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过得如流水似的,很快入了夏,天一天热过一天。不过几日的时间,游祯那些春衣就被换下,新穿上了轻薄的衣裳。
起初游祯还会在纸上划正字,算自己来了多少天,后来发现在这儿的日子要以十年计,久而久之就渐渐不这样做了。
游初隔三差五地会来看他,总带些自认为新奇的玩意儿送至院里。游祯也不推辞,送什么就收什么,但也不会伸手主动讨要。
声名在外的漆成碧游祯也见过了,是她主动要见,而碰上了心上人就毫无主见的游初当即就把她引进了游祯所在的院子。
漆女侠不见外,第一次见面就送了游祯一支在外面买的糖人,还伸手捏捏游祯的脸:“你同你哥哥长得不很像,你模样要精致些。”
游初在一旁搭话:“他长相更肖似娘,当然不太像,但仔细辨别,仍能看得出是亲兄弟。”
游祯一半注意力在糖人上,一半在面前这位漆女侠身上。漆成碧显然把他当做了小孩子,她的手和游夫人的手又不太一样,虎口和手心处有一层茧,有些粗糙,摸在人脸上却并不会疼。
“谢谢,我很喜欢这个。”
“嘴真甜。”漆成碧笑道:“你俩性子也大不同。”
“他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游初道:“长不大似的,最喜恃宠而骄。”
“如今很好,我挺喜欢。”漆成碧说完,好似无意叹口气:“只是看他筋骨不适合练武,不然高低我也得教他一招半式。”
游初皱眉,一头雾水问:“我弟弟为什么要练武?”
“那他以后做什么,和你一样经商吗?”
“经商?小祯没这个天赋,他算盘一摸头就疼。”
漆成碧惊讶张嘴:“该不会要考取功名?”
“小祯不通文墨。”
漆成碧恍然大悟点点头:“纨绔啊……”
游祯将头低下了。
“如今家底尚足,养小祯当个少爷倒也可以。”游初沉吟片刻道:“只是说出去不太好听罢了,不过小祯向来也不在乎这些,对吧?”
游初看向他的目光太过理所当然,游祯梗着脖子,僵硬地点了点头。
漆成碧有些遗憾:“真做纨绔少爷啊。”
“倒也不是……”游祯找补道:“只是还不曾想到以后要做什么。”
“如今一点想法也没有?”
游祯思考了一会,没能给出答案。
漆成碧和游初离开了,最后给游祯留下了一个问题和一个承诺。
游初说,以后要做什么,他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去想,一直想不到也没有关系,哥哥经商一事七窍全通,养你一辈子不成问题。
实话实说,游祯在此之前还真的没有好好考虑过,他的确是会在固定的节点死去,不过更多的时间他是脱离剧情,自由不受控制的。
他把太多的关注放在了盛凌云身上,虽说他最后确实会因盛凌云而死,但这中间还有长达十年的时间,能为自己而活。
在游府天天看闲书,当纨绔子弟当到死的确是一个选择,可游祯必然不可能就这样活过剩下的日子,那对他来说是一种浪费。
他上辈子太过年轻,大学毕业,人生才刚刚开了个头就戛然而止,所有的可能性都因他的病情只能出现在梦里,而无法去实现。
这十年就像捡来的一般,虽说两辈子加起来的时间还不如许多人生命的一半长度,但游祯已经足够庆幸了。
十年啊……好好规划的话,已经可以做很多事情。
从小学一年级开始重新读书的话,都足够他读到高一了。
游初在家中待了一段时日,又要出去做生意了。与之前不同的是,这回有人帮忙押镖,既守财物,也要保护他这个人。
而带头镖师不是别人,正是游初倾心已久的漆成碧。
游初原还想磨蹭两天,一见到腰配大刀的漆成碧,连东西都不想收拾了,当即就想要出门。
走前他还不忘对游祯说:“回来给你带好东西。”
游祯只对他微笑,说:“一路顺风。”
游初一走,游祯的小院又回到从前一般样子,清冷了些,再没有人隔三差五往这院子里送东西了。
“二少爷。”
某日午后小翠手中拿着一卷书来找他:“我这里不太懂。”
书卷摊开一页,正是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
“你怎都看这个了?”
游祯一看这有些超纲,对方不一定能读懂,问:“你喜欢这首?”
小翠点点头:“前面我看不太懂,不过最后一句读懂了。因而我才来问,芍药热烈,自开自谢,为何要生来为他人?”
“正是因为你前面没读懂,才会有此困惑。这最后一句寄情于景,作者所思是为怀念当年扬州繁荣,桥边红药是衬托物是人非的氛围,这和李煜的“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是差不多的意境,你进死胡同了。”
“看任何东西先从整体出发,不要钻进字眼里计较,会错意的。”
游祯道:“不过你的想法没有错,芍药花开花落是顺应天时,傍土而生,有没有人观赏它都会开。它生来为自己,不为他人,只是词家想表示的不是这个而已。”
游祯解释着,不由想到盛凌云,主角在这个世界里可不是什么心怀天下的圣父,他从小经历这些事情,自然而然地成为了自我之人。盛凌云当然也关心着外界人与事,但不多,他还是更为关心自己。
原主这个例外,是少见的被盛凌云放在心上的人,可惜只记得原主的坏,还比不上那些记不住的人。
小翠见游祯肯定她,摸摸发上的红绳,低头笑了。
游祯又嘱托她诗词要看,学字一事也切不可荒废,小翠一并应下了。
待小翠走后,游祯盯着自己身上的衣着好一会儿,复又想起曾经清阳为他解的一签。
良久,游祯才发出几不可闻的叹息:“顺其自然么……”
莫名地,他想见见盛凌云了。
盛凌云非某个特定主子下的仆从,他是普通杂役,平时行事也是哪里需要人手就去抵数,很少在几个当家的面前晃,没这个权利。人一天到晚在什么地方都可能,找他还要废些力气。
游府里对游祯而言几乎是百无禁忌,唯独爹娘不可接近,需要保持距离,其余地方他去哪都合情合理,不会被下人另眼相待。
他随意挑了个脸不熟的仆从问话时,对方低着头,唯唯诺诺道西边的厢房窗柩遭虫蛀了,盛凌云可能在那儿干活呢。
游祯点点头示意自己明白了,道了谢走远后,那仆从立刻就和相熟的咬起耳朵来。互相嘀咕二少爷消停了一两个月,这会儿又开始故技重施,找起盛凌云的麻烦来了。月月年年如此,专逮着一个人欺负,倒也不嫌腻得慌。
“腻了才可怕,谁知道哪天会不会就看你我不顺眼了?”
“二少爷今日怎的不带下人?”有好事者低声询问。
“二少爷心思我怎知道,幸好我不是遭二少爷见不惯的人,长期这样下去,我非早疯了投井自尽不可。”那被游祯问话的仆从捂着胸口,心有余悸地说。
“那盛凌云命确实苦。”旁边的人叹口气,又道:“……也硬得很。”
假使搁在其他人身上,可能就真如对方所言,或疯或死了吧。
西边的厢房少有人住,仆从也就疏于打理,等到被虫蛀得厉害了才叫人发觉,上报上去,给管事知道,让差人来修理。
自上次新衣事件受了不少责骂后,王管事许是知道了盛凌云头上有大少爷撑腰,二少爷也不肯为自己出头后,办事小心了许多,再没做出借着管事身份,大行阴损之事的行径。
因而此后盛凌云的日子好过了些,不短他衣食,尚还年少的盛凌云脸上都多了些肉,隐隐还长高了点,看上去更贴合俊俏男主角的形象了。
修补窗柩一事,虽然落在他身上,却不像从前是他一个人干全部的活,王管事在他身上栽过跟头,这回特地多指了个人和他一起去。
游祯到的时候,盛凌云和另一个杂役正结束了所有活计,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去复命。
两人见了对方,都立在原地不动,隔着一个可堪陌生的距离。
游祯从前是个不折不扣的蠢货,显山露水,眼里藏不住东西,怨毒憎恨都太过明显,随便任哪个有脑子的人虚虚看一眼,就能知道他怀揣着的是什么心思。
兴许他也没想过遮掩,游祯要做坏事,总不必担心时候遭人找来算账,是藏也懒得去藏,由着对方去恨他,他从不放在心上。
这种坏得不聪明的状态,叫人觉得还舒坦一点,那是摸得透的。那时游祯没有太多脑子,很轻易就能把他整个人都看穿。
自从落了一回水之后,游祯给人的感觉隐隐约约就好像变了,但他又整日整日缩在小院里不出去,与外界没多少交集。所以游府上下只当他是落水一事又丢面子又伤身子,不乐意出门了。
在场第三人倒是个机灵的,见了游祯立刻行了礼:“见过二少爷。”
盛凌云稍晚一步,声音语调也是平平,听不出恭敬的意味来。
游祯对着杂役道:“你先去吧,我有些事。”
事情为何不必明说,三方既知游祯此行单为了盛凌云,再无其他。
杂役麻利地接过盛凌云手中的东西,点头哈腰,快步走了。
一时间此地只剩他们两人,恍若当初游祯第一次在小院和盛凌云说话的时候,感受着对方的敌意,没有再往前一步。
盛凌云穿了新衣,手腕上的衣袖翻折起,不再像之前连小臂都只能遮一半的窘迫衣着打扮,精神也看着足些了。
游祯将盛凌云的全貌看了个仔细,才斟酌开口道:“我有些话想要问你。”
“盛凌云,”游祯微抬起头,看着比自己高的男主,背后手抖得厉害,他出声问:“你是不是很恨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