叹了足足一整日,白天,玻璃幕墙像是一片片泛光的鳞将城市武装起来,夜里,外面的灯比龙宫所有的灯加起来还要亮。 出院前唐哲修送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他——他原先的“名贵汉服”沾满血污,又在急救中被剪坏了。于是敖澈换下病号服,穿着长安科大历史社文化衫和一条校服裤子走出医院。唐哲修让他上车,并递给他一只眼罩,叫他蒙上眼睛。 敖澈接过就蒙,反倒搞得唐哲修诧异: “这么痛快,不怕我把你卖了?” “唐先生,对你我不能再放心。” 这种莫名的信任竟然令唐哲修有些恼火。车子启动后,唐哲修开启了套话程序。实际上也没什么需要套话的,敖澈的诚实令人咋舌,虽然他说的东西听起来天马行空——短短二十分钟的车程里,唐哲修已经查户口般将他盘问了个底掉,明明是一问一答,效果像用车载音响听了一部起点玄幻小说。 “你要么是中二病,要么是全勤没拿到发疯了的写手。”唐哲修边停车边评价道,“而且你最敬业的是,能在20分钟内把我和我老板都编排进去,还没有逻辑漏洞。” 进办公室之前,敖澈才得知是柳萱要见他,此时两人正路过电梯间的镜子,他突然叫住唐哲修,问他在哪可以更衣。 “龙王哥,”唐哲修先礼后兵,“你在医院不是更过衣?这层是王总的办公室,只有专用卫生间。” 敖澈说自己头发乱了,面见小姐是失礼的。唐哲修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早上在医院卫生间里梳了十分钟的头发到底哪乱了——虽然衣服是剪坏了,可那只精美的绞丝银冠并没坏,在出院时连同发簪发针一起交还给了敖澈,因此他早上花了十分钟梳理头发。并且,据查房护士说,第三天唐哲修刚走,他就问保洁大妈借肥皂,洗了头发,并坐在阳光下晒干,护士问他时,他也说: “小姐说不准会来看我,头发乱了,面见小姐是失礼的。” 唐哲修回过神时,敖澈说整理好了,请他带路,给他气乐了。 5. 二人敲门进来时,柳萱头也没抬,自然也没注意到敖澈精心维护的仪容仪表,她只是瞟了一眼这个可以称得上奇特的装束搭配,然后垂眸点了支烟: “小唐。” 唐哲修驯熟地点头,从桌上拿起一支按动笔,递给敖澈: “既然你是唐朝来的,还是个什么王爷,应该写得一手好字?” 这句话将敖澈误解成了唐王李世民的麾下,因此他不甚愉悦,但看了看坐在一旁吞云吐雾的柳萱,他还是默认了这件事,接过那根轻便的小棍——他不能确认这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晶亮的黑色外壳不像木头,又没有铜铁那样沉重的分量,像是一支笔,却不知从哪里蘸墨。 其实如果他走出病房,就能看到护士站里的护士用这种笔写字,可他昏迷了两天,第三天一整天都等在病房里,盼着柳萱来看他。第四天,唐哲修包揽了所有需要动笔签字的工作,一切手续办好,才将他蒙着眼睛运送过来,就为了这一刻。 敖澈打量这支笔的同时,唐哲修也沉默了几秒,而后,抽出一张纸铺到桌上,笑道: “王爷,你有没有听说过一首诗叫作《使至塞上》?这是李白的诗。” 末了,又补充说: “王总最喜欢李白的诗。你工工整整地写来送给她,她会很高兴的。” 敖澈不知道李白是何许人也——柳萱那样喜欢读诗,却不曾对他提起这个名字。 看他愣着,唐哲修一边在手机上敲敲点点,一边表演出了失望的神色: “王爷,难道你不认得李白?他的名气那样大,也曾是唐皇的座上宾,还说不定曾与你同席饮酒。” “我不曾听过这首诗。”敖澈实话实说,“不过,若是小姐喜欢,劳你找一份来,我依样誊抄就是了。” 唐哲修笑而不语,打开手机备忘录给他看——刚才从百度百科找出来,特意改了竖向排版,柳萱按灭烟蒂,也走过来看他落笔。主仆俩一左一右围着敖澈,两双眼睛闪着同样的狡黠,他俩都盼着敖澈装作不熟练地按出笔芯,然后揭穿他。 出人意料的是,敖澈只是彬彬有礼地推开唐哲修: “空笔如何落纸?劳你取墨来。” 柳萱忽然发出一声嗤笑,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伸手帮他将笔芯按出来,用了点力气推着他的手,边笑,边推他: “‘王爷’,我给你‘研墨’,快写呀。”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从手背和后背同时漫漾上来,昨日梦里隔着椁板,飘着供酒和香烛气味的回忆里,柳萱用给他研墨来哄着他抄诗的光景,今日正在他脸边。敖澈没见到一滴墨汁,却莫名笃信手中的小棍子会流出浓黑的“单车欲问边”,正如他的双眼快要流出热泪。 后来他也没能写一首《使至塞上》送给柳萱,柳萱看到他的泪,还以为是作弄过头,收敛了恶作剧。不过,她有种预感,就算自己不收敛,敖澈也会因无法用弹簧笔尖写出毛笔那样龙飞凤舞的效果而流泪。 敖澈的确止不住地流泪:坐在柳萱的办公室里,泪打在隔音地毯上甚至洇不出水花,他知道自己像曾经的那个管家一样遭遇了时空的作弄,在这里,他会在电梯里感到焦虑、会被困在大堂的旋转门里、离了这个房间,没有奴仆为他传话送信,他不知该吩咐谁去寻找柳萱。 最恐怖的是,这里的柳萱不认他。敖澈想到生者和死者是无法对话的。 四天前躺在那个急诊室时的恐惧感又从他的喉口里灌入——敖澈想起自己睁开眼时,身体已先于大脑扑下抢救床、扑向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将血和泪水蹭满了柳萱的前襟,有两个人拎起他,将他按回床上,而后,恐惧像一根氧气管插穿了他的胸腔,生理上的难过使他一尾鱼似的挣扎,又有人按住他,惶急地喊,我们在救你呀,别乱动! 那声音有男有女,他分不清里面是否有柳萱,但他当时想到:为什么救我?小姐,如果不曾喂我那颗丹药,是否昨日你可以免于一死? “你哭什么呀。”柳萱打断他的胡思乱想,将纸巾盒推到他面前,“擦擦。” 敖澈没有抽纸巾,而用手背拭去了眼泪,他觉得指尖有些发麻,麻木感很快爬上两腮,胸腔像破掉的风箱般疯狂抽动——体内四处逡巡的恐惧终于捉紧了他的心脏,他喘不过气来了! 敖澈本能地去抓柳萱的手,却被她躲开。她又点了支烟,吩咐道: “小唐,找只口罩来,他过度呼吸了。” TBC 第2章 第 2 章 6. 总经理办公室在22层,电梯开了之后,按这个!这个画着两个勾勾的圆钮——按下去之后,圆钮周围会亮一圈灯,等门开,再出去……回来!不是你按的楼层不要出去……等灯灭的时候开门,才是你要去的地方。出来走过会客区,走廊尽头,到茶水间的后面,高管秘书唐哲修……即是本人——坐这张桌子,我身后是总经理的办公室,王总就在里面。 你懂了吗? 由于触发龙王哥过度换气的条件尚不明确,唐哲修只好如此客客气气地演示、询问——他生怕敖澈又被送回抢救室。好在敖澈的思路只是落后,不是迟滞,他摘下那只快湿透了的N95口罩,也客客气气地点头: “完全懂了。” 唐哲修松了口气,他已做好再重新示范n次的心理准备,如今用不着真是喜事一桩。 总经理室外面的两个工位呈太极形状布置,从年长的女秘书花姐退休后,唐哲修对面的桌子一直空着,因此敖澈暂时被发配到这里就坐。柳萱带着唐哲修下楼开会之前,叫他把那个过于华丽的发冠先摘掉,然后找了支油漆笔,并一包打印纸交给他,让他爱写点什么就写点什么,只有两条铁律—— 不允许到处乱跑。不允许犯病。 而后两人清静了半个小时。离开22层的第31分钟,唐哲修的微信响了起来。 保洁张姨:[图片] 保洁张姨:[语音]小唐总小唐总,这是你家亲戚噻? 保洁张姨:[语音]小娃有点憨噻,我问他纸皮还要不要,啷个不出声嘞? 唐哲修放下手头的工作,冲到22楼给敖澈加了第三条铁律:把用不上的纸皮送给张姨。 百密一疏,与军中宫中所传闻的不同,敖澈其实算是健谈的人,等柳萱开完会上来时,张姨正与敖澈大谈特谈——邻居的女儿昨天在本市某酒店举行婚礼,结婚对象竟是楼上老头!老牛吃嫩草真是不要脸噻! “区区二十岁。”敖澈神色如常,“我夫人比我年轻一百来岁,也无人如此议论。” 唐哲修找了一只新口罩给敖澈,让他戴上,并且加了第四条铁律: 有喉疾,暂时口不能言。 7. 敖澈被迫口不能言,还被剥夺了刚获得不久的封地,软禁在全大楼最安全的地方——总经理办公室。 口不能言不是坏事,至少敖澈分出了大部分的精力去认识这个完全陌生的世界——譬如几千年后的字是与之前不完全一样的,笔画更少,却不一定是原来的意思;几千年后的文章也改成是由左向右横着写,乍读略有些费神……他觉得最新奇的是,喝水用不着去井边,只要走到“饮水机”旁,按下那个红色的圆圈,然后用纸做的杯子接水就行了。 他几乎是本能地将这些新发现讲给柳萱听,柳萱听的时候在开电话会,敖澈没注意到这点,在耳朵里塞个白色的小铁球就能听到千里之外的人说话,这对他来说是天方夜谭。 电话会不长,柳萱也听得疲惫,挂掉后一抬头,就是敖澈站在桌前眼含着笑意对她说着什么,隔着降噪耳机,像一幅温柔却恼人的画。 柳萱摘了耳机往后一仰,不知该说什么回应他,又对他的柔情莫名地烦躁,伸手拿了烟盒: “别盯着我看。‘王爷’,我长得和你老婆很像?” 我无比肯定你就是她。但敖澈识时务地没有说出这句话,只是挪开了目光,厌恶和撒娇的区别那么大,见过后者,就不会将前者错认。 柳萱将盒里最后一支烟咬在嘴里,却仅仅把打火机盖子开了又关关了又开——她一直严格控制着自己的吸烟量,今天已经到了数。深谙预算分配之道的王总通常不会在上午就将一整天的额度用完,特殊情况除外。 算了,先点上吧。 砂轮按了两下,都只是喷出些细微的火花。柳萱更加心烦意乱了,抽屉里有备用的塑料打火机和补充油,但她不太想动,正打算顺应天意放过这支烟,一颗细小跳动的火苗倏地燃在面前—— 她叼着烟,盯着敖澈指尖稳定燃动的火苗,两秒后,尖叫起来。 8. 一声不算长的尖叫足以让唐哲修破门而入,柳萱定了定神,抖着手从地上捡起烟: “没事,我看到一只虫子。下班前你让张姨来喷点药。” “好的。”唐哲修狐疑地看了敖澈一眼,见他神色如常,又见柳萱也是正常的满脸倦容,才松了一口气,“王总,老爷刚刚给我发微信说,让你给他打个电话。” “什么机密指令还要层层传达,就舍不得直接打给我,真服了,我又没有拉黑他。”柳萱将烟皱皱巴巴地塞回烟盒里,拉开抽屉去摸那瓶油,“越要退休架子越大。” 她烦着,敖澈却在四天来第一次生出安心的情绪——从前柳萱脸上挂不住事,可做了王妃之后,就逼着自己再不在众人面前露怯,只有对着他,才会将心中所想碎碎叨叨地念出来,敖澈知道她念叨是松了口气的表现。 他思绪正飞着,柳萱摸出了打火机油,并那只带有磨痕的镜面火机一同搁在桌上,发出不轻不重的一声。 “他闲着也是闲着,小唐,你教他加油、点烟。” 唐哲修应下,就将敖澈、火机和半瓶蒸馏石脑油一起请出了办公室。敖澈出门前回望了一眼,柳萱没看他,自顾自皱着眉,又把那对白色小铁球塞到耳朵上了。 9. 午休之前,敖澈习得了芝宝牌打火机的保养与使用之术,并且得到了一份总经办大司火的差事——每10天给火机加一次油,当柳萱在办公室时,随起点烟,在办公室之外不用管。 王总决定今天不吃午饭,因此赶在食堂闭餐之前,她隔着墙给唐哲修发微信: 王柳萱:[王柳萱与王老吉的聊天记录] 王柳萱:这个你吃完饭再弄。入职审批直接登我OA哈。 王柳萱:[转账] 王柳萱:给他买一只火机,要同款,省得来回倒换。 Town:1 Town:[转账已接收] 唐哲修一目十行地看了遍聊天记录,很幸灾乐祸地去下单新火机,心想如果教龙王哥干这些活,算不算让驴烧柴熬阿胶呢? 刚刚走马上任的总经办大司火对形势一无所知,只知道高管秘书下楼了一趟,再上来时拎着一份从食堂打包的饭,还有两只画着白色符咒的红色铁筒。见他接过时迟疑,唐哲修很体贴地示范了易拉罐的用法: “一千年以后都流行喝这个,试试看。” 这种叫做冰可乐的饮品让龙也体验了一把溺水的感觉。敖澈感觉喉咙里滋啦作响,不敢再喝,出于礼貌道了谢,然后边吃饭边围观高管秘书工作,唐哲修噼里啪啦地敲着的东西,像是印版似的,看多了有些眼花,却很听他的话,仿佛他心里想着什么,只要按动固定的几个方块,就能将字直接印在面前这块玻璃上。 至于易拉罐,用来运军饷、送密函应该不错,启封与否,一目了然,就是不知道如何封上的。 思路越飘越远,敖澈摇了摇头,将注意力转回唐哲修手头的工作: “唐先生,你做的这是?” “你想留在王总身边么?”唐哲修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 敖澈心头一动。 “蒙你信任,我今天下班前会办好这件事。” 唐哲修新建邮件,在收件人一栏选中人事总监,敲了两行字,转头朝敖澈露出一个很像乐高小人的微笑: “前提是你配合我、回答我的问题。” “唐先生,对你我不能再放心。” 敖澈也学他像乐高小人一样微笑,并端起冰可乐喝了一口。 10. 抽不成烟,柳萱在办公室的沙发上躺着望天。 她没想到自己也有动用私权往公司里塞人的一天,不仅半点好处都没得,还要倒贴钱——半辈子等待研究成果的王老师突然逮住了活化石,满世界找地方寄存,想来想去还是塞在女儿这最放心,免费又即取即用,去哪说理?好在,古代人没有身份,倒成就了走后门的便利。 如果他不乐意,柳萱阴暗地想,就拿送检的那块印章和那把剑要挟他。 可惜,敖澈甚至一时半会还没有想起追查那两样东西的下落,因为唐哲修正按着他站在一块白墙前面,好现拍证件照。小唐总办事很迅速,柳萱的OA系统很快闪起小红点:您有新的流程待审批。 柳萱飞快通过了总经办实习生敖*的入职审批流程,回到桌面,反应了两秒,又点回去看这块活化石的名字—— 敖澈?真是和龙王爷一家的啊。 挺有意思。柳萱突然想到那颗在指尖跃动的火苗,和火苗后面溢满柔情的眼睛。 隔空凝视被微信提示音打断——唐哲修狂干一通后,后知后觉地请示: Town:王总,安排他住哪? Town:员工宿舍暂时没有空房了。他没身份证住不了酒店。 王柳萱:小刘之前住哪来着,千科还是保润,让他去那住。 Town:保润毓清山,你是想说小黎吧,小刘没住过那。 王柳萱:那就是,我忘了。 王柳萱:你看着办吧,你办事我放心。 王柳萱:[转账] 王柳萱:拾掇成现代人再带进来。张姨都问到我这来了。 Town:1 Town:[转账已接收] TBC 第3章 第 3 章 11. 夜半子时,刚刚适应新发型的敖澈在王总名下一处房产门口,和一个陌生男孩面面相觑。 打点完一切,唐哲修才刚走出去不到一个钟头,怕是他落了东西,因此敖澈在听到敲门声之后,迅速地、没有什么防备地打开了房门——他其实不确定这门是自己打开的,因为那门把手先是滴滴滴地响了几声,而他的知识储备还不足以明白这些响声的含义。 敖澈还在想门把手的事,表情有点严肃,吓住了门外的年轻男子,不过,男孩很快整理好了语言,目光先越过这个高大的身影往里看了看,才斟酌开口: “你好?hello?” 敖澈这才把目光聚焦到面前的陌生人身上,警觉和礼节像两只同时鸣起来的水壶,他不知道先提起哪一个好,只好先回应问候,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眉眼已经给对面的人造成相当程度的威压: “嗯,你贵姓?” 男孩没想到他非但不回答自己,反而还问自己问题,愣了一下。 王总看起来不在,这个人怎么倒像是主人似的?不过,毕竟不是来找麻烦的,男孩立刻又笑了: “免贵姓黎。” 敖澈的反应平平无奇:“噢,你有何贵干?” “……”小黎又被他噎了一口,“我找王总,你让我进去好吗?” “王总不在这住。”敖澈仍然表情淡然地俯视他,语气有些落寞。 什么意思?又是个被王总抛弃的?小黎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 “呃,那你和王总是?” “……”敖澈看了他一眼,准备关门,“天很晚了,没其他事就走。” “等等!”小黎眼疾手快地按住房门,“我就是想拿些东西,拿完了就走,你让我进去行吗?” 敖澈皱眉:“柳萱没有交代,我不知道你想取什么东西。” 叫这么亲!小黎也皱眉了:“取我自己的东西,王总送给我的。” “……” 敖澈没说话,他其实想关上门,让门外的黎姓男子去找唐哲修或者柳萱本人问个明白,但夜已很深了,那两人为他的事已经劳心劳力一整日,不好再给他们——尤其是柳萱添麻烦,如果这是个自己能解决的事情,那自己解决掉就最好了。 他正犹豫,小黎已经不耐烦了,又添了一句: “就在衣柜下面那层,劳力士蓝水鬼,还有两块江诗丹顿,我不进去可以,辛苦你拿出来总可以吧?柳萱应该也送过你不少,没必要跟我争吧?” 这个不起眼的称呼彻底触发了敖澈的警觉,也管不上什么鬼、什么将士炖蛋了:“你跟柳萱什么关系?” 小黎的怒火又瞬间被他恐吓了回去——这股逼人的正室气息让他的恐惧感油然而生,但明明王总没有结婚,对面顶多是一个和他之前一样地位的小——不对,是老男友,怎么能如此理直气壮地质问他和王总的关系? 没事的,没事的,小黎安慰自己,这个男人绝不可能是王总的丈夫或前夫,即使是,那也是王总脚踏两只船的错,而且—— 小黎绝望地发现自己双脚离地了,然后,好不容易在电梯间找回平衡后,听到一声关门的巨响。 12. 坐在监控后面看完这段,柳萱差点把面膜笑裂。 倒不是因为两人枯燥且剑拔弩张的对话,而是敖澈拎起小黎扔到电梯间的动作像极了某种喜剧动画片——她之前不知道一个身高178cm的成年男子可以如此形似塑料娃娃,而敖澈扔完娃娃回去时,腰上围的浴巾甚至都没有松动。 柳萱突然觉得门口的监控安得如此合适,还后悔没有在屋子里也装几个。 与她的幸灾乐祸不同,敖澈关上门之后心态就彻底崩盘了,崩盘的原因不是柳萱与这个小黎不可言说的关系,而是他竟然没有质问这层关系的身份与理由。 到这里四天来,敖澈第一次感到彻骨的寒意从脚下爬到头顶,回忆起那个什么水鬼、什么炖蛋的,难道是柳萱与他人的定情信物?直到现在这一刻,敖澈才无比清楚地认识到柳萱彻底不记得自己了,或者说,自己从未出现在柳萱的生命中,至于那个小黎——他会和柳萱结婚吗? 敖澈摸索着到茶几上拿口罩——浑身发麻,他感觉马上又要过度换气了,他真恨不得把小黎从下沉的电梯轿厢里拔出来问个清楚,又怕是自己自作多情。 唐哲修,对了,唐哲修说明天早上回会来接他,到时候问问不就行了? 隔着一层N95,敖澈趴在床上,又转过来平躺——枕头对他来说过于软,而且只有温和陌生的香味,他宁愿闻到的是香烛和烧过的纸灰味,起码越过供桌,他的爱妃、他殉职的爱将就躺在那套棺椁里,遗妆冷峻沉静,像是睡着了。 而如今,只有藏身衣柜中的鬼和将士,无数双阴森的眼睛,透过浓重黑夜将他盯紧。 13. 大早上,柳萱心情还算不错,因为敖澈今天来了确实是一副现代人的扮相——昨晚剪了头发,如今穿着平常的帽衫和运动裤,眉不画而黑,手长腿长,脊背溜直地坐在办公室门口,倒挺令人赏心悦目。 张姨拎着洗手液的替换瓶子从卫生间出来,就跟柳萱打招呼: “王总,你办公室没得虫噻,昨晚都喷过药了。” 柳萱笑着点头,径直走进办公室,刚放下包和外套,新助理也进门来了,驯熟地打火给她——她注意到这只火机是新的。 “谢谢。”柳萱盯着他,“坐。” “小姐,你不必向我道谢。”敖澈避开她的眼神,双手合上火机,先是直起身子整理了衣摆,才坐到她对面。 “好。”柳萱打开电脑,却没急着输密码解锁,“你没有什么事要问我?” “……” 敖澈沉默了,因为不确定这个问题是否也会给柳萱造成麻烦——早上问唐哲修时,他没什么特殊反应,却在送敖澈到公司之后,又上车离开了,敖澈推断他是去处理小黎这件事,但唐哲修没对他说任何细节,或许判定了他没必要知道。 见他不说话,柳萱从包里拿出两本书——幼儿园识字教材。 “我爸爸带给你的,让你看看这个,反正暂时没什么事要你做。” 见他神色如常地接过,柳萱突然笑眯眯地问他: “阿拉伯数字一到十怎么写?”。 敖澈错愕:“什么伯?” “下班的时候我考你。”柳萱朝那两本书抬了抬下巴,“学不会,就让你去看大门,明白了吗?” 14. 一个上午的时间,由上楼汇报的海外事业部总经理开始,到经常收送文件的顺达快递小哥,都知道了王总多了一个新秘书,午休时间,几个好事者聚集在前台,在OA的组织架构页面里聚精会神地研讨—— 总经理-总经办-高管秘书-唐哲修-下属(1) 点击(1) 总经办-实习生-敖澈 并且内部聊天软件里也有这个人! 眼尖的行政姑娘斩钉截铁地说——是昨晚凭空多出来的,昨天发购物卡的时候还没有这号人! 没有任何一个OA流程需要经过他,系统里也没有录入此人履历。正当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推测,唐哲修突然出现在众人背后,咳了两声: “前台聚这么多人干嘛?要起义?” 大家如鸟兽散,唐哲修感觉头疼的面积也逐渐扩散,想先去吃饭,一踏进食堂,映入眼帘的就是另外一小坨议论的人群,而显而易见的议论中心——实习生敖某,拎着王总的工卡在排队买牛肉盖饭。 王总照片那面还露在外头。 唐哲修眼前一黑,掏出自己的工卡走了过去:“你用这个,别刷王总的。” 说时迟那时快,敖澈已经把卡盖在刷卡机上,打饭师傅手滑,将29按了个299。 敖澈指着价签说,你是按错了吧,这里写着二十九,你按的是二百九十九。 打饭师傅忙说自己记一下,稍后返给王总,而唐哲修除了错愕还是错愕。 阿拉伯数字诶。 “失陪。”还没等他错愕完,敖澈拎着牛肉盖饭的袋子,礼貌地到下一个窗口去了,并从兜里掏出一张纸条,像帮妈妈买菜的野原新之助一样,对关东煮窗口的大妈念道: “两个萝卜,两个鱼丸,两个竹轮,杯子里要加汤。” “所以我说他学习能力不错。”柳萱吃掉萝卜串,“本来留了一天的时间呢,结果你瞧,现在都看到小学二年级了,刚还给我背了《回乡偶书》,计算题已经会列竖式了。” 唐哲修不知该作何反应:“呃,那倒是件喜事。” 二人的对话,敖澈没心思听,因为他在拿点读笔点来点去。新事物过高密度地输入大脑,他的心力其实已经有些超负荷了,可一想到学不会就会被柳萱赶去看大门……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路,敖澈抬头,就看到了一张令人厌恶的脸—— 那姓黎的来了! 15. 小黎见到敖澈还是有点胆怵,不过,他有唐哲修给的访客码,光明正大,又是当着柳萱的面,他完全不怕敖澈再复刻昨晚的动作把他扔出去,颇有底气地打了声招呼。 “王总。” “嗯。”柳萱将空签子扔进垃圾桶,“什么事非要见到我?说吧。” “我不同意跟您分手。”小黎鼓起勇气抬起头,“您让唐总来见我,我伤心极了,我以为您很重视我、很喜欢我的。” “噢——可怜孩子,伤心坏了,”柳萱没什么表情,“那这件事你女朋友知道么?” 小黎一口气噎在嗓子眼。 不过,很快,他又找到了突破口,指着一旁沙发上的敖澈: “王总,那这件事你男朋友——不,你老公?还是前夫?他知道么?” 柳萱冷笑:“这孩子疯了。” 唐哲修也笑:“确实。” 小黎的眼珠肉眼可见地抖了起来,紧接着,就见柳萱的嘴唇残忍地开合: “刚才你女朋友也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不过不重要——下午,去取回你的表,送给你的东西就是你的。但之后不要再纠缠,懂了吗?” “谁要?” 这打发的口气竟然激起迟来的骨气,小黎突然觉得自己行了,指着柳萱,调用起丧失已久的“男子气概”,轻蔑地、意有所指地道: “那么多人戴过的表,又旧又过时,我不需……” 双膝突然被掼在地上,阵阵钝痛,一只手铁钳似的掐在颈间,像马上就会将脆弱的喉管剥开,喉口一凉,反应过来时,冷汗已流到下颌——好像有把尖刀紧紧抵在喉结下方!其实只是一支点读笔。 咽不下的口水呛得他闷咳,脸又被那只手强硬地拔起来,直视一对蛇瞳、和接踵而至的平静请求: “再说一次。” …… 无响应,敖澈拎着这只嚎啕大哭的塑料娃娃,又扔在了电梯间,甚至没多看他一眼。 回到办公室,点读笔撂在桌上,盯着正从烟盒里拿烟的柳萱,敖澈苦笑道: “你是不是真的很喜欢他?他说什么你都纵容?” “我不喜欢他。”柳萱咬着烟笑,“不过,我现在倒有点喜欢你。” 敖澈双耳登时烧了起来,竟忘了掏火机。 TBC 第4章 第 4 章 16. 王老吉:[视频未接听] 王老吉:闺女,给我回个电话。 王老吉:视频电话。 王老吉:速回。 柳萱中午在专用卫生间冲了个澡,为了洗掉关东煮的味道顺便洗了个头发,换完衣服出来时,就看到三条催命似的消息,第一反应是腹诽——什么要紧事? 事实证明,没要紧事王元宝绝不会直接找她,视频刚接通,柳萱就见老爹抓着一只密封袋出现在镜头里,神色严肃: “你摸过这颗印章吗?” 柳萱一时没反应过来:“什么印章?” “你捡那个龙王爷身上掉的,送来所里检验的印章。”王元宝有些焦急,“你摸过还是没摸过?” 他这样一问,柳萱倒愣了,回忆了几秒才答: “没有。小唐捞起来的,拿给我时,已经用袋子封上了。” 王元宝也愣了。 父女俩面面相觑,沉默半晌,王元宝道: “知道这个印章上有什么吗?你的指纹。” “……” “还有,印文是你的名。” “……?” “还有,那把剑,虽然拔出来一看,刻着’泾水龙王自作用剑’八个字,可剑上同样有你的指纹。” 柳萱笑道:“那倒正常,我虽然没拔出来看,但摸过剑柄和剑鞘的。” 王元宝叹了口气:“我说剑刃。” 这下两人都不笑了。 …… 良久,柳萱才想起质疑: “你们不是只化验年代么,取指纹干什么?而且,对对他自己的也就罢了,怎么就想起拿我的指纹比对了?” “所里的流程,我怎么知道……”王元宝躲闪了第一个问题,“不过,今天报告出来,我一看那张片子就知道是你的右手。” 柳萱知道父亲的笃定来源于何处——她十岁的时候淘气打翻开水壶,右手大拇指指纹有一块被烫掉了,一直都没长回来,导致现在连指纹解锁都要用左手,如果说是凑巧,这也太巧了点。 两个人指纹相同的概率是多少?640亿分之一。 17. 柳萱往办公室外看了一眼,隔着磨砂玻璃,敖澈正伏案苦读,不知是在看初中语文还是小学数学,乍一看,怎么也无法将他和那把“泾水龙王自作用剑”联系到一块,不过一想起几个小时前,敖澈用一根塑料点读笔吓哭了一名成年男子的传奇战绩,又觉得他确实是能用上那把剑的人物。 不过,即便如此,她也万万没有想到将一切串联起来,而得到一个自己或许和他有关系的结论。这么着吧,柳萱对父亲说,你所里还要留着那两样东西么? “暂时用不上,”王元宝斟酌了一下,“暂时,指的是今天暂时用不上。” “我让小唐去取,半个小时。”柳萱点开唐哲修的聊天框,“从他身上掉下来的,也不能证明是他的东西。拿过来看看他的反应。” “下班前送回来就行,我没意见。”王元宝很大方,虽然那也不是他的东西。 泾水龙王不知道一个小时之后就会与亡妻的印信和自己的自作用剑团聚,只知道唐哲修看了一眼屏幕,又像收到军令的传令兵一样出发了,临走还叮嘱他专心学习、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王总又不是陌生人,敖澈心想,我只跟王总说话。 18. 敖澈在门外单独坐不了五分钟,看完了初中三年级语文书,就进门来坐在柳萱的沙发上,光明正大的理由是,怕她要吸烟了没有人给她点火,柳萱听了只是笑。 沙发旁边摆着一盆发财树,枝繁叶茂的,被张姨养得很好。尽管这东西在现代的商业场所随处可见,可敖澈还没有详细欣赏过这样新奇的盆景,看了两眼,就问柳萱,这是何物? “发财树咯。”柳萱想也不想,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已经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许久。 敖澈一听就笑,不是善意应和的笑,事后回想起来,柳萱觉得那是很幸福的笑:“小姐还是一如既往的爱财,给盆景起这样吉利的名字。” “这品种就叫这个名字,好意头而已,”察觉到他将要回头,柳萱移开目光,“我爸送的——还有个配套的咬钱蟾蜍呢,丑得人心慌,你喜欢打包送给你。” “是不是发财树养得好,王总就会发财?”敖澈捏着一片树叶摩挲,蛮温情地问她。 “多嘴呀你。” 柳萱不太适应这种乍然调动起来的温柔氛围,本想抽支烟的,却突然觉得喉咙没那么渴望窒息感了,而改从抽屉里拿了一颗薄荷糖,含在舌下弄来弄去: “愿望说出来就不会灵验了,知不知道?” 这种感觉很奇妙,柳萱想,这样幼稚的问句,谁会问呀?谁会答呀? “我之前不知道。”敖澈会答,“要是早些知道就好了。” 柳萱随意地问:“你许愿很多?” “不多。”敖澈说,“也没什么可许愿的,我一生所求,哪样没有得到?” “好大的口气,”柳萱有些嘲弄的意思,“连我都不敢这样说呢。这么说,你是蛮幸运的。” “哪里是幸运。”敖澈苦笑道,“不论多么贵重的愿望,若一心要它灵,岂有不灵的道理?只不过拿什么换来,命中早有定数。早让我知道,宁愿说给天下人,好叫它不应验。” 说到后半句,敖澈已经像是陷入了什么循环里似的,语气有些偏执,柳萱花了一些时间理解他倒豆似的句子: “灵验了反倒不好?还有你这样的呢。” 敖澈闭了一下眼睛,又恢复了清明:“是我说错,灵验了好。” 我希望你活着,不记得我也无妨。他咽下后半句,手伸进口袋去摸那只火机。相同的东西令他感到安全,敖澈和柳萱用着两把一模一样的剑,穿着同一匹料子做的衣服,一个人的东西,另一个人拿起来可以直接使用,既然这样,合该也有一对相同的火机。 他捏着火机,一厢情愿地想,这是信物,比水鬼和将士更加珍贵。 柳萱恰好开口:“你喜欢绿色还是蓝色?” 敖澈不假思索:“红色。” “难伺候,”柳萱笑着骂他,“难不成送你一套口红?事先说好,送了你就要用,每天都涂在嘴上,不涂,我就生气。” “不是没沾过。”敖澈想了想,补充道,“我是觉得小姐穿红色漂亮,所以喜欢红色。” “你觉得,你喜欢,我还不想呢。”柳萱往回收了一点竿,“现在,出去。我要打电话。” 敖澈很利落地站起身,推开门之前,听到柳萱喊他: “半个小时之后,下去取我买的东西,我告诉他们交给你。” “知道。” 19. 半小时后,敖澈听到柜姐熟练的招呼,后知后觉地发现这是柳萱买给自己的礼物。 “王总自己也有很多双,看她多疼你?” 柜姐交接了货品,还不忘恭维他一句,敖澈道了谢,不知是怎样走到电梯里的,直到电梯门开了,他还捧着盒子发愣——这是什么?鞋子么? 隔着磨砂玻璃,敖澈轻手轻脚地打开包装,果然是鞋子,严格来说是一双Christian Louboutin德比鞋,当然,仅仅放在地上看不到艳红的鞋底,只有漆黑皮面和一对插针扣泛着英俊的冷光。 “拿回来了就换上。”柳萱隔着墙指挥他,好像正在做别的事。 敖澈换好了,在门口站着,不知是该进去还是站在这里等柳萱出来,只好先端详这双鞋,端详间柳萱推门出来,一见他的装束,就笑着摇头—— “不行,不行……这是我的疏忽了,这样一双鞋子上面哪有穿运动裤的?” “小姐,这真是给我的?” “是呀,不是喜欢红色么?这牌子的鞋底都是红色。不高兴?” 柳萱噙着笑意坐到他的椅子上,想摸烟,又觉得让他来点火破坏气氛,作罢了。 “我高兴,不全是因为这双鞋。”敖澈转了个身立在她面前,直视她的双眼说,“也因为刚才送鞋的姑娘说,小姐自己也有很多双。” “就喜欢跟我穿一样的?”柳萱觉得越来越有趣,一般都是年纪小的才像他这么说,“不过,这双是男人穿的款式,我还真没有一模一样的。” 看他沉默,柳萱用鞋跟点着地毯: “失望了?” 敖澈依旧不说话。柳萱朝桌子抬了抬下巴: “坐这。” 坐在桌子上不是什么体面的行为,敖澈正疑惑为什么柳萱不指挥他坐在对面的椅子上,腿已经先动起来,桌子有点矮,他又不敢全坐上去,大腿侧将将压到桌面时,柳萱突然抬起一条腿,跋扈地、无礼地用纤细的鞋跟蹬他,将运动服面料、连带着下面鼓起的腿肌蹬出凹陷。 “看呀。”柳萱整个身子下滑,借势毫不怜惜地又蹬了一下,仿佛要在他裤子上蹭去鞋底不存在的灰尘,“我们俩的鞋底都是红的。” 鲜血似的露出一小块,像恶魔的嘴唇。 20. “——松开!我让你松开!” 柳萱没预料到事情的发展超出控制,怎么也挣不脱敖澈铁钳似的手,只好边蹬踹边厉声训斥他,希望这不知被触发了什么机关的铁臂能放开自己的脚腕。敖澈没让她挣脱,也没继续捏着她的踝骨,只是顺着她、让她把自己蹬远了些。 那片艳红的皮底贴着他的胸口,一股没来由的恼怒跟随胸廓的起伏、由鞋跟传到了柳萱这里,还没等她问罪,敖澈先压着火气脱了外套,盖到她大腿上。 “小姐,你不是不记得我?” 柳萱愣了。 “不记得我,为何这样?” 敖澈抛出一个问句,虽然根本不期望回答,柳萱还是答了: “开个玩笑,就想看看你有什么反应。” 敖澈悲戚地望着她,反问道:“你希望我作何反应?至少一千年过去了,小姐,难道你做事仍是不考虑如何收场?” 没来由的,敖澈对自己说,发什么脾气呢?柳萱是不知道的呀,不知者何罪之有? 最后还是他自己收场,低眉,蹲在地上整理鞋盒和袋子: “小姐,多谢你送我礼物,我每天都会穿的。但往后请你不要踩我的腿,我会曲解你的本意。” “好。”柳萱很知进退,“我想抽根烟。” 敖澈从她腿上盖着的外套口袋里取出打火机,正要点火,却见柳萱唇上空空。 “开个玩笑,”柳萱冲他笑,“烟在办公室里。我现在是真的挺喜欢你了。” 敖澈踩着红底鞋气冲冲地进办公室去给她拿烟了。 TBC 第5章 第 5 章 21. 唐哲修拖着装剑的盒子、气喘吁吁地从专用电梯出来时,看见敖澈已经换了一套前台保安同款的西装,甚至腰间别有对讲机,仍俨然地坐着,手里捧着一本高中语文书,发奋苦读。 “龙王哥,你这衣服哪来的?”虽然笃定是老板一时兴起的换装游戏,唐哲修依旧先礼后兵。 “小姐命我换装。她还……” 敖澈头也没回,答到一半,腰间的对讲机就响了,他立刻起身进门——不必说,王总又要烟抽。 这强过电竞队友的配合度幽了唐哲修一默,搞得他不知道该用什么表情把剑和印章捧进去,事实上也没有做表情的必要,他无比清晰地看到——打从自己将盒子撂到王总的办公桌上开始,龙王哥的瞳仁肉眼可见地震了起来,嘴边竟带些欣喜。 “知道这是什么吗?”柳萱边示意小唐拨密码,边随意地问,“还挺沉的,我看小唐抱它像抱活人。” 敖澈失笑:“小姐这话说得,别说是他,就连你,也不见得舞得动这把剑。” 22. 此话一出,二人哑然,不知这“别说……就连……”的逻辑从何而来——唐哲修虽从事文职,但自问也是每周撸铁的人,拼力气不至于拼不过多年纯坐办公室的柳萱。 说话间,锁扣应声打开,敖澈已轻灵地捡出剑来,铮地一声寒芒出鞘。 “我不知道。”借着灯光端详剑刃,敖澈喃喃道,“这剑本应随葬,我以为它压根没跟我一起来这。” 说完,挽了个剑花收入鞘中,又转向目瞪口呆的王唐二人,十分隆重地致礼: “多谢小姐,多谢唐先生——尽管你们恐怕不记得了,但此剑确是在下之物,百年来如影随形,如若轻易遗失了,我在此人生地不熟,真不知如何寻回。” 柳萱张了张嘴,没好意思说今天下班前就得把剑送回研究所的事,好在唐哲修反应快,又从兜里掏出密封袋,里面装着那只印章: “你再看看这个是谁的?” 敖澈定睛一看,盯了几秒,竟倏地又喘起气来,连着唐哲修的手腕掼到面前,目眦欲裂:“这印信你从哪得来?” 唐哲修突然被他扯得一个趔趄,有点莫名其妙,但仍保持着职业的冷静: “你平复一下心情,这也是你身上掉的,和那把剑一起。” “我作证是这样。”柳萱抚上他的手,试图安抚,“那天你掉在泳池里,不是我送你去的医院么?我亲眼看见,你身上一共就这两样东西,如今都在这了……先放开,有话慢慢说。” 这句话不知哪里触动了敖澈,他颤抖着嘴唇撒开手,看看柳萱,又看看唐哲修,呼吸平缓下来,道: “抱歉,是我冲动。不过并非是小题大做——这是小姐你的遗物,入棺前,由我亲手放在你手边。若说剑在灵位前供着,抑或随葬墓中,总归易得,可这印信非撬椁开棺所不能得,如今竟随我一同来到了这里,如何解释?” 三人面面相觑,柳萱率先摇了摇头,竟默认了“自己的遗物”这种说法,忙着先安抚他: “我们比你还一头雾水,怎么解释得通?总之,这两样东西都是你的就对了,你还是先想想,是不是真只有这两件?没有别的么?我好回去水池里再捞捞。” “若当时池里没有,就是真的没有了。”敖澈像是拒绝回忆,“时空乱流并非人力可控,遗失些什么,也未可知,只有多出的东西是确定的。” “时空乱流这么科幻的词,你是从高中语文学的?”唐哲修很适时地吐槽。 敖澈看了他一眼,又笑道:“这还是你教我的。不过,你大抵也不记得了。” 看他大有将印信揣兜里带回家的意思,柳萱忙组织语言,打算把老爹的研究素材争取回来,东西看起来对敖澈这样重要,她不敢确定他会割爱,也不太忍心以此要挟,可又怕父亲对所里不好交代,只能斟酌: “这两样东西,恐怕要向你借一段时间——我爸爸研究要用的。放心,丢不了,也坏不了,只是要存到他那一阵子,你说……” “可以。”敖澈大方地将剑放回盒中,“小姐,这本就都是你的东西。” 柳萱松了一口气,笑道: “那我先替爸爸谢你。印章我倒是做得了主,不过,这剑不是跟你百年来如影随形么,又不是你的啦?” “说什么你的我的,”敖澈依依不舍地把印章也放到桌上,眼看着唐哲修拖起这两样东西,走出办公室,他倒也像是松了一口气似的,“我的鳞也跟我百年来如影随形,后来不也是你的?” “说到这个,若按常理推断,应该还有一件东西跟我过来了,虽说小姐你一定忘了,但却是最不该忘的。” 敖澈陷在回忆里,连声音也变得梦境般轻柔。 “有一把梳子——截金的梳子,金是王妃的金印,梳材是我的鳞。你首饰多,却不常戴,只有那梳子是你最喜欢的,日日插在发髻上。” “梳子没过来,失望了?”柳萱看他的表情有点好奇。 “不会,倒很开心。”敖澈道,“总要有一样东西陪着你,如果连梳子都过来了,岂不只剩那些随葬品了?” “你都给我——不是,给你老婆随葬了些什么?”柳萱还不是很能接受这个等式,于是换了种说法。 “大头都是依礼做的样子货,没什么稀奇的,再有便是兵器、首饰之类。”敖澈垂下眼帘,“我倒想把我自己随进去,可是还没来得及给你报仇……而且,那么大的一摊事情,我走了交给谁呢?” 柳萱敏锐地捕捉到了关键词:“报仇?有人害我,我才死的啊?” “我不知道……”敖澈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也不知该怎样看她,低着头,“小姐,你不必惊讶我没用、离了你简直什么也做不成。我不知是怎样操持完丧礼的,当时的头脑很清醒,可过后什么都想不起来。” 23. 下班时间,敖澈宣布正式高中毕业。柳萱对此的奖励是一台移动电话和电话卡,当然,电话卡是用她的身份办的,敖澈现在的水平还只能使用老人按键机——不太会打字,只能接打电话、看短信,不过这已足够,柳萱给他演示了一遍如何拨号、接电话,他便会了,并自己对照说明书将柳萱和唐哲修的号码存到亲属1和亲属2的位置。 柳萱憋着笑,给在楼下开会的唐哲修发微信,让他给这个新号打电话,过了五秒,那台老人机就洪亮地唱道: “都说冰糖葫芦儿酸~酸里面它裹着甜~” 敖澈吓了一激灵,连忙挂断。柳萱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怎么不接?小唐总找你呢!” “小姐,你们串通起来戏弄我。”看她笑,敖澈也笑,抽了两张纸将手机包上,珍重地放进口袋里,“你该回家了,不是有固定时辰的么?” “我倒是随时能走,”柳萱托着下巴看他,“不过,小唐今天开会到很晚,一时送不了你。你等等他?还是我送你回去?” 敖澈盯着她几秒,像是在认真思考到底怎样选,可她先绷不住笑了,拎起车钥匙赶他出门: “也是戏弄你的——小唐待会直接出差,往后一个礼拜我送你,走吧。” 24. 夜归相送,就连普通朋友,也值得一个临别的拥抱,可敖澈只是站在门廊的灯下,目送柳萱开车离去。多阴险的女子,敖澈想,她走之前还要做出一个打电话的手势,生怕自己忘记这种传讯手段。 直到躺在床上,敖澈还捧着手机,远距离即时通讯是那么诱人,比写信、传话快得多,他其实不知道柳萱现在身在何处,可是一捧起手机,就仿佛她近在身边。 突然,屏幕亮了。 [有1条新短信] 敖澈连忙按开,结果是什么10086给他发的,叫他去营业厅领流量卡。 用户龙王很挫败,将手机放回心口,打算闭目,突然,屏幕又亮了。 这次是柳萱发的! 小姐:你在做什么? 柳萱发出这条短信之后就打算泡澡,可没想到敖澈瞬间就拨了过来。 “……小姐。”一时接通,敖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干巴巴地叫了一声,甚至由于长时间不说话,嗓音非常奇怪。 “是我。你干什么呢?”柳萱把手机连上浴室的音箱,放到洗手台上。 “……” 在等你打电话?敖澈觉得不能这么说,顿了顿,说自己在温书,虽然这套房子里一本书也没有,可谁规定不能凭记忆温习白天所学呢? 紧接着他又问,小姐做什么呢? “我在洗澡啊。”柳萱答。 她这样说,敖澈又不知道怎样回应了,明明是自己主动拨过去的电话,沉默却让他显得无事也登三宝殿。 “我拨得不巧了。”他只好说。 “不耽误。对了——”柳萱的声音忽然变得很远,敖澈要把手机紧贴耳朵才听得见她,“快过年了,明天发过节费,我交代财务也给你发一份,加上所谓的’实习’工资——我可不是让你白做工!只是你现在没卡,这笔钱,我拨了现钞交给你,明早记着跟我要。” “……是,我会想着,多谢小姐。” 敖澈很想反驳一下自己是愿意白做工的,但驳斥柳萱的好意总归不妥,于是谢恩了。 节赏这东西,龙王从来都是给别人发,还没从别人那领过。虽然已受过粗糙的高中教育,可以敖澈的认知来说,谢恩领赏的是仆从,顶多来说是雇工,而无论雇工还是仆从都没有理由在深夜缠着柳萱通电话。 所以,他也就像这些角色一样跟柳萱请了晚安,而后适时告退。 25. 电话里讲,显得再随意,柳萱都确实以正式的命令去交代财务部,她习惯在扯闲篇的时候就分出一些思路,顺脚将一切计划好,并记着去安排、去落实。 次日早高峰,正赶上查酒驾,堵了一阵,敖澈沉默地在副驾驶坐着,柳萱叼着烟扒拉手机,想着让导航换条不堵的路,全然没意识到烟灰已经攒了老长——形象伟岸的王总唯有这一件事遭父亲和秘书诟病:她不用车载烟灰缸,一般直接往窗外弹。王老师和小唐总都曾仗着自己的身份当场指出——此举简直毫无素质可言!前者被送了一台代步车并遭终身禁乘,后者收获了一句“那咋了”。 敖澈并不知道这些背景故事,他借大堵车的机会在欣赏柳萱今天穿着的缎面衬衫,领子前面两条长带系着漂亮挺括的结,像只浅金色的凤凰。 此时,前面拥堵的车流开始松动,后车像是着急上工,滴了两声。也顾不上挑路线,柳萱忙发动车子,起步一急,车子和烟都震了一下,敖澈眼疾手快地伸手—— 烟灰在烫坏凤凰之前,顺利被他接住。 柳萱瞳孔地震:“——我X!” 一截烟灰不至于烫穿龙鳞,可柳萱自己惊着了,路上不好做别的反应,条件反射地骂了一句后,忙问他: “烫着没有?” “无妨。”敖澈神色如常,抽了一张纸擦手。 眼看前面又堵了起来,柳萱边刹车,边找了半瓶水将烟扔进去,车子停稳,她见敖澈确实不像被烫到,才道: “不好意思,这是我疏忽了……真没烫着?不过你伸手接它干什么?车里不是有——” 话说到这,意识到自己车里并不存在烟灰缸这种东西,柳萱又沉默了。 “好在我手快,不然就要烧了小姐的衣服。”敖澈将手掌展开给她看,“放心,压根没烫到。” 柳萱看了看他的掌心,又看了看他,神情复杂: “狗屁理由,你就是专程让我戒烟的。” “这倒不至于。”敖澈摇头,语气像是听见妻子说衣服贵重因此日后都要裸奔出门,“你喜欢抽何必戒呢。” “都高中毕业了,不知道抽烟有害健康呀?”柳萱笑着将烟盒捏扁扔进垃圾桶,“长期抽烟肺就废了,知不知道?不过也是,你只看语文,不看生物书的。” “……” 敖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出来,他想问柳萱为何明知抽烟对身体不好、还每天抽那么多,也想问别的,可终究不知如何开口,领节赏的仆从没立场质问主子为何不把身体当回事,而且…… 他自己不也是,明知征战伤身、案牍劳形,还要岁岁年年连累柳萱相随么? “不开心?”他一感伤,柳萱就能察觉到他的神情。 敖澈转头看她时,柳萱正目视前方,就像无数次在阵前、在校场上,二马齐驱,柳萱也是不常转头看他的——她更关注眼前的事,是他看柳萱比较多。 敖澈深吸一口气,委婉地聊了一些细节,并没有提自己的悔意,柳萱却捕捉到了: “噢,你觉得我——不是,你觉得你老婆不能坐在龙宫里享清福,天天担惊受怕,练武练得满手生茧,是你害的她受苦啊?” 何止是受苦,敖澈望向窗外,我害得你送命。 “不好说呢,如果是我的话,”柳萱说,“我挺想试试当常务副龙王的。” “……这个职位我们那不这么叫。”敖澈沉默了一会才说,“我们是叫王妃。” “这不要紧,不过我不太相信是你害的我。”柳萱觉得这话有些折损他的面子,但是事实,“我的意思是你不像有那个主见——纯凭直觉,我觉得不是你说什么、你老婆就听什么的,所以这件事也谈不上由你推动。” 柳萱边说边慢吞吞地跟车,敖澈不发言,他其实还在消化这句话。 “你这样想看看呢?”柳萱终于转过脸来看了他一眼,“假如说你有主见,又对此很后悔,就直接让我……不是,X的,我是说让你老婆,回宫养着,日后不要插手任何正事,免得心烦,她会听你的吗?” “自然不会。”敖澈苦笑,“我也说不出这话来——那你之前花费的心血算什么?这是羞辱你。” “对呀。”柳萱接着又说,“那换一个情境,假如说是我自己说累得要死,从此要回宫隐居了,你怎么办?” “照小姐说的办。”敖澈不假思索,“现在想收手是难了点,不过,你可以先卸任,等我处理妥当,便跟你一同去。” “瞧瞧。”柳萱笑道,“明明是她做你的主,怎么说是你害的她呢?” TBC 第6章 第 6 章 26. “明明是她说什么你做什么,怎么说是你害的她呢?” 耳边不知是第几次回响这句话,敖澈握着手机又翻了个身,无目的地来回按挂断键,老人机炫目的蓝光亮了又亮,照出他的嘴角无意识上扬。 原来如此,敖澈喜悦地想,我还以为我夫人只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了呢! 虽然说完这句话之后,柳萱就接电话开始交代工作,并不知道这几个字会构成敖澈全部的好梦。 白天领到的工钱用信封装着,敖澈将信封放在枕边——他没有花钱的地方,这比起钱财更像是一份礼物。从古,柳萱的陪嫁家仆带领龙宫度支司做了他一切的主,至今,衣食住行也都是由这对主仆包办。而且…… 下班前,柳萱对敖澈说:明后两天是周末,周末的概念你懂吧? 懂,敖澈说,周末不上班,不用来公司。 柳萱听了就笑,然后哄孩子一样夸他聪慧,并从腕上卸下一只“智能手环”送给他: “我周末管不着你,你想去哪都行,如果现金不够花,就刷这上面的条形码,我教你调出来。” 依样画葫芦,敖澈调出绿底白条看了看,他其实搞不懂这个出示条形码就能花钱的前因后果,恶补那几本语文书只够他认全简体字,并不足以完全理解移动电话之外的逻辑。而迟疑的后果就是,柳萱送他回去时,特意在小区旁的便利店停了一下,指挥他去用手环上的条形码帮自己买饮料。 敖澈顺利拿回她要的饮料,还有两包香烟。见了烟,柳萱不知怎的哈哈大笑,又夸他聪慧了。 想到这用户龙王又笑,第n次按开了屏幕——20:53,星期五,1月…… 扫到日期,敖澈的双眼倏地亮了。 27. 王氏集团年会定在周一,柳萱周末也没得休息,还要跟唐哲修说令他出差的那件事情,微信付款提示在蹦出来之前,就会被其他消息顶掉。而敖澈只每天早上给她拨电话请早安——五点钟,过于早了,柳萱嗯嗯好好地糊弄完,就继续睡,睡醒时,敖澈已隐入通讯录不知所踪。 柳萱周日晚上扫了一眼账单,看完,怀疑他这两天压根没出门。 转念一想也是,敖澈即使出门,左不过买些吃吃喝喝、或者寻常物件,压根用不上手环付款。 谁知到周一,敖澈上车时竟抱着一只颇有体积的快递盒子,小心翼翼的,仍然穿前台保安同款黑西服,看起来像某蛋糕品牌的配送员,并且先将盒子稳稳地放在后座,还系了安全带,才到前面来坐下。柳萱看完这一套把式,足愣了两秒,才拧钥匙: “这是唱的哪出?” 敖澈看了她一眼,笑而不语。柳萱无奈地发动车子: “自己的安全带都不记得扣,盒子倒金贵。你买的什么?” “……不告诉小姐。” 柳萱失笑——她想起从前带着花秘书的孙女出门,小姑娘背着一只卡通毛绒包,从上车开始就小心地抱在怀里,一问里面是什么,她摇着脑袋说不告诉你。后来花秘书听说了,笑得眼泪都流出来,直说,里面是“给奶奶的惊喜”,为了捂住这个小秘密,连奶奶本人问她都忍住了,怎么会告诉你呀? 如果这样推测,柳萱想,应该也是惊喜吧。花秘书的孙女包里放着糖果和文创店的漂亮徽章,不知道敖澈的盒子里是什么。 到了公司,柳萱先是忙年终决算的事,午后,要到会场去亲自看看布景,敖澈本想先把盒子给她,可一想年会完了再给也不迟,于是先放在办公桌上,也跟着柳萱去会场。 错就错在去会场。 28. 一拨开头发看见柳萱苍白的脸,敖澈登时脑袋“嗡”地一声,全身遭冷汗淋了个遍,话说出口却出奇地冷静: “打急救电话,愣着干什么?” 闯祸的叉车司机连忙掏手机来拨120。敖澈半跪在地上摸到她满背的汗,又见柳萱白着嘴唇说: “……也不一定是他撞的,可能是急性阑尾炎,继续布景……” 敖澈应下,转头交代企宣部的人: “年会正常办,去掉王总致辞。这些灯从后勤找两人过来搭。” 当120的医生到来,柳萱已蜷着痛得说不出话,敖澈描述了前因后果,顿了顿,说,我是王总的助理,跟你们过去。 29. “放心吧,做个腹腔镜手术就没事了。”导诊台的护士很好心,“到那边椅子坐着吧,你的脸白得像纸一样。” 敖澈点点头,脚步是虚浮的,他的头一直在轰鸣,医生说的话,仿佛是用另一个心、另一个脑去辨别并做出反应,所以也不能完全理解“黄体破裂”的意思,根据经验,柳萱的痛足以致死,而这里的医生们竟然有办法救她。 好吧,签个字不算难事,而且柳萱刚教过他用手环付款。 柳萱的手机捏在手里,其实敖澈该打给王元宝让他过来瞧瞧,可他不知道密码,思来想去,只好摸出自己的手机,按下“亲属2”。 亲属2要务在身,没能立刻回来,但他答应远程与企宣部通力合作,确保年会无虞,还帮他委婉地跟王元宝报了忧,过了一会,又打电话回来说,老爷也在外地做报告,不过他已经买了明早的机票回来,并托你在那之前好好照顾王总。 “……这个是老爷的电话,”唐哲修念了一串数字,“你存成亲属3吧。” “……多谢。” “谢什么,老爷还要谢你呢。”唐哲修和气地笑了一下,虽然这话在敖澈听来有些讽刺。 虽然敖澈没交代,但没过多久,叉车司机也来了,站在急诊室外,不安,又焦急,见他坐在这,忙过来问王总怎么样了,有没有事? 敖澈没回答,冷冷地盯着他——你为什么站着?你该跪在门外听候发落,倘若那道门里推不出一个活着的柳萱,就剁了你充当人牲。 30. 柳萱睁开眼时已是晚上,没输液的那只手被轻轻握住,眼睛刚聚焦,就见敖澈关切的神情: “小姐醒了,你想吃些什么,我让他们……” “你让谁呀?”柳萱扯出一个虚弱的微笑,觉得他下意识摆龙王架子的模样有些可爱。 敖澈沉默了,依旧握着她的手,反正她现在没力气躲开。病房里只有监护仪器的声音,浓黑的夜色被窗帘隔在外面,两条可怜虫四目相对,半晌,柳萱道: “要不要我家阿姨的电话?你打给她,让她做了送来。” 敖澈哑着嗓子说好,并帮着按开柳萱的手机,记下她想吃什么,原样转述给保姆。电话是在走廊打的,敖澈想起几小时前柳萱也通过这条走廊被推到病房。那时他伏在病床前,第一反应竟然是苦笑,回过神来时下颌爬满泪水,回忆里柳萱的脸色也是那么白,四肢冰冷,痛得大汗淋漓,在那个缺医少药的年代,她就那样快速地撒手离去。 是急行军的错吗?是刺客的错吗?敖澈恨不了任何人,最后归咎于自己。而如今他明白过来,时间是一切的坏、一切的错。现代医术多了不起?足以挽救迅猛的腹腔出血。而在一千年以前,军医们还未辨清病灶,人已成了一只苍白、冰冷的血包子。 敖澈打算去买水给柳萱,路过护士站,一个老人耳背,正扯着嗓子喊: “今天几号?几号嘛?” “24号嘛!”护士也扯着嗓子喊,“哎呦,签错地方了噻,这里!” 敖澈全身倏地一震,看了眼时间,冲到病房门口的长椅将那叉车司机拍醒: “你,去公司给我取件东西,半小时内取回来,你闯的祸不加追究。” …… 半小时后,敖澈不动声色地回来了,说阿姨一个小时后送饭过来,先买了水果给她,柳萱已坐起来,正用手机看年会直播,满口答应,不关心敖澈在小桌子上背对着她鼓捣什么,正看到第一次抽奖环节,病房里的灯突然灭了。 谁啊? 柳萱揉着眼睛扔下手机,往门口看,黑漆漆的一片,再转头回来时,火光一闪,只见暖融融的一团光,和光下一只已在充足的暖气里融化的蛋糕。 敖澈捧着蛋糕,珍重地说: “小姐,生日快乐。” 柳萱跟着微微颤动的烛光眨眼,呆愣的神情把敖澈逗笑了,他坐到床边,将蛋糕放在膝头,用许多碎话掩饰自己的紧张: “要是早些送给你就好了,都化了,没有买来时漂亮,也怪门外那个开车的,他护得不周全,磕破了一个角,到底欠我治他的罪……” 说到最后,他自己也觉得话多,于是捡最主要的又重复了一遍: “小姐,生日快乐。” 黑暗里柳萱盯着他,嘴角染上笑意,然后很快乐地笑出声来: “谢谢你,真有心,我喜欢。” 敖澈的双耳被烛光照得绯红:“我也是听说的,这是现在流行的贺寿方式,你先许愿,然后吹灭蜡烛,才算圆满。” “我才不吹呢。”柳萱抬着下巴摇摇头。 “……为什么?” “我今天不过生日呀。” 室内陷入诡异的沉默,敖澈错愕: “不是正月二十四么?” “是呀。” “那……” 柳萱笑眯眯地捏了捏他的脸: “是呀,今天是1月24日,不是正月二十四。” 敖澈宕机时,柳萱双手合十,闭眼念了一句,然后呼地一声吹灭蜡烛。在黑暗里,一双手勾他倾过身子,以便接受一个落在左脸上的、轻柔的安慰奖。柳萱摸了摸自己吻过的那块脸皮,毫不客气地揪起来捏了一两下,让它变得更加滚热: “你没分清公历农历,王总很失望……” 一看敖澈温顺地低着头,胸前还因为躲闪不及蹭了一大块奶油,她又柔声道: “但你有心,我很高兴。” TBC 第7章 第 7 章 31. 过了半个多钟,家中保姆阿姨——说是阿姨,其实是位精干的年轻姑娘——稳稳当当地提着保温桶、背着包,来到医院,刚进门,就见敖澈正给自家老板削水果,她没能把这副柔情做派与电话里那个声音对上号,只当是老板的新男友来探望了,于是照常上前打招呼: “王总,姐夫。” 看敖澈被叫得一僵,柳萱笑着摇头:“这不是你姐夫——哪那么快就有新姐夫?这是总经办的敖澈,我的新助理。” “噢——不好意思,”保姆略显惊讶,而后从善如流,“敖总好。” 敖澈略显尴尬地嗯了一声,忙接过保温桶,并着手打开小桌板,可人一旦尴尬地忙起来,就善于白忙活,他抠了半天也没支起桌子,保姆走过来三两下就支好,扭头一看,敖澈还在生拔桶盖。 “我来吧。”保姆接手保温桶,拧开,利落地将饭菜提出来,又搬来凳子,取了餐具摆上,“您请坐,不知道合不合胃口……不过,咸了淡了您说话,下次准保让您满意。” “这不是给小姐的?”敖澈疑惑。 “你累得糊涂了,”柳萱笑道,“刚才你是不是去护士站打听附近哪里有水果摊?你前脚刚出医院,后脚护士就进来说——术后六个小时不准饮食,她跟你说过,你一定是忘了。” 敖澈回忆两秒,想起仿佛是有人跟他说过这么一句话,但他当时忙着哭。 “行啦。”柳萱拍拍他,“总之我今晚不能吃东西,这是给你做的,你忙了一晚上,别饿坏了,待会叫阿姨送你回去。” “……多谢小姐,”敖澈为自己争取。“但我今晚要在此陪护。” “让阿姨陪护就行了。”柳萱态度很坚决。“叫她过来一是给你送顿犒劳饭,二就是为这个。” 保姆点点头,并亮出自己的洗漱包,虽然敖澈不知道她强调这只彩色小包意义何在。 32. 敖澈最终没能拗过这两个女子,坐上了保姆的买菜车,后座还有一股生鲜超市的味道。保姆熟练地打开地图app,准备导航: “敖总您住哪?” “保润毓清山。” “……好的。” 保姆瞳孔地震,默默输入这个地址,完全没有注意到敖澈的无精打采。他临走前被安排着切分了给柳萱的蛋糕,一半分给护士站的护士,余下一半再切一刀,一半放在冰箱,一半让他装在盒子里带了回家。 这四分之一个蛋糕如今静静坐在他手心,像情人节的义理巧克力,像旅行伴手礼里会摆在茶水间的那一批,简言之,一件安慰礼品。 敖澈恹恹地盯着蛋糕盒,他不理解,柳萱痛得命都没了半条,好容易从阎王殿里拉回来,却不准饮食,这是什么治法?病人不吃些东西,怎么恢复得快呢? 他将疑虑说给保姆听,保姆很有职业精神地跟他普及了手术后病人的护理常识,顺带讲解了一下腹腔镜手术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当然,她也是从医院走廊的科普海报里了解的,她倒好奇敖澈竟然不知道,按理说医生会跟他解释,不过,敖澈看起来就像是这辈子都没怎么进过医院的人,如果不是为了陪护,估计苹果皮都没有自己削过。 其实敖澈也确实只进过一次医院,在几天前的那次抢救之前,他对治疗、尤其是凡人的治疗的认知就是断骨有得治、爆肺没得治、如果内伤血崩那更是即刻入土,而经历过自己的抢救和柳萱的抢救之后,他突然有了一种隐约的希望,想到或许、万一可以回到千年之前挽救死局。 到了住处,敖澈留了保姆阿姨的电话,约定明早去医院探望。车子开走时,敖澈才意识到已经下了很长时间的细雪,门廊前的地上积了浅浅一层,红底皮鞋踩在上面立刻就留下脚印,他蹲下时看到,鞋子侧身已经有了一些细小的划痕。 这是来到这里的第几天?敖澈说不清,但他第一次冒出在附近散步的念头,不为挑选蛋糕或是什么别的,只是像很久以前巡视河道那样随意走走。于是他回去换了运动服——最开始唐哲修给他买的几套其中之一,虽然印象里柳萱喜欢看他西装革履,但他不想弄坏妻子的礼物,这双金贵的鞋子太易磨损,已到了需要保护起来的地步。 小区里的路灯很亮,敖澈先后与遛狗的妇人、玩耍的小孩擦肩而过,他们穿得像一只只彩色馒头,并用很奇怪的目光端详他——这个季节只穿一层卫衣出门的人太过罕见,敖澈脸色又过于正常,怎么看都显眼。 第二次遇到遛狗妇人的时候,趁妇人低身拾粪,敖澈拐弯出了小区。 33. 次日一早,王元宝拎着行李箱风风火火地赶到医院,与送饭完毕的保姆迎头撞上,得知柳萱已经醒了,得到医生允许,正在喝粥。 “爸爸。”柳萱冲他笑。 “哎唷……”王元宝一看女儿苍白的笑脸,心疼更甚,“怎么弄的这是?” 无论微信里有多少行文字、多久的通话来说清缘由,见了女儿还是要问,比起问句更像是父亲特有的感叹句。正如她在昨晚电话里说的一样,柳萱回答说,没事的,住几天院就好了,叫小唐去走保险了。 王元宝像对待女儿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她的脸,决定切点水果,环视一圈,才看见床头柜上摆着一只削好的苹果,已经被暖风烤得黄黄皱皱,上面插着一把小刀,刀柄缠着银线,不是寻常水果刀。 “谁给你削的苹果,都皱巴了,也不想着丢。” “你的研究样本咯,”柳萱笑道,“谁敢动他的刀,又不像剑和印章登记在案的,丢了可要问你。” 王元宝这才想起自己托付过敖澈照顾她,环视一圈:“……他人呢?” “昨晚我叫阿姨过来陪护,送他回去了。不知今早怎么没来。” 看老爹一脸要追责敖澈办事不力的表情,柳萱从水果袋里找了一只橘子,分配给他剥: “你还盼他过来?要不是阿姨来得及时,他要拿这把刀戳着苹果喂我吃。” 王元宝发出和女儿昨晚一模一样的震撼质问:“有没有一点安全意识?” 没有安全意识的敖澈此时正在干另一件没有安全意识的事,王元宝毫不知情,剥好橘子后,又给女儿洗了一只新苹果,没敢拔那把刀用来削皮,对女儿说: “那什么,我要下楼抽支烟。” 过了大约半小时,老爹还没回到病房,柳萱发了个微信问他怎么抽这么久,王元宝在语音条里得意地说: “楼下有个小伙子不会停车,我指导他倒进车位里了。不是什么大事,但他感动得都哭了。” “……” 柳萱心里咯噔一声,一股不祥的预感涌上大脑。随着心里打鼓的声音一起传来的是走廊里的脚步声,脚步在病房门口戛然而止,然后,敖澈身穿未加绒卫衣和单层运动裤登场,卫衣还挽着半截袖子。 “你怎么过来的?不是阿姨送你来的?”柳萱很惊讶。 “开车。”敖澈把车钥匙放到床头柜上,给她倒了杯热水,“令尊教我停的车,他去买火机了。” 柳萱大惊失色三连问:“你会开车?你有驾照?你怎么知道那是我爸?” 敖澈等她问完,才放下水壶:“何谓驾照?” 34. 两人面面相觑,柳萱率先反应过来,给保姆打了个电话,通话记录如下: 王柳萱:阿姨,你把车子借给敖总了? 保姆:是呀王总,我早上去接他来医院,他说没开过这种车,要学学,就让我自己打车走,他开车来医院。 王柳萱:他何止没开过这种车?他连驾照都没有。 保姆:啊?对不起王总,这我真不知道,上次小唐总也这么借过车,所以我就借给他了…… 王柳萱:……算了,没出事就万幸了。他也算是有点安全意识,还知道让你打车走。 保姆:真的抱歉王总…… 王柳萱:你又不知道,不怪你,下次不要借他。 保姆:好的……那王总中午吃点什么? 王柳萱:…… 等她交代好菜单,敖澈已将小刀洗净擦好,像之前那样揣进裤子口袋,正在清灭那个烤得黄黄皱皱的苹果,也不知怎么牙口那样好,一口能咬掉半个,柳萱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问罪,先指着他的裤子说: “你就这么随便把刀子塞在裤兜里?” “……这是无奈之举,皮带太窄了。”敖澈咽掉苹果,认真地盯着她解释,“如果腰封够宽的话,都是直接插怀里。” “你倒是灵活。”柳萱竖起眉毛,“我问你,为什么跟阿姨借车子开?你当是驾马车?这东西可不像看起来那么安全!看来要送你去学学物理,还得学学道德与法治!” “我昨晚梦到你了。”敖澈突然说,“小姐,你不好奇我梦到你什么?” 柳萱没好气地瞪他:“梦见我被你气死还是吓死?” “不是。我怎么会梦到你死?”敖澈轻轻摇头避开了柳萱的目光,不想让她发现自己的假话后追问到底,“我只是梦见你背对着我梳头——不是现在,是很久之前的事,那时你用的还是陪嫁的那块镜子呢。” 柳萱心情复杂——光凭这几个字,她脑补的画面不是什么好画面,想象出的图景甚至有些惊悚色彩,可敖澈的语气那么温柔,仿佛将她拉进梦里那个缱绻的画,下一秒回头,就会与一千年之前的他目光交汇。 敖澈没有意识到语气已将他出卖,实际上,他知道这个梦是一小块仅自己可见的记忆碎片,所以有选择地隐去了一些细节,比如柳萱当时裸着背、肩膀上还盘着一道已经结痂的旧伤。在短短几天的“实习”中他已经学会了捡最主要的汇报,但叙述不可能全无情感色彩,只漏出一丁点,就扭转了这份梦境总结报告的主色调。 “小姐,我想给你挽发,”敖澈听见自己说,“可怎么都无法离你再近,手脚像是被绑定在床上。梦里也知道行不通似的,就想另寻他法,有个声音告诉我……” “……告诉你什么?” “这不是我所求的东西,而且,我所支付的代价并不是换这个的,所以行不通。” 看柳萱一头雾水,敖澈失笑: “我虽不记得自己曾支付过什么,可我知道,自你死后我所有求告,无非是要你回生,梦里回生怎么算作回生?我许的愿望没有这样怯手怯脚。 “所以我对那个声音说,以后再也不会梦到你——无论是生是死,求梦里一见,是懦夫做法,醒来握不到你的手,都是白流眼泪。” 回过神时,柳萱竟向他伸出手来,如果不是她手背上还留着一块打针的白胶布,敖澈恍然间以为自己仍在梦中。 “可怜见的,给你握握手也无妨,别叫你白流眼泪。” 她说这话时表情仍硬硬的,还在生气,敖澈踩着轻飘飘的步伐坐到床边,握住那只手,手劲有些大了,柳萱想调调姿势他也不许,护食似的抓得更紧,她只好先用另一只手摸摸他的肩膀,轻声道: “讲了半天,你要追求我啊?瞧瞧这事闹得……昨晚不该亲你那一下,引起多大的误会呢?” 误会不误会的,也让他甜在脸边、抓到手里了,这是不是对自己第一次抓她手被躲开的弥补呢?柳萱总是这样。 “就是一千年以前,我也没有追求过小姐。” 敖澈得寸进尺地欺身上前,柳萱露出了应对小区里陌生狗突然扑过来示好的惊窘表情,他看了就觉得可爱,只埋首在她颈间、虚虚地抱了一下: “蒙小姐抬爱,是你来选中我的。” 35. “从某种意义上讲,起码是好事——他看起来太像现代人了,连车子都能借到,再让他好好学学,不愁不是摩登男子啊……” 王元宝开着保姆的买菜车,送自己回家,也顺便把敖澈捎到公司,如今毫不避忌地在车里和女儿通话,而他们议论的对象正在副驾驶望向窗外,满面春风。 几分钟前柳萱给敖澈买了一台智能手机——当然,电话卡也是她的,并且钦点王元宝来教敖澈如何使用,教学目标是,在她出院的时候,敖澈能不用任何人送、不用任何人陪,自己来接她。 敖澈拜了师,才想起问老师的称呼。 “王老师,你就这么叫他吧。”柳萱说,“他的研究生都这样叫他。” 王老师,多陌生的称呼,敖澈笑着想,王公,王县子,岳父大人,如今是王老师了。 王老师不仅博学广闻,更是怀旧影视金曲爱好者,蓝牙一连接,车机就播放起86版《西游记》的插曲《女儿情》,歌声甜美婉转、令人陶醉,路上车又少,车内气氛本该十分闲适,可播到一半,王元宝听到一下吸鼻子的声音,猛转头,惊觉敖澈的眼眶通红,泪珠大颗大颗地砸到衣服上。 “孩子,你冷静冷静。”王元宝还没见过这种光下雨不打雷的哭法,把抽纸推到副驾驶,神色复杂起来,“你当龙王的时候也经常潸然泪下?” “情景所致。”敖澈讲话倒没哭腔,“这是谁作词?写得真好。” 王元宝瞳孔地震:“是位姓杨的女士作词……你是说哪句好?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 “……” 到吃午饭的时候,柳萱收到了一条好友申请,申请理由栏里赫然写着: 爱恋伊 爱恋伊 愿今生常相随 这还不是来追求?柳萱噙着自己没有察觉的笑意,点击“去通过”,放他游进了好友列表。 TBC 第8章 第 8 章 36. 为数不多的行军闲暇中,敖澈曾与一名士兵聊天。 彼时龙王夫妇巡营归来,虽已是轻装,可骑在高头大马上,看起来仍然像两座山似的。其中一座山问道,平日闲着时都做些什么?新兵入营不到两日,还没有见识过龙王随地大小聊的阵仗,立刻就被吓住了,磕磕巴巴地答: “回、回大王的话,卑职得闲时……得闲时……大都是在等着开饭呢!” 对他的回答,大家报以善意的?轰笑?,笑声让这名稚气未脱的新兵明显地紧张起来,他觉得自己一定是说了蠢话,又不知如何找补,因此涨红了脸。敖澈坚持了不知多久,总之没坚持住,也低头闷闷地笑了起来,而后转头望柳萱,她比自己更早笑出声,抹着眼泪,用一种称得上慈爱的语气说道: “你说得可一点都没错——我同大王得闲时,也都是等着开饭呢。” 后面聊了什么,敖澈已经记不起来,只有柳萱那句话到现在还生动鲜活地响在耳边,他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仅仅是回忆起这个片段,足以让脸边挂上平和与幸福。 能安闲地等着开饭不是件容易事,这件事在龙王心中是一切祥和生活的代名词。敖澈感觉全身沐浴在一阵温暖的、令人惬意的风中——他意识到在这个时代,柳萱几乎每天都过着这样的生活,自己也是如此。 有一瞬间,敖澈又想到那首歌。说什么王权富贵?不必回去,抛下那边的摊子也好,在这里所有人都幸福地活着。 37. 午餐前,敖澈调用新学的技术给柳萱拨了一个视频通话,纯粹是为了请安。柳萱的脸已经有了血色,如今正坐在阳光里吃饭,听完他的哲思分享,就笑了: “行呀,这撂挑子龙王做得真爽快——你倒是没办法回去呢,也不想你的部将群龙无首。而且,虽然说着像是扫你的兴,可你坐在空调出风口正下面,不温暖可坏了。” 柳萱笑也有一半的原因是,敖澈的头发被空调风吹得像起了静电,整个人突兀地毛躁。 敖澈隔着两块屏幕也笑,只不过是笑自己——刚过了才几天平和日子,就忙不迭地变回又傻又直、无忧无虑的护泉使。这样敏感多思又絮叨的话,他当龙王的时候很少讲给柳萱听,一来军务繁重、分不出心胡思乱想,二来多言聒噪有损形象、有**份,可每次他一旦说了,柳萱都笑眯眯地回应他一长段发言的每个小论点,就像现在一样。 突然,敖澈为那些没有说出口的闲话而后悔,该多找柳萱说话,他想。 “我想每天都和小姐视频通话。”敖澈立刻申请,虽然前半句语气十分自我,“小姐觉得呢?” “我住院的时候倒行,反正也没事做。” “……等你出院之后就不行了?” 柳萱笑道:“你真是懂谈判的。等我回公司了,也用不着每天视频吧?又不是见不到面。” 最终,敖澈为自己争取了“住院期间每天视频通话,出院之后每天语音通话请早安”的权限,其实和他之前单方面请安相差无几,只不过这次柳萱规定了时间——必须得在七点半之后,平时是指早上,周末是指晚上。规定完,挂断了视频,还在聊天框里二次确认了一下敖澈是否理解24小时制和12小时制之间的转化。 对面发来了图片——一张模糊墨宝照片,龙飞凤舞的油漆笔迹: “已知悉。” 38. 敖澈暂时用不顺手写键盘,所以一时半会要说什么都得发语音,或者写下来拍照发送。这个是确认类消息,还是手写比较正式,敖澈想,要是带了印章,还得盖章为妥。 王柳萱:你这手字写得不错。 王柳萱:我爸爸应该喜欢。 敖澈:[语音]那是自然,远在千年之前,凡令尊家里悬挂匾额,无一不出自在下之手。 王柳萱:那敢情好。 王柳萱:这让他知道了,就得请你写个“天道酬勤”,或者“上善若水”、“见贤思齐”。 王柳萱:他一直想让我把这些词裱起来,挂在办公室。 王柳萱:但他挑的字太土了。 敖澈:[语音]这是令尊的风格,不是小姐的风格,怎么非要挂到你的屋子里? 王柳萱:哈哈哈,你get他。你哥俩好。 敖澈:[语音]……我怎么他? 敖澈:[语音]伦理上不能这么说。 敖澈:[语音]从前令尊在家里挂匾,或以咏志、或以兴怀,有时也想借那几个字教诲小姐——当然,你不论是下学、还是归省,都是直接进门,大喝一声“我回来也”,然后净手吃饭,从不抬头往匾额上看一眼的。 王柳萱:谁说的?少抹黑我。 王柳萱:恐怕是你小时候干的事。 王柳萱:乱扣到我身上。 王柳萱:[发怒] 敖澈:[语音]小姐,你下学回来怎么样,我看不见,可凡是你归省,我跟在身后,都是亲眼所见。 王柳萱:我服了。 王柳萱:[合十] [合十]你把我删了吧。 王柳萱:七点半之前别加回来。 敖澈:[愉快] 敖澈:[语音]可见这是智能手机的坏处。 敖澈:[语音]不过后来我们在终南山置了一所别院,园子里都是你自己挑选的匾额,你只要住在那,就总盯着欣赏。可惜住得不多。 王柳萱:[强]我喜欢这种退休生活。 王柳萱:但是话又说回来。 王柳萱:你当时贵为我丈夫,怎么不反省反省我为何盯着匾额都不盯你。 敖澈:[语音]小姐怎么能盯得到我?我当时在—— 王柳萱:有半句没录上,你当时在干什么? 对话框忽然停止刷新,敖澈只是一直在讲话中,但讲了很久都没讲出来,柳萱拍了拍他的头像,除了默认的拍一拍之外,再没有气泡出现。 良久,对面才慢吞吞地冒出几个泡: 敖澈:[语音]……我在书房,没跟你在一起。 敖澈:[语音]小姐想让我写个什么?旧居的凉亭上写的是“飞嶂流峦”,也写这个好不好? 王柳萱:假话。 王柳萱:就这么点事,没必要纠结这么久才说。还这么着急转移话题。 王柳萱:你有事瞒着我? 39. 柳萱立刻打了电话过来——通过运营商,而非微信界面,足以说明事态的严重: “你一说假话,我肯定听得出来,所以不必瞒我。” “小姐,我上次这样瞒你,你也是这样说,”敖澈苦笑,“我太疏忽了,我瞒不过你。” “说吧。” 或许因为已经没必要掩饰,敖澈的语气非常淡然,甚至算得上黯然: “我是在书房——我在书房教孩子写字。” 柳萱结舌:“……你有孩子?” “有。” “几个?” “一个。”敖澈顿了顿,“不是我有,是我们二人有。” “……”柳萱沉默了,“你让我冷静一会。” 冷静了五六秒,她才开口: “好吧,行吧,这也正常,这有什么好隐瞒?” “……” 敖澈也沉默了,沉默的时间要比柳萱长,开口时,柳萱竟然从语气里听出神伤和歉意。 “我不想让小姐难过。本来你可以不知,不知就不会难过,可我疏忽了——和你聊天太过放松,就顺口说出来了。 “那个孩子他……他下落不明。” “下落不明?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他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40. 或许是无数次追寻和辗转反侧的结果,在这件事上敖澈的思路异常清晰。因此,通过电话信号,他能十分清楚、又过于冷静地讲述。从终南山之春,到黄河腊月,凌汛里冲不散、化不开的碎冰之间,柳萱拼凑出一个稚嫩身影——实际上没有那么稚嫩,据说,长得已经比她还高了。 长子请命,愿为先锋。 “我们想着,他早晚会去的——不在十七岁,也在十八岁,而且他武艺高强,又那样伶俐,还有两个得力副将在旁,既然如此,十七岁去又何妨? “但他年轻气盛,恋战,”敖澈说,“乘了胜便咬住不放,追至林中。” “之后呢?”柳萱问。 “副官拎出敌将首级,说,不见少主了。” “一个大活人,就这样不见了?” “是,我们俩用这句话对副官发了怒,下令围山查找,可就是活未见人、死未见尸。” “难不成被敌军暗算掳走?” “你也是这样推测,次日,我留守密林继续带人搜索,你亲率中军掀了敌营,还是一样。” 电话两头都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敖澈率先继续说道: “……但与前一日不同的是,那日在林中,有个士兵找到了他的马匹,有鞍鞯,但不见枪匣,马碎得东一块、西一块,周围一圈树都像在血池里泡过。 “他问我,要不要立刻传信给王妃?我说罢了——这样的结果,倒不如说什么都找不到。” 讲述到此结束,敖澈深吸了一口气,他本以为自己讲到一半就会流下泪来,抹了两下眼睛,好在什么都没摸到,但他不确定电话那头柳萱的情绪如何,只能先持积极态度: “不过,小姐,既然不见尸首,我便不信他死——太行山绵延万里,他或许迷失山林、为人所救,亦或许独自从另一头出来、就此与大军走散、流落他处呢?东海找不见,便去西海,西海不见,便上北海,等到四海归一,总有他的下落。因此,哪怕当个故事听,你也不必神伤,你说呢?” “……” 对面死一样的沉默,敖澈心慌了,他懊悔不如咬死这件事不要说出口,现在倒好,惹得柳萱伤心。 “……我没有伤心。”柳萱突然开口,“你刚又把自己心里想的说出来了。我只是在想一件事。” “想什么?” “你过来之前呆在哪?” “灵堂。”敖澈有点跟不上她跳跃的思维。 “但你是被车撞到这的,唐朝的灵堂哪有机动车?而且,那天撞你的车速也足够把一个人撞得这一块、那一块,但你只是飞进了我家泳池而已。” 没听到敖澈的回应,柳萱突然有些急切:“我的意思是,那匹马是不是也‘被车撞了’呢?马承受不来这么大的撞击,碎得东一块西一块,可上面的……” 敖澈灵光乍现:“小姐,你是说——” “……” “我说什么?” 电话那头,柳萱的声音突然又变得迷茫。 “我刚才说了什么吗?” TBC 第9章 第 9 章 41. 凌晨四点,柳萱从沉梦中惊醒,病房里静得可怕,除却自己的急促呼吸声外,只有监护仪器运行的嗡鸣。 她试图活动四肢,动静很小,可加上呼吸声也惊动了陪护床上的保姆。保姆忙过来扶她起身,倒了一杯温水,询问她是否哪里痛、需不需要叫护士来? “……没事,”温水下肚,柳萱才缓过神来,“只是做了个梦,有点吓人。” 保姆边拍抚她的后背,边询问她梦见什么,柳萱试着回忆,却觉得太阳穴发胀,想不起梦境是什么内容,只好说: “梦里怕得要死,醒来倒不记得了。” “噩梦都是没逻辑的事,忘了好。”保姆安慰说,“而且,您从午饭后睡到现在,晚饭也没有吃,应该也饿了。您想吃些什么夜宵?我立刻去买。” 柳萱本来没觉得多饿,保姆一说,又感觉也不是不能吃,于是想起冰箱里放着的四分之一个生日蛋糕——一只天鹅立在上面,像在四分之一个镜子上翩然起舞。 这个品牌柳萱从广告上了解过,当时的印象是美则美矣、毫无性价比——与车子、装修和衣装的消费理念不同,她在吃喝上非常讲求实用,不太赞成这种在食物上玩花活然后卖个几千块的行为,可敖澈在这一点上不免体现出奢靡之风。柳萱还没有明确的见识过,不过想想也知道,一个龙王爷,连随身的小匕首都要拿银线缠出花来,给妻子购置贺礼自然也是好漂亮、讲模样的,至于糖油混合物是否确实值这个价钱,那就不在考虑范围内了。 柳萱让保姆拿出蛋糕,盯了一会,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对着这块糖油混合物生出恻隐之心,斗气似的,在上面又剁了一刀,而后愤愤地想,这东西真是战损了也漂亮,有这个技术,也不怪卖那个价。 四点钟,尴尬的时机,柳萱不想躺下再睡,想到医生说自己已经能下地走动,就想出去走走,可现在外面漆黑一片,且刚下了雪,正是冷的时候。 病房里不能吸烟,她从烟盒里拿了一支,不点燃,只咬在嘴里,权当解渴。窗外是黑乎乎的,只有航空障碍灯在闪烁,像无数只红的小豆般的眼睛盯着她,柳萱跟这些眼睛对视了一会,突然伸手,将烟甩到了垃圾桶里。 时隔两天,凌晨四点,王总的头像再次在OA系统里亮了起来。 上线的一瞬间,堆积的审批流程和站内消息蜂拥而至,即使总经办过滤了80%的紧急工作,需要王总亲自过目的东西依旧如山如海。人烦躁的时候,就想做不用带脑子的事,但很遗憾,这类工作是紧俏货,即使是王总也不能拥有很多。先拣了几样紧要的回复后,柳萱开始批报销单——这是她看来比较不费神的,所以做得快,且节奏很平稳。她分出50%的精力查看这些数字,余下50%的精力在神游:回公司之后要给办公室洒柚子叶水、开年在行业峰会上要见什么人……等回过神来时,就到了之前敖澈给她请早安的时间,外面天仍然是黑的,那些红色的小星星继续和她对视。 柳萱在心流间隙里瞥到几丝难以捕捉的后悔——不该把接受请安这件事放到七点半之后的。 后悔一闪而过,她点开王元宝的聊天框: 王柳萱:所里能不能给敖澈特批个身份信息? 对面竟然显示正在讲话,想必是王元宝已起床准备晨练,果然,几条混着牙刷嗡鸣的语音蹦了出来: 王老吉:[语音]他又不出市,要身份信息没有用啊。 王老吉:[语音]咕噜噜……特批倒是有可能,但要有理由的。 王老吉:[语音]你养他养烦了……咕噜噜噜……要放归大自然了? 王老吉:[语音]他去打黑工也不用身份证,呵——呸! 王柳萱:……刷牙就别回消息了。 王柳萱:他现在的社会身份是黑户,享受一切老赖同等的公民权利。 王柳萱:这种白板简历挂在总经办,不体面吧? 王老吉:[语音]你要是觉得不体面,把他挂成保卫处或者物业也行。或者找人做个MBA的简历,挂你们人事档案里就行了。 王老吉:[语音]这又不是正经招聘渠道进来的人,反正不用他干活。不影响业务,也不在审批流里,没人在意吧? 此话一出,对面竟陷入短暂沉默。王元宝感觉牙膏沫快要在下巴上凝固了,非常干巴、非常不情愿地问: 王老吉:[语音]难道你真想让他干活? 王柳萱:怎么不行呢。 王柳萱:我觉得他还挺干练的,学东西也快。 王柳萱:起码能顶半个小唐用吧。 王老吉:[语音]闺女,他现在的知识水平是高中毕业,还是函授的。 王老吉:[语音]人家小唐是货真价实的MBA,还挂着历史学和法学双学位。 王柳萱:我又没让他代替小唐。 王柳萱:当不了秘书,当助理、当保镖都可以。 王老吉:[语音]哈哈哈,你可以直接说是当双花红棍。 王老吉:[语音]小唐是白纸扇,你们要做——新和王氏! 王柳萱:……少看□□片。 王柳萱:试试总可以吧,起码人家叫你一声王老师呢。 王柳萱:而且有了身份信息,进出你们所也方便,他一感激,三天两头提着水果去看你。 王柳萱:文献就这么来了。 王老吉:[OK] 王老吉:给我一个证件照,还有出生日期。 42. 敖澈刚来时,唐哲修给他拍过一张正脸照片,作为入职材料来说,虽然仓促,但足以应急,被提交给了人事部,因此那照片被设为他OA和工卡的默认头像。柳萱记得这件事,本来想直接交现成的,可点开系统头像一看,又觉得这张照片呆呆的。 背景是白墙,衣服是洗得发白的文化衫,头发——虽然梳得很齐整,可也没剪短,还是古式束髻。 王总知道工卡照片和头像都是员工自己随便修改的,无论是前端部门还是后端部门都有一大把这样风格的照片,论不加修饰比敖澈还要严重,表情也是一个比一个的呆板,他这张已经能算得上高质量生图了,但是,可是…… 思绪飞到这的时候,不知怎的,柳萱想到一件不起眼的事:敖澈似乎很不习惯有头发在额前挡眼,而唐哲修找的理发师显然只会剪同一种发型,因此敖澈每次过来给自己点烟时,都要拢一把刘海,以便看清火焰,虽然这些头发拢过后立刻就掉了下来。 柳萱突然笑了——他大抵不知道小唐连办公桌抽屉里都放着梳子和定型喷雾,因此刘海一天八小时蓬松有型,八级大风都刮不散。敖澈是不是以为这头发剪了就不用打理呢? 不过也是,唐代估计只有发油,按那个梳法梳现代的发型,每天都得像被牛舔过一样。 王总又拔了一根烟咬在嘴里,咬了一会,灵机一动。 王柳萱:醒了吗? 敖澈:xing 王柳萱:…… 敖澈:[语音]小姐,我昨天向王老师学习拼音打字。 敖澈:[语音]还欠火候,不甚熟练。 敖澈:[语音]我想打“醒了”。 王柳萱:真勤奋,学得真快。[强][强] 王柳萱:打个早安我看看。 对面输入了半天,总算喷薄而出: 敖澈:早安 王柳萱:是不是复制了我那句话,删掉其他字呀? 敖澈:[语音]什么叫复制? 王柳萱:你按住我那句话,会蹦出来复制按钮,点一下,然后再按住打字的地方,点“粘贴” 敖澈:你按住我那句话,会蹦出来复制按钮,点一下,然后再按住打字的地方,点“粘贴” 敖澈:你按住我那句话,会蹦出来复制按钮,点一下,然后再按住打字的地方,点“粘贴” 敖澈:你按住我那句话,会蹦出来复制按钮,点一下,然后再按住打字的地方,点“粘贴” 王柳萱:停! 敖澈:[语音]我学会了,多谢小姐。 王柳萱:…… 王柳萱:不客气。 王柳萱:有件事交代你,你今天不要上班了,去拍张照片。 王柳萱:地址等等发你,你去了就说是我订好的。 敖澈:女子白勺 柳萱盯着这四个大字,沉默两秒,爆发出一阵狂笑。 43. 敖澈第一次尝试“打车”这种交通方式,好在没有打到隐藏式车把手,当他用昨天现学的微信支付成功付款时,甚至有种自豪感从心底涌现。自豪了5分钟,龙王发现他找不到那家“照相馆”,于是,熟练地打了个视频电话给柳萱。 柳萱一边开视频会,一边盯着他在商场里乱窜,20分钟之后,敖澈略显兴奋地把镜头对准了照相馆门口的样片: “小姐,找到了。” “哎呀,是来探店的啊?”工作日客少,前台妹妹很爱说话,“我有支架可以借你。” “他就是来拍个照。”柳萱从电话里憋不住笑了,“刚才姓王的顾客预定的,麻烦你啦。” “噢——好的好的,那你跟我来。” 前台立刻会意,熟练地引敖澈到化妆间就坐,还给他拿了手机支架。脂粉和定型剂的气味非常强势,敖澈如坐针毡,不只是因为气味和光线,也因为不习惯有人给他梳妆——在他的刻板印象里,都是女子才有这种高贵待遇,即使是当龙王的时候,他的装束也都由自己完成,顶多和柳萱互帮互助穿脱盔甲,或柳萱一时兴起、胡乱打扮他,如今在这个高凳子上刚刚坐定,就来了一个“侍女”摆弄他的头发、还准备给他描眉画鬓,简直别扭到家了。 不过,到底是柳萱的安排,敖澈想,凡是柳萱的安排,就没有一个是无意义的。 然而,虽然心理上已经接受了,敖澈在生理上却难免对屋子里的气味过度反应,为了憋住喷嚏和咳嗽,他的表情十分凝重。他表情一凝重,化妆师就有点胆怵,也跟着凝重起来。柳萱开完了会,转头一看,就看见屏幕里两个严肃的身影,死一般的寂静,仿佛关了话筒。到了做发型的阶段,敖澈脖子挺得极直,头也不动,只有眼珠警惕又无措地跟着化妆师的手转圈。 柳萱先是不动声色地截了两张图,然后拆了个面包吃: “你们怎么都不说话?” 化妆师如梦初醒,仿佛找到了救命稻草:“噢噢,我刚在想给他搭哪套衣服。” 还要换衣服?敖澈双目圆睁,难以置信地盯柳萱,柳萱咬了口面包,又截了两张图,说: “他简历要用这张照片,职业一点就好。” “明白。”化妆师关掉吹风机,“闭眼哈,我喷定型了。” 敖澈闭了眼,但没闭气,打了个最大最响的喷嚏,前坐力让他狠狠给化妆镜以及列盘列瓶鞠了一躬,等他把头拔出来,发现自己的眼前竟然没有碎发掉下来,眼中突现大喜之色: “小姐,她用这个我也要买,喷了这东西,头发齐整许多。” 44. 柳萱除了“把疤遮掉,修得面善点”之外没有其他修图意见,因此证件照和一张半身形象照很快被传到她的邮箱,她满意地把证件照转给老爹,把形象照转给人事部,又花了几分钟详细欣赏这两张照片,志得意满,觉得自己真应该去参加一集《粉雄救兵》。 视频电话仍然没有挂断,屏幕里,敖澈在店里搜寻那瓶定型喷雾——眼影让他的眼睛干涩无比,不得不反复瞪大又眨眼。挤眉弄眼不是什么端庄的表情,加上脸上带粉,敖澈有点逃避的心理,离屏幕很近,指望这块玻璃尽量遮挡自己。柳萱回到视频全屏页时,只能看见他小半个泛着轻微粉感的脸,眉毛修过,齐整又浓郁,离近了看,有些陌生的清秀。 “你别躲,”柳萱突然说,“把手机摆正,让我看看。” 柳萱捕捉到了一声细微的叹气,看到敖澈的镜头一顿,然后,慢吞吞地下移——他应该是把手机放到了比较矮的货架上,用上面的货品顶住背面,才后退了两步,给她看全脸。 她的目光隔着屏幕要把敖澈盯穿,敖澈本来觉得,虽然丢脸不能丢到其他地方,但在货架后面给柳萱看看也无所谓,可一对上她的眼睛,突然感觉耳朵热了起来。无所谓吗?她为什么要盯得如此入迷?不是已经有了那两张影像,难道不能直接看?照片总不会被她盯得浑身发烧! 阵前万军的注目礼也比不上她一个人的,敖澈想,我何时这么无措。 “我想你以后都这样梳头。” 柳萱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恍惚间敖澈像回到了那座挂着“飞嶂流峦”的亭子里,又像闻到了寝宫里安神香的味道。 “好不好?” 见他没反应,柳萱打了句商量。其实如果要编理由,她一口气可以编十条,无论是出于职业形象,还是出于个人审美,都有理可依,且冠冕堂皇,可这次她突然不想那样做。像预想的一样,敖澈应下了,在预想之外的,他迅速地、略显狼狈地收起了手机: “知道了,小姐,我这不是正在找喷雾吗。” 45. 梳一个入时又不老气的背头,其实不算简单,敖澈把这件事和拼音打字一起列为每天必做的功课,一切都为了在柳萱出院返工时让她满意。与背头、讯飞输入法同样需要接受检阅的是一件意外的礼物——来自王元宝,敖澈在柳萱恢复上班的第一天收到这张轻薄的硬卡片。 “除了不能出国,其他都可以正常用。”王元宝说,“有了它,你可以说是一个现代人了。” 唐哲修刚看到上面的字就笑了——他已得知了出差期间发生的全部事情,此时多少有些调侃的意思: “敖总是80后啊,这事经过王总同意了吗?” 王元宝摊手:“总不能按真的写。” 敖澈不太在意这个,因此没加入对话,他的高兴中有些许不安——在与唐哲修的闲聊中,他已经得知了自己能住在王总的情人公寓里的条件,如果他有了身份信息,柳萱岂不有了足够的理由赶他去住客店? 果然,柳萱第一句就是: “这么说,他能住酒店了?” “是啊。”王元宝肯定,“还能坐飞机呢。这下不是老赖了,你满意了吧?” “那就加上他吧。”王总对唐哲修交代道,“记得让更新人事档案。” 敖澈一头雾水:“什么加上我?” “过了春节,我要出席一场会,你也跟我去。” 柳萱捏了捏自己的手指,突然感觉不抽烟胸口也挺舒服的。 “别带火机,监督我戒烟。” TBC 第10章 第 10 章 46. 腊月二十八,王氏集团正式开始春节假期。 在正日子之前,很多员工就已提前请了假回老家过年,办公楼里虽然挂满了红彤彤的新年装饰品,仍略显冷清。到了腊月二十六日,就连平时早到迟退的小唐总,也奉旨翘班,飞往另一个大洲与双亲团聚了。等到腊月二十七下班时,整座办公楼只剩下王总、她的新助理、还有保洁张姨。 张姨在收工前依旧兢兢业业地整理了她的藏品——纸箱和空瓶子。年前敖澈帮她写了两张福字,按她的话说: “一张我卷起带回屋头,另一张要贴在休息室的门上噻。” 说话的工夫,张姨的女儿已打电话来催她到火车站去,她得立刻动身,因此不能亲自贴好福字。敖澈就这样接下贴字的活,从食堂端回一纸杯面粉,用小电锅煮糨糊。张姨刚走,王总路过,王总好奇地问了一句,然后手心里多了一只热烫的纸杯——敖澈给她装了杯糨糊。 “这能喝?”柳萱惊讶。 敖澈一本正经:“面煮的,当然能喝。只是不能喝多,不然喉咙要黏住。” 他说话时柳萱只呷了半口,等到说完时,已经咕嘟咕嘟地全喝完,杯子一放,满脸遗憾: “可惜了——挺好喝的,我还想续一杯呢,黏喉咙就算了。” 敖澈本来搅着糨糊,闻言就失笑道: “小姐,我哄你的,你喝三碗也不妨事。是我这次煮得少,喝多了怕不够贴字了。” 最后柳萱还是喝到了另一杯甜糨糊,余下的只能刷满半张纸,另外半张的用量怎么办?只好请王总拿出胶水赔付。 贴完福字,玻璃外的园区里已经亮起路灯,绿化带上有一层胖嘟嘟的积雪,看起来像像素风游戏里的景观。由于楼里没人,电梯一路没停,等到两人走到地库时,柳萱突然问: “带火机了吗?” 敖澈不假思索地:“没带。” “兜里的刀子呢?” 敖澈以为她要用,掏了出来,还将刀柄掉转到柳萱那边。 “……谢谢,我不用,你把它放在车上,别揣着了。” 柳萱拉开车门,盯着他将那把缠着银线的漂亮匕首放进手套箱,才坐到驾驶座上发动车子: “等我们到了机场,给你‘王老师’打个电话,让他来取我的车。” 47. 去随便一个温暖的南部海岛度过春节假期,是柳萱每年必做的事,今年也一样。可是,王元宝在电话里问,还带他去干什么? 柳萱回答:“没必要,但可以。” 岂有此理呀,王元宝说,那我的研究怎么办呢? “登机了爸爸,落地再聊,拜拜!” 事实上此时两人才走到安检口。柳萱觉得自己的决定做得很对,从幼儿园毕业之后,她就不再喜欢芭比系列游戏,可当站在机场的店铺里摆弄她随身携带的大型娃娃时,却突然找回了儿时的那份快乐。柳萱很迅速、很果决地下手,不仅把自己也把敖澈打扮得和海岛夏日相符,然后迅速地钻进登机口,逃离数九隆冬。 “小姐,”直到被指挥着扣上安全带,敖澈才发表提问,“我们这是要去哪?” 才问?柳萱转头看他,隔着两层粉橘色的墨镜,敖澈露出一种家养猫第一次坐汽车的表情,这个表情实在颇具喜感,喜感到她没忍住,伸手把他梳上去的额发给揉乱、揉到掉了下来,还没舍得松开手: “去哪?我们度假去——暂时赋闲,懂不懂?” “好。”敖澈淡定地继续问,“什么时候回来?” “初三回来吧。”看他这么平静,柳萱觉得有点无趣,收回手,开始在屏幕上找游戏玩。 “……”这下敖澈表情有点变化,“大过年的,把王老师自己扔在家里?” “你舍不得他啊?”柳萱又乐了,拿起手机作势要打电话,“要不,我叫他买下一班机过来,反正他闲着也是闲着。” 敖澈立马伸手按住她的手腕:“那也不必,王老师也许自有安排。” “你还真是谁都不肯得罪……”柳萱故作感叹,冲他摇摇漆黑的手机屏幕,“可是已经关机了呀,我哄你的。” “……” 敖澈无奈地笑,收回手,学着她的样子给自己的手机关机。飞机开始滑行时,屏幕恰到好处地播放安全宣传片,他就盯着看,眼睛都不眨一下,柳萱不太确定他是不是真的能看进去,抽出安全须知卡递过去: “看这个吧,你应该更习惯看文字的东西。” “多谢。我不知道有这个。” “……刚才视频里都说了有。”柳萱哭笑不得,“就知道你没看进去。” 敖澈对此的反应依旧是无奈,虽然只有一眼,但他看柳萱的眼神让她久违地窘迫起来。 不太妙。王总突然想抽根烟冷静一下,在包里摸来摸去,摸出一颗不知哪年哪月的薄荷糖,也救命稻草似的扔进嘴里,起飞的猛加速让她整个食道都像是呼啦一下烧起冷焰。凉意冲醒神识,柳萱这才找回自己,转头一看,敖澈抱着胳膊、盘踞在靠过道的座椅里,像条警戒线把她围住,只开一条活缝,缝门也只是一张轻飘飘的塑料卡而已。 看来现代的飞机并没让他不适应。柳萱本来感到意外,可一想到龙也不是没上过天,又笑起自己的多虑——这段时间她已习惯将敖澈看作一个需要监护、需要人多虑的角色,尤其在现代社会,简直比照顾婴幼儿轻松不了多少。 可是,当敖澈幅度极小地歪过身子,轻声跟自己议论卡面上的人物是“大头年画娃娃”时,若有若无的定型剂香气飘过来,柳萱盯着他手掌上的刀茧、鼻梁上肌肤的纹理,突然意识到敖澈是个成年人——他外表高大、说起话来哪怕是胡扯也令人信服、只是看过一遍就敢开车、手上有数不清的人命、曾养育一个孩子到长大成人、会煮糨糊、还会飞。 柳萱想起自己的前男友们,每个都过了18岁,可没一个是成年人。 “你是不是有虎牙?”敖澈突然听见柳萱问自己。 不等他发愣,柳萱直接上手剥开他的唇角,此举甚有冒犯之意,可敖澈只是往后缩了一下,就由着她剥了。意料之中,柳萱看到一对犬齿,颜色惨白,带着明显非人的长度和尖角,安分地隐在唇后。 像得逞了似的,柳萱将他捏成鸭子嘴: “哈,你可让我抓住把柄了。” 宽严相济,王总当然会给他辩驳的机会,她一松手,敖澈就问: “什么把柄?” “看来你没意识到,”柳萱故作高深,压低声音,“你是龙——这可不是小事呀!难道要我捅出去?” 闻言,敖澈乐得把柄都露了一半:“小姐,这哪用得着隐瞒,不是明摆着?” “你等着吧,”柳萱非常悲悯地摇头,“什么时候你惹毛了我,我就打电话给动物园,把你抓走。” 48. 撂下这句宣言后,柳萱睡了一路,合眼前把平板扔给敖澈,让他玩玩游戏。她戴眼罩之前,敖澈的院子里才铺了一行草皮,到广播提醒乘客即将着陆时,柳萱掀开眼罩,他已玩到暴风雨夜的那关,正借着电闪雷鸣把一颗杨桃戳到泳池里。 平板没开声音,柳萱想,屏幕里必是一场噼里啪啦的恶战。 等到了酒店,柳萱办入住的时候,敖澈终于从房顶保卫战中抬起头来,因为他的手机响了。他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神色凝重起来,对前台说: “我们要住个安全的房间。” 柳萱适时吐槽:“你戴头盔就行了,再买只窝瓜摆在床头。” 敖澈失笑,把手机举给她看,仿佛传递什么重大军情,柳萱定睛一瞧—— 王老吉:注意安全。安全问题很重要。 王老吉:柳萱不回我,你提醒她。 王老吉:收到请回复。 柳萱的脸黑了,让他摁住语音键,自己威胁亲爹: 敖澈:[语音]不要多管闲事。 对面没反应了。 总算进到房间关上门,柳萱有种终于结束遛狗的畅快感,一看时间,已经是凌晨,立刻就找睡衣出来准备洗澡睡觉,至于狗做什么她是不管的。根据惯例,柳萱边冲水边想:待会要一气睡到明天晚上,然后出去狠吃夜宵,吃完回来继续睡觉,睡醒去附近的海滩暴晒180天…… “小姐——”敖澈隔着门喊她,“阳台有个大水池。” 柳萱心想这到底还是未成年。等她擦完脸出来,敖澈从屏幕上僵尸的纸条里抬起眼,抛出一个企业级问题,申请王总的裁夺: “小姐,我睡哪?” 49. 柳萱先是看着他反应了几秒——洗了澡之后,她的表情略显呆愣,何况本就困得要昏迷了,不过她很快就反应过来,唇角一勾,眼罩一拉,就陷进被褥里: “你愿意睡哪都行,这间不满意,那边还有个保镖房。” “……” 一段良久的沉默,黑暗里,柳萱感觉到平板被轻轻搁在床头柜上。 “这个还给小姐。” 除却这句话,耳边还传来很细的僵尸蹦迪音乐,像蚊子叫,一双手给自己掖了掖被角,失去意识之前,柳萱想到,原来平板有开声音,只是很小,谁都没有听见。 50. 再次睁眼竟然不是预想的晚上,而是清晨5点,隔着一层玻璃门和窗纱,柳萱迷茫中听见水声——准确来说是水浪的声音,而不是花洒声,作为晨起音乐竟然有些沁人心脾的意味。虽然只睡了四个小时,可或许因为是深度睡眠,柳萱竟觉得比工作日里睡了七八个小时还要精神,摘掉眼罩,才看到另一侧的床铺平整如新。 好一个强项龙王,说睡保镖房就睡保镖房。 柳萱搓了搓脸,下床,路过保镖房的时候,看到房门紧闭,也没去敲,拐进卫生间洗漱。她还有点没睡醒的表情,脑子却已完全清醒,刷完牙,想开窗透透气,于是又出来走到窗边,“哗”地一下拉开窗帘—— 水浪声骤大!柳萱睁开眼睛时,只看见一段漆黑的尾鳍遁入池底,泳池的水刮台风似的溅了满窗,汩汩往下流。 也顾不上窗帘,柳萱连忙推门出去,却被喝止在原地: “小姐别过来!”后半句就底气不足了,“别过来。” 柳萱看到敖澈只露着半颗脑袋在池边,第一反应是,这就是个嬉水池,有那么深么?想到这她突然觉得有趣,往后退了一步,一屁股坐在躺椅上,戏谑道: “龙王爷,你在里面洗澡呢?没洗澡就进去,泳池可就不干净了。” 这话怎么越琢磨越熟悉?敖澈心乱如麻,往柳萱坐的椅子瞟了一眼,更是连心脏骤停的感觉都有了——她正从屁股底下抽出自己的衣服,颇有闲心地叠着。 “小姐,”人在屋檐下,龙王爷也只有好声好气打商量的份,“劳烦你把衣服递过来,可以吗?” “没问题。”柳萱非常慷慨,“那你先解释一下,为什么不穿裤子下水?我不是买了泳裤给你?” 敖澈实话实说,因为很久没有下水了,想游两圈,如果原样化形,怕把衣服撑坏。 柳萱眯起眼睛,拿着衣服走了过来,像是在检验这句话的真实度,也像是故意作弄他,她越靠近,敖澈越贴近池壁,可他越这样,柳萱越起坏心,眼看敖澈贴到了栏杆上,她逮兔子似的飞快冲到池边—— 敖澈手上轻轻一推,小台风又刮了起来,水浪飞旋,兜头淋了柳萱一身!她惊魂未定,拨开湿透的头发,又见一只巨大的、乖巧的龙头,劈开水波游到自己脚边了。 “有劳小姐,挂到角上吧。” 像在琴箱里听他说话,柳萱被龙鸣声吵得七窍生烟,又因作弄失败愤懑,瞪了他一眼,也不管是角是须,拎起手里的湿衣服,一股脑地甩到那颗龙头上: “我初三就打电话,把你送进动物园!” TBC 第11章 第 11 章 51. 第一天,柳萱骑着租的电瓶车,去海边遛龙玩。 两人衣衫和头发上都带着沐浴后的湿气,晨风一吹,就泛起凉意。能在被送进动物园之前短暂地享受闲暇,敖澈还挺雀跃,当然,从表情上是看不出的,他只是十分自觉地先坐在后座,然后等柳萱上来时捏紧了她的挎包带子。这么一拽可不要紧,柳萱加速很猛,冲出去那下差点吐出来,于是一个急刹,脚往地上一蹬,回头瞪他: “你想勒死我?” 敖澈松开那细细的链条带子:“对不起。” “……”柳萱剜他一眼,“手没地方放,就放我肩膀上。” 她还没消掉早晨被作弄的那股气,语气不算和善,但当敖澈的手搭到两肩上时,又感觉气顺了不少。 气顺了,计就上了心头——柳萱拐出酒店那条街之后,想也作弄一下敖澈,就故意去压减速带,想最好给他那把老骨头颠散架!可压了七八条减速带之后,她自己的腿却先麻了,在红灯处停车时,又是一个急刹,回头瞪他: “你腿麻不麻?” 敖澈说:“麻。” 柳萱志得意满:“哎呀,不好意思,我尽量避开减速带。” 然后继续压了七八条。每压一条,柳萱的肩膀就要被捏得紧一下,像音游里的特bo效果,fullbo的代价是她的双肩比腿还麻酥酥的。两人路过一个椰子摊,柳萱刹住车,要买两个椰子,却怎么也下不来了。 养龙千日,用龙一时。柳萱说,你去买两只椰子。 小电瓶车应声沉了一下,柳萱一边揉腿,一边监视敖澈的背影——他走路不仅不打飘,甚至稳稳当当地在地摊前面蹲了下去,准备挑出两只最顺眼的椰子来。 摊主劈椰子的时候,柳萱小声嘟囔:“怎么会不麻呢?” 在嚓嚓的椰子惨叫声中,敖澈背对着她,轻声答道:“这可比骑马稳多了,还是条大平路。” 等到把插好吸管的椰子拿到手里,敖澈转过身,搞不明白柳萱为什么又气呼呼的,但她的表情令他想笑——柳萱16岁时吃瘪是这个样子,36岁时也是这个样子:一边眉毛要跳起来、眼神略带仇视、还要从鼻子后面运气。而此时的王总戴着电动车头盔,样子比戴着兜鍪的王妃还要威严一点——几根被风吹乱的头发从头盔里往外呲,活像天王的胡须! 柳萱是不知道他脑内播着什么幻灯片的,她只是想,也不必等到动物园了,就在此把敖澈出手、让他跟椰子堆一起被叫卖!他的毛利甚至高不过一堆椰子,因为叫价高了绝没人买。 52. 第二天,柳萱因为腿酸没有出门,在酒店的餐厅大吃特吃,也顺带饲养敖澈。 听侍应介绍,主厨仿佛师出名门、抑或游学四方而归,总之名头很响,是那种故作低调的响,柳萱本以为这种响法预示着难吃,于是点了几道招牌菜作罢,让敖澈看菜单,他却对那些花里胡哨的“主理人推荐”菜品很有兴趣——也不知是看上名字还是看上摆盘,总之是点了几样柳萱绝不会点的。 柳萱本来想说吃不完的话绝别想骗我吃,可一想到敖澈昨天生啃了一个椰子,就把这话咽回肚里。 等上菜的时候,敖澈倒是很文静地坐着,用她的平板玩拆毛线小游戏,没有要吃餐具的征兆。柳萱突然为那只椰子感到悲痛,昨天两人本来在海边走得好好的,她捧着自己的那颗椰子,喝了半天,也没觉出什么不对,回到电瓶车旁边时恍然大悟——敖澈两手空空!一问,吃了,连壳。 柳萱问出那句话连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不可思议:“吸管呢?你连吸管也吃了?” 敖澈露出一种“你当我傻”的受伤表情:“吸管没吃,那是塑料的,我扔进路边的‘可回收’垃圾桶里了。” “吸管不吃,椰子壳就吃?” 倔强了三秒,敖澈终于露出应有的做错事的表情:“椰子壳不能吃?” “……” 柳萱竟不知怎么反驳,憋了半天,一掌抽到他后背上:“你要是因为乱吃东西肚子疼,我可不会管你!” 当然,回去的路上柳萱还是买了胃药,虽然没用上,但今天坐在餐厅里,她也重申了这句免责声明,可敖澈却不当回事,他说自己已至少两千年——直说就是从出生开始就没有吃伤过,而且龙族化人能保持龙形的牙硬度,别说是椰子壳,就是石头也吃得。 说话工夫,侍应端上一只杯子:“先生,长岛冰茶。” 柳萱沉默了。 53. 不用人操心,敖澈非常有素质地吃完了自己点的奇葩菜肴,并开始“饮茶”,柳萱眼睁睁看着那只玻璃杯的液面一点一点下降,悔意油然而生。如果真有穿越时空的机器,柳萱想,要回到那个椰子摊,哪怕是白送,也要把他出手。 打晕一条龙或许用二十拳还少,可喝晕一条龙只需二十分钟。尤其是龙自己要续杯。 “你醉了吗?”眼看着第二杯液面下降过半,柳萱心情复杂地问。她其实抱有幻想——没准龙在代谢酒精这方面是行家呢,可不能小瞧了他。 “……” 敖澈显然不能分出有限的线程处理这个问题,他还在小游戏里拆毛线球,手指究竟点在哪,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问话的工夫,他已经靠点广告跳到一个汽车直播里了,而仍然保持着拆毛线球的操作。柳萱开始思考,她倒不是愁敖澈撒酒疯,而是分析——如果他把第二杯长岛冰茶喝到见底,自己是坐在这等他酒醒了再回房间,还是干脆去借个平板车? 时隔一分钟,敖澈终于对她的问题发出回应:他信誓旦旦地说,没醉,两杯茶而已,哪有醉茶的? 然后走到电梯口,“咚”地一声给垃圾桶跪了。 “哎呀——我真服了!”柳萱连忙去扶他——她清晰地看见大理石地砖上有一道裂缝,哪怕那是原本就有的,她也觉得像是敖澈的膝盖骨磕出来的,“磕到没有?疼不疼?” 敖澈哪能让她轻松拽起来?他甚至怜惜起了柳萱:“小姐,你起开,就算你力气大,你也扶不动我。” 柳萱悲悯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叫来了餐厅经理。餐厅经理熟练地拖来一只平板车,身后跟着两个孔武有力的保安。 54. 把这条醉龙扔到床上,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柳萱虽然没出力,可也出了一头汗,她送工作人员到门口,表示会就此事写一封感谢信: “……真是太辛苦你们了。之后麻烦你去看看电梯口地上的裂缝,说不准是他磕出来的,如果是的话,我来赔偿。” 经理笑了:“您客气了王女士。那条裂缝去年就有,怎么会是磕出来的呢。” “……噢,这样啊。”柳萱略感尴尬,“给你们添麻烦了。” 经理很职业地谦虚了一句,又询问是否需要前台送些解酒药品上来,柳萱想起包里常备着这些,便婉拒了她。关上房门回到房间时,外面天色已经擦黑,柳萱往床上望了一眼,想着敖澈醉成那样,应该也不会乱动,于是放心去浴室洗澡,可等她洗完澡出来一看,床上空空如也,阳台门大敞着! 柳萱心下一沉,想也不想就冲了出去,却在看清池边卧着的一只龙头后放轻了脚步。 搞什么,原来只是换个地方睡。 往前几十年,龙只存在于传说中,可现在它盘在一方人造泳池里。柳萱走过去坐在池边,伸出手,试探着,摸了摸黑龙的角。那触感不像海豚,也不像鳄鱼皮,倒像是一座光秃秃的、铁做的小山,敖澈顶着这对小山沉沉地睡着,呼吸像吹风。 再往下看,柳萱噗嗤一声笑了——她还不知道龙也能像猫一样农民揣。 夜幕已经降临,酒店露台上吹着风,不算温暖,可柳萱没那么想回房。她摸着龙头,忽然对这种气氛感到熟悉,仿佛下一秒发生什么已能预判,紧接着,那双本来农民揣的前爪松动了,扒到她膝盖上,一蹬,龙头就蹦进她的怀里贴紧,无数根鬃毛都发了疯似的钻下去,仿佛要钻到她的肋骨缝里,柳萱感觉到龙湿润的鼻尖抵住心脏,一滴热泪濡湿了睡衣领子。 隔着一层楼,有人在放音乐,楼上的露台里两个女孩在说笑,远处的车流和海浪简直连一丝气口也不留,近处的鼓点和电子合成器的声音通过墙壁爬进又爬出,柳萱摸着龙鬃,好像他们已经这样很多很多年。 “好了,行了。”柳萱突然可怜他,“该醒了。” 回答她的只有又深又沉的龙息。 55. 柳萱醒来时,身下是柔软的床铺,身上好好地盖着被子。 敖澈坐在床边,面色忧心,正拿一把体温枪指着她——应该是向前台借的,滴滴两声过后,他才松了一口气,紧接解释道: “小姐,你睡在我脸上了。” 柳萱说:“啊?” 而后她模糊地回忆起来,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她困了,然后干脆往前一趴,倒在了两根角中间。 “夜里风大,我怕小姐着凉,就把你送回床上躺着。”敖澈继续解释,“而且,我醒的时候,你身上被蚊子叮了好几个包。” 说着,像是怕她不信似的,从被子里捞出柳萱的一条胳膊,在上面用指甲画了个十字。 柳萱立刻就毛了:“我服了!你不要激活它啊!” 她气得七窍生烟,敖澈却笑了,在柳萱看来那是苦笑,接着他就伸出手来摸她的头发,好像他们已经这样很多很多年。 “你别把我当个小孩子一样,”柳萱咬牙切齿地说,“即使在你那个年代,我恐怕也不是该被摸头的年纪。” “这我得算算,”敖澈还真收起手跟她比划起来,“小姐是16岁出嫁,19岁的春天生的伯驴,到他17岁时,你是36岁。” 柳萱问:“伯驴是什么东西?” 敖澈说:“他不是东西,他是你儿子。” 柳萱皱眉:“你这么说就不太好了吧。而且,伯驴是什么破名字?” 敖澈说:“不是学名,是家里人喊的小名。” 柳萱开始追究:“谁起的?就算是小名也不能这样叫。” 一段诡异的沉默后,敖澈又笑了,这次是开怀的笑,一边笑,还一边继续在柳萱的胳膊上画十字: “小姐,你见了他,就会觉得这小名简直不能再贴切。至于学名,反倒是给他脸上贴金了。” 这是第三天,大年三十,由于柳萱醒来已经中午,她决定下午继续躺尸,随便找个什么冗长的电视剧看,晚上再去餐厅吃订好的年夜饭。敖澈被她赶出去买花露水,回来时,柳萱正吃着面包,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视,上面演到一个大户人家吵架,吵得很激烈,好像是为儿女的婚事。 “这要是让我爸爸看见,他就很有话说了。”柳萱感叹。 “王老师有什么话说?”敖澈瞄了眼电视,就开始往她胳膊上狂喷花露水。 “还能是什么话,”柳萱失笑,“你也是做父亲的,难道不为孩子的婚事着急?我想,如果是你那个年代,你恐怕要亲自保媒。” “我才不给他保媒。”敖澈摇头,“凡人短寿,几十年光阴像蜻蜓点水一样立刻就飞走了,你若反应慢些、或是没叫人家瞧上,最后就等着给人送终。 “就算女孩子瞧得上你,可若要强绑着她与你同寿,又是一行大罪——不用说女孩子自己、就是女孩子的父母亲族,见了秦广厅的朱印,哪里有愿意点头的?长痛不如短痛,别说是没求到我,就是求到我,我也不会给他保这个媒,何况他一厢情愿。” 这一长串话把柳萱听愣了,起初,柳萱还以为他讲串台,而后,她才反应过来这是说他们——不,是他那个失了踪的伯驴,还有伯驴失了踪的“爱情”,但信息量略大,她需要消化一阵,当时只能对上这一句: “他才17岁,你自然不急,再等上20年,又怎么说呢?” “再等20年?”敖澈竟然庆幸地笑,“那我就能看到小姐56岁的样子了,我以为再也看不到。” 柳萱莫名地感到鼻酸,低头看见果酱里的梅子,她清楚自己不是为了这只发酵的甜梅子伤心。 TBC 第12章 第 12 章 56. 敖澈醒来时,耳边只有稳定的机舱噪音,似乎到了客舱服务的时间。往左右一看,右边柳萱戴着眼罩,睡得很沉,左边是一只小餐车占着过道,旁边却没有乘务员,飞机上没有任何人声——所有人似乎都睡了。 他突然觉得憋闷,决定站起来走走。 推开餐车,几步路就到了舱门处,鬼使神差地,敖澈伸手去推,舱门一推就开了,烈烈的风声灌进机舱,在风声里他终于找回了自己,回头一看,柳萱的脸沉没在飞舞的乱发中,显现出一种怜悯。 “你要做什么?”她平静地问,“你打算做什么呢?” 风声突然消失了,机体轰隆地一震——敖澈感觉自己掉出了机舱,却飞不起来!无限下坠的恐惧感中,他再次惊醒—— “先生?”眼前是乘务员的笑脸,“请问您喝点什么呢?” 长岛冰茶。敖澈怀念起那种醉在沉梦里的感觉,摇了摇头,他要了一杯水。 57. 在机场两人换回了来时的衣服,从到达层出来,柳萱看了眼手机,对敖澈说: “我有事回公司一趟,这几天也不回自己家住,所以你自己打车回去,行李也全带走,上班的时候把我的箱子带过来就行了。” 交代完了,柳萱又觉得自己略有些多嘴。眼看着司机师傅很麻利地往后备箱塞上一大一小两只箱子,后盖一关,柳萱拉下墨镜,抱起胳膊,冷酷地监视敖澈坐进出租车。敖澈刚坐稳,就按下了一半车窗,似乎期待柳萱跟他说点什么。 柳萱没走上前,摇了摇手机,便到后面上另一辆车。 拐出机场,敖澈无论如何也看不到后面那辆车了,于是在微信上敲柳萱: 敖澈:小姐,如果我打开飞机门会怎样? 那边像是在忙别的事,过了大约十分钟,才回复道: 王柳萱:你打不开。 王柳萱:…… 王柳萱:倒也不一定。 王柳萱:不过,打开的一瞬间你就会被气压吸出去,如果是要寻死的话,还省得跳伞了。 敖澈:哦 这个字蹦出来后久久没有下文,柳萱莫名有些生气,决定吓唬他: 王柳萱:还没人敢只用一个“哦”字回答王总。 敖澈:呵呵,知道了[抱拳] 王柳萱:…… 王柳萱:我有件事交给你,等上班再说。 敖澈:女子白勺 还没破五,敖澈到了住处,就出门买了些果品礼物,给王老师打了个电话。王元宝得知敖澈要来拜访倒不意外,很干脆地给了地址,他并不把敖澈当作家人,可也不把他当作外人,尤其敖澈还那么地懂礼节——开头第一句就是致歉,说起因为陪柳萱出游、未能登门拜年的不是,又说,虽然初一发了微信问候,可那不作数,必须到府上看看王老师才行,正好初三回来了,初四一早便登门——赶破五之前,请王老师切莫怪罪。 嗐,王元宝说,什么怪罪不怪罪的,只要我女儿高兴就行了。 三十那晚,只有柳萱和敖澈两人吃了年夜饭,因此菜品不多,另外有两小碗汤圆,是餐厅赠送的,柳萱请服务生又上了一碗,敖澈还以为是给王元宝供的,要推到手机前面,柳萱见了连忙伸手把那只小碗搬到桌子另一头,笑道: “这爹当的,都不给伯驴留一碗?” “伯驴是什么东西?”王元宝在视频框里笑呵呵地插话。 “他不是东……”敖澈又脱口而出,勒住后自己也笑了,“小姐,还是我们分一下吧,留了他也吃不到。” 原本属于伯驴的六只汤圆蹦到了父母的碗里,千里之外,王元宝在煮火锅,听着手机里的声音,像是女儿那边的椰香和咖喱气味也飘到了锅里似的,他看不进去晚会,却也开着电视当个背景音,电视里主持人在高声朗诵着什么,远没有女儿的嘟囔声悦耳: “哎呀,不要给我四个!吃不完了!” 58. 柳萱言出法随,在复工的第一天,她就大手一挥赐给敖澈一个独立的小部门——说是部门,其实由两个实习生组成,一个女生叫小琳,一个男生叫阿欣,都是合作伙伴家的孩子,当然,这点她没特意跟敖澈说,只是提前给了他两张简历,让他了解一下。 这个加上敖澈一共三个人的小部门,挂在总经办下面。早晨,敖澈拉着柳萱的大箱子来到总经理办公室,就见到了自己的下属:小琳是短圆脸,阿欣是细高个,很有辨识度的两个年轻人。 “敖总这不就来了?”柳萱笑道,“见一见吧。” 小琳和阿欣本来不紧张,但见了敖澈不知为何就开始紧张,异口同声道: “敖总早。” 敖澈看了一眼这两个大头兵似的孩子,笑了笑。两个实习生对此都感到汗颜——敖总笑起来像微信自带黄豆表情,兼具老派的友善和新式的生硬,紧接着,又见敖总掏出手机看了一眼,然后发布任务: “你们下楼去取饮料吧,我让他们用了那个什么熊的联名袋子。” 第一天就被安排跑腿,两人的情绪不太明显地低落了,而后就听敖总用阴沉的嗓音说: “初次见面,我请你们喝。” “好耶!谢谢敖总!” 两个大孩子又雀跃起来。 59. 办公室门一关,敖澈从卫衣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盒子,摆在柳萱桌上。 “这什么?”柳萱问。 “泡泡……”敖澈又看了一眼盒子,以确认其学名,“买特吧。” 柳萱噗嗤一声笑了:“我知道,我是问你买它干什么?” 敖澈不太愿意说,只是让她拆开看看。柳萱也不客气,拆开一看,是一只花花绿绿的普通娃娃,反正看起来并不像隐藏款。一看敖澈的表情,柳萱就又想笑: “敖总的手气可不怎么好啊。” 话是这么说,她还是把这只丑萌摆件摆到了桌子上显眼的位置。 “行了——又没有外人,跟我说说,你买它到底干什么?” “……” 敖澈沉默了半天,转而用另一句话搪塞道: “我也不是只买它,初四去街上逛,我还买了很多别的东西。” “我很喜欢。” 这句话让敖澈的双眼亮了。他不说,柳萱也不勉强,只是看着摆件,笑意浮上嘴角: “我喜欢,你满意了吧?” 敖澈点了点头:“小姐喜欢就好。” “好了,说正事吧。”柳萱很干脆地翻了页,“我下个月要参加一场会,这是行业开年会,还有展览、论坛,你带着那两个小孩负责所有的事——很简单,只是些需要细心的活而已。法务部的孙总、营销中心的负责人杨总都会协助你,当然,他们俩做不了主的事,问小唐也行。” 说着,王总从抽屉里拿出一台新电脑,和两个实习生的工卡一起摆到桌上: “这是你的工作电脑,OA账号和密码都在桌面上。” 该敖澈去接洽,他却迟疑了。 “小姐,”他听见自己说,“如你所知,我的学识只有‘高中水平’,对你的生意一窍不通,更是从来没有碰过电脑,我不知能否担此重任,怕辜负你的期望。” “怎么会呢。”柳萱靠进椅子里,平静地看着他,“你可以。我不是哄你,这是事实。” 敖澈心头一震,恍惚间酒香和粉香萦绕周身,他仿佛回到了那次庆功宴——那是第一场在泾水龙宫举行的庆功宴,十分盛大。笙歌散尽的夜里,柳萱将虎符交到他掌心,又被他推了回去,四只手握在一起,敖澈看到她的眼睛覆上一层恐惧的泪膜,又听柳萱抖着声音、对他摊牌道,自己没有信心再挂帅出战,她之前只是在黑水镇这种地方、打打僵尸这种小喽啰,从未想过身后有旗、有阵、有兵。 “实话说……”柳萱捏紧他的手掌,“我不知下一次是否还能这样回来。” “但这一次你得胜归来。”敖澈的声音和双手一样稳稳地托着她,“小姐,我不是哄你,我说的是事实。有了这一次,下一次、再下一次,你都必将得胜而归。” 柳萱仍嗫嚅着:“怎么可能每次都胜……这也叫事实?” “你说得是,胜败乃兵家常事。”敖澈笑了,“既然这样,我就说——小姐日后或得胜而归、或全身而退。” “……”柳萱吸了吸鼻子,“这也不是事实,是你在这下令呢。下一句你就要说‘龙王之命,不得有违’。” “小姐,得胜而归或许是龙王之命,”敖澈找了手帕递给她,轻声道,“全身而退,是你夫君的期望。” 柳萱突然感觉鼻酸,暖意攀上她颤抖的后背,连掌心的铁符也热了起来,这位年轻的将军仿佛突然从虚空踩回地面,她放松了,在无人的寝殿里放声痛哭。哭声中敖澈静静地拥着柳萱,拍她的背,直到柳萱被他拍出一个不体面的哭嗝。 “我不是吓哭的。”柳萱趴在他肩膀上抽搭着找补,“我只是太累了。” …… 望着她的脸,敖澈感到流失的力气又从脚底升了上来,他伸手接过了那台电脑——比他想象中轻很多,半只手就拿得动。他忽然想到初一那天柳萱拉他又去了海边,这次是为了看日出,要启程时,她却把敖澈推到了前面,让他学骑电动车。 “真是没有白来。”敖澈硬着头皮,摸黑,慢悠悠地蹭出酒店那条街道,“一把年纪了还能学会骑这个。” “这算什么?”柳萱用头盔顶他,“我还想送你去学开车呢,还得让你学电脑、学商、学法……唉,你考不了法考。但是你如果考上大学,又不知道能不能行呢……” 她在后面如数家珍,在敖澈听起来都是一个意思,他把权柄和寿数交给柳萱时也是这样期望——给你这个,给你那个,无非是想请你陪我更久一点、永远与我并肩。 敖澈一只手拿着电脑和电源线,一只手拎着两只工卡,离开了王总办公室。 60. 他出门的时候,唐哲修拎着咖啡袋子才到岗,冲他点了头示意,就推门进了王总办公室。 “来啦。”柳萱头也没抬——她在看新闻。 “王总新年好。”唐哲修把咖啡递给她,“你昨天相的亲怎么样?” 玻璃门还没完全关上,敖澈脚步一顿。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