调整一下心情，苏沫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喂。”
“妈！你看电视没？我赢了！我拿了冠军，我得到了三根金条！我查过了，这三根金条可以卖一百多万尧币，我明天就可以带你去克隆双肾。”
“不去。”
“为……为什么？”
“不想去。能活多久算多久吧，何必花那个冤枉钱。”
“妈你别这样……”
“苏沫，你还年轻，把钱留给自己吧！老天爷想收我的命，就让他收吧，我活够了。”
“妈……”
嘀——
通话突然挂断，苏沫的心仿佛被那声嘀捅穿，伤口流着血，血里混杂着委屈、心酸、愤怒和无奈。她看着手里沉甸甸的金条，眼泪一下收不住。
其他人陆续进来了。苏沫连忙拿出卸妆湿巾擦脸，以掩盖滂沱的泪水。胡乱擦几下后，她收拾东西躲进了更衣室，坐在塑料凳子上无声地哭了起来。
她独自哭了许久。久到外面的人声都已消散，久到她喉咙发干，久到她看见天花板上歇着的一只蜜蜂——那蜜蜂是黄色的。
好吧，她终于能看见颜色了。她从包里拿出金条，三根金条黄灿灿的，美得像油画里的落日。
不，她一定要让母亲去克隆！绑也要绑着去！
打定主意后，苏沫擦干眼泪，换上长袖衬衣和牛仔裤，再把金条揣进帆布包里离开了更衣室。
苏沫没有看到，那只黄色蜜蜂也跟着出了更衣室。
半个小时后，Y158路夜间公交上，苏沫坐在最后一排，夜风从车窗灌进来，一下又一下地撩着她的黑色长发。
车窗外，穹顶上的月灯和星灯十分卖力地模仿着月亮和星星。其实细细看来，夜城的夜空跟老电影里的夜空并没有什么区别。毕竟在夜里，人们看不见穹顶，仍然可以假装自己生活在一片广袤无垠的天空之下。只是，穹顶之下没有云朵，无论白天还是黑夜。
所以对于苏沫这样的“穹顶后代”来说，一朵云、一阵雨、一场漫天飞舞的大雪便是他们最遥不可及的梦。就像刚才比赛里的黑雪，那是苏沫第一次触摸到雪，虽然不是自然的白雪，但那已经是非常难得的体验。
忽然，一朵白云紧紧地抓住了苏沫的目光。
那是一朵白得发亮的云。那朵云矮矮地、懒懒地飘在一个小男孩的头顶。小男孩看起来只有五六岁的样子，被一个机器人牵着，乖乖地站在站台上。
公交车正缓缓靠向站台。
“哇！云宠！”车厢内有个红发女孩惊呼一声，她一把抓住旁边男朋友的手臂喊道，“我也要，我也想要云宠！”
是的，云宠。那朵云便是时下最热门、最流行的云宠。把一朵云当宠物来养，几乎是夜城每个小孩儿的梦想。在这黑沉沉的夜里，那朵云那么白，那么轻，那么干净，像一个旧时代的梦，散发着迷人的美。
云宠跟着小男孩和机器人上了车。
这个机器人是最常见的家庭机器人。在扒皮法案之前，他们拥有跟人类相似的仿生电子皮肤（简称人皮）。扒皮法案颁布之后，几乎所有的机器人都被卸下人皮，露出他们原本的机械结构。家庭机器人的仿生脸也被换成一块带有表情符号的脸屏。一般家庭机器人会在脸屏上长久地显示笑脸符号“∧▁∧”，但这个机器人的脸屏上却一直是三条横线“￣▁￣”。
苏沫猜测这个机器人也许正处于超负荷运作状态，说不定他又要挣钱又要带孩子。
车上空位还很多，小男孩和机器人却选择坐在苏沫的前一排。云宠飘在小男孩头顶，刚好就在苏沫的正前面。看着那软绵绵的云宠，苏沫的心情终于好了一点。
红发女孩拉着男朋友把座位换到小男孩前面，歪头笑着朝小男孩问道：“小朋友，我可以摸摸你的云宠吗？
小男孩扭头冲机器人问道：“杰克，我可以让这个阿姨摸摸我的云宠吗？”小男孩的声音奶声奶气的，像他的人一样，满满的奶香。
机器人杰克的脸屏上表示嘴巴的横线闪烁几下：“当然可以。你自己的事情由你自己做主。”
小男孩对红发女孩点点头说：“可以的哟。”
红发女孩摸到了云宠，脸上笑得比蜜还甜：“哇！感觉好奇妙……”
苏沫手心痒痒的，也好想伸手去摸一摸云宠。云宠摸起来是像撸猫还是像摸棉花？广告里说云宠还会下雨，那摸起来会不会湿答答的？要不，也搭个腔？
算了，又不认识人家……
苏沫只有眼巴巴地看着那云宠。
车厢内一个大肚男伸长脖子朝小男孩问道：“小朋友，你这个云宠买成多少钱啊？”
“1388尧币。”机器人杰克替小男孩回答道。
“这么贵啊！等我的孩子生下来，稍大一点，我也给他买个云宠。”
“你肚子那么大，看起来好像里面有个小宝宝哟！”小男孩突然指着大肚男的肚子说。
“哈哈哈哈哈！”大肚男放声大笑。
“不好意思，小孩子口无遮拦，请您见谅！”机器人杰克微微颔首。
“没事没事！他说的是对的！我确实怀孕了！”大肚男的声音如同他的肚子一般硕大无比，使得车厢里的人都被震住了。
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转向大肚男的肚子。苏沫也很震惊。男人怀孕这种事还只在新闻上听过，现实生活中可从来没见过，想不到这个男人居然真把人造子宫背在了身上。
大肚男的下巴抬得高高的，仿佛很享受众人的目光。他摸着肚皮自顾自地说：“七个月咯！我已经怀我儿子七个月了！他调皮得很，天天都喜欢蹬我几下！”
小男孩不解地问道：“叔叔，那你到底是男生还是女生？我妈说人和鸡一样，只有母鸡才会下蛋，公鸡不会下蛋……”
“哈哈哈哈……”大家都被小男孩给逗笑了。
趁着众人哄笑，苏沫身子前倾挺直腰板，贼兮兮地把手搭在前排的椅背上，再悄咪咪伸长食指，趁着大家不注意轻轻地摸了摸云宠。
嗯，云宠摸起来软软的，润润的，像微湿的棉花。
“嘻嘻嘻！好痒啊好痒啊！嗷哟你别再摸人家了嘛！”云宠突然说话了，用的还是甜糯糯的小女孩的声音。
众人纷纷扭头望向苏沫。云宠也一下被小男孩挪开。
苏沫尴尬得脚趾扣地。她红着脸手回手指，嘴角扯开干笑两下，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阿姨，你喜欢的话可以再摸一下，我把语音模式关掉就好了。”小男孩冲苏沫说。
苏沫心中一阵暖意，正要感谢却突然被一声巨大的“砰——”给打断，连心脏都被震得一颤，接着公交车像疯了似的左右乱晃，车厢内尖叫四起。苏沫的脑袋被重重砸在玻璃窗户上。最后又是一声巨响，整个车厢突然旋转起来，里面的人便如同骰盅里的骰子，翻滚，撞击，惨叫……
苏沫失去了意识。
……
不知过了多久，苏沫猛地睁开眼睛，像做了个噩梦般惊醒过来。公交车已经侧翻躺地，她趴在车厢最里面，脸贴着着地的侧玻璃窗，双眼正对扁长的后车窗。后车窗开裂的玻璃上歇着一只黄色蜜蜂。街灯漏进来，在她脸庞周围投射出点点细碎的光斑。
苏沫意识到自己的脸正压在一堆碎玻璃渣上，她想把脸抬起来，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不了，她一点也感受不到自己的四肢百骸，也听不见任何声音，甚至于她都不确定自己有没有在呼吸！仿佛她变成了一个没有呼吸和心跳的摄像头！
不，不！苏沫，你不是摄像头！你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集中注意力，集中注意力！
闭上眼，苏沫让体内的意识集中在一起，很快，一些杂乱无章的声音开始传进耳朵。听起来像是人类的说话声，但苏沫却完全听不懂。不仅听不懂话的意思，连语气语调也感受不到。
她好像听不懂人话了！
是脑袋被撞坏了吗？冷静！苏沫你要冷静！你还要带母亲去克隆双肾！转念之间，说不清为什么，苏沫竟然能听懂那些人话的意思了。
“哇啊啊啊啊，妈妈……我要妈妈！杰克我要妈妈……”
“……对，好的。定位已经发给你了。请快一点……”
“……羊水，呜呜呜，羊水漏出来了……老婆我对不起你，是我没照顾好我们的宝贝……”
“她的颈动脉被碎玻璃片划伤了，我在帮她按压止血……”
“快一点啊！你们要快一点啊！你们到底什么时候才到……她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宝贝别怕，我先抱你出去，你要相信杰克，我保证很快你就能见到妈妈！你抱好你的云宠，我带你出去……”
嗡——
一阵耳鸣莫名响起，与此同时，忽地一下，如同机器接通了电流，苏沫终于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了！
“啊——”苏沫一声惨叫。
痛！头痛、脸痛、肚子痛、手痛、腿痛……浑身的疼痛在这一瞬间排山倒海地涌向大脑，痛得苏沫惨叫连连，在碎玻璃渣里缩成一团。
“大妹子，你坚持一下，救援马上就到！”身后打完电话的大肚男安慰起苏沫来，“其实你已经算运气好的了，那个红头发的妹子，她的脖子被玻璃片割破了！不知道她还能不能活下来……”
苏沫心中一沉，终于咬紧牙关忍住不叫。她最疼的是脑袋，简直像被岩浆烫到那么疼，还有肚子，好似被人狠狠踢了几百次，五脏六腑也一阵阵绞痛。相比之下，脸颊、手上和脚上的那点划伤反倒算不上什么。
苏沫忍着剧痛勉强半坐起来，借着不算明亮的路灯，终于看清车内的情形。侧翻的车厢内，车头顶部被什么东西砸出一个脑袋大的洞口。洞口处的钢板如同奶茶杯上被吸管戳破的塑料封膜，又卷曲又变形。几根粗细不一的电线从破损处垂下来，晃悠悠地悬着，仿佛在替死神打节拍。那黑乎乎的洞口正对着第一排的第一个座位，——这个座位也是很多年前驾驶室的位置，得亏如今已经没有司机这个职业，刚才也没有人坐在第一排，否则此刻的第一排绝对是脑浆迸裂的画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