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凌云,你为什么不去死?!”
尖利得变了调的声音状若疯狂,一句又一句地诘问:“为什么?为什么!”
在短暂的意识模糊后,游祯眼前终于能清楚地看见外物了。
目之所及还是盛凌云,不再是白日所见的皮肤完好,衣物下露出来伤痕是那样触目惊心,以至于游祯都怔住了。
这是怎么回事?
盛凌云还是那个少年模样,高高瘦瘦的,发丝披散,双颊凹陷进去,皮肤苍白,嘴唇干裂,脸上一丝血色都没有。
与之对应的是他的身上少能找到完好之处,浑身皮开肉绽,血液混着灰尘染上衣袍,洇出一个个深色的痕迹。
游祯从未见过盛凌云落到这般狼狈的境地。他一路走去吃过很多苦,也受过很多罪,但一直没有遭到过这种凌虐。
盛凌云原本垂着头,听见原主怨毒的诅咒,慢慢地看向了对方。他的眼睛还是幽黑而清亮,固执地抬起,就这么一眨也不眨地看着原主。
那眼神像一匹狼,伤痕累累却伺机而动,只等着什么时候扑上去咬断对方的喉咙。
原主被这眼神骇到了,紧咬着牙往后退了一步,随之更强烈的恼怒感焚烧了他的心智。
“哈……”
原主轻而短促地笑了一声,紧接着接连不断地放声大笑了起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密闭而寂静的空间内,这声音尤为瘆人,像是厉鬼一般。
“我原本没打算杀你的。”
那张稚嫩的脸凑近盛凌云,眸中的恨意不带一丝遮掩地释放出来:“可是你!”
原主看着盛凌云,咬牙切齿道:“是你不放过我!是你不肯放过我……!”
说完这话,原主安静了下来。游祯目睹着这一切,心中忽然冒出一股糟糕的预感。
不好!
像是要验证游祯的想法似的,下一瞬他的右手间闪过了雪白的刀光。
手上的刀不受控制地举起,握紧。
游祯无法目睹有人死在自己面前,想要去阻止,却有心无力。他无法取得身体的控制权,眼睁睁地看着刀离盛凌云越来越近,只能自欺欺人地闭上了眼睛。
尖锐的刀直直往前方捅去,原主声嘶力竭地大喊:“……去死吧!”
不知是因为太过激动还是情绪失控,原主在捅的时候居然趔趄了一下。原本对准心脏的刀尖捅了个偏,又因脱力只划伤了盛凌云的腹部。
鲜血顿时溢了出来,浸湿了破旧的衣裳,一滴一滴往地上落。
被刀划伤,盛凌云连一声闷哼都没有,一如原主之前施加给他的疼痛一样。
偏偏就是这副模样叫他最为恼火,原主握着刀,气得浑身发抖,他再度将刀拿起,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紧闭的大门“砰”的一声被推开,有人惊呼,也有人厉声呵斥:“你在做什么!”
那是原主的父亲。
“你们要干什么!”原主见状高声大叫,声音凄然可怖:“这个人想要杀死我!”
尖刀被打掉,强硬而不可抵抗的力量抓住了原主的双手,把他往后拖去。
原主死命挣扎,声嘶力竭地说:“杀了他,我要先杀了他!他就是个养不熟的白眼狼!”
“你是疯了么?满嘴胡话!”
这一句像有奇效,原主瞬间泄了力气,目光呆滞,嗫喏道:“疯了……”
“你这不就是只有疯子才会干的行径吗!”
原主恍若未觉,任由别人拖他走,只一次次地重复刚才的两个字。
画面陷入了黑暗。
再度亮起来时,钻心之痛再次将游祯淹没。
浑身的骨血都要被搅烂了,游祯连呼吸都痛得不能自已,嘴角还不由自主地往溢出鲜血。
身上好像破了一个大洞,冷彻入骨的风从那里灌了进来,顺着经脉游走到肢体最细枝末节的地方,要把一切都冻住似的。
这回身体不止心口一处伤,腹部也有,那些柔软的没有任何防护能力的脏器都堆积在那儿,被盛凌云一剑贯穿了。
游祯迷迷糊糊地想,比上次还要痛。
可惜这样的痛楚也在血液的流失下逐渐消弭,游祯感觉轻飘飘的,身体再也支撑不住往后倒去。
盛凌云的脸依旧冰冷得不近人情,那柄利剑上沾了血,拔出时恍然间飞出一条血线。
瞳孔里倒映出一点灼热的日光,原主躺在地上,眼前的白光也被黑暗替代。
这次他没能说出话来。
游祯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摸了摸自己的胸口,转而又去摸腹部,确认完好无误后才松了口气。
梦里的感触太过真实,简直就是身临其境,每次他都要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被盛凌云杀过一次。
这是第二次了,梦到和原文无关的场景,这次原主的死法还些微和上次有些不同。
上一次是直接穿心而死,浑身上下只有一处剑伤,而这一次腰腹处还被多捅了一剑。
游祯回想起当时原主划在盛凌云腹部的伤口,同样的鲜血淋漓。
该不会盛凌云在记仇吧?
这当然是很有可能的,盛凌云虽然不是什么锱铢必较的性格,但也绝不是宽容大度的圣父。那伤口不浅,想必很是要些时日才能养好,说不定还要留下疤痕,报这一刀之仇,也说得过去。
奇怪,原主有这么疯吗?游祯有些不解,梦里原主那些疯狂的行径,处处都是奔着要盛凌云的命去的。
他看上去恨极、怒极、怨极,巴不得把盛凌云抽筋剥骨,食血啖肉,仿佛有泼天的仇恨。
“我原本没打算杀你的。”
“是你不肯放过我。”
这两句梦里出现过的为数不多的话被游祯捕捉到,什么意思……?
游祯习惯性地皱起眉头,这几日他忧思过多,心思又重,眉宇间都留下一条小小的印记来。
原主曾经不想杀盛凌云的吗?从他的话里,倒像是盛凌云在逼着他痛下杀手。
人在说话时都会不自觉为自己开脱,想方设法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原主的话不可全信。
游祯只能相信,原主此番行径,确实和盛凌云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与富丽堂皇的游府不同,盛凌云的住所看上去萧条又人迹罕至。游府曾打算将这里修做库房使,结果修了一半嫌离住所太远,风水也不好,就草草收拾过给这些下人住。这里冬冷夏热,又背着阳,一般是留给最低级的杂使仆役居住。
盛凌云初来时这里还零零散散地住着几个下人,有点人气可言,后来都嫌这里苦寒,一个一个在他人面前挣表现,早早调走了,唯有一个叫小五的下人还和他住一块。
两人平日里没有什么交集,盛凌云话少,也不故意找他人麻烦,就这么相安无事地过着。
再后来,小五见着游祯几乎日日都来找麻烦,怕殃及自己,去找管事说了不少好话,一年半前也调到游初院子里做事了。
其余人见状更是躲着他,不敢同他说话做事,把他住的地方当成不祥之地,担心自己也被游祯记恨上。
自此,这个本就不大的地方只剩了盛凌云一个人,除了游祯也基本无人会往这里走动,彻底地冷落了。
盛凌云将线头捻细了,仰着头从针孔里穿进去,熟稔地拉直,打结,缝补起自己的外衣来。他满是补丁的外衣昨日不慎挂到钉子上,划开一个大口子,不补根本就没法再穿。
游府惯例是每年下人都有两身新衣裳,唯有他一个连着两年什么都没有拿到,王管事最会趋炎附势,知道盛凌云不受二少爷喜欢,就私自把该给的都私扣下来中饱私囊。如今这件原本偏大的衣裳穿到第三年,破旧了不说,少年人又在长个子,穿上去有些许显小。
盛凌云补东西针脚细密,并不会显得难看,反而还会被人夸一句心灵手巧。他将裂开的口子一点点补好,发觉游祯已有好几日没来找他麻烦了。
不管是那日桃树后的窥伺,还是昨日的遥遥一望,都没有引得这个二少爷暴跳如雷,不仅如此,对方还装作没事人一样当没有看见他,真是怪事。
不过盛凌云也从不愿意去关心这个二少爷身上发生了什么,他不来最好,看不见那张惹人生厌的脸,还有两天安生日子可以过。
门口有人敲了敲门,小翠探出头来:“盛凌云。”
盛凌云头也不抬,现如今会这样找他的人也就一个:“你来送药?”
“早喝完了,想喝也没有了。”
小翠神神秘秘道:“其实我想来问你一件事。”
盛凌云看向她:“何事?”
两条细长的麻花辫随着动作晃来晃去,小翠今天在头发上绑了红绳,看上去鲜艳又活泼:“也不是什么大事,不过我很好奇。”
“前两日二少爷不是单独来找过你吗,有没有为难你啊?”
盛凌云想到游祯那日的行为,含嘲道:“看了我一眼就跑了。”
小翠眼睛快速地眨了两下,她不太理解,但还是:“哦。”
盛凌云扯了下嘴角,却并没有什么笑意:“倒是你,跑来找我不会被他为难吗?”
“不会啊。”
小翠:“二少爷都不管这些,有些活也不让我们干,人不见了他也不会过问。最近几日可清闲了,还有这个。”
小翠伸出自己的手:“现在也不罚我。大家都说二少爷好像是变了。”
“是吗。”盛凌云没什么语气地说道。
“你还是赶紧回去吧,”盛凌云将补好的衣服打下最后一个结,“别被管事发现了。”
小翠点了点头,刚准备走,又听盛凌云淡淡道:“以后没事少来找我。”
他这话说得冷漠,内里意思两个人却都心知肚明。小翠轻轻“嗯”了一声,头也不回地小跑开了。
就在小翠离开后不久,盛凌云这个偏僻的住处再次被人造访,那本就不结实的大门被一脚踹得大开。
王管事颇有气势地站在门口,干瘦枯黄的脸对着盛凌云流露出怒意:“好啊,院内无人,你竟是躲在屋内偷懒。”
盛凌云放下手中的活计,却也没站起来,只是看向他,脸上一丝表情都没有。
王管事嗓门大,声音一时间响彻整个小院:“游家买回你,你就是游家的奴仆,吃穿用度都是游家给的,你不知感恩,还懒惰至此!”
盛凌云听了此话,再见王管事此番做派,颇有些想笑。这周围再无其他人,也不知是要给谁听他的忠心耿耿。
“我替游府做事三十余年来,从未见过有你这番好吃懒做、不忠不义的下人!”王管事一副咄咄逼人嘴脸,见盛凌云没有露出悔改表情,更是怒火滋生:“若是无功也就罢了,你居然还害得二少爷落水风寒,也就是二少爷心善未曾罚你,不然早就将你乱棍打死,尸身丢去喂野狗。”
“王管事这是要将谁丢去喂狗?”
从小院中传来的声音不大,却足够屋内二人听清。
王管事一顿,这声音主人再熟悉不过,他有些惊讶地转身,见到游祯独身一人站在院内,目光正看向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