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丞相死了?!”宋止死在了他生辰那日,明贞十五年。
末时,明贞帝沈酌诏令:丞相宋止,追封淮南王,将其尸身葬于洛州之地,以安其灵。
宋止身死的消息传出不足半刻,满京城的人都知晓了。
此时正值立夏,上都今日才刚刚下过一场小雨,有些许的闷热,带着压抑。
当其逝亡的消息传出,装有宋止棺椁的灵车驶在上都最繁华的街道。
白得可怖的冥纸被人高高抛上黑云还未散略有压抑的天空,又随着忽有忽无的凉风徐而落地。
伴随着唢呐声响,满街尽为悲戚之风。
此时二边站满了人,有痛哭流涕者,有看戏者,还有低声议讨者。
“听说宋丞相是被人所害?”
“我瞧见丞相身死前不久那兵部尚书裴珩萧曾提酒去过宋府,途中似是离了府,也不知是不是。而后不过半个时辰,百药馆的老郎中又被急急忙忙请进府。”
而在那一个时辰后,宋止死讯传出。
“宋丞相就是被人所害,而且这个人是兵部尚书裴珩萧,刑部刚贴了布告。”
“这可是副相大人率大理寺众位大人再加上圣上钦点金吾卫,仅花了一个时辰,便查出真凶乃是兵部尚书裴珩萧!”
“不过那个百药馆的老郎中竟助纣为虐,为其开脱,真是糊涂了。”
“唉,谁知呢?不管怎么说,要不是副相大人英明,可能这裴珩萧早跑了。”
“这个裴珩萧果真是利熏脑门,宋丞相与他同僚,又是多年好友,怎如此丧失人性?”
“你懂什么?宋丞相死了,最有希望任相的便是他与李副相,李相势弱,凭他的势力,一家独大未必不可。”
“终是恶人尝恶果!”
“那宋小公子呢?”
“不知道,许是也被害了。”
“可惜了”
“……”
据说后面裴珩萧下狱,明贞帝沈酌亲自审问,却不知怎得,将罢官免职改成流放,而后又秋后问斩,再到就地格杀,夷三族。
日入戌时,太极殿内,在龙脑香的熏陶中,殿中人提神醒脑,时刻吊着气。
指节敲击龙椅之声清晰可闻。
身着赭黄圆领龙纹袍,看上去约莫不惑之年的帝王垂眸望着殿中央俯首跪地的人。头戴幞头 ,却令人不敢抬头一睹龙颜。
帝王低沉稳重的声音响起:
“李卿,如今丞相、兵部尚书之位空缺,朝廷上多是平庸之辈,不可堪大任。依你见,该如何?”
“丞相、兵部尚书位皆为要职,老臣以为,能者可任。”李徽沅俯首说着。
“那卿以为,朝中何人称得上是能者?”明贞帝死死盯着他。
“臣只知愚臣可为陛下分忧!”磕头声响起,李徽沅道。
“那卿可是朕的股肱之臣,魏之栋梁啊。”明贞帝的话虽为褒奖,但语气模棱两可,不知是真心夸赞还是假意暗讽。
“王鹏,拟诏!副相李徽沅暂任丞相事宜,兵部侍郎暂掌兵部令。”
一名着圆领紫衣袍衫内侍从殿门疾步而行,至大殿中央与李徽沅一齐跪地,听完明贞帝的旨意后才敢起来,又行了礼方才退下。
大殿寂静片刻,明贞帝似想起什么般开口:“齐王那边如何?”
“一切如常。”
“那便好,朕可就剩齐王这么个皇兄了,可不能出意外,得盯紧点。”
“是。”
“陛下若无他事,老臣告退。”
“嗯,爱卿慢行。雨刚停,路多水坑,当心摔着······”
明贞帝盯着李徽沅略微驼的背影,直至他逐渐缩成黑点,喉间压抑的痒意再也克制不住,袖口轻挡猛咳起来。
待胸腔震动平复,便唤了王鹏。
“找到宋稹下落吗?”
王鹏跪于大殿中央,俯首扣地,恭敬说道:“负责的金吾卫道,人在陕州,看样子是要去洛州。”
“洛州……”明贞帝沈酌指节有节奏地敲击,在大殿回荡。
“那宋止棺椁到了洛州吗?咳咳……假若宋稹亦要往洛州,需要……咳……多久?”
王鹏沉思片刻快声道:“如若没有差错,宋稹恰在先丞相头七之日到达。”
王鹏见明贞帝没有开口,微微抬头,询问:“陛下,可要将宋小公子‘请’回?”
“不必了,宋止为……咳咳……官数载,树敌过多,他就剩这个……咳咳……亲侄子了,他死了,那些人自然会将怒……咳咳咳……怒火迁至宋稹,派几人暗中护着。”
“是……奴婢''告退。”
正当起身欲离开时,沈酌叫住了他。
“且慢!”
“李徽沅那边要时刻盯着,不可放松警惕!”
“是……”
待王鹏离去,沈酌攥紧手中帕子,从袖中拿出由锦袋装着东西,是个白玉佩,入手并不温润。
沈酌轻轻摩挲着,看着玉佩云纹,遥想第一次收到时,它和赠送之人一般温润而泽。如今…却和那人一同变得暗淡无光,干涩硌手。
“风月无情人暗换,旧游如梦空肠断。宋止,终是沈酌负你。”
负宋止者,明贞帝也,而非沈酌。
屋外是淅沥小雨拍打路面,屋内的人猛地睁眼,瞳孔渐渐聚焦。
正是丞相宋止······
宋止感到头重脚轻,坐起身缓了许久,那紧皱的眉头才慢慢舒展开来。
一股清香伴随点点药味扑鼻席卷屋内。宋止环顾四周,屋内陈设令他似曾相识。
宋止觉得口渴,缓缓下床,只身穿一件单薄的里衣,赤足踩在地上,看到近处的书案上正摆放着一套茶具。宋止总感觉似曾相识,但眼下喝水要紧,便缓步靠近。
正走时,不知怎得,宋止只觉心慌,头的重量加剧。随着一声闷哼和茶壶碎裂声的响起,宋止头直直撞到某物。他感觉有温热粘稠的液体沿着他的脸自额头而下滑落,模糊了视线。
宋止已是意识模糊,想要出声呼喊,但还未出声便昏了过去。
宋止眼睫毛随着细微的动作微颤,意识被一声“醒了!”拉回。睁眼时,宋止依旧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而旁边守着的时筱看着自家公子那清澈、迷茫的眼神,转头看向正收拾东西的郎中。二人目光正好交汇,时筱很想开口询问大夫他公子的脑袋是否是被撞傻了。
许是时筱的神情和他公子如出一辙,郎中不由得捂嘴很轻地笑了一声,随后收拾东西道:“无碍,静养一个月即可疤愈,但需每日涂药,涂完药后用布裹住,头不要受寒,不能沾水,一周内不可饮酒。”
时筱转而看向宋止,发现宋止就那般怔怔地看着自己。
宋止的眼神太过炽热,时筱感觉自己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毛骨悚然。时筱本想开口,宋止抢先一步,声线带着一丝颤抖,以及······不可置信。
“柊桐?”时筱愣了一瞬,下意识应了声。宋止还是不可置信,想要起身,却被时筱制止。“公子,您受伤,需要静养,不能乱动。”说着,时筱视线落在宋止裹着细纱布的额头上,尽管伤口已经被处理包扎了,但那伤口依旧渗出血晕染在厚布上。
宋止却不在意自己额头上的伤口处传来的疼痛感,反倒是因此,他不至于那么迷蒙。那句“公子”,还有如今坐在床旁的年轻的时筱,让宋止倍感困惑,老天爷许他临死之际再重温一遍过往吗?
只是不知为何如此的真实。是梦,却又有痛感。那又是什么?
许是老天爷也不忍自己那么凄凉死去,宋止这般想着。思绪渐渐拉回,眼前那只手不知晃了几回,着实把宋止吓了一跳。时筱见宋止像失忆般,后悔没有再让郎中看一下。
要是宋止傻了痴了,或是失忆,时筱感觉自己会死得很惨。无论是老爷还是大公子,都会让自己挫骨扬灰。
想到这,时筱身子不由得颤了颤,小心翼翼地问道“公子,可记得今昔是何年?”
宋止摇头。
“这何处?”宋止问。
时筱不由得张大嘴巴,感到绝望。公子真失忆了?
宋止见时筱不回,又问了一遍。
“岐···岐州。”
“何年?”
“宣武二十三年。”
“我们来岐州几日了?”
“四日,今是第五日。”
宋止微微点头,心下已经明了,便让时筱先去忙自己的事。
时筱还想再请郎中给宋止看看,却被宋止强硬地拒绝了,无奈离开,屋内便只剩下宋止一人。
宋止支起身子,环顾着四周熟悉的陈设,这不就是当初买的用来避暑的宅院吗?
宋止下床穿好靴子,只披了件外袍。在屋内徘徊,余光瞟到摆放在书架上的铜镜,径直走了过去。
看着铜镜中那个头裹细纱布,但矜贵、不苟言笑却眉目俊朗的少年郎,与四十二岁的宋止重叠。
相同的是容貌,气质却有着差异。少年的宋止,谦卑有礼,不苟言笑,贵不可言。
而四十二岁的宋止,少了青涩,多了常年位于高位的不怒自威的气势,是一只狡猾的老狐狸,还有···饱经人间悲苦沧桑的无奈。
盯着镜中年轻的自己,宋止思绪被拉回那天······
那天,他与裴珩萧应副相李徽沅之邀就在宋府三人宴饮。未曾想,李徽沅借口有事,只有裴珩萧一人赴约,还带着李徽沅以表歉意的名贵酒,据说千金难买。
“李大人推脱有事,你我二人共饮也未尝不可。”
结果没喝几杯,他便觉不适,鲜红的血从他嘴角不断流出。
时筱忙外去寻郎中,郎中是京城赫赫有名的神医应丞。
期间他呕血不止,时筱带着习颜很快速地回来。
习颜把脉后脸色变得很难看。
“藏乌之毒,无能回天。”
“怎会如此,为何我无事?”裴珩萧道。
“藏乌毒,应是多年前所中。”
“微量的话,谁都察觉不了,这壶酒虽好。可若是被下藏乌者饮此类酒,即使是华佗再世,也无济于事。”
藏乌,是一种西域特有而著名的毒药,是由藏乌树的叶片晒干碾碎成粉末,再加以雌黄而成。微量,能潜伏几十年而不被人察觉;多者,可令人当场暴毙而亡,不能究其死因。
而藏乌树是西域各国给朝廷的贡品之一,主要因为藏乌树给人羞怯含蓄美之感,像未出阁的少女那般单纯恬静。但这只只是表象,绵里藏针。
藏乌树着实稀缺,故西域朝贡给朝廷的藏乌数量很少,被栽种在珍品阁,珍品阁只有皇帝内侍才能出入。
而那时,明贞皇帝沈酌常常召李徽沅入宫,又有意无意地疏远他与裴珩萧。这酒也是李徽沅赠与的。
他若是死了,裴珩萧也脱不了干系,因为这酒是裴珩萧拿来的,众人便会认为是裴珩萧下毒谋杀宋止。
这样,在朝中的宋、裴两大势力被灭。一箭双雕。
李徽沅是受益人,而沈酌是最大的受益者。沈酌,是一切的策划者、密谋者,真正的借刀杀人。
思绪回笼,宋止止觉心脏绞痛难忍,是□□上的,更是精神之上,躲不过,避不过。
宋止位极人臣,身边之人却都没什么好下场,好的能保住一条性命,坏的丧命,甚至遭人唾弃。
“公子······”宋止被拉回思绪,开门见时筱端着膳食在外。
“时筱看着宋止就披件外袍,说:“公子,再添件衣裳吧,虽说现在天不冷。但公子你头受了伤,身体虚弱得很。可不能再受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