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早上八点,唐哲修在警员的陪同下拎着电脑来到病房时,里面的人像是早就知道他会来似的,已坐在窗边的陪护床上等候。
这是个奇怪的人,伤那么重,三天就好了。值班护士几分钟前对唐哲修说,不过,我们就喜欢这样的,事少,又体面,不常叫人。
唐哲修环视病房,立刻理解了护士的话——病床上的被褥理得十分平整,甚至不像是有人睡过,监护仪器已经撤掉,刺鼻的血腥换成平常的消毒水气味,窗明几净,与几天前的这间屋子相比大相径庭。
敖澈安静地等他环视完,才开口叫人:
“唐先生。”
唐哲修一愣:“你怎么知道我姓唐?”
“你是我夫人的陪嫁家仆。”敖澈笑道,“我怎会不认识你?”
2.
两名警员受过专业的训练,一般不会笑,可唐哲修突然感觉心累,就像好不容易请了年假出去旅行,却在飞机上和中二期的狂躁小孩做邻座。不过,十几年为王氏集团工作的经验令他立刻换上了专业的面具,他打开电脑,戴上眼镜:
“先生,还有心思开玩笑,看来你已经康复了,那我们谈正事好吗?”
“好。”敖澈知道他不是商量。
“我是王总的秘书,今天过来是跟你沟通——关于你三天前被车撞飞,掉进王总家泳池的事情——想必你还有印象吧?” 唐哲修平淡又带有一丝怨气地看了他一眼,“事故认定结果已经基本出来了,过错方会按判定结果给予你相应赔偿,但是……”
一名警员接着说:“但是,事发后我们没有在你身上找到证件和手机,这三天也没有任何亲属到医院找你,没法确认你的身份。所以我们希望你能提供身份证明,如果不能呢,就叫一个家人或朋友过来,这样好安排后续赔偿。”
与他想象中不同,对面的人并没有借手机给家人打电话,也没有追问赔偿金额,而是问了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你家小姐今日怎么没来?”
“小事而已,王总交代我处理,”唐哲修有点烦躁了——窗外的早高峰已经开始,他需要迅速谈完这件事才能赶上十点钟的会议,“先生,需要我给你复述一遍吗?你需要提供有效身份证明,我们才能推进后续事宜。你记不记得家人或者朋友的电话?我可以帮你联系他们。”
隔着窗玻璃,外面嘈杂的汽车声变得闷闷的,三双眼睛在沉闷的车流声里盯着敖澈。
“送我来的那位小姐是我唯一的家人。”敖澈的声音很轻,仿佛陷在回忆里,“她也是我唯一的朋友。”
“我想她再来看我一次。我以为她会来的。”
3.
“我们没办法了,”关上房门,警员对唐哲修如此说,“他不是嫌疑人,我们不能采取强制措施,如果可以,最好是让你老板过来,他们应该是认识的。”
唐哲修无比想扶额:“王总真不认识他。”
“你们自行商定,好吧?”警员叹了口气,“如果他们不认识,说句老实话,想傍富婆的人我见多了,但出场这么有创意的还是第一次见。”
回公司的路上,唐哲修给老板打了电话汇报这件事,柳萱接了,便问:
“怎么说?”
“越说越离谱了,”唐哲修苦笑道,“到后面他说自己是唐朝穿越过来的,我问他时任总统是不是李世民,他说讨厌这三个字,叫我不要提。”
柳萱噗呲一声笑了:“有意思。他掉在泳池里的那颗印章,还有那把剑,送去给爸爸看,有结果吗?”
“早上发微信问老爷,说还要等几天。”
“好吧,那你先回公司来。”
4.
敖澈入院的第四天,唐哲修给他办理了出院,他对医院门口的车水马龙表现得很淡然——因为已在窗边惊叹了足足一整日,白天,玻璃幕墙像是一片片泛光的鳞将城市武装起来,夜里,外面的灯比龙宫所有的灯加起来还要亮。
出院前唐哲修送了一套自己的衣服给他——他原先的“名贵汉服”沾满血污,又在急救中被剪坏了。于是敖澈换下病号服,穿着长安科大历史社文化衫和一条校服裤子走出医院。唐哲修让他上车,并递给他一只眼罩,叫他蒙上眼睛。
敖澈接过就蒙,反倒搞得唐哲修诧异:
“这么痛快,不怕我把你卖了?”
“唐先生,对你我不能再放心。”
这种莫名的信任竟然令唐哲修有些恼火。车子启动后,唐哲修开启了套话程序。实际上也没什么需要套话的,敖澈的诚实令人咋舌,虽然他说的东西听起来天马行空——短短二十分钟的车程里,唐哲修已经查户口般将他盘问了个底掉,明明是一问一答,效果像用车载音响听了一部起点玄幻小说。
“你要么是中二病,要么是全勤没拿到发疯了的写手。”唐哲修边停车边评价道,“而且你最敬业的是,能在20分钟内把我和我老板都编排进去,还没有逻辑漏洞。”
进办公室之前,敖澈才得知是柳萱要见他,此时两人正路过电梯间的镜子,他突然叫住唐哲修,问他在哪可以更衣。
“龙王哥,”唐哲修先礼后兵,“你在医院不是更过衣?这层是王总的办公室,只有专用卫生间。”
敖澈说自己头发乱了,面见小姐是失礼的。唐哲修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他早上在医院卫生间里梳了十分钟的头发到底哪乱了——虽然衣服是剪坏了,可那只精美的绞丝银冠并没坏,在出院时连同发簪发针一起交还给了敖澈,因此他早上花了十分钟梳理头发。并且,据查房护士说,第三天唐哲修刚走,他就问保洁大妈借肥皂,洗了头发,并坐在阳光下晒干,护士问他时,他也说:
“小姐说不准会来看我,头发乱了,面见小姐是失礼的。”
唐哲修回过神时,敖澈说整理好了,请他带路,给他气乐了。
5.
二人敲门进来时,柳萱头也没抬,自然也没注意到敖澈精心维护的仪容仪表,她只是瞟了一眼这个可以称得上奇特的装束搭配,然后垂眸点了支烟:
“小唐。”
唐哲修驯熟地点头,从桌上拿起一支按动笔,递给敖澈:
“既然你是唐朝来的,还是个什么王爷,应该写得一手好字?”
这句话将敖澈误解成了唐王李世民的麾下,因此他不甚愉悦,但看了看坐在一旁吞云吐雾的柳萱,他还是默认了这件事,接过那根轻便的小棍——他不能确认这是用什么材料制作的,晶亮的黑色外壳不像木头,又没有铜铁那样沉重的分量,像是一支笔,却不知从哪里蘸墨。
其实如果他走出病房,就能看到护士站里的护士用这种笔写字,可他昏迷了两天,第三天一整天都等在病房里,盼着柳萱来看他。第四天,唐哲修包揽了所有需要动笔签字的工作,一切手续办好,才将他蒙着眼睛运送过来,就为了这一刻。
敖澈打量这支笔的同时,唐哲修也沉默了几秒,而后,抽出一张纸铺到桌上,笑道:
“王爷,你有没有听说过一首诗叫作《使至塞上》?这是李白的诗。”
末了,又补充说:
“王总最喜欢李白的诗。你工工整整地写来送给她,她会很高兴的。”
敖澈不知道李白是何许人也——柳萱那样喜欢读诗,却不曾对他提起这个名字。
看他愣着,唐哲修一边在手机上敲敲点点,一边表演出了失望的神色:
“王爷,难道你不认得李白?他的名气那样大,也曾是唐皇的座上宾,还说不定曾与你同席饮酒。”
“我不曾听过这首诗。”敖澈实话实说,“不过,若是小姐喜欢,劳你找一份来,我依样誊抄就是了。”
唐哲修笑而不语,打开手机备忘录给他看——刚才从百度百科找出来,特意改了竖向排版,柳萱按灭烟蒂,也走过来看他落笔。主仆俩一左一右围着敖澈,两双眼睛闪着同样的狡黠,他俩都盼着敖澈装作不熟练地按出笔芯,然后揭穿他。
出人意料的是,敖澈只是彬彬有礼地推开唐哲修:
“空笔如何落纸?劳你取墨来。”
柳萱忽然发出一声嗤笑,像是发现了什么好玩的东西,伸手帮他将笔芯按出来,用了点力气推着他的手,边笑,边推他:
“‘王爷’,我给你‘研墨’,快写呀。”
熟悉又陌生的触感从手背和后背同时漫漾上来,昨日梦里隔着椁板,飘着供酒和香烛气味的回忆里,柳萱用给他研墨来哄着他抄诗的光景,今日正在他脸边。敖澈没见到一滴墨汁,却莫名笃信手中的小棍子会流出浓黑的“单车欲问边”,正如他的双眼快要流出热泪。
后来他也没能写一首《使至塞上》送给柳萱,柳萱看到他的泪,还以为是作弄过头,收敛了恶作剧。不过,她有种预感,就算自己不收敛,敖澈也会因无法用弹簧笔尖写出毛笔那样龙飞凤舞的效果而流泪。
敖澈的确止不住地流泪:坐在柳萱的办公室里,泪打在隔音地毯上甚至洇不出水花,他知道自己像曾经的那个管家一样遭遇了时空的作弄,在这里,他会在电梯里感到焦虑、会被困在大堂的旋转门里、离了这个房间,没有奴仆为他传话送信,他不知该吩咐谁去寻找柳萱。
最恐怖的是,这里的柳萱不认他。敖澈想到生者和死者是无法对话的。
四天前躺在那个急诊室时的恐惧感又从他的喉口里灌入——敖澈想起自己睁开眼时,身体已先于大脑扑下抢救床、扑向那张熟悉的面孔,他将血和泪水蹭满了柳萱的前襟,有两个人拎起他,将他按回床上,而后,恐惧像一根氧气管插穿了他的胸腔,生理上的难过使他一尾鱼似的挣扎,又有人按住他,惶急地喊,我们在救你呀,别乱动!
那声音有男有女,他分不清里面是否有柳萱,但他当时想到:为什么救我?小姐,如果不曾喂我那颗丹药,是否昨日你可以免于一死?
“你哭什么呀。”柳萱打断他的胡思乱想,将纸巾盒推到他面前,“擦擦。”
敖澈没有抽纸巾,而用手背拭去了眼泪,他觉得指尖有些发麻,麻木感很快爬上两腮,胸腔像破掉的风箱般疯狂抽动——体内四处逡巡的恐惧终于捉紧了他的心脏,他喘不过气来了!
敖澈本能地去抓柳萱的手,却被她躲开。她又点了支烟,吩咐道:
“小唐,找只口罩来,他过度呼吸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