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1章 替身与保命符(上)

作者:捡回一条命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我是讨债鬼


    我叫毛毛儿。毛是毛爷爷的毛,单字一个毛。不是狗名儿!是人名儿!我爹毛栓柱,当年山里娃,二年级文化水平就光荣肄业,觉得放牛比识字有意思。我妈王凤兰,初中毕业,搁当年算屯里高知女性。俩文化人儿加起来凑了个“高二文凭”,给我起名这事儿上,却展现出了惊人的随意性——跟积分换的似的。东北话自带儿化音,“毛毛儿”一出口,街坊四邻准保齐刷刷低头找狗,场面一度十分尴尬。


    我降生的地方,是长春东边儿犄角旮旯一个叫拉拉屯的地界儿。问长春本地人?十个有九个半得懵圈。据说这屯子早年就是一片荒地,闯关东那会儿,河南、山东逃荒的,今儿个来一家,明儿个来一户,哩哩啦啦聚成了堆儿,索性就叫“拉拉屯儿”了。朴实,且形象。


    我的到来,没给这个本就不富裕的家庭带来多少欢乐,倒像是专程来讨债的。从娘胎里出来就带着“林黛玉”的体质,三天一小病,五天一大病。长春城里叫得上号的医院,医大一、医大二、省医院…甭管多少“院”,门槛儿都快让我爹妈踏平了。针?那是家常便饭。护士站一听“毛家那个病秧子又来了”,眼神交流间就达成了共识:新手练手的好机会来了!可怜我那细胳膊嫩腿儿,能扎的地儿都青紫一片,后来护士都下不去针,愁得直嘬牙花子。


    邪门儿的是,每次折腾到医院,我这病就跟被医院那股消毒水味儿吓跑了似的,立马精神头十足,检查啥毛病没有。可医生也不敢放我走啊,来都来了,不挂两瓶水,显得不够重视,也对不起那挂号的五分钱。于是乎,我成了医院的“钉子户”,爹妈的钱袋子也肉眼可见地瘪了下去。


    生死一线间


    八个月大那年的秋天,我这场旷日持久的“讨债”行动达到了**。连续高烧不退,小脸儿烧得跟熟透的虾米一样红,最后干脆没了动静。抱起来,软绵绵、滴里啷当,四肢耷拉着,像没了骨头。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医院那张薄薄的纸片儿——“病危通知书”,彻底击垮了我妈王凤兰。她抱着我,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砸在我滚烫的小脸上。我爸毛栓柱,蹲在走廊墙角,一根接一根地抽着最便宜的“大生产”,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脸上的绝望和木然。三姨跟院长吵得脸红脖子粗,可吵破大天去,也吵不回我这条眼看就要咽气的小命。


    家里愁云惨淡,空气都凝滞了。就在这节骨眼儿上,平时住在深山沟里杨东沟的我奶——一个矮小精干、在村里人缘极好的小老太太,竟然破天荒地跟着屯里赶集卖菜的马车,天没亮就颠簸到了拉拉屯。


    我奶推门进屋,一眼就看见炕上出气多进气少的我。听完我爹妈的哭诉,特别是听到“医院让准备后事”那句,我奶那平时总带着笑模样的脸“呱嗒”一下就撂下了。


    “栓柱!你个瘪犊子玩意儿!这么大的事儿咋不早吱声?!”我奶的巴掌差点呼到我爸后脑勺上,可看着他熬红的眼和佝偻的背,巴掌又变成了颤抖的抚摸。“凤兰,别嚎了!收拾东西!跟我回杨东沟!现在!马上!”


    夜奔深山


    在那个交通基本靠走,通讯基本靠吼的年代,从拉拉屯到杨东沟,那是实打实的“长途”。我奶雷厉风行,吆喝着一起来卖菜的同乡:“老少爷们儿!对不住!家里摊上大事儿了!菜!估堆儿!贱卖!甭管多少,给钱就成!帮衬帮衬,赶着救命!”


    屯里人一看我奶那火烧眉毛的架势,二话不说,手脚麻利得跟练过似的,三下五除二就把剩下那点萝卜白菜处理了。我爸用破棉被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像个大号包袱。一家人加上赶车的老把式,挤上那辆“豪华敞篷大马车”——其实就是个破木板车套着匹老马。车轱辘碾在坑洼的土路上,颠得人五脏六腑都要挪了位。我奶紧紧抱着我,我爸蜷缩在一边护着。深秋的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卷起尘土往人脖子里钻。一路无话,只有马蹄声、车轮声和赶车老汉偶尔的吆喝。饭?颠得只想吐,哪还吃得下?


    深更半夜,马车终于在一个山坳里停下。骨头都快散架的一家人,跟着我奶深一脚浅一脚地摸黑往屯子里走。五分钟不到,停在一个低矮的土坯茅草房前。窗户漆黑,显然主人家早已睡下。


    “啪啪啪!”我奶毫不客气地拍响了那扇老旧得掉渣的木门,声音在寂静的山村里格外刺耳。


    “谁呀?大半夜的,火燎腚啦?”屋里传来一个略带沙哑、透着不耐烦的男声。接着是窸窸窣窣穿衣服、趿拉鞋的声音。昏黄的煤油灯光从门缝透出,门“吱呀”一声开了。


    门口站着一个精瘦的小老头,约莫六十多岁,头发胡子全白了,背有点驼,但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却亮得惊人。他看清来人,愣了一下:“唉?栓柱?凤兰?这大半夜的…咋地啦?出啥大事了?”老头目光落在我奶怀里的“包袱”上。


    “老杨兄弟!”我奶声音带着哭腔和急切,“快!快帮我看看我这苦命的孙子!城里大医院都判了‘死刑’了!可我这心里头…觉着不对劲儿!邪性!指定是沾惹了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仙家落马


    被称作“杨老叔”(我爸的辈分)或“杨老爷”(我的辈分)的老头,赶紧把我们让进屋里。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草药和线香的味道扑面而来。屋里陈设简单到了极点:一个土炕,一个炕柜,一个老式木柜(柜门都没了,里面用红布盖着个东西),唯一的“家用电器”是窗台上一个老掉牙的半导体收音机。杨老爷掀开木柜上的红布帘,露出里面贴着的红纸。红纸最上面写着“通天教主”,下面密密麻麻列着“胡天龙”、“黄天霸”、“常天龙”、“柳云龙”、“金花教主”、“眼光娘娘”、“药王老爷”等等名字,分列左右。前面摆着一个积满香灰的铜香炉。


    我奶二话不说,从贴身口袋里摸出皱巴巴的五块钱(在当时绝对是大钱),恭敬地压在香炉底下。杨老爷神色肃穆,抽出三根香点燃,又斜斜地插上一根(后来我才知道,三根直香敬胡、黄、常三大家族,斜插的是报马香,专门跑腿报信的)。他对着红纸拜了三拜,嘴里念念有词,听不清具体内容。然后,他转身坐在红布盖着的那个木头凳子上,闭上眼睛。


    屋里气氛陡然变得凝重。我爸紧张地往我奶身边靠了靠。


    突然,杨老爷浑身猛地一哆嗦!像被电打了一样!紧接着,他整个人剧烈地颤抖起来,双脚“咚咚咚”地跺着脚下的泥土地面,双手“啪啪”地拍打着自己的大腿,脑袋像拨浪鼓似的左右摇晃!喉咙里发出“呃…呃…”的怪声。


    我奶一看这架势,赶紧从兜里掏出一盒“大前门”,抽出一根,划着火柴点上,小心翼翼地递到杨老爷嘴边,恭敬地问:“老仙家辛苦!敢问是胡黄常蟒哪家大将落马登科?报个名号,弟子好供奉香火!”


    只见杨老爷(或者说此刻占据他身体的存在)猛地睁开眼,那双眼睛竟然变得通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就是不掉下来。他一把抓过烟卷,送到嘴边,“嘶——”地一声,那根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燃烧,眨眼间就剩下个烟屁股!这速度,比“狲四秒”还快!


    “我乃胡家二排教主,胡天青!”一个截然不同的、带着点尖利和威严的声音从杨老爷嘴里发出,“弟马点香相召,言道有小金童遇难,特来一看!”


    我奶赶紧又续上一根烟:“老仙家辛苦,再来根草卷(烟)顺顺气儿?”


    “胡天青”接过烟,又是一阵风卷残云,烟灰都没掉多少就没了。他闭着眼,右手拇指在其他四指关节上飞快地掐算着,嘴里念念有词。十几秒后,双眼猛地睁开,红彤彤的眼睛直勾勾“看”向被放在炕上的我(虽然我那时毫无意识),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


    “小花荣(我奶小名)!你听真了!这小金童,本是那上方玉皇大帝驾前捧香的童子!他这是趁着王母娘娘蟠桃会,看守不严,偷溜下凡投胎转世来了!如今上面查着了,要锁他回去交差!他这肉身凡胎,哪经得起上面锁魂的力道?这才显出这般要死的模样!”


    烧替身与半条命


    我奶一听,魂儿都快吓飞了,手抖着又递上一根烟:“哎呀我的老仙家啊!那可咋整啊?求老仙家救命啊!”


    “胡天青”再次表演了“狲四秒”的抽烟绝技,吐出一口浓烟:“莫慌!此子根脚不凡,仙缘极重!此番下界,也是身负天命!眼前这一劫,只是他命中注定的‘七灾八难’的头一遭!日后自有贵人护持,逢凶化吉!言尽于此,天机不可尽泄!待会儿弟马自会告知你破解之法!吾要打马回山峰啦!”


    话音刚落,杨老爷又是一个剧烈的激灵,身体猛地坐直,长长地、深深地吐出一口浊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他抬手抹了把脸,擦去额头细密的汗珠和眼角的泪痕(仙家落马常带悲相),又端起旁边的粗瓷碗灌了几口水,这才缓过劲儿来。


    他看向我奶,眼神恢复了平时的清明,只是透着深深的疲惫:“凤兰妹子啊,你这小孙子,不是实病。是童子命,上面要收他回去。得烧个替身,替他上去‘顶岗’。烧了替身,命就能保住大半。”


    “大半?”我奶的心又提了起来。


    杨老爷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我看不懂的光芒:“对,大半。因为他的命,不完全是自己的…烧完替身,命是保住了,但只能算‘半条命’在人间了。这孩子,将来注定要走玄门这条路,终归山门,是天命所归,拦不住的。”他顿了顿,没再深入解释,“眼下救命要紧。听明白没?”


    “明白!明白!”我奶连连点头,眼泪又下来了,“能活命就行!活命比啥都强!老兄弟,你说咋办就咋办!”


    杨老爷走到炕边,伸出枯瘦的手指,悬停在我滚烫的额头前,凌空画了一个复杂的符咒(后来我知道那是“锁魂印”的雏形),口中低声诵念着古老的咒语。片刻后,他收回手指,长舒一口气:“暂时稳住了。现在告诉你怎么烧替身。明天晚上,子时(夜里11点到1点),找个人…嗯,你家老三(我老叔)正合适,年轻火力壮,没结婚阳气足。让他一个人,拿着我扎好的替身纸人,再带上三刀黄草纸钱,去屯子西头大地里的城隍庙。记住,必须子时正刻(午夜12点整)点火!先烧纸钱,烧干净了,最后点替身!替身一点着,不管看见啥听见啥,立刻掉头就走!一步不许停!一眼不许回头看!记住了吗?后天上午巳时(9点到11点),抱着孩子过来,正式拜我为师。我给他一道符,可保他到18岁平安。这18年里,会有一位贵人来找他,传他道法根基。那七灾八难,自会绕着走。等后天拜了师,我的事儿…也就了了。你们先回吧,孩子没事了。明天下午申时(3点到5点),让老三自己过来取替身,啥也不用带。”


    夜半惊魂烧替身


    说来也怪,就在杨老爷画完符、说完那番话后,被抱出那个充满檀香和烟味小屋的我,竟然在颠簸的回家路上,迷迷糊糊地睁开了眼!高烧奇迹般地退了!小脸虽然还苍白,但呼吸平稳了,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好奇地看着黑黢黢的夜空和晃动的树影。


    回到我奶家,我彻底“活”了过来,甚至哼哼唧唧地要奶喝。一家人喜极而泣,悬着的心总算落了一半。我奶眉飞色舞地跟我爷讲述这离奇经历。没想到,我爷听完,非但没笑,反而眉头拧成了疙瘩,重重地叹了口气,吧嗒着旱烟袋,闷头走出了屋外。


    第二天下午,我那年方十八、天不怕地不怕的老叔毛铁柱,硬着头皮去了杨老爷家。回来时,手里拎着个东西——那玩意儿白天看着都让人心里发毛!


    一个用高粱秆扎成的骨架,糊着白纸。脑袋是个大白鹅蛋,上面用墨笔画了弯弯的眼睛、鼻子,一张向上咧着笑的嘴,眉心还用鲜红的朱砂点了个圆点!身上套着一件用红纸剪出来的小马甲!活脱脱一个缩小版的、笑容诡异的纸人娃娃!


    夜幕降临,屯子陷入死寂。我老叔毛铁柱,左手夹着厚厚三刀黄草纸,右手拎着那个让他头皮发麻的纸人替身,胳肢窝里还夹着唯一的“家用电器”——一把老式铁皮手电筒。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屯子西头那片广袤的苞米地。夜风吹过,一人多高的苞米叶子“唰啦啦”乱响,像无数只手在黑暗中挥舞。手电筒昏黄的光柱只能照亮眼前一小片,四周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各种不知名的虫子在叫,偶尔“扑棱”一声,不知是野鸡还是夜猫子被惊飞,那动静能吓得人心脏骤停!


    好不容易摸到地头那个孤零零的、半人高的城隍庙(其实就是个砖砌的小神龛,里面供着个面目模糊的泥胎),我老叔腿肚子都转筋了。他哆哆嗦嗦地按照杨老爷的交代,先把一张写着生辰八字和祈愿的“文书”在庙门口烧了,然后开始烧那三刀黄草纸。火光跳跃,映着他惨白的脸和纸人那诡异的笑容。


    纸钱烧得差不多了,最后关头到了。他颤抖着手,把电筒放在地上,光柱歪斜地照着,拿起替身纸人,凑向那堆将熄未熄的纸灰。纸人的脚刚一碰到火星——


    “轰!”


    那火苗子像浇了油似的,猛地窜起老高!瞬间就把整个纸人吞没了!火焰呈现出一种妖异的蓝绿色!纸人那张鹅蛋脸在火光中扭曲变形,那朱砂红点仿佛活了过来,像一只邪恶的眼睛!


    “我的妈呀!”我老叔魂飞魄散,脑子里只剩下我奶千叮万嘱的那句话:“点着了马上走!千万别回头!”


    他像屁股上装了弹簧,又像被鬼撵着,原地蹦起三尺高,撒丫子就跑!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什么手电筒,什么形象,全顾不上了!恨不得爹妈多生两条腿!耳边风声呼啸,苞米叶子刮在脸上生疼。就在他跑出几十米远,眼看快到屯边时——


    身后,那片燃烧的火光方向,清晰地传来一声呼唤,带着点戏谑,又带着点阴冷:


    “铁~柱~儿~…别跑那么快呀~…等等我呀~…”


    那声音飘飘忽忽,仿佛贴着后脖颈子吹气儿!


    “嗷——!”我老叔发出一声非人的惨叫,潜能彻底爆发!速度瞬间突破极限!真真是“人在前面飞,魂在后面追”!他连滚带爬地冲进家门,“咣当”一声撞上门栓,背靠着门板,像条离水的鱼,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浑身汗如雨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这一晚的经历,成了他往后几十年酒桌上吹嘘(或者说诉苦)的保留节目,每次讲完都得喝杯酒压压惊。用他的话说:“大侄子,你老叔我这半条命,那晚上也差点交代在那儿!你那半条命,有你老叔一大半功劳!”


    拜师与托付


    烧完替身的第二天上午,阳光正好。我奶抱着彻底恢复、小脸红扑扑的我,再次来到杨老爷那间土坯房。按规矩,拜师该带四样礼(肉、酒、糖、布),但杨老爷事先说了啥也不用带,我奶也就没敢破例。


    杨老爷的精神似乎比昨天更差了,脸色蜡黄,但看到我时,那双老眼里却爆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光彩,像是欣慰,又像是…解脱?他从我奶手里接过我,抱在怀里,枯瘦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我的小鼻尖,声音沙哑却带着奇异的温和:


    “小童子…等了这些年,可算把你等来了…”他抬头望向屋顶的茅草,眼神仿佛穿透了时空,“你来,我的事儿…也就到头了。日后…咱爷俩儿…还有相见之时。只不过…”他话锋一转,没再说下去,只是发出一阵低沉而苍凉的笑声,笑得我奶和我爸心里直发毛。


    笑罢,他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摸出一个东西——一个用褪色的红布仔细包裹、折叠成紧密三角形的物件。他郑重地交到我爸毛栓柱手里:


    “栓柱啊,拿好。这是‘保命符’。放在孩子枕头底下,贴身放着。等孩子大了,懂事了,就让他戴在脖子上。切记!千万不能沾水!洗澡睡觉都得摘下来!更不能让任何活物——猫狗鸡鸭,大人小孩,尤其是女人!——从这符上或者孩子身上跨过去!记住了吗?沾水、跨了,这符就废了,神仙也难救!我就…做了这一个。”杨老爷的声音越来越低,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


    我爸双手捧着那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红布三角,连连点头,眼圈都红了:“记住了!老叔!都记住了!您的大恩大德,我们毛家这辈子都忘不了!”


    杨老爷挥挥手,像赶苍蝇一样:“行了行了…回吧…我乏了…得…睡会儿…明天…可能…有事儿…找你…”话音未落,他就支撑不住似的,缓缓向后倒去,直接躺在了炕上,闭上了眼睛,呼吸变得又轻又长。


    我奶和我爸面面相觑,不敢打扰。我奶小声说:“老兄弟,那你好好歇着,我们先回了。有啥事儿你吱声!”杨老爷没有任何反应,像是陷入了沉睡。我奶叹了口气,蹑手蹑脚地退出去,轻轻带上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一语成谶


    第三天一大早,我奶心里记挂着杨老爷那句“明天可能有事儿找你”,特意把家里养得最肥硕的一只大公鸡逮了,用草绳捆了脚,提着就往杨老爷家走。到了门口,喊了几声“老杨兄弟”,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动静没有。我奶心里“咯噔”一下,也顾不得礼数了,直接推门就闯了进去。


    屋里还是昨天的样子。杨老爷躺在炕上,姿势和昨天他们离开时一模一样,连盖在身上的薄被都没动过分毫。


    “老杨兄弟?”我奶试探着又叫了一声,声音发颤。还是没有回应。


    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她。她几步冲到炕边,伸手轻轻推了推杨老爷的脚:“老兄弟?醒醒?”


    触手冰凉!而且那身体…僵硬得不像话!


    我奶脸色煞白,颤抖着手,哆哆嗦嗦地伸到杨老爷鼻子下面…


    没有呼吸!


    “啊——!”我奶一声凄厉的尖叫划破了杨东沟清晨的宁静。“来人啊!快来人啊!杨老哥…没了!”


    屯子里的人闻声赶来。这个一辈子无儿无女、孤身一人住在山沟里的“杨半仙”,在完成了他口中“等待小童子”的使命、送出那道保命符后的第二天,安详地、如同预言般地在睡梦中离开了人世。他昨天那句“明天可能有事儿找你”,竟成了留给这个世界的最后一句遗言。


    杨老爷平时虽然孤僻,但谁家有个头疼脑热、丢了鸡鸭,甚至孩子受了惊吓,都找他。他懂点草药,更“懂”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儿,往往能指点迷津。在闭塞的山村里,这样的人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主心骨”。如今他突然走了,还是为了救我家孩子耗尽心力走的,村里人都念着他的好。大伙儿一商量,杨老爷对我毛家有救命之恩、收徒之谊,那就是一家人!我爷我奶二话不说,指了自家靠近山脚、风水不错的一块地头:“就葬这儿!挨着咱家先人!让老兄弟也有个归宿!”


    没有繁复的仪式,一口薄棺,一抔黄土。杨东沟的乡亲们,用最朴实的行动,送别了这位神秘而孤独的老人。他长眠在了他曾守护的山脚下,也成了我命运中第一座、也是最重要的一座界碑。


    料理完杨老爷的后事,我爸抱着我,我妈搀着我奶,再次坐上了那辆“豪华敞篷大马车”,带着那道沉甸甸的红布符,颠簸着离开了杨东沟,回到了拉拉屯儿。


    我的“半条命”,在东北深秋的寒风中,在仙家的预言、替身的灰烬和一位神秘老人的托付下,算是暂时保住了。而那道符,以及符背后所承载的宿命、等待的贵人、注定的“七灾八难”和终将到来的“一堂人马”,如同无形的丝线,悄然编织起我未来十八年光怪陆离、啼笑皆非的人生。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