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雄性本能天骨之威,苍龙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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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人的眼神一下就从小时候跨越到了成年。
妙诀看着眼前的尘尽拾。
这是一只全盛期的、完全体的、冉冉雄起的金乌之鸟。
他猛地啄了你一下。
而那双潋滟生光的桃花眼还跃动着,漂亮的唇角抿舔了一下,仿佛这一口只是开胃小菜。
这时刻提醒着妙诀——
即便是鸟,也是飞天彻地的一种猎食凶兽。
一个啄吻陡然将气氛改变,就在他们回到祖地的时刻,空气旖旎摇曳起来。
尘尽拾嚣张了一会,终于紧张起来咳了两声。
垂眸扫了扫她唇瓣,然后又咳了两声。
妙诀揉了揉脸颊,指腹下的温度也有点高,她别开视线,故意小声逼逼,“有些人,心都没有了怎么还这么烧包……”
心都没了的某人立刻精神一振,长眸兴致勃勃:“放心吧,小树苗,这是雄性动物的求偶本能,我就算心肝脏肾头骨尾骨飞羽尾羽都没有了也依然可以雄——”
妙诀怒:“能不能咒自己点好!”
她直接打断了他,捂着耳朵跑去了哥哥姐姐们身边。
身后的人哼笑得十分得意。
漆黑悠长的目光随着她放远,越过最后的一道迷宫高墙。
尘尽拾眼前都是他们小时候的画面,所有人挤在那几座小山之间,没吃没喝,却是最后最好的日子。
但现在他目光所及——
不二扶着央五,另一边的胳膊交给衔八,竹九的大块头闷声跟在后边,回头看他这个臭小子有没有欺负别人,癸六和灵七正在争吵到底是水里游的还是天上飞的速度更重要。
他目光所及,已经回来了大半,只差最后一点了。
他看
向被众人询问脸怎么红了的少女,更大声地哼笑了一下。
曾经他以为最难找到的那个人,以为要炼出琅環天命印才能找到的人,变成更厉害的存在回到了他们之间。唯一,这是她安排好的吗?
他盯着妙诀估计绷直的纤薄后背,眼尾带笑,指尖在袖口之下轻轻点了点,灰烬卷着羽翼飘落到他的掌间。
小树苗,穿新衣。
冰衣没有了,他会用最好的给她再织一件。
小时候他总是担心这个从天而降的小人生老病死,冥族的一生太漫长,她只能活他一个午觉的时间。
达到玄骨之后,她几乎就与冥族相齐,这也是唯一想到的吗?
……
妙诀感受着背后的视线,没回头,默默看向前方。
整个琅環都在因为天命印的碎裂而动荡,到这一刻他们反而轻描淡写地进入了内環。
眼前的一切都很陌生,清雅的亭台楼阁与纯白色迷宫交相辉映,就连地面都铺着洁白的砖石,百年来不染一丝尘埃,呼应着琅環仙人不沾因果的准则。
从他们进入之处起,灵木花草簇拥着一间间飞檐独栋的雅舍,仙气缭绕氤氲。门扉上多是公玉家的雪浪图腾,占据着灵气最盛之处,只是现在房舍内都空空如也。
冥族众人就这样呆呆地看了一圈。
这些精致的院落居舍,不说作为兽形时幕天席地的生活,后来搭建村庄破破烂烂的草屋瓦房,和眼前的景象实在云泥之别,也难为妙妙从来没嫌弃他们。
衔八缓缓叹了口气,“真是大变样了。”
妙诀看向四周,即便处处都已变迁,可仔细看时祖地仍然顽固地为他们保留着细微的熟悉感。
山坡的走势,山峦之间的远近,溪流的方向,土壤的松软湿度,这些烙印在土地上度量无法改变。
这就是她失而复得的小时候。
尘尽拾不知道什么时候挨到了妙诀身侧。
妙诀心中有疑问,小声捂嘴问他:“当年东方公玉两家人在你出世后发现了冥族血肉可以晋升,然后二哥哥带着大家一起离开藏了起来,然后我才凑巧出现的,对不对?”
尘尽拾指尖牵着她的手,闲闲点头:“对。”
妙诀目光困惑:“那我为什么会对这里感到熟悉?”按理说她认识的是他们的避世之地才对。
“因为那与这里其实就是同一个地方,却不在同一个层面,”尘尽拾捏着她软软的、却能承载宇宙的掌心,低声解释,“…那就是唯一的能力。”
妙诀“啊”了一声。
空间…
同一空间下的不同维度。
妙诀脑海中的弦轻轻被人拨了一下,恍然明白唯一为什么会如此布局。因为她能以冰骨的极点分割空间,所以也想到了以某种方式来拨弄时间。
必须要找到她…
这个安排好了一切却从未露面的女人究竟会在哪里?
妙诀深吸一口气,握住掌心,也不自觉把尘尽拾的手握紧。
抬眸,将自己的计划告诉了所有人。
逢三成组,唯一、不二、苍三是冥族祖石之中最早诞生的三位,也是冥族中体量最大的三只巨兽。只有相同等级才能产生类似同频的共振。
当三角只差一点,他们可以凭借共振找到她。
这还是原本剧情里,男女主曾经用过的一个方法,不过现在龙傲天和大圣母已经彻底走歪,系统都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他俩了。
“所以,”妙诀握了握自己掌心,苍翠的绿意在素白指间轻淌,“我要彻底带回苍三叔叔。”
不是现在这样龙鳞尽碎、只剩灵体的样子,而是真能行于九天的雷之苍龙。
如果这件事她都能做到,那她也已经领悟了唯一的意志。妙诀俏丽的小脸上满是平静踏实的神情。
对面的狐狸眼、鱼眼、小马眼、熊猫眼却目瞪口呆。
这是何等浩大之事,众人听后久久惊愕不已,傻傻看着他们最小的姑娘,最先的反应不是激动,却是坐立难安。
这是逆天之行,艰难得毋庸置疑。至少他们没有一个人能做到。
这么大的事,这种从未有过先例的事……他们这些活了那么久的大人都不能承担,却要让她独自来承担?
央五怔然许久,才道:“妙妙,你的天灵骨根基不稳,尚且刚刚落成,若是控制不好有可能再次发生暴动,你的神识也会受损。”
妙诀摇摇头,握住她朴实宽厚的手掌。
沉默寡言的叔叔和温婉安宁的姨姨……她一直知道的,只是大家都不提。
妙诀开始渐渐明白唯一精密算好的每一步,天骨之下,承载的正是百年光阴,严丝合缝。
尘尽拾并没有劝阻,他知道劝也没有,这棵参天大树决心要让所有人栖息,谁也劝不住。
“我只需要你们帮我留意四周。”妙诀说。
尘尽拾懒散地往前站了站,半侧眸看她,“我看着呢。”
不二的目光还是优柔挣扎,“可万一你……”
“快呀!”妙诀抬头看了看天,俨然指挥着所有家长们,“至少要赶在琅環解决天命印之前。”
男女主随时会被琅環送金手指、或者是比金手指更可怕的东西——
没有比现在更好的时机了!
尘尽拾直接伸手推了不二一把,苍龙魂体从麒麟侧颈中缓缓游动而出。
妙诀缓缓闭上眼睛,巨大的年轮和通天的顶芽在她识海之内绽放光芒,映得内府明亮如昼。
青衫裙角被无形的风吹拂,猎猎飘动,而她雪白的侧脸线条平静,像是一棵不畏山风的青松。
这是百年光阴第一次有形地淌过冥族。
那些苦痛,折磨,不甘,第一次有人为他们平反。
妙诀唇角抿紧,在识海中缓缓推动着巨大的时针——
相信我。
相信唯一。
相信祖地之庇佑。
…
“可我们就这么放任冥族进入三環了吗?!”
在一墙之隔的二環内,青天白日图腾赫赫悬于圆心四周,仔细看那便是无穷白烬鹤羽所组成,像一轮阴白的太阳。
这里是东方家仙族聚集之地,位于琅環仙庭的最核心深处。
“你以为琅環天命印布局至今,明主会那么简单地放任这群孽畜践踏仙庭吗?”
出声的是一个长得和东方耀天极为相似、一身白日华袍的年轻上仙。
冥族破内環,他们带着昏迷的公玉秋及遭受重创的东方耀天紧急撤了回来,眼下最要紧的还是维系天命情劫的稳固。
水灵医仙的疗光如浪般涌在公玉秋身上,却并未起效。
“天命者浑身经脉寸断,灵骨也严重受损。”
“东方少主一直紧紧抱着公玉仙子,我们没法更加直接施展救术啊!”
“天命情劫还能否完成?”
天命情劫已经发展十余年,其内核掌握在明主东方千业手中,但所有仙人都明白一件事,那就是琅環天命印能够炼成关系着“仙”的根本。
因为,每个仙族的心愿都是——成仙。
即便在仙庭繁衍百年,即便与凡尘大陆隔海相绝、不沾染任何因果,即便几乎人人都已经是玄级上品的灵骨。
但他们终究是人。
能否成为仙,全系在天命情劫之果上。
如今公玉秋重伤,公玉家支离破碎,但天命圆满讲究阴阳合极,九九归一,少了哪一环节都不行。
东方家人丁
兴旺,全是年轻谪仙面孔,和东方耀天都有几分相似。
他们都是同一个人的孩子,东方耀天共有九个兄弟,却只有他被选中成为天命者。
这些人看向东方耀天的目光透露着说不出的漠然。
一身白日华袍的东方远山正是他名义上的大哥,在东方家内部颇有威势,明主不现身的时日都是他在主持仙庭大小事宜。
此刻那张脸缓缓从白日之后显形,开口道。
“为今之计,只有以冥血浇灌,才能焕发生机,重塑灵骨经脉,说不定还能从中顿悟。”
如果顺利的话,说不定能将天命历劫提前完成。
公玉秋本身已是先天的天灵骨,想要修复她的灵骨……其实所有人都知道应该怎么做。
只是没有人率先出口罢了。
东方夜海是他的三弟,紧跟着配合附和:“公玉仙子是水灵骨,匹配的冥血只有冥六蠃鱼,他是最早被冥十找到的、跟在他身边最久的一只,恐怕为难啊!”
东方远山静默道:“如此……那便只能用公玉家自己的血了。”
话音落地,四下微哗。
在今日之前,琅環仙庭都是东方、公玉两家分庭抗礼,正如天命情劫也是两家共同缔结,家主公玉堇,那可是和明主同时抵达仙地的祖辈之人啊……
二環之内,非东方家的仙者纷纷侧目。
鹤羽白日下,一张张漠然高悬的东方仙族面孔影影绰绰,传递着某种信号——
公玉堇疯了,公玉落重伤,公玉家仙族弟子们被火麒麟报复,已经折损大半。
现在他们没有选择权。
在场隐隐有人目露惊恐,悄然退后。
有冥族的时候,他们吃冥族。
没有冥族的的时候,他们吃人。
“公玉家主如今已经不能胜任其位,而琅環天命印绝对不能有事,”东方夜海配合着大哥悄然的威压,“而且,以她为引子、修复公玉秋的灵骨,岂不是最合适不过吗?”
“诸位有所不知,其实公玉家主恰好是罕见的冰水融合之骨。”
话音一落,方才还隐隐退后的仙族忽然竖起耳朵又靠近了些。
“融合之骨,三哥,还有此等存在?”东方家的后生问道。
“是啊,怎么从来未曾听闻?”
“不会东方家已经暗中试过多次了吧——”
“诸位莫急,”东方夜海看了看大哥的视线,又隐晦地一瞥零環方向,而后笑着解释道:“我们都知道,这天地间的五行灵属存在高位压制,冰系乃水系之上位,攻击力度不可同语,自然有人试图打破这层壁障……”
人群中窃窃私语,目光各有所思。
“而冰水融合之骨,就是停在了进阶的半途上,这本是极为凶险的,幸而公玉家主内蕴深厚,保住了性命,只不过人也陷入疯癫混沌。”
在场众仙一片虚情假意的唏嘘。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们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浑身寸断的公玉秋被东方耀天愣愣地抱着,许久后他才终于缓缓抬头。
这周围有很多张脸,都长得跟他很像。
东方夜海见他恢复了神智,笑着劝道:“耀天,我们知道你心急,不过先将秋仙子放下,我们才能治疗她啊。”
东方耀天看着自己怀中气息微弱的公玉秋,再看看周围这些人:“你们要用这种方式救秋儿?”
他顿了顿,忽然狂风大作地咆哮:“你们难道不知道她是因何而牺牲自己的吗!?!她就是不愿看到这人吃人的仙庭,不愿你们忘记了做人的道义!”
龙傲天男主铿锵有力的怒吼响彻仙庭,像是要把自己化作洪钟,点醒他们。
“而你们,吃完了冥族,还要让秋儿食母?!你们还是人吗?!”东方耀天双目猩红,喷出了自己心中最凛然的心声。
然而二環以内寂静无声,零環花园里的男人更是并未做出任何反应。
还是东方夜海率先出声了,他面带尴尬:“耀天,你冷静点。我们知道你在外边待久了,所以想法也受到了凡尘的影响。”
他们当然不是人了。
这仙庭之中,芸芸众仙渡海离岸,就是来当神的啊。
东方耀天停止了咆哮,呲目欲裂,抱着公玉秋的双臂竟失了力气。
公玉落拼着一口气闯入二環,咬牙:“住手,你们怎敢——”
东方远山轻而易举地将公玉落轰了出去,敛袖静静地落在她身侧,优雅从容地开口:“落姑姑,不要阻拦。你应该庆幸自己是冰灵骨才对。”
毕竟你资质如此之高,若非内環没有其他冰系,她现在这毫无抵抗力的状况,自然也凶多吉少。
公玉落颤抖地抬起眼,直到此刻才明白,究竟什么是恶,什么是真正的恶。
百年前通天彻地的巨兽给人带来的惊恐是恶吗?他们的血肉能为人晋升是恶吗?
公玉落踉跄着逃进来的时候,看见那些兽勾肩搭背相互扶着走进内環,明明他们不像人一样有血缘关系,明明他们没有人才有的人情往来,可怎么他们才更像人……?
当公玉落看着整个二環讨论着剖公玉堇的骨血供养天命者,心中的钟声终于敲响,多年前挥出手的镰刀砍中了自己的眉心——
但那已经太晚了。
东方远山遥遥地冲着零環恭谨一揖,向明主请示之后,然后轻轻地挥了挥指尖。
他优雅地负手,告诉公玉落:“其实父君他准备得远比你们想得多。”
东方远山的目光中全是对明主的崇拜,渐渐狂热起来,“父君他会成为真正的神!冥族?冥族又算什么?再如何扑腾,也不过是秋后的蚂蚱,早就是盘中之物——”
可就在此刻。
龙吟扶摇九天。
苍龙,现世了。
…
一道苍雷直接劈到了东方远山身上。
“轰隆!”
万顷雷电带着祖地天生的洪荒巨力,直接把他的身体劈成了焦炭——
这力道,根本不是琅環后天所出的雷公天劫所能比拟!
“大哥?!”东方夜海目光难以置信,东方远山几乎是瞬间就废了。
可这只是一个开始,接着数百道雷鸣电闪如砸下的巨石般集中下落在二環之内。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苍龙!?”
“他怎么会、他明明都已经碎了啊?!”
“啊啊啊啊!”
妙诀脸色微微发白,仰头看着龙行天际,青苍龙鳞的每一片都复原如初,层层叠叠映照着天色,宛如万千镜面,见青天白云。
龙行雨过,雷电疾风,他的身形蜿蜒如墨迹,在被打磨成粉雾拱卫仇人的百年之后,终于自由穿梭在云海之中。
苍三其实已经不记得这百年的事了,妙诀的天骨回溯之力,直接将他整条龙带回了从前。
但他只是在复生那一刻看到了众人,看到五姨含泪的眼睛,听见不二长舒一口气,最后听见烬十闲闲笑着让他随意反击——苍龙立刻飞至天空,看到了这些宵小之辈在他们的祖地上胡乱搭建的一切。
苍龙怒降。
央五望了许久,终于悄悄擦掉了眼尾纹上的泪水。
衔八扶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
不二怔怔地一直望天。
他们当年怎会知道,从背篓里背回的那个小姑娘,带着百年后他们的解药。
“所以二哥哥,别愧疚了。”
妙诀一边悄悄调息,一边笑眯眯地,“——毕竟是你把我背回来的。”
不二神色微震,歉疚和动容交替浮现在他温柔的金眸中。
有人听见这话不太乐意。
在妙诀旁边摇头晃脑地增加存在感,又咳又叹地走来走去,妙诀没有鸟他。
她现在不能浪费时间,于是深吸一口气,缓解整副灵骨的沉惫感,“二哥哥,趁现在,你带八姐姐他们去敛骨。”
现在琅環之内被苍龙降雷打得措手不及,正是收殓虎骨的最好时机。
只要能把封四的骨头都带回来,她有把握——复活他!
这下
不二的眼中都不仅仅是动容了。
尘尽拾终于不满地拎着少女回到自己跟前,手臂圈住她,“逞能也得有个限度,连续回溯百年,你想干嘛。”
脸白成这样。
尘尽拾眉心皱得死紧。
不二深吸一口气,走到众人之前。
不能再让妙妙替他们操心了。
他微微闭眼,麒麟之骨开始震荡,很快,半空之中的龙骨同时发出光芒。
两点衔接,冥族前三序列的两人同时现世。
指向那个唯一——
尘尽拾忽然一顿,身后的灰烬汹涌而出,转眼间凝成辽阔漆黑的双翼,挡住四下的窥探。
当然不止他们在找唯一的下落。
尘尽拾眼底阴恶,灰烬丛生,正要反击,忽然感觉怀中的人抖了一下。
妙诀猝然低头,捂住丹田,灵骨忽然反震了一瞬,顿时灼痛一片。
尘尽拾眼底的恶念顿散,慌张地低头抱住她,“过度使用,这么严重?说了让你不要逞能,我真的会生气……”
妙诀却用力拉住他的袖子,声音断续:“不…不要停下,挡住所有视线,不能让他看到唯一的位置。”
系统:“男女主重新上线,天命印被修复了!”
不知道是以什么方式强行修复,但一定是东方千业插手了——
恰好琅環天命印出了事,恰好让他发现了……嵌套在天命印之中的异常。
溯时之力就藏在天命历劫之中!
东方千业只要掐断天命情劫,就能磨灭溯时之骨的存在。
然而琅環已经发展至此,如何将天命情劫功亏一篑?
两边的平衡如蛛丝一般。
“看不见,放心,别怕……”尘尽拾咬牙切齿,把她整个人抱进怀里恨不得揉进骨血,这样他的血就能融化她的痛苦。
可她偏偏是这世上最独一无二的一棵小树苗。
尘尽拾在她耳边不停地絮叨,“找到唯一就好了,你的灵骨她最了解……”
妙诀额角渗出汗珠,不断被温凉的指尖抹去,汹涌的灰烬几乎笼罩了四野,没有任何人能看见麒麟与苍龙的交点。
终于,炽火光芒与青苍雷光交界,凝成一线,而后射向了某个方向,千里定格。
唯一在何处?
妙诀心有所感,和尘尽拾同时抬头望去。
目光穿过灰烬浓烟,渡海西行,越过大陆,看清那宿命的落点。
在天衍国。
在他们来时的地方。
在…姻缘树下。
第52章 此树姻缘因为所以——
52
妙诀似乎短暂地睡了一觉。
灵骨被反震脱力,细密的酸麻涨潮般簇拥着她,她被谁接住后摇摇晃晃地做起了不太平稳的梦。
在梦里,她恍恍惚惚回到了作为一棵树的时期。
风吹在她的背脊,雨落在她的发顶,没有人为她遮盖。
在最初从人变成树的时候,妙诀经常气到流泪。
一动不能动地扎根在泥土里,宫中的小皇子小公主会在她身上打秋千,缺德点的小宠物会在她脚下尿尿,风吹日晒下雨落雪她都站在原地,挠痒痒成了毕生遗愿。
后来男女主历劫开始,她成为了姻缘树。
什么是姻缘树呢?
妙诀在梦中游离天外地想,是啊……她到底为什么就成为了姻缘树呢?明明她自己也没有什么要死要活的姻缘执念。
这份千丝万缕的因果,到底是什么?
成为树,是这百年布局的第一步。
成为姻缘树,似乎才是以身入局天命劫的真正开始。
她成为了男女主定情的见证,成为了他们虐恋的记录,她从一开始的愤怒到最后彻底麻木,只希望这对璧人赶紧砍完了事,她要变回人去找自己的同伴们,不管是哥哥姐姐谁都好,哪怕是那个凶凶的少年都好。
她这样想着,梦中的时间也自然滑向了最后一天——反派出手灭世,男女主反目相对,虐恋的最后一劫。
在梦中,妙诀很清晰地知道自己经历过这一切。也记得身外的自己看到了苍龙和麒麟的指向,唯一就在姻缘树下。
时间在流淌,而她仿佛是这洪流之中的岿然不动的砥柱,她已经独立于时间之外。
她看见男女主依然站在姻缘树前双目猩红刀剑相向,可在某一刻,他们忽然感知到什么,纷纷看向天空之上。
妙诀没法抬头,因为她是一棵树。
可她的目力耳力都是等身的天骨水平,并未随着时间的改变而改变。
于是她听见了远处天际似雷似雨的风声,簌簌吹动她的叶片。她从男女主震惊的瞳孔中,看到一片倒影。
那似乎是某种活物,极其庞大,如同掠过天空的阴影,缓慢地向他们而来。
妙诀在梦中微微揪紧了心脏,意识到这是本会发展下去的场面。
如果她没有断裂年轮、回溯十年之前,在男女主的大结局那天这个巨物就会出现。
那巨物是什么?
来不及仔细看,妙诀再次感受到了向自己腰子袭来的力量,这一次却不是男女主,而是头顶那个巨大的阴影发出的侵袭,他要打断这棵树,挖空她的根株,找到深埋树底的某个东西——
可脚步声和翅翼更快一步,呼啸着向她而来。
妙诀在自己倾倒惊颤的一瞬间,又见到了那双苍白伸向她的手。
指尖上的红痕胎记如此明显。
一如他那仓皇的双眼。
妙诀一颤,从梦中挣醒过来。
……
她正窝在辽阔漆黑的羽翼笼罩之下,被一人稳稳地抱着,背后是熟悉的胸膛肌理,和那人温凉的呼吸。
他们正在飞向大陆,不知道已经飞了多久。
妙诀松了口气,揪紧的心脏在熟悉的气息之中微微放松。
她没有回头,在灵骨的酸软中出神地想。
原来尘尽拾那时候已经认出她来了,认出了她在树中的十年。可他又是如何倒追了十年,避开每一次时间倒流形成的错序,再次找到她面前的呢?
时间有无数种走向,于是这其中也有无数种可能,比如他们没有相遇,又或者他没有认出她,而她也没看见他的胎记——
那又将是长长的一段歧路。
而溯时之力,就是唯一的修正之法。
她越来越明白唯一从大道万千中找出这个唯一方法的玄妙。
她的细微动静被身后人发现,圈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尘尽拾平稳悠闲的声音从头顶传来,“——做噩梦了?”
妙诀摇摇头,低声开口,“不算噩梦。”
她能感觉到那场梦就是“时骨”的具象展现,告诉她如今已经能置身于时间之外,得到更多信息,能旁观其他平行支线,就像唯一能独立创造一个栖息地给所有人。
她们是时间与空间的两端。
现在他们向着大陆疾驰,飞回他们来时的方向,无数的谜团笼罩在前方,只有找到唯一才能解开。
可唯一代表的意义实在太重大了。
眼下东方千业已经通过男女主的天命印裂痕发现了嵌套其中的端倪,这几乎捏住了妙诀溯时之骨的一端,如果他足够狠心、舍得下多年谋划的天命情劫,便真的能够毁掉溯时之源。
但妙就妙在,唯一把她嵌在了天命印中。
她深知人类的贪婪,她明白东方千业的渴望,于是做成了这游丝一般最危险也最坚固的平衡。
她究竟在姻缘树的哪里?为什么妙诀在十年之中从未察觉?
尘尽拾一直凝神关注着四周,闻言才微微垂眸,唇角微勾:“什么叫不算噩梦?那就是有点噩?”
妙诀看了看他牢牢圈着她的臂弯,想了想,轻声开口:“意思是是……本来是噩梦,但,梦到你了。”
就不太噩了。
尘尽拾猛地一顿,脊背往下一弯,跟着手臂又圈紧了些。
长睫扇了半天,嘀咕着别开眼睛。
她说话怎么总是这么暧昧,好可怕,从哪学的?
这样真的很影响他,要是飞在空中亲来亲去的也有点……
尘尽拾的指尖微烫地敲了敲,却忽然手也被她抓住了,脊背整个一僵。
这女人主动得让人害怕。
尘尽拾想控制住,但指尖还是一个哆嗦。
妙诀忽然发现了什么,举着这双骨节分明的手翻来覆去仔细看过,确定。
他那一缕红痕胎记,消失了。
“去哪了?”妙诀问。
尘尽拾顿了顿,然后声线之中带了几分得意:“小树苗姑娘,你连我这么细节的改变都能立刻发现……喜欢我喜欢得有点过分了吧?”
妙诀语塞,真是花枝招展的一只鸟。
她揪
着他的手看来看去,左右手都检查了一遍,那缕红痕竟真的完全消失无踪了。
她心头隐隐觉得不对,再结合尘尽拾此人的前科。
所以,在她睡着的这段时间里,这只鸟又对自己的身体做了什么?
在她身后,白衣青年并不回答,唇角衔着得意的笑容,“你很快就能知道了——”
知道金乌化为人身之后,指尖的那一点红,到底是什么。
……
长风烈烈,妙诀看不见身后人的表情,只是凭经验觉得此人语气越是轻描淡写事就越大。
她还想说什么,忽然听见身后方向轰隆作响。
妙诀下意识要回头,却被尘尽拾按住了肩膀。
“向前看,”尘尽拾声音很稳,双翼一振,“我们去找唯一。”
妙诀这才恍然惊觉,扒着他袖口:“只有我们两个去找吗?”
其他冥族都留在了琅環,这让妙诀嗅出了一丝不对劲。
尘尽拾的声线仍然很稳,甚至带着懒散笑意,仿佛故意让她安心:“因为他们要留下,把东方千业那个老不死的东西抓出来。”
在妙诀彻底脱力昏过去后,他们手忙脚乱地拼凑出了信息,知道东方千业手中捏着能反噬妙诀灵骨的方法。
所有人面色严肃,即刻就要打进他的老巢去。
妙诀眨了眨眼,零環……
在原本的剧情中男女主甚至都没有走入过,因为那是整个琅環最深处的隐秘之地。据说进入一環之后的空间并不像其他環墙那样固定存在,而是虚无缥缈的真正“仙境”,男女主还因此爆发了一番阶级矛盾。
所以妙诀问:“留下这么多人,是很难找到吗?”
“不,”尘尽拾理了理她被翼风吹散的额发,“……是打不开。”
他漆黑眸中浮现央五哀伤的目光,狡鹿已经在四環的地底埋了太久,久到她的土灵已经和祖地的土壤融为一体,久到她可以感知土壤相连的最深处……那里伫立的是什么。
二環之后是东方家的繁华带,一環之后是虚幻境,零環之后……她看不到,却能感受到。
“因为……那就是祖石。”
在时光的尘埃中,祖石化作了仇人的最后一层庇护之地。
妙诀瞳孔微缩。
脑海之中电光石火地串联了什么。祖石,那是冥族诞生之地……
如果在这百年之间东方家已经完全把控了祖石,那是不是……
妙诀眼前瞬间划过梦中见到的那一片庞大活物之影,这场梦似乎一直在等着她看到。
那原本剧情之中会出现的东西,有没有可能……它现在已然存在?
如果东方家掌握了祖石,是不是,也可以强行诞生近似于冥族的存在……?
妙诀心中腾起巨大的不安,紧紧掐着自己的掌心。
不要慌,不要慌。
幸好她是时骨,幸好她能改变一切。
只要找出唯一,将灵骨彻底突破玄级,她一定能改写所有人的命运。
但厄运早已悄悄追来。
背后一道微不可查的闷哼声忽然闯入她耳朵,被妙诀敏锐地捕捉到,她立刻转过头,看到了尘尽拾没来得及收回的紧蹙眉尖。
系统的提醒也恰在此时接踵而至。
“男女主的虐点仍在继续!女主经过琅環仙庭的救治之后寸断的灵骨得到了修复,但醒来的她却彻底道心破碎,质问东方耀天为什么要救她、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侮辱她——”
“男主并没有同意以公玉堇的骨血喂养女主,但他无法为自己解释,因为他发现这一切的幕后指示就是自己的亲生父亲!”
“于是男女主彻底爆发矛盾,化出跃迁法阵劈砍姻缘树——”
妙诀眼睛睁大,但现在跃迁法阵的锚点仍被尘尽拾转移,所以他们砍的是……
“男女主发现已经找不到定情的那棵姻缘树,感情走到陌路,双双崩溃,交替砍树——”
妙诀握紧了拳头,猛地伸手摸向他后背。
尘尽拾一边侧身躲一边戏谑:“干什么?你再主动下去我是不会把持的。”
妙诀真想把他的毛揪掉堵住嘴,可一手下去摸不到血液,因为这个人最擅长隐藏伤口和血痕,然而无论怎么藏,浓郁的血腥味还是从翼展中泄露出来。
“干什么这副表情,”尘尽拾抽出一只干净的手摸摸她脸颊,“明明你也都经历过。”
妙诀没说话,心头闷重。
“东方千业那个老不死的已经知道你的灵骨是怎么长的了,他虽然舍不得动天命者,但找到你的姻缘树是迟早的事。”
所以他能多挡一时是一时,只要找到唯一,就能明白这份让妙诀成为姻缘树的因果……到底是什么。
执果寻因,解脱桎梏。
她的灵骨才能不受制于人。
妙诀脑海中的系统提示音不断响起,在历经几个剧情高潮之后,男女主的虐恋彻底爆发——甚至很有可能,这就是东方家有意的引导,顺着天命印的塑成而循迹因果。
所以尘尽拾始终神色自若,没有露出半分端倪,否则对方会顺着天命印的共振立刻发现。
就像他说的那样,男女主的刀剑对他不痛不痒。
妙诀闭了闭眼。
是啊,毕竟是心都能掏出来的金乌。
妙诀觉得自己鼻尖发酸,却被他重重揉着脸颊,抬头看向前方。
“看,快到了。”
…
系统的声音同步传来。
“琅環一片狼藉,大陆灾变四起,男女主最终决定回到天衍国,亲身回到他们定情相爱的地方,亲手刻下绝恋的一笔,而后携手救世。”
当男女主回到姻缘树前,东方千业就会立刻明白一切。
男女主一出琅環,就会有无数仙族相送。
所以尘尽拾飞得这么快,他在给她抢生机。
妙诀低头看着脚下掠过的景象,整座大陆在他们离开的这段时间里竟也发生了变化。
从东向西,不断有洪灾、虫灾、如土地的伤口一般处处溃烂。
凡尘大陆如遗弃之地。
那些越海入仙庭的大陆修士大多死在了十環之内,几大宗门世家几乎全部没落。
这一切,在普罗苍生眼中,都与冥族有关。
是冥族卷土重来,带来不祥祸端。
想到曾经为了给火麒麟泼脏水,琅環仙庭就能给大陆带来旱灾炎煞,现在这种种灾变也毫不意外。
人们叩首向琅環的方向祈求神仙降福,祈求救世之人的出现——这又成了天命者写好的剧本。
尘尽拾对这些根本不在意,带着她疾冲入天衍国境内。
远远地,妙诀发现这座小国竟然也已经模样大变。
两人落地天衍国王宫内,灰烬羽翼焚烧着消散。
白衣衣摆轻轻下落,长眸掀起。
曾经搭建十重白石道坛的地方如今已经杂草丛生,还被铁链锁了一整圈,打上了不祥晦气的字眼。
曾经白衣无尘、保天衍国灵气氤氲、百姓安居的尘道君,原来竟是潜伏在人间的凶恶冥族。
从近海城之后,琅環大雾散开,终于隐秘地传回了大陆。
整片大陆都承受着天灾侵袭,这种苦厄让他们将愤怒投向了现成的对象。
在看见这道白衣身影再次出现之时,天衍国之内第一反应竟不是害怕,而是仇视地抗拒。
“他怎么来了……”
“冥族,他是冥族…真看不出来 !”
尘尽拾笑容不改,妙诀却抿了抿唇,无声走向前。
取代了曾经道坛最高点的,竟然是……
树。
是她的姻缘树。
当她已成天骨,她的树尖便高过了当初的道坛,亭亭矗立。
她成了人间的姻缘圣树。
宫内源源不断的香火供奉如流水般出现在树前的香台上,人们向她叩首祈祷,发出愿景。
在妙诀回来的那一刻,树影摇曳婆娑,灵气氤氲四溢。
她的灵魂在与她的躯体呼应。
妙诀忽然就明白了。
她的灵魂回归真身,带着天骨所能承载的力量,她忽然明白了一切。
“神树,神树显灵了!……”
“求姻缘圣树抚平冥祸,让冥族彻底覆灭,给世间带来平和!”
“那个男人城府恐怖,心机深沉,求圣树显灵,收了他吧!”
“求圣树显灵!”
满目翠色,红绦飘荡,高耸的姻缘树静默不言。
一如静立的少女。
尘尽拾抱着胳膊在一边缓了会身形。
其实他根本不介意这些人在说什么,对他是什么眼神,就像他当初保这里灵气氤氲,也只是为了顺势打入天命情劫之中。
可是他的小树苗好像很在意。
他摸了摸空荡而发烫的心口,再次晃到她身边。
妙诀没有回头,却在纷纷扰扰的流言之中抬起手,沿着四周划过一整圈。
时光无声流动。
她把这些人的记忆全都划回了从前。
回到从前他们还受白衣道君的恩惠、对他感恩戴德、目光敬仰的时候。
虽然只是亡羊补牢。
…别这么对小鸟。
尘尽拾愣了愣,说不出是什么神色,眼底光影交错,最后只是默默牵住了她的手。
他想要她喜欢他。
但她要是对他太好,他真的也受不了,“你……我……”
尘尽拾用力闭了闭眼,再睁开时,桃花眼底重新清明,看向半空。
“来得真快啊……”
姻缘树亭亭如此,实在太显眼了。
金乌的双翼缓缓浮现,玄芒璀璨地映照树影,给她镀上一层金边。灰烬从冷白的颈侧浮上眼眸,他没有回头,只是道:“小树苗,你去找唯一,其他的不用管。”
妙诀也同时听到了系统的提醒,提醒她男女主已经快要来了。
可她的心却已经如树静止。
其实一切都很明显……
从飞回姻缘树开始,脑海中系统的声音就越来越清晰。
从前系统就告诉过她的——
离姻缘树越远,她的力量也就越弱。
为什么?因为她被困在树下……
是谁?
是谁在年轮现世时出现?
妙诀一步步走向那片已成巨树的长荫中。
为什么她没有细想,这世界是一本书吗?还是只是已经发生过的一切,有人以剧情任务来介入天命劫呢?
是啊,一直陪在她身边,一直对天命情劫了如指掌的,还能有谁呢?
她一直指引着她。
让她跟随天命者的脚步,和尘尽拾一起救出了每一个被困的冥族,而从未提及过自己。
而如果这一切顺利,妙诀必然已在天命印的掩盖下成就了天骨,那时妙诀一定会解脱麒麟,救回苍龙,找到她的方向。
然后一定会回来。
看见她。
看见因果。
妙诀闭上眼睛,在脑海中轻声开口:“唯一姐……”
这一路真难,真难啊。
浓荫之上已经悬空出现了众多仙人。
大陆上的百姓奔走雀跃,以为是琅環派仙人来消灾降福。
尘尽拾冷淡抬眼。
仙家衣袂翩翩,仙容肃穆,他们警惕地围着姻缘树排成了一圈。
这是个绝佳的机会,能除掉明主的心腹大患!
此时其他冥族被琅環拖住,在场只有经历了内府侵吞、又被明主发现了重大弱点的冥十。
“攻他心脏!”
“金乌无心,击之必死。”
“解决冥十,然后销毁姻缘树。”
众多仙家兵器凭空祭出,忽然被一道疾风和水灵挡住。
尘尽拾也不恋战,趁机几个起落,飞跃到怔忪的妙诀身边,“——如何?”
妙诀抬起手,掌心抚在姻缘树的树身上,“…我知道她在哪了。”
她以天骨之灵,探入树身,沿着她熟悉的每一寸纹路。
尘尽拾问:“唯一在树底?……”
他话音未落,却忽然感觉心脏搏动。
紧跟着,脚下的土地都在震动。
在已成天骨的妙诀抚摸自己的姻缘树干时,这棵树被尘封的负载终于拂去尘埃,露出内里。
是唯一守在这里。
是唯一等待着她。
沧桑百年,还有,还有……
尘尽拾忽然怔怔地开口:“……妙诀。”
他声音竟然有些颤抖。
“我感觉到……我的心脏了。”
妙诀以为他到这种时候还要说骚话,用微微发红的眼睛转头怒瞪他。
可脚下地面再次震动,不是错觉,那震动仿佛沿着巨树无限延伸的脉络,清晰地纵横……在地底交织成了无数血管。
一声声地搏动,像是心跳。
尘尽拾目光错愕,抬起手,覆上她手背。
两个人一起触上姻缘树。
一刹那,万枝震动,满树绽叶。
随着心跳的频率,一下、一下摇曳。
妙诀似乎也明白了什么,在这一刻仓皇地看向他的眼睛。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她给金乌护好了最后一股神力,她怕孩子们遇不见彼此,所以始终等在天命情节开始的地方。
冥族之祖,带走了烬十的心脏,守着一棵树长大。
尘尽拾急促地喘了口气。
“原来你没弄丢它。”
他声音干涩,目光看着妙诀。
这份因果终于清晰。
相隔百年,红绳的两端牵着你我。
尘尽拾眼底藏光,笑着捂住眼睛,胸腔震动。
“原来你的根株生在我的心脏上。”
“所以你成了姻缘树啊。”
第53章 为她簪羽向你求姻缘
53
妙诀的手心抚着树干的外衣,树身一如她此刻的心情,战栗颤抖着,应合脚下地面中的心跳搏动。
心脏被埋在这里多久了?
她是哪一天忘记的,是不是他们分开的那一天呢?
尘尽拾也无法回答,只是眸色越来越清晰。
太多疑问被尘封在时间里。
而时间,恰恰是妙诀现在拥有的东西。
空气微微凝滞,天级时灵骨开始缓缓运作,青翠浓厚的灵流从少女纤细的指尖浮现,沿着她的掌纹触摸树的脉络与年轮。
四周的天衍国宫人全都看呆了,怔怔地簇拥在远处,一时不知道到底是神树显灵了,还是郡主成了神仙。
外界的目光妙诀已经完全感受不到。
因为这一次,带着天骨回到树前的她,终于看到了自己作为树的时间……
原来远远不止十年,原来不是一闭眼再睁开就成了一棵树。
他们早就一起在这里了。
尘尽拾紧紧站在她身侧,命运的指引让他觉得口干舌燥。
少女紧闭双眼,挥动着灵流,识海之中那座年轮的木纹开始一圈圈被抽页,像是滚轴一般旋动,一幅拉直绵延的画卷便展现在眼前。
百年光阴从此刻翻阅前篇,像是一本漫长的折页画,让她清晰地看清何为因果,何为原委。
一切如
草蛇灰线,能够找到唯一的她,一定已经达到天骨之界;而只有天骨,才能看得见这棵姻缘树百年生长的脉络轨迹,看见她被一颗心捧起的起点——
时间,就是一棵树的注脚。
妙诀到最后几乎拥抱着自己的树身,被光阴的隙风吹开了额发,闭眼看见那画卷上的一页页。
当前这一页,是高耸伫立、被天骨支撑的姻缘圣树。
向前翻阅,是曾经还会被道坛遮挡阳光的纤瘦小树。
再向前,向前,她看到自己第一次抽芽时的样子。看到她第一次破土而出的细雨。再向前,看见她尚且是一颗种子……
再向前,她终于看见时光深处,深埋土壤里的一颗心脏。
就在她站立的地方。
在她的正下方。
妙诀抱着树的指尖开始颤抖起来,又被一双温凉的手掌紧紧握住。
所以……她以为自己独自承受的十年间,他的心脏也陪着她。
妙诀看见了那一页。
金乌的心脏,如地底灿阳。
即便闭着眼睛,也被那光芒刺到几乎流泪。
他的心脏血管延伸如根系,流淌的血液成为她的养分。
是他的情感让种子发芽,是他的姻缘让他们两个人……天衣无缝地融进了天命情劫之中。
然后给亡族灭种的家人,找到了一条路来。
光阴画卷渐渐消散,妙诀缓缓睁开了眼睛。
“看到了?”尘尽拾垂眸。
“嗯……”妙诀几乎脱力地被他扶住。
冥族不死不灭,只要心脏还在跳动,无论受到何种程度的磋磨,都还能复活。所以,心脏是对所有形态各异的冥族都最重要的脏器。
……唯有烬骨金乌。
他的一滴血、一根骨离体之后都仍然存在,他是幻化万千的灰烬,即便没有心脏,也能活下去。
所以当他想要给她什么最重要的东西,他可以孤注一掷地奉上自己的胸膛。
但那时的妙诀根本无力守护那颗心,而唯一已经看懂了未来东方家会做的事。
于是她带走了心脏,央五代替她藏在了四環的地底,让唯一彻底销声匿迹,由此保存了冥族最后最重要的一股力量……开始了百年之局。
可时至今日,妙诀已经明白,其实唯一并不确定能成功。
因为只有妙诀达到天骨,只有她心里的这棵树真正长成了,她才能看得清自己站立在何处,才能看得见这一路时间的轨迹,因此唯一从未在她的识海中提及半句自己。
就像被灵骨限制封存的记忆,在妙诀无力改变任何的时候,让她知道真相,只是一种残忍。
唯一只是等待。
等着长大后、长成后的孩子再来找到她,如果妙诀没有回来,说明她的天骨没能走到力挽狂澜、救回苍龙的地步。
那么,她也就不必知道这些……这么沉重伤心的往事。
妙诀扶着树干,呼吸颤抖几息。在识海中轻轻喊她。
系统微顿,但声音仍然平稳如常,语气隐隐有了一丝欢快,却仍然尽职尽责地扮演着“系统”。
“男女主已经到场了哦!他们发现琅環仙庭竟派人销毁他们的姻缘树,误以为自己的爱情为天道所不容,一边对抗仙庭,一边心中绝望……”
妙诀无法碰到她也无法看到她,只能徒劳地在心里用力点着头。
我明白,我明白了唯一姐。
你彻底把自己修饰成了天命情劫的一环,伪装成“系统”,是因为系统只需要“播报”,只需要“传达”,只是一种虚幻的存在……从不真正触碰其中的因果,也就不会与天命印产生任何共振,不会被琅環发现。
她成功了。
然后就这样静静地看自己的布局如愚公移山般前进,等待着一个未知的结果。
可妙诀小时候听八姐姐说过,在最初的最初,唯一其实是一条活泼的大蛇。
她从祖石中诞生时,身边还没有任何伙伴,天地海阔是她一步步自己丈量出来的,等到不二出世时,她才知道自己竟然是一个族群。但她并没有带大不二的想法,这个外表凶残的火麒麟其实温吞柔和,一直被她欺负到苍三出世,从此冥族才有了养育下一代的传统。
而这条活泼的大蛇再也不能活泼,连自己的声音都完全改变,就像是蛇的保护色,完美让自己守护了百年。
系统仍然在尽职尽责,仍然笑着,只是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堵塞:“请尽快解决虐点哦——”
她什么都想到了,只是没想到为小姑娘缔造时间之骨的过程中,会被天命者反复划伤。
也没想到那个臭小子介入得这么不凑巧,偏偏对立,又如此相逢。
可她看见最小的男孩行走世间找出所有族人,看见最小的女孩成就了天级时骨,她几乎是感恩地看着他们长成这样。
妙诀也笑着捂住眼,“好。”
唯一将自己彻底藏进天命情劫直到最后一刻,可前路仍是一片晦暗不明,她依然只做一个“系统”。
就像遥远记忆之中那雪白的发丝掠过山巅,一张明媚的脸,总是忧伤却又认真的样子。
于是妙诀仿佛听见了她心底的喟叹。
——很抱歉我不能对你说出最亲昵的称呼,但是妙妙,我知道你是妙妙,现在你也找到我了。
记得我对你说的第一句话吗?
那天这糟糕的、让我愧疚的树生终于倒塌,我终于在年轮开始轮转的那一刻来到你的耳边,对你说:
“恭喜你终于死了。”
恭喜你终于能开启新生。
恭喜你终于走向全新的世界。
…
妙诀彻底松开手,半靠在尘尽拾的心口。
脚下的心脏还在跳动,白衣青年低头眸光深热看着她。
四目相对,姻缘树下。
年少的心跳一下子涌到眼前,在彼此的胸口逐渐同频。
妙诀仰头望进他的桃花眸。
她想,究竟是她生长于他,还是他栖息于她呢?
总之这一辈子,他们是注定要如根系一样缠绕在一起了。
妙诀轻轻叹气:“唯一就在树下,你的心脏也是。”
简简单单没有始末的一句话,就足够聪慧无双的大反派想清楚一切前因后果了,尘尽拾垂眸低笑起来。
虽然有关那一天的记忆仍然有未明的细节。
比如妙诀是如何将心脏交给唯一,又是怎样变成这棵树……但此刻的尘尽拾已经彻底清醒过来。
他眼底烧着光亮,唇角一点点勾起,“……嗯。”
妙诀却根本笑不出来。
如何解放唯一、拿回心脏,全都是新的问题。因为他们几乎已经和姻缘树融为一体,是姻缘树的源头,于是这变成了二选一的难题。
尘尽拾攥紧她的手,勾着唇角,“愁什么?解法已经来了啊。”
东方耀天呼啸着冲到天衍国上空,强悍的风灵刃挡住了围阵的琅環众人,对为首的东方夜海更是毫不客气地愤怒咆哮:
“你们动摇我们的道心也就罢了,安敢动姻缘树的主意?!”
“这是我与秋儿的定情之地,就算这些年的情爱与时光已经狼藉不堪,也只有我们能动……!!”
这已经是天命情劫的最后几步了。
琅環天命印完成在即,怪不得仙庭如此之急,要把溯时之力这个巨大的变数彻底扼杀。
尘尽拾提醒她:“天命情劫结束之时,你这棵树就长好了。”
这人眼底说不出是在笑什么,可是波光潋滟,此刻不再像是要给男女主的爱情制造困难的大反派,而像是沉浸在自己的宿命里彻底开屏。
妙诀一顿,也跟着反应过来。
等到天命情劫全部完成,她的灵骨就会晋升到最后一步,越过玄骨的门槛。
当她心里的树彻底长成,她即是巨树,这棵姻缘树身其实也就不再存在。
到那时,唯一就能解脱。
他的心脏也可以。
妙诀看向东方耀天和公玉秋,那就需要男女主真正走向结局。可这一次,热衷于搅动虐恋的大反派却丝毫没有再管他们俩。
因为尘尽拾已经知道了。
重要的姻缘不是他们,而是……
于是他在这样被人当做灾厄、被到处围追堵截、心脏空空、前途不明的时刻,依然觉得生机盎然。
东方夜海心中焦火丛生。
他携着众仙进入天衍国,本来是最好的时机,却被东方耀天横插一脚,急火攻心只能强行耐下性子暗示:
“耀天,你先冷静下来,明主有令,要将危害苍生的巫乱之树抹除,你看,你二人虽以此树定情,却情路多舛、充满坎坷,岂不是此树的晦气不祥所害?”
东方夜海眼神阴郁地瞥了眼树下的那两人,他大哥已经直接被苍龙劈废,就因为这个女人,因为这棵树!
他已接到明主的纸鹤,知晓了其中缘由,天命印落成在即,今日他必须解决冥十,除掉这棵树。
东方家的长辈、他的叔伯姑舅们早已德高望重,不愿沾染天命印的因果,因为那会影响他们在天命印中达成的愿景。
其实东方夜海本也不用出手,可眼睁睁看着东方远山化作焦炭,他心中不甘。
凭什么?凭什么已经被研磨成粉的东西还能活过来?凭什么已成定局的事还能翻盘?凭什么冥族已经被磋磨百年,仍然能有这种震动四野的力量?
只有失去回溯之力,这一切就能拨乱反正。
“耀天,你看啊!”东方夜海指着姻缘树下的香台,“这棵妖树已经成了民间的信仰,得供奉香火,可她根本不能保太平!只会危害苍生啊——”
他也算摸清了天命者的大义路数,说的话完全踩中了他们两人的心坎。
然而公玉秋的目光看向大陆,被诸多灾变吸引了目光:“值此之际,你我皆应帮助百姓,祓除灾厄,诸位仙人既有此心,速速与我一起出动——”
东方耀天眸光猩红,举起刀尖:“绝爱之后,你我各奔西东。”
公玉秋再次含泪:“东方耀天,难道你看不到百姓都在受苦吗?到底是你的情爱重要,还是苍生重要?!”
狂乱的风灵和水灵流完全挡着他们,根本无法去攻击树下的两人。
东方夜海脸色铁青,他真的没空跟东方耀天和公玉秋闹了。
他忍不住咬牙切齿地明示,“耀天,明主一直在等你,他对你寄予的厚望,就连我都不曾……”
“什么明主,什么父亲!”东方耀天忽然慷慨咆哮:“琅環除他之外已无環墙,我终会消除他的最后一层仙阶壁障,带来平等——”
尘尽拾的眉梢忽然一扬。
他倒是得到了一个关键信息。
东方千业从未真正显形。
他如此渴望唯一的始祖之力,如果有唯一在,他对祖石的掌控将会百倍不止,可他明明知道了姻缘树的渊源,却仍然只是派了这些杂碎来。
是太放心金乌实力有损,还是……他自己无法走出零環?
“我们可以去杀东方千业了。”尘尽拾思索两秒,低头悄悄告诉妙诀。
妙诀扶着树干,很焦虑:“可是唯一还在这里,还有你的心。”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
“你是在我心上长大的小树苗。”他笑得神气四溢,唇角殷红,“我当然要对你负责。”
尘尽拾在来时的路上就想好了。
东方夜海一直在紧紧观察着冥十的反应,再也不能错失机会,他眼珠一转,忽然对东方耀天和公玉秋惊叫:“你们看,灾情扩大了!”
同为风灵之属,东方夜海乃是玄骨之级,他指尖轻轻拨转,半空中忽然传来了不绝的“嗡嗡”声响。
越来越近,笼罩在夜色中。
“是、是虫灾!”
“虫灾降临了?!”
公玉秋两人神色一凛,见百姓惊慌逃窜,终于分散了注意力。
天命者不再挡道,众多东方家的人瞬间冲向姻缘树下的尘尽拾,剑尖明确,直攻他的心口之缺。
东方夜海指尖再一动,大陆生起的万千蝗虫便在风中全部涌向姻缘树,像是虫翅组成的狂暴风眼,眨眼间就浓云一般涌到了树前。
东方夜海隔着虫潮眯起眼睛,冥十明明残缺明显,内府也有伤,怎么还是这么泰然自若?
妙诀凝住识海顶芽,却见旁边的白衣青年抬起指尖,语气闲适:“干什么?这种虫子我可不吃啊……”
尘尽拾平静地合拢掌心,嘀嘀咕咕:“因为我要吃的虫子只有一只……”
失去红痕胎记的指腹显得异常苍白。
妙诀有点恼火地想说什么,一簇焚烧着的、乌色透红的翎羽却出现在他掌心之间。
四周嗡声如海,场面极为不祥。
这捧乌红的翎羽飞跃到了树顶,而后瞬间如羽倾洒,自上而下为整棵树穿上外衣,将这百年之树、树下之魂、他的心脏全部笼罩其中。
当这棵树化作完全的玄灵骨消失那天,这件翎羽就会穿在她的身体里。
“所以小树苗,你再长高一点点——”
就能穿上我的羽衣了。
“北泠冰衣算什么,冻得你直哆嗦……”尘尽拾小声嘀咕着,丝毫不顾忌地下的唯一会不会听见。
他眼角眉梢都是复苏的春天,眸光潋滟生辉,在今天确定了一生的事。
妙诀像是明白了什么,难道那根翎羽和他指尖红痕有关?
尘尽拾丝毫不解释,只是在晦暗光线中看她,“现在我把他们都杀了,然后带你飞回琅環,大概需要一炷香的时间。”
他想从这头亲到那头。
妙诀心头一跳,然后越跳越快,好像已经被他眼神亲了好几遍,“你、你干什么?”
“还不明显?”
在看清血泪包裹的真心之后,反派再次露出如沐春风的恶劣笑容,唯有语气藏着虔诚。
“我在向你,求姻缘。”
第54章 却闹别扭想起了一棵树的因果
54
鸟类求姻缘,献上自己的羽毛。
什么求姻缘啊。
他分明就是在求偶。
如此直白,可妙诀却无法移开视线。
他将那根翎羽别在她树冠顶芽之上,就像是……站在自己的心脏上,为一棵树簪花。
少女怔忪着,心头难言地悸动。
这根翎羽绝对非比寻常,如果这就是尘尽拾指尖的红痕所化,那必定是金乌最重要、最特别的一羽。
所以这只抽骨、洒血、剖心的鸟……又给了她什么呢?
她在心头的悸动之外,又感受到了萦绕逡巡的焦虑。
他就想这样用自己的身体血肉一路向前吗?
妙诀又抿起了唇。
他不知道,刚刚在以天骨探查到树下的时刻,其实她的脑海中又扣扣索索地释放出了事关那天的一些记忆。
那记忆仍然不够明朗,可妙诀想起来了,她是怎样选择成为一棵树。
也想起,明明从一开始……她就不愿意他受伤的。
可这一路上,谁都没少受。
……
焚烧的翎羽层层叠叠如灰烬落下,像是为姻缘树完整地披上了一件漆黑华丽的外袍。
四周所有人全都顿住了。
玄芒明明灭灭,远空似有清啸孤鸣,那是冥十金乌的羽衣?!就这样套在了姻缘树上——
树顶的那片羽翼如灾厄地狱一般滚烫焚烧着,却带着人类难以企及的旺盛生机。
明主说的没错,此树果然意义重大,可东方夜海等人顿叫不好,怎么心口有缺的金乌毫不受影响,就好像十分亢奋一样?!
玄骨级的风灵大肆集结,以东方家为首,在大陆上肆虐成了一道龙卷风,嗡动的蝗虫口器盘旋得如同无数风刺,朝着羽衣庇护的树身不断冲击。
人群中,东方耀天震惊地看着姻缘树被灰烬保护笼罩,那是他们的定情之树,却被人如此保护!
半晌后,他邪魅的视线动了。
他深深地凝视着尘尽拾。
——尽拾兄,竟如此守护我的姻缘?!
是冥族又如何?!如此拳拳之意,岂不比那些伪人伪仙真诚万倍。
尘尽拾刚从树顶羽冠收回视线,唇角勾起,现在还不是最漂亮的颜色……
最漂亮的颜色…会在最恰如其分的时间,披在她的身上。
而此时,这个小树苗还一无所知。
尘尽拾有点满意地笑起来,指尖轻轻敲打着玉质罗盘,看无尽的蝗虫如雨点撞上树的灰烬“雨衣”,立刻就被焚化成灰,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焦香。
他想到了一种更保险的、保护这棵树的方式。
然而正要开动,忽然对上了东方耀天感动得溢出的表情。
尘尽拾:“?”
男主瞠目,男主感动,他双目猩红地看向反派,声音动容:
“尽拾兄,想不到你为我和秋儿的姻缘,尽心至此……”
尘尽拾:“?”
尘尽拾:“你误会了。”
东方耀天一挥手,嘶声道:“不必再说了!我都明白。”
回想这一路上,他和秋儿都少不了尽拾兄的帮助。
在这天衍国境内受到他多少提醒与恩惠自不必说,就连这氤氲灵气百姓富足都是他带来的。
而自己手中握着的冥骨刀,正在与树顶的那根翎羽的力量隐隐呼应——原来他祭炼的刀材,就是尽拾兄的骨头!!
合理了,一切都合理了,后来他和秋儿深陷危难之中,头顶
忽然出现冥血打入他们的体内,虽并非他们所愿,却强行帮助他们提升修为。
东方耀天愧疚地闭目,当时他们表现得那么厌恶,尽拾兄心中一定很受伤吧?!
他为了他们的友情牺牲至此,为了他们的爱情保驾护航——
这、就是兄弟!
妙诀:“……”
毫不怀疑,她可以通过此人的表情清晰地猜出他所有的心路历程。
认贼作父不过如此了,大男主!
东方耀天双目猩红地看向公玉秋,发现对方也已经满目含泪,原来……即便他们的爱已经千疮百孔,但仍有人在背后支持着他们。
“尘道君……”
他们并肩走过这么多风风雨雨,怎能因为他是冥族,就弃往日于不顾呢?!
尘尽拾:“…………”
尘尽拾面无表情:“我绝非为了你们。”
东方耀天满脸义气,终于做出了一个违背祖宗的决定,“我知道,你是碍于自己的身份!你知道自己是冥族,觉得不会被我接受,所以才一直伪装自己的身份,就是放不下你我的这份兄弟情!”
在这一刻,在他们的定情之树如此被珍重保护的时刻,男女主彻底放下了人与冥的族别偏见。
都是生命,都有情感啊!
青天之下,人人平等。
尘尽拾薄唇开合,语言竟然如此无力,他虚弱地说:“我是在保我自己的姻……”
“我都懂!”东方耀天露出了一个健康坚毅的男主笑容,说出了那句经典的台词。
“我们是好友,这就是友情,是羁绊啊!”
妙诀惊呆地转过头,去看尘尽拾的表情。
生平第一次,她在灭世大反派的脸上看到了心虚。
尘尽拾一脸荒唐地飞到半空,对上东方夜海怒火狂喷的目光,觉得此人还正常一点。
东方夜海瞪着一脸深情对望的东方耀天和公玉秋,已经快被这两个人气到失智。
“你们到底在说什么啊?!”他们琅環仙庭选出他们在人间历劫,不是让他们去理解凡人、甚至理解冥族的!
他们是仙,是人上之人,他们到底在干什么啊?!
东方家庞大的风灵化作回旋九天的罡风,刮到眼前,傲然的仙家威势几乎要将整个天衍国连根拔起,终于向这片凡尘大陆露出了真正的仙家面容。
“跑啊!快跑啊!”
东方耀天勃然大怒:“你在对百姓做什么!”
公玉秋连忙以水灵阻挡,避免凡人被虫灾波及,可在仙家眼中,那些人与这虫灾没有区别。
东方夜海紧紧盯着白衣身影,冥十有先天优势,但他们并非没有一战之力。忽然,东方夜海灵力暴聚,引动虫灾化锥,如一个硕大的口器,尖锐地冲向他心口。
无尽的蝗虫以量取胜,几乎要盖过他那弥漫的片片灰烬。
“冥十,死心吧,明主早就已经达到了你们都不曾达到的高度——”
“他才会是真正的神仙——”
尘尽拾歪头,指尖微动,“狗叫?”
他在气人这件事上向来轻车熟路。
东方夜海的脸眨眼就气成了猪肝色,仙家之姿抛到脑后,与东方家的兄弟各引一股虫灾,于半空中结成白日血杀之阵。
“你的内府被白日探过,至今还在痛吧?”
妙诀的眼睫顿时一停。
整个世界都在找他的缺漏,然后用力碾碎。
尘尽拾懒得理会,像是终于觉得麻烦,白衣之下忽有猩甜之气隐隐浮现。
“我忙得很……”
妙诀忽然抬头,却只来得及看见一捧血雾精准地化作无数血滴,然后慷慨地喂给了每一只蝗虫。
半空中的白日血杀之阵出现了一瞬的暂停。
但那仅仅是一瞬间,而后每只虫子忽然爆发出了惊人的力量,挣脱东方家法力,随着尘尽拾指尖的挥动,立刻反向倒扣了回去。
尘尽拾笑得如沐春风:“这种虫子我不吃,你们慢慢享用。”
他退回树边,被妙诀一把按住,“你又对自己的身体做什么?”
站在他的心脏上,从他的血管中长成树木,妙诀变得越发难以接受他的伤口。
心掉了,羽拔了,现在又要洒血。
妙诀触目所及,几乎全是这只鸟掉落的零件。
破破烂烂有瘾是不是?
不二说过,他的伤口根本不会好。因为烬骨无时无刻不在幻化,因为无穷,所以也无尽。
妙诀杏眸眼底发亮,其实她气的是,明明她也可以逆转局面,明明他可以不切割自己的。
尘尽拾并没意识到她目光中的严重性,笑眯眯又习以为常地道:“当然还有别的办法,只是这样最快了啊——”
他实在对自己很下得了手。
不然当初也不会那样毅然决然,要把心脏留给她。
尘尽拾指挥着亿万虫灾,一脸温柔地啮咬吞噬着仙人,等到把他们全部吞干净,这虫灾又可以留在树的身边,替他守在这里。
“放心吧,我不会让这棵树有任何闪失。”他眼尾笑得自满。
妙诀盯着他苍白异常的脸。
她有一点生气了。
…
东方夜海等人以飓风灵流阻挡着发狂的虫灾,最后干脆故意向的姻缘树的方向带去。
嗡鸣不断的虫翅之声打断了树下两人的对话。
尘尽拾“啧”了声,姓东方的就是难缠。
一道更强烈的、同源的风灵却极速而来。
神驹带信而来,落地就急急忙忙地抓住尘尽拾:“二環打不开,不二苍三从各个方位都试过了,东方千业那个老东西一直躲在里边!唯一呢,妙妙呢妙妙有没有事?”
妙诀连忙上前:“小七哥,我们没事。”
她和唯一都安好。
神驹松了口气,这口气却又让他发现四周的飓风灵息很熟——这是靠他的血肉长成的玄骨啊?!
是谁吃了他的尾巴,吐出来!
灵七怒了,把信带到后即刻开打,非常符合风系的疾速作风。险些和东方耀天打在一起,结果发现此人竟然是友非敌。
妙诀眸光忧虑,眼前又浮现了梦中看到的巨大黑影。
尘尽拾说二環就以祖石所建,那可是生养冥族、集合天地精华的玄妙之地。
东方千业能复刻出烬骨,已是极为危险。
她焦虑地看向琅環方向:“如果东方千业在祖石中潜伏了百年……”
在纷纷白烬之下,究竟是何等面目?
祖石要如何打开呢?
尘尽拾抱着胳膊,垂眸,看向姻缘树扎根的地底,像是自言自语,但又知道那个人能听见。
“东方千业藏在祖石之后,你一定知道该怎么做。”
毕竟,她是冥族之祖。
是当年祖石之中开天辟地诞生的第一个人。
妙诀也伸手,摸了摸身披灰烬羽翼的树干。
唯一,这一步她是不是也已经想
好了呢?
尘尽拾半阖着眼睛,琢磨了会低声一笑:“其实我也知道该怎么打开——用我的血把它彻底浸泡,我有九成把握能掌握它。”
毕竟他是从祖石中诞生的最后一个,收官之鸟。
妙诀抿了抿唇,丝毫不怀疑他真的做得出来。
她没有说话,掌心扶在柔软灰烬包裹的树干上,感受着这其中流淌的心跳声。
化作系统的唯一并不直接回答他们,但这声声心跳,如此平稳,已经在向他们传达一个确定的消息。
此刻,携手走到这里的两个孩子,就是她给祖地留下的钥匙。
妙诀抓了一捧他温凉的灰烬,抿唇问:“你有没有想过,我也能呢?”
我已是天骨之树。
你这只……很坏很坏的鸟。
尘尽拾垂眸,不是不信她,但语气很直:“祖石存在万万年,你触碰它,就像是回溯宇宙——”
话到这里,忽然也顿住。
可是他在这里。
唯一诞生之日已经久远到不可考,可他是……祖石的最后一位。
他的时间,就是她的指针。
她可以将祖石回溯到一切都未发生之时。
尘尽拾长睫微动,姻缘树被灰烬羽翼包裹着,冠顶翎羽熠熠生辉。
仿佛他们相拥。
只有他们都走到了这里,才有可能打开祖石,回到故地。
姻缘树在羽衣之下轻轻摇曳,一根红绦绳再次掉落尘尽拾的指尖,就像是一个无声的回答。
这就是唯一铺下的路。
“我们真是……天作之合。”
尘尽拾半晌后才习惯性地捂住了心口,桃花眸惊异潋滟着,薄唇间溢出滚烫气息。
……
从这里疾驰向不尽海的尽头,在风里,他低头去寻找她的唇瓣。
很急,很想亲。
温暖的脸颊挨蹭在一起,他着急地沿着她眼尾找到唇角,不需要心脏在胸腔之内,他也阵阵悸动。
可妙诀趴在他心口之上,抿起唇,并不让亲。
唯一已经做到了极致,他们也险之又险地走到了今日。但心脏只能被他们留在身后,他身体里就始终有一座深渊的空洞。
妙诀眼前不住地回想着那一日的记忆碎片,在祖地彻底被闯入,困仙石阵毫无征兆地困住了每一位冥族,那是她第一次也唯一一次看到金乌的真身……而这些呼啸着的记忆,最后都停留在那颗新鲜掏出的、犹在为她跳动的心脏上。
年少的分别原来这样惨烈。而当初他们约定好的事,他根本没有照做。
她说再见的时候一定要好好的。
如今的尘尽拾知道她为什么会成为树吗?
他不知道。
她却想起来了。
她成为一棵树的因果,也与他有关。
……
妙诀别开脑袋,那人带着热意的薄唇蹭过了她的耳际,颤抖一下,然后垂眸。
看见少女清凌凌的杏眸全是伤心。
尘尽拾停下来,后脊微微绷紧了,不喜欢?
“…很坏的鸟。”她说。
客观意义上,到处都坏了的鸟。
尘尽拾彻底不敢亲了,后颈滚动,往后靠了靠。
索吻被拒绝,来自年少的焦虑感于是如影随形,跗骨而生。
她还是不喜欢鸟……。
到现在为止,其实她都还没有真正见过金乌真身……就算见过,也忘了。
那他的羽衣她会喜欢吗?其实不喜欢吧。
尘尽拾往后仰了仰头,颈部线条很漂亮,喉间却短促地笑了声。
声线低了下来,用一种有点凶的语气来掩盖自己的委屈,“就算不喜欢鸟,现在也不能反悔了。”
他故意得意又可恶地啄了啄她被风吹凉的鼻尖:“你和我的姻缘才是命定的解法,你还看不明白吗——”
妙诀在风中凌乱的发丝里抬起杏眸:“谁说的?”
谁说她不喜欢鸟的。
尘尽拾以为她回答的是姻缘命定这一句,得意的眉梢停了停,然后不受控地,一寸寸耷拉了下来,像是开屏的翼鸟错过了求偶的花季,开始褪色。
他不甘心,却不允许自己追问。
只好泄愤似的用力在她鼻尖咬了一口,然后伤心地闭了嘴。
妙诀叹了口气:“我是说——”
“不许说,”他又凶又丧地说,“再说就亲你。”
妙诀看着他线条凌厉的下颌线,往上够了够,可他太高了,飞得也太快了。
琅環之地眨眼就到了足下。
那好吧,不亲了,妙诀慢吞吞地想。
整个琅環仙庭已经彻底变了天,在二環之外,仙族全都避难不见,剩下的只有残血。
二環的四个方位都被冥族所占,麒麟炽火、苍龙雷鸣、还有金木水灵流同时向二環破去,整座環墙仍然纹丝不动。
尘尽拾带着妙诀落了下来。
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从旖旎直接变得冰冰凉凉。
尘尽拾若无其事,绕着環墙走了好几个来回,心里空空得难受,掌心自我安抚地压了压。
妙诀也没有看他。
只是缓缓运作着天骨,将掌心放在了白玉般的環墙之上。
温热的触感传到皮肤,祖石中曾有她的血液,她也与它静谧相通。
百年共此刻。
见状,尘尽拾终于给自己的手脚找到了任务,晃到她的身边,垂眸:“看我。”
声调如此委屈。
……看我,才能知道回溯多久。
妙诀终于抬眸,轻轻看进他的眼中。
她现在已经不需要触摸,就能看出个体的时间。
从这只金乌之鸟的出生,到他伫立面前的此刻,把他的存在看得清清楚楚。
他明明这么重要,明明被那么多人珍视着,从诞生开始,就是绝无仅有的小鸟。
妙诀凝结巨大年轮中的顶芽,开始逆转光阴。
……
環墙动了。
光阴在它的表面上倒退,像是有迹可循。
二環之内惊起无数灵流,遥远的钟声撞击而响,被四方冥族精准镇压。
这次他们势必回到祖地,就像流亡迁徙之后的归人。
尘尽拾守在少女单薄的肩身之后,薄唇抿着,心有很多话却说不出。
但就在祖石沿着他的光阴轨迹倒退到百年前的那一刻,姻缘树上掉落的那根红绦绳忽然消散成灰,一条片红尘蒙在他眼前。
那是在姻缘树前唯一留给他的东西,竟然是一小段……记忆?
那不是他的记忆,却搭建起了他始终想不通的一环。
那记录着亡族灭种分别的那一天。
他化形金乌,却被四散的族人掩护,要他藏起冥族最后一股真身之力。他最后找到妙诀,剖心给她自保,而后被所有人的残力送出了祖地。
百年后,他一个一个地拾起他们每一人,在路上不停地找他的心。
所以尘尽拾并不知道,唯一和妙诀曾有过那样一小段……决定未来走向的对话。
那一天,唯一看着他收不起来的漆黑双翼,胸膛被洞开的心脏,最后看向眼前仍然青涩的少女。
她穷途末路,已经保不住所有人,只有唯一的一种因果……可能改变一切。
她眼神歉疚,“时骨绝无仅有,缔造艰难,妙妙,你……”
“我可以。”
少女小心地摸了摸散落地上的羽翼,她那时已经知道大家都不是人了,可惜是以无比惨烈的方式。
于是她抬起头,眼神明亮,“——也只有我了呀。”
唯一此时也已经断尾,真身快要消散,“时骨会改变未来,我需要将你的灵魂藏起来,可能要藏很久很久,久到你都已经不记得……所以,我们需要一种最合适的载体。”
她用最后一点余力问少女,“你想要成为什么?”
妙诀最后摸了摸那个少年的灰烬羽毛,想到这个人从不让自己发现的真身,想到他原来是金乌神鸟,于是在那年轻轻开口:
“那就当一棵树吧。”
这样我会等得很耐心。
而他总会飞到我的枝头。
第55章 听见山音现在是第三次
55
于是,本就如深渊的胸膛之内,最后的高墙也坍塌成废墟。
疯狂的灰尘满腔四溢,尘尽拾张了张唇,可是发不出声
音。
妙诀只觉得身后的人寂静得可怕,气压也低到如坠深海。
嗯,可能是在和她冷战。
于是她也赌气不回头看,掌下的回溯之力完全释放,苍翠笼罩如荫。
做一棵树。
做一棵树。…
尘尽拾的桃花眼紧紧盯着她挺直的后脊,领襟上雪白纤长的脖颈藏着淡青色的血管,他茫然而又仓皇地仔细看着每一寸。
从人,毅然化作一棵树。是因为看到了他从未示人的鸟翼。
在那段记忆的碎片中他终于听懂了她的未尽之言,迟来百年。
他好像应该欣喜若狂。
可心脏怎么剧痛无比。
少女闭着眼睛,额角到唇边绷紧。
天骨爆发出激烈的灵力气场,显然是正在动全力。
能诞生冥族的祖石的确存在如大千宇宙,力量非比寻常。妙诀拨动年轮上的顶芽时,明显感觉寸寸阻力,自己仿佛洪荒中逆行的方舟。
可时间才是最不讲理的力量,她终究一寸寸地推着它,繁复古朴的象形符篆开始隐隐浮现,化作颠倒轮转的的图案。
最后沿着巨石表面几乎并不存在的缝隙纹理,回到了诞生金乌的时刻。
以烬十存在的时间,将它彻底复原。
当環墙消失,眼前就是真正的…他们曾居住过的祖地。
妙诀的天骨停止嗡鸣,慢慢抬起头。
在这座百年迷宫之心被打开的那一刻,四海震动,她听见苍龙似长吟,麒麟在低吼,听见哥哥姐姐们难掩激动到不太顺畅的咆哮与欢呼。
是妙妙,只有她的力量,只有她能做到……
幽幽的白玉石壁障消失,如今的祖地模样终于向他们露了出来。
眼前却是蒙昧一片,似河海又似浓荫。
赤霞依稀坠落在地,和瓦蓝天色撞成一片,浓绿交织在其中,金光冰白间或如裂纹游走,完全是一副混沌氤氲的画面。
仔细感受,才发现这竟是所有灵属交错的庞大灵场……十种灵属纷杂地糅合在一起,掩去了脚下的土壤,远方的山川,还有他们一手搭建的村庄。
四下各个方向一时寂静,所有人都没有贸然动弹。哥哥姐姐们看到之后一定很失望。
妙诀深吸一口气,她大概知道该如何让这些灵场消散,但这就需要身后那个人。
妙诀的耳朵尖动了动,可是从刚才开始,后边就莫名彻底没了动静。
看来冷战得很彻底。
但妙诀觉得自己生气得有理有据,她只是不愿意他继续把自己掏空成填不满的血窟窿,而且,她明明也付出了很多很委屈啊——
妙诀不满地回头。
这一眼,却撞上一双通红到可怕的眼睛。
乍看之下那双眼睛还是镇定的,可黑色瞳仁里像是有万千余烬在浮动碎裂,尽管他的唇角抿到平直,竭力保持平静。
可那看上去,仍然像是一个近乎崩溃的神情。
指尖红绦带来的尘埃碎片已经全都消散,他根本无法从那一段记忆里回神。
恰恰站在祖地之前,恰恰在一切开始又结束的地方。
他因为自己的心脏供养了她的长大而沾沾自喜,却不知道原来她就是……为了他而成为一棵树。
尘尽拾哆嗦着抱住胳膊,像是努力收拢羽翼,掩盖自己迅速坍塌的样子,碎玉般的声线已是语调崩溃:“…妙诀。”
他怎么办?
原来她这棵树的每一秒,他都欠她的。
天命情劫中的每一刀尚且能用骨血伤痕还她,可如果她在一开始就对他如此珍重,他要怎么再拆碎自己还给她?
妙诀愣了愣,然后也抱着胳膊看了他半晌。
最后叹了口气,伸出柔软掌心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像是拍拍他的翅膀。
“我知道你很激动,”妙诀很识大体地不和他闹脾气了,“百年没有回来,我也很激动……但你看看这里现在的样子,已经变成了东方千业五行混沌的炼化炉,他当然不会坐以待毙,这恐怕就是……”
话未尽,忽地被拉入滚烫怀抱。
密不透风地把她压在胸腔之上,像是竭力填补心口的破洞。
妙诀眨了眨眼,终于意识到他好像不是在和自己冷战。
这只鸟明明没有心脏,可他贴着她脸颊的颈侧之上,脉搏跳得剧烈极了。
那样仓皇跳动的力度,就好像已经走投无路的归鸟,只是喃喃自语,“我飞回来了……飞回来了。”
他的栖木。
她留给他的栖息之地。
妙诀从他的肩旁勉强抬起头,不明白他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却怔忪于他发红的眼尾。
尘尽拾没有说话,只是闭上眼,身下腾起了无穷无尽的汹涌灰烬,追着二環之内所有杂糅的灵属吞噬过去。
混沌之气被他一寸寸清理干净。
这一刻,他们终于看见了远处的花园,钟声正在其中叩响。
而脚下,已是熟悉的地面。
…
祖地露出了原本的面目。
曾有群山环抱,空谷生花,水潭鱼跃,青草绵软如绒毯,簇拥着一片僻静村庄。
尽管那座山村已经不见踪影,可真正的故土气息随风送入鼻腔,空中仿佛传来那些年自由回荡的山音。
暌违已久的人啊——
踏上旧地,是否就算回家。
通天彻地、飞山下海的巨兽集体缄默,竟然许久未有声音。
等引颈的银狐回过神来,抬了抬爪子,衔八才发现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泪流满面。
不二的身影站在最前边,他揣好怀中收殓的虎骨,慢慢地抬起脚,带着他们走向前方。
走到这一步,说明唯一的意志,已经被他们的小姑娘执行到了难以置信的地步。
于是被困在流水宴席放血的狐狸,被抽空整副骨架的熊猫,被困在池塘的蠃鱼,被冻结地底豢养的狡鹿,被囚禁深海浑身筋断的麒麟,被磨碎全部鳞片化作大雾的苍龙……
他们都还活着,活着回来。
遥远的天衍国中,留下来善后风系的神驹忽然侧目看向远方,打了个响鼻。
这么多年,灵七一刻不停地跑了许久许久,直到按照唯一留下的指引跑到北泠,才总算停下来。
可他依然没有到达终点。
而此时,灵七的马蹄落在姻缘树下的地面,他知道唯一现在就在这里,他哒哒不停的马蹄终于彻底慢了下来,鬃毛下马头垂落,轻轻拱了拱土地。
“好像有家了,唯一姐。”
小马也不知道地底的唯一能否听见。
可是满树枝叶轻轻摇曳,垂枝拂过了他流线的马背。
…
唯一的意志传承在妙诀这里,虽然带着希冀,但依然危机四伏。
东方千业占据祖地百年,能将整个冥族吃到这种程度,必然不会那么轻易就跌落自己的神坛。
她挣开尘尽拾异常滚烫的怀抱,看着远处纯白无瑕的幽静花园,面色渐渐凝重下来。
冥族众人此刻也沿着整个環内探查着,找到不少逃无可逃的高贵仙族,但真正最紧要的人却仍未找到。
妙诀紧盯着那白玉生辉的最后一堵墙,心中涌起不好的预感。
祖石的时间被回溯,它应该回归了原本的位置。
可妙诀看着远处那静谧安宁之地,“零環”,这仙庭百年未曾示人的核心,它的外墙怎么也是……
祖石的质地?
“那是石核。”
旁边的白衣青年此时总算回过神,眼尾仍然红得氤氲,盯着前方变得冰冷,“老而不死是为贼,东方千业这个老贼,他把祖石切割了。
妙诀猛地睁大了眼睛。
“那真正诞生冥族的地方……”
尘尽拾点点头:“是石核。”
没有人知道这这样的天外来物因何降落在远离尘世的海外孤岛。
但在那玄妙万千的石核之海中,孕育出了第一条浮游的小蛇。从此,开始了千万年的衍进。
妙诀却不知为何浑身一震。
在心神的动荡中她对上尘尽拾平静下来的眼神——他也猜出来了。
在彻底突破进入祖地之后,他们终于明白……
东方千业是如何获得烬骨的了。
妙诀曾以为是当年金乌第一次降世时意外飘落的灰烬被他收集起来进行了复刻研究,又或者是像方才这里五行灵气混沌的试验,因为烬骨就是一种融合。
原来都不是。
东方千业用了一种最隐秘也最直接的办法。
他切割祖石,将外石化作二環之界,只有少数人能够进入这里,得到明主的指令。
而他真正所
在之地是祖石之核,是冥族生命孕育之地。
于是这百年,他从未走出石核……他在自我孕育!
他要将自己孕育成冥族?!
祖石的力量在诞生金乌之后便自然收官,因为天地五行灵属到这里彻底融合万千,烬骨是无穷无尽,无生无克。
到这里,天然的孕育已经结束,行至尾声。
而东方千业强行延续了这种力量,他复刻出了人身的烬骨,那难道还能……
拥有真身?
妙诀指尖下意识地抓住了尘尽拾的袖口。
如果不是一个意外,如果不是第十一种力量的出现……他真的会用百年时间,彻底将冥族生吞活剥。
百年前,唯一想到了这种因果,她了解这个人,她知道东方千业绝不仅仅想止步于冥族血肉的晋升,即便已经困禁了所有人,仍然不够。
他想成为冥族。
就像他当年找到并开采了大量能够困禁冥族力量的原石,怀揣着幽深的心思,为它取名“困仙石”。
从一开始他就清楚地知道,这样飞天遁地、天生地养的强大生物,才是真正的仙啊!
所以他推动琅環天命情劫,要炼得一双天命珠,达成他最终的目的——
他要真正成为冥族。
那座洁白的花园之内传来轻轻的低吟。
从花园深处,男人的纯白花袍衣摆,蔓延到墙沿之上,一朵朵裂冰花开了又生,像是蛇藤一样倾泻而出。
东方千业坐在巨钟之下,缓缓睁开眼睛。
隔着零環花园的高墙,他仿佛看到了金乌漆黑的双眼。
东方千业长长地喟叹,将头颅靠在巨钟下,“唯一,我总算追上你了……”
花园之外,尘尽拾的指尖敲击着玉质罗盘的表面。
天命情劫,只剩最后三劫。
妙诀揪紧了指尖。
一旦天命印落成的那一刻,东方千业会立刻收割天命珠,化作完全体。
而同一瞬间,妙诀体内之树会瞬间突破晋升为玄级之骨。
赌的是那一缕游丝般的平衡。
究竟天命会倾向谁?
东方耀天和公玉秋恰好就在此时携手飞来。
他俩看见二環之墙消失不见,立刻露出了高兴又感动的神色。
妙诀不由地扶额。
——如今全世间最重要的一件事,竟系在这对璧人身上。
东方耀天毫不客气地站到了花园之外,拍门喊话。
没想到花园之内竟真的传出了悦耳动听如琴弦的声音,那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他抚摸着蔓延丛生的裂冰花,开始对他们讲述一个故事。
“你们身体里的阴阳天命印,其实是我和她一起做成的……”
东方千业的声音婉转动听,讲述了一个相遇相爱却惊觉物种有别的故事。
妙诀根本不想听,可却看见男女主露出了一副深思沉痛的表情。她忽然意识到,原本的结局是反派灭世、男女主互相猜忌反目。可在姻缘树前,男主被反派感动,再也虐不起来了。
所以现在这里竟然成了他们的新一环虐恋。
“琅環天命印,其实可以以其他形式历练,可唯有情劫,才符合我们创设天命印的初衷。……”
东方千业似乎也并不在意外边的人是否在听,“可我从未在意,她究竟是蛇还是人。……”
他爱唯一,但不爱她的族人。
可唯一,只爱她的族人。
东方千业目光忧伤,看见麒麟苍龙狡鹿正在向他而来,一如当年那样团结,历经百年困苦,改变的似乎只有他们佝偻残破的身体,可被唯一深爱着的每一颗心,竟然不改分毫。
他悲伤的目光总算有些喜悦起来,抚摸着满地初见唯一时盛开的裂冰花,“但现在,我终于能与你相配了……”
他伸手一推,白日便从花园上空缓缓升空,在落合的夜色中,变成惨白的阴月。
他已经在祖石之核呆了百年,挥挥手,就将所有人笼罩在其中。
东方耀天和公玉秋听完这个故事,果然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东方千业隐在夜色中,祥和地闭上了眼睛。
…
太烂了,太烂了。
妙诀紧紧握着拳头,她觉得恶心。
就算他们带着所有人的残躯一起回到这里,可心里的伤痛,百年的阴霾,永远也无法回到山间村落里平静质朴的快乐。
而始作俑者竟然敢冠之以爱的名目。
就好像这一场天命情劫是他深情的献礼。
妙诀看着满目疮痍的地面,在涌上喉咙的恶心感中,忽然被一双温凉的掌心捂住了耳朵。
“这不是爱,”尘尽拾的声音清晰平静,笃定地说,“你不用听。”
他的气息清晰地从袖口灌入呼吸。
就好像,他很知道究竟什么才是爱一样。
可妙诀竟然真的也平静了下来。
她在他掌心之间,双眼看着被白日笼罩的祖地,遍地了无生机。
她脑海中不断地回荡着东方千业的声音,拼命地想要撕开他那虚伪的脸,可却似乎没有章法,只能等待天命印落成的一刻,争一个可能。
忽地,鼻尖蹭过一小缕尘埃。
那似乎是他袖中残存,红绦绳化作的碎屑,竟带着遥远的记忆,划过她的眼前。
她终于明白尘尽拾反常的神色都是因为什么,同时一瞬间,也点醒了她心里的某个地方。
“我好像知道到达玄骨意味着什么了……”
妙诀怔怔地抬头,对上尘尽拾平静漆黑的双眼。她在这一刻,临近天命情劫的结尾,终于隔空明白了唯一在百年以前的悲悯眼神。
悲悯,心痛,又带着无尽的希望。
她心口堰塞的湖泊好像忽然就有了出口,在那一刻感觉到释然。
有一种方法啊。
有一种,唯一的方法。
尘尽拾眸光似乎也微震。
半晌后压低侧颈,低声开口,勾唇笑起来:“…我也知道了。”
现在,只等天命情劫完成的那一刻。
尘尽拾竟也在这样黎明前的晦暗时刻心头松散,在少女如水清澈的眸光中,忽然小声自白:“那一次,我在最后准备炼掉他们,做成一对天命珠……”
妙诀眨了眨眼,她当然知道,“那一次”指的是原本的十年结局。
尘尽拾漂亮的眼底完全倒映着她,声音中带了丝懊悔的笑意,“天命珠能让一切心愿得偿,我是想……找到你。”
妙诀扇动的眼睫微停,而今回看这阴差阳错的一切,最后也无奈又轻哼地笑起来。
“那我们和好了吗?”尘尽拾抱着她问。
妙诀摇摇头,看见他垮塌的神色,笑起来。
“就没坏过呀。”
百年前到如今,最好的朋友,年少的心意。
热忱至此,从没坏过。
妙诀看着远处缓缓开始回神发作的男女主,悄声喊了他真正的名字:“烬十。”
“嗯。”他声音微微紧绷。
“你要做好准备了,一旦我真的突破玄骨……我可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脑海中尘封的一切细节,酸甜的,惨痛的,一切都会鲜活如初。
和洪荒逆流的溯时之力一起向他们涌来。
尘尽拾顿时紧张地思考了一番。
但他说过的坏话做过的坏事实在太多,一时竟无从抓取。
“比如现在我已经想起来了,”妙诀说,“我没偷看过你洗澡,也没主动亲过你,但你亲过我两次。”
尘尽拾心口一跳,紧张又慌乱。
哦,之前他因为伤心,胡说过是她主动的。
可长夜当前。
少女唇角弯弯,杏眸也弯弯。就在他们过去蹲过的小潭边,她一如少年时仰头。
“好了,现在可以第三次了。”
…
她最后呼吸了一秒,然后氧气就全被滚烫滴夺走不见。
第56章 可知我姓依然邪恶大反派
56
太阳落在了她的唇舌之上。
亲吻是这种程度的炙热。
玄骨的巨大造化,
肩上的百年责任,祖石之中孕育的力量……这些隐忧在妙诀的脑海里不停挤压。
此刻都被眼前的人急迫地焚化消散了。
尘尽拾得到了一个追逐多年的确切答案,他一点都等不了。
滚烫的唇舌陌生而又亲密,没有空隙,密不透风,像是火炉内膛里焚烧。
这是一个和年少时期完全不同的亲吻。
发生在相同的地点,触感却天翻地覆。
百年前单薄的少年还在掩盖着自己的烬骨双翼,弯下靠近时脊背薄韧,神色小心也青涩。
而此时,妙诀紧闭的眼皮感受着白衣青年火热焚烧的注视,禁锢她的怀抱已经是全盛期的、成熟体的成年金乌。
尘尽拾强悍的臂弯和狂风骤雨的深吻像是太阳表面的黑子爆炸,带起层层热浪的涡旋。
妙诀被亲到没办法呼吸才反应过来他到底吻得有多深,脸颊在茫然的呼吸中彻底窒红成了一颗苹果。
明明他的气息是温凉甘冽的,可怎么像是在亲吻一捧烟火。
越来越绽放。
裙摆被风吹得漂浮,巨大的玄黑翼展出现在夜色之中,融为一体又暗自烧灼,沸点如同星辰密布。
好像有些鸟亲到快要飞起来了。
妙诀不敢睁开眼看。她本来只是想,在这么苦涩的时刻…悄悄亲一下,慰藉这许多年的阴差阳错。
对方却像一场核爆般卷了过来,要把长夜全都烧成灰。
“唔……唔!”不能呼吸了呀。
她揪住对方衣襟,手掌不自觉压在他空荡的胸腔之上,却好像更加刺激了这只鸟。
尘尽拾压低头颅向前,鼻腔中荡起一点融化的恶劣笑声。
真受不了。…
原来人类圈在怀里亲到融化就像一块糖,很软很甜。
妙诀勉强地睁开眼,对上他璀璨吸光的眼底,很难控制…这个人好像完全进化到了另一种形态。
恰在此时,几股庞大灵力降落在他们附近,似乎是二哥哥或是苍三叔叔找了过来。
妙诀一时分辨不出他们的灵属,因为呼吸之间挤满了一个人的气息。
但家长的出现总算及时制止住了这只濒临失控的鸟。
有些人这才才意犹未尽地松开,停靠在她干净温暖的颈窝间匀息,那焚烧的风却更加明显地洒遍少女颈侧,微微松懈了禁锢着的臂弯。
妙诀差点没站稳。
她红着的脸颊上露出一分含羞的懊恼。
她作为一棵见多识广的姻缘树,还是夸下海口要让对方有枝可栖的参天大树——区区一个亲吻怎么能让她腿软呢?
于是妙诀强行杵在地上,双脚微微打开,稳定住自己的身形。
不二几人刚好找到他们,面色忧虑,浑然不知道方才这里发生了什么。
“我们从几个方向试过了,东方千业那道花园比方才的環墙更深厚,那是完整的祖石……”
妙诀悄悄以袖口擦了擦唇角,立刻若无其事地响应,“二哥哥,我们怀疑东方千业是靠祖石孕化出了烬骨,做出灵骨是在人身之上锻造,但我最担心的是如果他还能孕化出真正的冥族之身……”
旁边,白衣青年敛着衣袖,神色悠然自若,唇角艳红。
他好像已经完全从崩溃坍塌焦虑的状态中解脱出来,彻底清明强大。
癸六和他在一起时间最久,直观感受到了他状态的变化,好像一直以来困扰着小鸟的某种焦虑消失了。
黑圆的鱼眼瞅着他,甩了甩尾巴,“你刚才干啥了?”
闻言,妙诀顿时后颈一紧,面上发热。
…干啥了。
亲到喉咙了。
却听某人声音温润如玉竹清泉,气定神闲:“刚吃饱。”
他唇角艳红,神色餍足又不足,慢慢勾起来。
又像艳鬼了。
蠃鱼“哦”了一声,没有追问。
动物们毕竟想不到作为一个男人的鸟会是何等模样,温柔的火麒麟更不知道坏孩子会做什么,二哥哥甚至有些欣慰地点点头:“许久未曾见你进食了。”
妙诀饶是觉得自己心理很强大,此刻都忍不住脸颊发烫。
幸好八姐姐不在这边,不然肯定没那么好糊弄过去。
尘尽拾波光潋滟的眼神碰她一下,然后装模作样、一本正经地点点头。
“嗯,以前没得吃。”
现在有了,真是食髓知味。
妙诀绷紧表情,狠狠偷偷踩了他一脚。
……
“——总之,我已经完全达到了个人巅峰状态,”尘尽拾唇角勾着,熟悉的、邪气四溢的神情再次出现在灭世大反派的脸上,他阴恶地盯着夜色之中白日悬空的花园,“今天必须把东方千业那个老东西揪出来。”
癸六一脸疑惑,鱼尾拍打着地面,“啊?”
但鸟的巅峰状态不应该是**季节吗?好吧,烬十诞生之后全族事情太多,这方面没有人引导,所以他可能不太懂吧!
妙诀连忙清了清嗓子,将众人的思路引回正题。
小脸正色下来,杏眸看向远处,“东方千业筹谋这场天命情劫,多半是想以天命双珠缔造更强大的仙身,只是他一直以来诓骗整个琅環仙庭来共谋此业,最终真正想送往飞升的只有他自己。”
东方家、公玉家的仙族都已经元气大伤,只有始终不曾离开石核花园的东方千业至今安然无恙。
经过刚才东方千业的自白,东方耀天和公玉秋已经毫不意外地激烈争吵了起来。
天命情劫走到最后,一路上分分合合、无数次想要割树分手,最后都再次执起彼此的手。可到头来,才发现原来历尽千帆、尝遍虐恋,这样的情深之爱竟然是一场安排好的局。
“究竟什么是真的,耀天,你告诉我,你们东方家是不是早就准备好了一切?”公玉秋眼中满是崩塌的脆弱之色,“即便不是我,即便换一个女子,是不是也会同样与你经历这情深一场!”
东方耀天心头剧痛,双目猩红咆哮:“秋儿,难道我们这些年的感情也是假的吗?!”
公玉秋已经完全陷入到虚幻泡影之中,双目垂泪,以为她恍然间发现——走到这一步,她自己的宗门没了,师尊没了,亲生母亲没了,真正的亲族也没了。
公玉家几乎阵亡,而这一切竟然都是眼前深爱之人的父亲在背后操纵所致。
那她呢?她手中握着的除了剑,还有什么?
连这份缘定三生的爱,都是假的?!
虐,虐起来了。
妙诀听见识海中的系统提示音,最后的情劫已经开始。
她的灵骨几乎是同时有了反应,一种强大的奔流正在迫近。
如果说上次晋升天骨的感觉是成为通天巨树,这一次她甚至无法描述那盛大生长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尘尽拾扶住她的胳膊,垂眸微眯。
妙诀捏住指尖,飞快思考:“理论上讲,他要炼化天命珠也需要时间,但天命者完成历劫的一瞬间我就会突破玄骨……应该还是我们更占优势一点点。”
尘尽拾桃花眼之下的眼神很笃定,提醒:“但你过天骨时就昏睡了一场,破玄骨之后…一切未知。”
所以,他不能赌那一瞬。
他要的是另一种破釜沉舟的办法。
妙诀心头一紧,知道他说的没错。玄骨……如果达到那种成都真的能以沧海变桑田,那么以区区人身承载它的那一刻必定是浩瀚无边的冲击。
妙诀握住拳头,眸光定定,再次看向前方。
既然如此,就再将祖石打开一次。
现在除了唯一和封四,所有冥族都在场,如果能在天命印落成之前把他截杀,一切也就不会发生。
尘尽拾按住她的肩,眸色深深。
妙诀心底同时浮起一丝隐忧。
东方千业已经在天命印中看出了时骨的玄机,自然也知道她会在男女主历劫完成之后便突破玄级,但为什么却并没有控制起来男女主?
她可不信东方千业真的因为痴迷唯一,所以想让她也得偿所愿。
他那番话,倒像是一种尘埃落
定的剖白,仿佛已经有了某种确定性的把握。甚至,已经不惜介入这场因果,亲身推动天命情劫的最后走向。
仿佛是为了印证她的猜测,识海之中的系统忽然示警。
“虐点已升级,男女主的最后三次情劫将会层层累进,同时爆发!”
妙诀精神一震,唯一在提醒她。
体内如树伸展的灵感似乎隐隐在为即将到来的力量而簌簌震颤,累积着生长的脉络。
与此同时,妙诀感觉到身体内有什么东西动了。
这动静却不是灵骨的生长,而是……流动在血液之中,途径她的血管,如同絮状的鹤羽,蓦地抓住了她的浑身经脉。
妙诀瞳孔微缩,身体开始失控,她的手不听使唤地抬了起来,和她自己的意识抗衡起来。
怎么会?
这种情形非常眼熟,妙诀几乎瞬间就意识到了什么。
这是……这是烬骨的血控之力啊?!
可在打入琅環以来,白烬鹤羽只是出现在她领襟之下,并未被她误食过,怎么能从她的体内形成操控之力?
尘尽拾反应极快,立刻旋身箍住她的手臂,眼底明暗交错,微微咬牙:“黑白逆向……”
东方千业在祖石之中自我孕育了百年,但冥族每一序列、每一灵属都是天地唯一,独一无二的,他能做到的只有逆向复刻,不断倒退模拟祖石之中孕育冥骨肉身的过程——
因此,他最终生成的是和玄黑金乌天生烬骨截然相反的白烬。
同样,他的力量虽然和尘尽拾近似,却也在某种地方截然相反。
妙诀竭力控制着自己被操控的指尖,心头惊涛骇浪,已经明白了过来——
尘尽拾是以自己的骨血入他人,从而操控对方。
而东方千业锻造的冥骨自然不会这么“利他”,他的方法是反的……他得到别人的血、就能操控对方!
所以连公玉堇都能完全被他操控、引爆自身玄骨,还有那豢养无数的净鹤使,每一只头顶都压着一缕鹤羽。
早该想到的……吃了别人一辈子的人,怎么可能接受自己被别人吃进肚子里呢?
妙诀额角沁出了汗意,感觉到那股操控她的力量正在逼近识海之中——可她的血是什么时候被东方千业拿到的?
在尘尽拾身旁之后,她几乎就没有受过伤,也不可能被采血……
不,不对。
妙诀听见耳边一声清冽的低叹。像是在最后下定了某种决心,那白衣领襟之上的头颅,看向了远处已经化作他人庇护所的祖石。
妙诀明白了。
在血脉荫庇出现时,二哥哥告诉过她的……
她曾将一滴血落入祖石之中,得到了祖石的认可,因此血脉荫庇的金光同样笼罩着她。
那一滴血……
被身在祖石之中的东方千业,找到了。
东方千业的声音幽幽低吟着从白日下的花园中传来:“唯一,我知道你想让所有族人活着,可是为了他们,你谋划百年,连自己都快消散了。我只想让你活着……”
话音一落,妙诀体内的控制力陡然大涨。
“当心,都离我远些!”妙诀失声喊道,一瞬间的巨力竟然挣脱了尘尽拾的怀抱,识海中的顶芽被外力强行握住。
不二苍三眸中惊异,有些无措,不知道妙妙突然怎么了。
“这就是时骨……这就是时间之骨的显化……”东方千业的声音带着欣赏和惊叹。
“天命者屡次被时骨所累,竟能让某一处回溯光阴,实在是玄妙。”
花园上空,鹤羽白日的惨光更加大盛。
在妙诀的体内,一滴血大小的白烬,简直就像是汇雨落大海,难以精准捕捉。
妙诀抵抗着那股力量,猛地瞳孔骤缩。
在他试图操控拨动顶芽的一瞬间,她及时闭上了眼睛。
没有了凝视对象,回溯之力也就无法发生。
虚空中微妙的涟漪像是碎叶般消散,微风送来东方千业充满遗憾的低叹:“我也想试试,将谁的状态回溯到那一天呢……”
所有冥族重创倾塌、集体流离的那一天。
“是麒麟,还是苍龙,又或者是你们最疼爱的小金乌呢?”
妙诀浑身战栗,心头的怒火难以遏制,紧闭着双眼却唇角冷笑:“你很想念唯一?但你知道吗——”
“从我认识她开始,她一次都没有提起过你。”
那滴操控的白烬蓦然一顿,妙诀立刻精准地找到了。
与此同时,尘尽拾久候的灰烬终于敢汹涌而来,沿着她的侧脸到太阳穴,想要冲进去撕碎那缕白烬,但又极端谨慎地精准控制着力道,去抵消对方的攻势,却不敢伤及她的内府。
东方千业让人作呕的声音的确停了下来,显然被精准地戳中了痛处。
但那缕白烬更加释放,一寸寸强行控制着妙诀的手抬了起来,掌心之下苍翠的灵力四溢,对准四周。
在天骨刚刚落成时,她的暴动就让整座三環之墙消失不见,现在,这股力量正在推动她再次暴动。
东方千业不需要精准,毕竟在场的每一个人,他都不想留。
不二他们此时也看出了这暗涌的角力,苍龙盘旋在花园上空,想要以雷鸣击碎那鹤羽组成的白烬,可电闪与火光交替,他和麒麟的灵力全都被吞噬进去,消失不见。
他们非常清楚,因为烬灵是一切灵属的融合,没有任何外力能与他相生相克。
几人又急又怒。
现在的局面非常清晰,东方千业用祖石给自己孕育出了仿照的烬骨,用这股力量控制了唯一能回溯开启祖石的妙妙,让她无法正常施展灵力,更无法在天命印落成之时顺利破骨,而他们竟然束手无策。
蠃鱼猛地甩尾,瞪着鱼眼:“他不就是仗着自己躲在祖石中吗?!——”
“可那是、那是我们的祖石啊?!”
说到这,癸六甚至觉出了一丝荒谬的委屈。
他们只是想回家而已,怎么就这么难?这些人莫名其妙闯进他们的家,吃他们喝他们,还待在他们家里一百年都不走。
——这个问题,就连向来温柔的不二都没法开解。
因为这也是他深埋海底想不通的问题。
“没关系——”尘尽拾平静的声音响起。
妙诀紧闭着眼睛,眼睫剧颤,感觉自己再次被簇拥进熟悉的怀抱中。
她忽然想,一滴血带着白烬之力,在她的经脉之间横冲直撞,这效果就让妙诀领教得非常痛苦。
那天在尘尽拾内府中看到的满地花白,白烬几乎吞噬掉了他的每一处存在,那究竟是怎样的刮骨之痛?
弥漫的灰烬将她整个人笼罩了下来,抵消着白烬的操控之力。
妙诀感觉自己微微缓了过来,绷紧唇角将掌心对准了花园的外墙,“我感觉可以,我现在就把祖石打开——”
“不用。”尘尽拾按住了她的手。
外层被回溯之后重新包裹住了石核的心,现在的整座祖石比她刚才感受到的还要完整悠久。她现在这个半失控的状态,无异于自杀。
尘尽拾慢慢抬起头,眼底是毁灭的阴恶,也是孤注一掷的凉意。
“打不开祖石,没有关系。”
“那就连他一起毁了。”
…
狂暴的焚烧灰烬一路顺着地面一路生灰。
眼前的一切都在化作焦土,那座曾经诞生了所有冥族的天机石腹,转眼间就开始急剧升温。
东方千业躲在祖石里百年?
那就瓮中捉鳖,把他烧死在里边。
死局不就明朗了吗?
尘尽拾没有表情,将真正的金乌烬骨滔天一般挥舞而出。
从花园深处蔓延而出的裂冰花第一个枯萎,绷断,化作碎屑,变成袅袅的飞灰,就像是东方千业那不堪一击、不堪推敲的深情厚意一样。
焚烧的暗火顺着纯白的裂冰花茎撕咬攀升,灰烬终于彻底覆上了白玉般的石面。
祖地仿佛迎合着它的孩子,隐隐有某种亘古的波动。
癸六和随后赶来的衔八竹九等人全都怔愣着,试图向前制止:“可是,可是小十……”
那是
我们的出生之地啊。
“烬十,我们……”我们的家就没了啊。
东方千业的声音彻底消失了。
花园深处的鸟语花香全都停了下来,像是怎么也没料到,这个人会疯成这样。
相当于连自己祖坟都刨了,老家烧了,亲妈都杀。
然而这还远远不够。
尘尽拾焚吞着石面裂痕,声音却很冷静:“我一个人不够,癸六,外水截拥,拦住他别跑。”
尽管心神已经快疯了,但长期待在尘尽拾腕骨上的蠃鱼还是下意识做出了反应,水灵如海啸四溢,掀起了高高的水壁,赶来的小马差点被挡在外边。
灵七越过水壁,还来不及震惊眼前的场景,就听白衣青年冷静的声音继续道。
“风雷相搏,灵七来得正好,二哥三哥困阵。”
以风助火,雷木加成,炽火烛天。
麒麟和苍龙对视一眼,在强烈的不舍之中还是伸出了爪子,两只通天巨兽的冥力一出现,与金乌焚烧同时压向祖石,几乎是瞬间,那幽静安宁花园之内就传来了一道不再优雅的痛呼。
百年来,东方千业从未感受过疼痛。
“八姐九哥,围阵,五姐坐好。”尘尽拾最后喊醒了还在呆愣的两人。
金流与竹节交错编织成笼,倒扣在祖石之外。
固若金汤的死牢。
如今,东方千业抢占了百年不曾离开的祖石,想逃也逃不了了。
每个冥族都在不遗余力地挥出自己从祖石之中得到的力量。
强烈的震动让不尽海掀起风浪,整个大陆都能听见来自远方的咆哮和动荡,像是真神的惊怒。
龙吟与麒麟低吼响彻天空,在那片焚烧家园的火光中,每双眼睛、每双兽瞳都被映得发亮,像是含着剔透的眼泪。
妙诀体内的操控力渐渐消散,显然是东方千业遭受了重创。她终于费力地睁开眼睛,按住尘尽拾灰烬缠绕的手臂,用力吞咽着干渴的咽喉。
“我可以了,我现在可以……”
好难过,好难过,她看见八姐姐一边掉眼泪一边烧,看见五姨呆呆地坐在地上。
在摧毁的家园面前,尘尽拾低垂的桃花眸却仍然清晰笃定,声音流过她的耳际。
“没关系。”
“如果你的玄骨出现,这一切都不算什么。”
妙诀一怔,忽然明白过来。
在光阴之上,一切都可以重来。
…
东方耀天和公玉秋被困在水壁风雷之间,震惊地看着这一切。
没有什么比一个族群的求生更让人震撼。
在那一双双悲凉的瞳孔面前,什么小情小爱,谁真谁假,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他们两人心头震动,体内一阴一阳的合印开始轮转。
似乎只需要再转动两圈,某种巨大的因果便要落地。
可是一道渐渐大笑的声音却从已经化作焦炭的花园中传来。
每一声,都带着痛到极点的喘息声,断断续续,难以为继。
东方千业喉咙像是已经被烧断,那优雅婉转如琴音的声音变得如破落风箱一般。
“唯一,唯一,你看到了吗?你的孩子们,族人们,把你的家都烧了……”
“万年以前,你从这里出世的时候,会想到这一天吗?……”
“只有我……嗬……只有我在等你,我做的这一切,只是为了……和你一起……”
那嘶哑痛极的声音带着恶鬼般的执念。
东方耀天看得眸中巨震,共情了那种深爱的痛。他身侧的公玉秋也一样目光怔然,两人体内的阴阳双印不断轮转。
这……这是跨越冥族与人族的爱?绵延百年!
东方耀天双目猩红,喃喃自语:“难道爱到这种程度才是真的爱,不在乎身份,不在乎族别?”
他们两人负载的天命印,似乎正是源于东方千业与冥族唯一的过往,因此格外能感受到那股跨越时间的虐爱。
“唯一,我真的……”
东方千业痛苦的自白还在沉沉低吟。
——“真你个鸟毛啊真。”
折竹碎玉般的声音不耐烦地打断了他。
尘尽拾冷漠地振翅,白衣后脊上延展玄黑无边的羽翼,千万根灰烬翎羽化作刀锋,沿着祖石的缝隙寸寸渗入。
焚化如岩浆的热气彻底像核炮般扎进了花园的核心之中,将躲在里边的人焚烧成碎屑。
痛苦的自白总算化作了痛苦的惨叫。
“啊啊啊,冥十!!!——”
苍龙垂首,麒麟压趾,所有在世冥族围成一排。
白衣青年站立中央,扶着怀中少女,掀起眼睛,看见祖石被寸寸破开。
东方千业终于从内开启一线,曾经遍地鲜花,长椅书籍,静谧温馨的花园内景,只剩一地焦黑。
人形的焦炭勉力向外爬动,仿佛轻易地就被冥族所经历过的痛苦所打到了。
正中心一座漆黑的焦柱,钟表已经不再转动。
不二见状微微一怔,忽地化作人身,越过地上的人影,跃至那焦柱之前。
他仰头,以手抚去石柱上滚烫的灰烬,露出一面几乎看不清的表盘,上边有几座模糊连绵的山,像是一幅古老画卷。
不二微微一顿,缓缓地低下头,以额相触。
尘尽拾靠在妙诀脸侧,给她指了指,“看见了吗?那才是我们的山。”
妙诀愕然抬眼,原来他们那个村庄被藏进了巨钟之间。……
所有冥族都化出了人形。
一个个小心地,靠近那石柱,小心地摸一模。
尘尽拾揽着妙诀的肩膀,走过去,一脚踩碎了东方千业几乎焦化成纤维的肩膀,惊起剧痛的颤抖。
在东方耀天和公玉秋略带不忍的目光中,他嗤笑出声。
“什么不在乎族别?”
“什么爱到想要永远和你在一起?”
他笑得像鬼,脚下碾动,“因为你是人啊,你当然想和冥族永远在一起。”
妙诀目光一震,终于明白了。
尘尽拾的视线落回妙诀身上,话是对别人说,桃花眼却始终盯着她。
“如果爱,我会陪凡人生老病死。”
那个又凶又丧的少年,在很多年间,就是这么打算的。
琅環百年,人人缄口,仙族心照不宣,锻造天命印,求的都是一件事——
像冥族一样。
长生不死,长明不灭。
此刻所有冥族围在那座石钟前,额头抵靠,像是终于行到港口。
“我们本就不是什么生而不祥的‘幽冥’,也不是世人口中的十个序列编号。我们的诞生之地,这块石头的名字,就是我们的姓氏。”
妙诀心头的震动难以言表,呆呆地看着他,反应不过来,“姓…姓什么?”
尘尽拾笑了,低下头靠近她耳边,“你早就知道啊。”
那个小小村庄叫什么呢。
“我姓长明。”
“长明烬十。”
第57章 红羽嫁衣守着她的玄骨
57
所以,每个哥哥姐姐,叔叔姨姨,他们都有自己的姓氏。
长明唯一,长明不二,长明烬十……
长明之族。
天生神体,生命永存。
这才是百年来无数人汲汲所求的东西。
生啖神仙血,擢升神仙骨……从凡人意外踏足这片海外之地,被好心的两位始祖冥族救下之后,这场厄运的齿轮就开始转动。
血腥的幻梦狂欢在大陆维持了百年,可人类犹嫌不够。当有了更纯净的灵骨,更傲然的修为,更显赫的世家全力,然后人们就想要永恒——
永恒地持有这一切,永恒地向下俯瞰。
妙诀怔忪许久无法回神,尘尽拾真正的名字回荡在她的耳边。
心中既觉得凭什么,凭什么人心欲求要一个无辜之族来血肉负担;可又觉得历来如此,古往今来不外如是。
所以他给自己的化名……不仅藏着烬十的自我,似乎也正是他所做的一切。当百年离散之后,他终于踩着灰烬尘埃,一片片地将族人拾取,走到这里。
她摸了摸自己的心口,内府之中的那棵树迎风而动,挺立树脊,
像是最后的正直之地。
当一切尘埃落定时,她能否给所有人带来公平?
妙诀低头看向地上匍匐的焦炭。
事情没有那么简单……
在突破天骨之后做的那场梦里,妙诀曾看见过遮天蔽日的巨大身影。那是在原本剧情走到结局、男女主历劫结束之后即将发生之事。
如此诡异的活物不可能是一朝一夕之间生出来的,在那之前它必然已经酝酿许久,那么何处是最适宜、最隐蔽的孕化之地?
妙诀再抬眼看向四周,即便已经彻底化作焦土,但这里是长明祖石之内,天地灵蕴蓬勃之源,又作为琅環仙庭之心被拱卫居中——还有比这里更适合的地方吗?
但那个巨大的活物在哪里呢?
妙诀慢慢看向花园正中的那座巨钟。
那是真正的长明石核,被东方千业雕刻成了巨钟的模样,似乎藏着什么巧合的隐喻。
巨钟外层已经焦烂腐朽,簌簌掉渣,但几双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手努力地擦拭着它的表面,想要看清表盘之上他们思念百年的山峦轨迹。
钟内是一整个空间。
这不就是……唯一当年在避世之时曾用过的方法吗?
唯一在原本的祖地之上切割出了新的平行空间,让所有人在那里安然生活了十年。
东方千业,已经将唯一的空间之术也参悟了!
即便巨钟已经被烧焦、几近倒塌,但钟表内封存的长明世界,仍然无恙。
在这里吗?那个活物是不是东方千业给自己创造的‘真身’?它到底会有怎样的威力?
可以确定的是,如果那个活物就在钟内,那方才的法子此时已经不适用,就算把巨钟烧成了碎屑,里边的东西也不会受到影响。
他们只能把东方千业彻底解决。
妙诀抬起头,撞上了那双漆黑的桃花眼。
这双眼仍然十分清晰果决。
焚裂祖石,大逆不道,但他说做就做了。
尘尽拾勾唇一笑,桃花眼地浮动。
向妙诀正式介绍完自己的姓氏之后,好像了却了一个多年心愿,神情松散了几分。
他一边用鞋底碾碎地上的焦炭,一边思考着什么。
地上的东方千业挣扎着抽动了一下,惊得离得最近的癸六吓了一跳,总算从激动之情中回过神来。
只是看见了村庄的剪影,他们就已经激动得忘了仇人。百年过去,真是没长进……要是封四在,就不会这样了。
“他还没死?”癸六有点难受,问道。
“当然,”尘尽拾垂眸,话音嘲弄:“这可是烬骨。”
千变万化,无穷无尽。
没那么好死。
癸六:“……”好地狱的夸奖,是该说不愧是你的能力,还是夸他学得像?
尘尽拾踢了踢他,“醒醒。”
东方千业蓦地伸出一只枯骨的手,在地上爬弄时不断地掉落人体组织,他的喉咙已经发不出准确的声音,却竟然用砂纸般的音节拼凑成笑声。
“你们的……家,已经……不在……”
“就像你们,也不是,过去的你们……”
离得最近的衔八立刻一爪子锋利怒拍了下去,“还狗叫。”
竹九一屁股压在他的下半身上,直接把人坐碎,可是纯白的灰烬包着碎屑再次织在一起,变成絮状,那似痛苦似嘲弄的声音仍未停止。
“我……死不了……烬十,你知道的……”
方才他们八个人同时出手,现在当面直攻,他竟然都不死。衔八目瞪口呆,恨得牙痒痒,“小鸟,我从没这么讨厌过你的能力。”
作为同伴时强大得逆天可靠,作为敌人时难缠得撕心裂肺。
“我来处理。”尘尽拾缓缓露出盎然笑意。
天命情劫还没完成,玄级时骨也没出现,唯一更是还没从树底现世……东方千业会死的那么容易?尘尽拾都不信。
他的族人们被人吃了百年,仍然过于善良。
尘尽拾喃喃自语:“我也想善良一点,怕有些人觉得我太凶了……但你真是,该死啊。”
东方千业浑浊全黑的眼珠竭力向上看:“你知道吗,当时,我是可以……吃了你的……”
他说的是金乌降世那一天。
“我最遗憾的、就是没有直接吃了你,这世上,只需要,我和唯——”
尘尽拾敷衍地应着话,指尖垂落,灰烬收束成刀,轻车熟路地沿着对方的身躯,开始一根根拆他的骨头。
大到胫骨,小到指骨,每一块被烧焦的骨头都被剥离出来,在极热的焚烧中瞬间冷却凝固,然后一根根被灰烬带着,流箭一般,撞向四環立起的困仙石壁上,寸寸龟裂。
变成人屑。
东方千业的声音彻底熄火了,竟开始出现了一种求死的意志。
疼吗?那肯定是生不如死的痛苦。
尘尽拾理解地点点头,表情闲适,手法娴熟,让人不禁怀疑他都是在自己身上练出来的。
全部拆骨之后的身躯只剩肉和组织,尘尽拾的指尖微微动,灰烬化作一只手,很清爽地掏空了东方千业的胸腔,将心脏如法炮制。
身旁的众人一开始看着还有点解气,但看到后边纷纷不说话了。
烬十如何处理东方千业的身体,其实就是在展示如何毁灭他自己。
他为什么这么熟悉?
在找不到他们的很多年里,在独自行走拯救亡族的时间里,他曾无数次绝望至此吗?
妙诀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攥紧。
等到彻底焚剖干净,尘尽拾总算满意了一些,他随风展袖,大方地把这位明主的人屑洒遍琅環:“大家随便吃啊——”
真不愧是邪恶大反派,这气质简直浑然天成。
最后一把碎屑被远方哄抢之后,尘尽拾收了手。
杀完了。
妙诀识海之中听见系统音发出长鸣,天命情劫的落印者死亡。
众人愣愣地围在巨钟之下,就像是从前围坐在夏夜的村口。
空气中只剩下带着焦糊味的风,东方千业这个“人”,这个存在了一百多年的肉身,的确死了。
说是挫骨扬灰都不为过。
那个百年前害得他们家破人亡的人,死得透透的,死到不能再死了。
爽快吗?
看对方对自己曾受过的凌辱感同身受,也有点爽快。
可是他们又得到了什么呢?
他们本不必经受这一切啊。
不二在松了口气之后就微微失神,看向天衍国的唯一所在的方向,目光惆怅。
妙诀也闭上眼睛,这就是她最难过的地方。
这一切灾难的起因只是一丝善意,是自由穿梭天地的天真兽类的一丝善良。这真是无比残忍的因果。
零環巨钟沉默伫立着,只要唯一回来,就能将空间再度展开。
可就像东方千业说的,即便他们回来了,即便他们身上被剥裂被抽空的伤口能被时间抚平,但已不似当年。
巨钟表盘上焦黑一片,像是乌云笼罩。妙诀隐隐有某种预感,当玄骨达成之后,那一缕因果会指引她带来最后的颠覆。
她是唯一的转机。
再睁开眼,眼前被人挡住,投下一片阴影。
他的眼中是和她同频共振的预感。
只有他们能猜到这一切会通向哪里。
白衣青年黑发垂落,领襟袖口已经清理得洁净无尘,低头挡在她面前,“那……我刚才说的话你都清楚了?”
重点不是自我介绍姓氏。
妙诀有点懵地抬眼,“清楚了啊……”
她的小村庄,这百年的过往,她无时无刻不在心痛。
尘尽拾却叹了口气,提醒道:“我说了很重要的字,我是说……”
——“爱!是爱啊!”
妙诀一愣,转头看向远处花园外的东方耀天,他双目猩红地向他们俩看过来,似乎终于在琅環之心、在天命情劫的最终局参透了什么真爱奥义。
“这,这才是爱。”
东方耀天从东方千业的虐爱中彻底回过神来,可笑地倒退了好几步,一边摇头一边道:“爱不是强行追上对方,而是甘愿自毁也要与你同行……尽拾兄,你和芊……你们二人明明只认识了
这短短时日,竟比我与秋儿的感情还要深刻?!”
妙诀沉默了一秒。
两位天命者明明是整个局里最关键的一环,却仿佛始终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何尝不是一种好命?
这次尘尽拾却没反驳,他给周围几人递了个眼神,不二苍三悄然地将天命者围在了中间。
这才低头看向妙诀,声音悠悠:“我说的可句句属实,比起有些人为爱长生不死,为爱杀她全族,我更欣赏为爱下地狱——我可以和她一起死。”
妙诀眼神正直:“…请停止你的虐恋反派言论。”
况且……什么一起下地狱。
有些人分明只会把心脏挖空了,给自己留下永无天日的炼狱,然后用自己的骨血喂养爱意。
可她耳边这次清晰地提炼出了那句“我愿意陪她生老病死”——
妙诀想起来,在很多很多年前,少年的确悄悄问过很多很多次。
她按住自己的丹田,感受着灵骨之树的生机,似乎随着玄骨界线的迫近,她脑海深处诸多被遗忘的细节也渐渐鲜活。
就像是……已经被时间赦免,一切时间的痕迹都在淡去,重新变得浓墨重彩。
于是妙诀想起了凶丧的少年问过她五次最喜欢什么动物,她每次的回答都不一样。那时候她真的以为对方问的是动物。
也想起的在连续三次说出和“鸟”没有任何关联的动物之后,他满脸快要爆发的不爽,最后恶狠狠地说,我也不喜欢死得太快的人类,那样我也活不长了。
妙诀仰头看着此刻的青年,原来在那些年,他就已经暗暗地说过很多次爱了。
尘尽拾观察她神色,微微歪头,眼底松散。
总算是明白了。
妙诀心头悸动,别开他的视线,正好撞见男女主对望的眼神。
“。”
看着这二位的表情,妙诀心中忽感不妙。
她太熟悉了。这不是“历尽千帆痛心疾首可我还是爱你我们只有彼此”的虐恋结算表情吗?
万万没想到,在天命情劫的最后,东方耀天和公玉秋竟然被大反派的爱震动了彼此,不愧是三观随时随地重塑,极容易受人影响的一款虐恋男女主——
脑海之中系统的长鸣又起,这次比任何一次都急。
妙诀伸手:“等等。”
然而男女主已经深情一吻,就在那一刻,巨钟忽然“当”的重响。
琅環巨钟荡出百年未有的震动!声波直接越过重重坍塌的迷宫,掠向不尽海面,凡尘大陆都能听见这道钟声。
而眼前的零環之内,以巨钟为中心,半空的时空都被扭曲成水波般的涟漪,那层层的波纹不断融合,最后分列两边,化作线条圆融流畅的阴阳双鱼——
阴阳双鱼出现,琅環天命印完成了——?!
这两个人果然丝毫不讲武德,虐和爱像呼吸一样随便。
在天命印落成的瞬间,妙诀只看见巨钟上有什么东西掠过,而她的体内突然天降一股难以形容的巨大存在——
就像是浩瀚宇宙抱星而来,又或是九天银河灌入她的树枝,远超“人”的理解范畴,妙诀瞬间喉间猩甜,这样不行。
强撑着凝神识海,猛地回拨了顶芽。
这是以生于天命情劫中的回溯之力、扭转天命情劫的落成,相当于左右互搏,因此时间仅仅倒转了一息。
天命印的落成是天地大玄机,不可抵抗。
妙诀捂着自己的腰子,来不及多说,急切地抓住尘尽拾的袖口:“巨钟里好像有东西要出来,我的灵骨马上就——”
“我知道,”尘尽拾的动作比她的语速更快,灰烬已经沿着巨钟腾起,另一手稳稳圈住了她,“不用怕。”
玄骨将至,他已经为她批好外衣。
周围人都没有察觉,哥哥姐姐们都不知道天命者会这么突然地完成历劫,而男女主也正要重新进行一遍结算之吻。
只有尘尽拾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
妙诀在电光石火间抬眸看见他清晰的下颌线条,长睫之下桃花眼清醒暗涌,她忽然意识到。
原来他也被时间所赦免,因为他的心也一样深埋在年轮树底。
那么,当玄骨带来的巨力呼啸而过,只有他们两个,能在任何回溯后仍然记得一切。
这究竟是福是祸,妙诀已经来不及想清楚了。
“当——”
巨钟再次敲响,磅礴浩然的力量再次袭来。
妙诀猛地捂住了口鼻,苍翠的青光几乎如瀑地爆发了。
四下众人也提前一步控制住了东方耀天和公玉秋,以防这两人随时被夺走炼成天命双珠。
“妙妙要破玄骨了!”
“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天黑了?”
“把他们护在中间。”
苍龙立刻化形,麒麟紧随其后,然而雷光和炽火都照不亮四周,天黑得仿佛吸光一般。
天色压得越来越低,仔细看,这夜色仿佛是流动的液体,在众人身侧缓缓游动。
苍龙扶摇直上,破云而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次坠回地面。这一次,就连一向沉稳寡言的苍三都脸色发白,沉声道,“这是个活物。”
“?!”
他们竟是在一个巨大活物的身下?
不二:“我看见它的身形已经越过不尽海,延伸向大陆,覆盖到天尽头。”
以苍龙麒麟的通天之身,竟然看不到他的边界,更看不出他的形状。
不二的脸色十分凝重:“最要紧的是,那全部是余烬组成的……”
“他一直活在东方千业创造的空间之中,或者说,他现在……即将成为东方千业。”
当年东方千业之所以能在他们举族消失之后再次找到他们,就是因为他已经参透了唯一的空间术法。
而现在,在巨钟之内空间独立,时间凝滞。
他自困于冥族祖石之中复刻出了烬骨,这百年来无限制地将余烬释放进巨钟内的长明石核祖地之中,孕育成那个东西。
经年累月,衍化了百倍,还不受外界空间的攻击影响。
那个东西就是东方千业想要成为的神体。
所以东方千业是故意要人身消亡——
因为他要彻底魂归“真身”,成为真正的长明之族。他是故意让他们把他磨灭的。
如果不是刚才及时控制住了天命双珠,现在东方千业已经彻底借力归位,成为天地之间最骇人的存在。
而现在,这团由余烬组成的庞然大物没有神魂融合,彻底成了无序的、混沌的怪物。
浓郁的烬体涌向四野,焚破云层,烧向农田,又被苍生百姓误以为是金乌冥十所为,大陆哀声遍地、怨声载道。
衔八细嗅着空气,眉目凝重:“感受不出他是什么灵属,但是他煞气非常重!”
这场“夜色”降临在大陆的每个角落,一切灾变都在加速发生。
大地开始溃烂,这才是真正的灭世之劫。
东方千业这个疯子……他真的想毁掉一切,只剩下他和唯一。
“他们说这就是金乌的真身,气死我了气死我了。”灵七已经飞快地窜了一圈回来了。
“无所谓。”
人群之后,尘尽拾低头,心脏的律动正在放大。
妙诀靠在他胸口之上,身子剧烈颤抖着,内府中的苍翠光芒彻底璀璨成了金白一片,溢出她的指尖。
玄骨的晋升,远超她的想象。
世界在她眼前分割成了数页,无数的字眼如
天文般印上树干,留下古老的文字,每一个字符都带着沧海桑田的厚度。
她感觉自己就像是一座岌岌可危的坝口,滚滚光阴的洪流正要泄闸而出,冲毁她的脉络。
想要承受洄天之力,就要经历洪荒洗礼。
天地间最特殊的力量正在这副单薄的身躯中降临,头顶那混沌巨物似有所感,在一片混沌之中调转了方向,向她而来。
它发出轰隆震动的声响,“时……最后……”
瞬间,所有人全部化形,青红蓝白各种灵光交织在一起,挡在妙诀之前。
妙诀紧闭双眼,看到一个清晰的大字眼浮现在识海之中,烙印在骨树之顶,她看不清,却觉得下一秒就要决堤。
她这时终于后知后觉地害怕。
天骨暴动时她可以让整座環墙原地消失在光阴中,如果玄骨暴动,她难以想象会产生怎样的后果,或许所有人会被她带到错位的时空中,在时间交错的乱流里再也无法相见。
可是我们好不容易才重聚——
然而,内府中的塌毁并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缕璀璨张扬的红光。
一根火红色的翎羽落在她簌簌颤动的树冠之上,而后,无数红羽如瀑落下,化作一袭锦绣红衣,护住了她内府之中每一寸枝柯。
“我唯一的红羽,你穿上了。”
妙诀在洪流之间心也重击。
大日金乌玄黑焚烧,烧到尽头处,有一羽泣血似的红痕,那是他的正羽。
就像是满地阴恶中唯一的花。
现在,他以遍树红羽替她挡住玄骨冲击,还在她耳边絮叨着唤醒她的神识:“看见了吧?满红裙衫,这叫什么?……”
尘尽拾一手牢牢圈着她,另一手灰烬涌动,抬眸对上那正在肆虐的塌天巨物。
玄级时骨将会改变一切,或许光阴会百年倒流,但他的心跳会始终跟着她的枝头。
“——这叫嫁衣。”他勾唇。
妙诀被他这无赖的说法彻底激醒了,挣扎着睁开眼睛,视野一瞬清明到不可思议。
近处的一切分毫毕现,她看见尘尽拾的桃花眼里带了几分决绝意味。
他唇角却十分无赖地笑了。
“所以未来,无论时间如何改换,如何变序。”
“你已经嫁我了。”
第58章 送我团圆谁要打我族人?
58
如果说破天骨时的北泠冰衣是清凉温柔的覆盖,那此刻灵骨中灼灼的红羽嫁衣就像灿烂的合抱。
那是金乌燃烧自己送上的拥抱。
拦住了即将决堤的洪荒巨力。
而正因为他的心脏血液也融化在天命情劫之中,此刻只有他能最快地压制这场玄骨降临的地震。从一开始,就是他的姻缘让这一切得以成立。
所以他说,你已经嫁我了。
可那人话说的嚣张,字句之间都是未知的惶恐。
桃花眼下,那句嫁娶来得强横,却更像是预料到了前路的曲折,所以带着隐忧,孤注一掷地笃定声明。
当时间之骨到达玄级,当一人之力可以逆流乾坤,她会变成什么模样?这颗以心头血浇灌的小树苗会去往何处?
一切都是未知。
因为这是世间万万年不曾出现过的唯一灵骨。
此刻尘尽拾只是揽着她在身侧,双眸清晰深恶。当那巨物越靠近,模糊蒙昧的面目就越清晰,在一片流动漆黑的阴影之中,渐渐生出了和东方千业形似的虚伪眼睛,向着时间之骨涌来。
它所过之处,吞噬万物,流淌的混沌之气让草木枯萎,大地腐朽。
那流动的液体是一切五行灵属的融合,一切相生相克相融,最后化作一种超越万灵的腐蚀之体。
难以想象在深居祖石之内的百年里,他到底用烬力融合了多少血肉灵骨在其中——
绝不仅仅是长明族的骨血,以他获取他人滴血就能操控对方的能力来看,整个琅環仙庭之内,所有仙人或许都是他养料……简直就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养蛊。
从当年误入海外仙地,带着所有亲族百人一起上岛开始,这些人就全部是他的养分,并且代代为他繁衍,为他淬炼。
“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有人问。
此时这巨物还没来得及用天命双珠融合东方千业的神魂,所以比起抢夺天命者,它更是本能地迫近妙诀,因为那是他唯一没有吞噬过的灵骨。
如果能吞掉时间……
巨物混沌的深渊之口一点点张开,含混不明的啸叫声像阴风般阵阵鼓动。
长明族的每一个人,都挡在妙诀之前。
尘尽拾阴恶冷笑,灰烬汹涌地化作金乌之喙,向着这养蛊而生的东西撕咬而去。
在玄骨落成之前,没有人可以越过他。
……
“呼。”
“呼。”
妙诀只能听见自己的呼吸声。
她的意识被那股从天而来巨力留在了内府之中,她感受着包裹灵骨的柔软触感,那既是轻盈的羽衣,又是她身披的甲胄。
“当——”
足以改换乾坤的时间之力彻底点亮了内府中的参天大树。
那一瞬间,妙诀不知道是一秒钟,还是一百年。
一切销声,时间仿佛已不存在。
在她的眼中,万物化作慢动作。
于是她能看见那红羽之衣如翼展,在她灵力暴动的内府之中伸展,护住她疯狂蔓延的每一寸脉络,让这棵树真正长到尽头。
她开始看清他的那一根红翎正羽,坚硬的羽轴贯穿上下,无数羽枝细小地钩连,层层羽片交叠成了繁复锦绣的红衣。
她似乎又听见遥远的孤啼,骄傲,蓬勃,尾音带钩,像是那人一贯恶劣的低笑。
妙诀看着无数天书般的文字沿着灵骨之树向上爬,融入光阴年轮之中,每一个古老字符都承载着一种时间单位,就像这棵树苗的抽长之路——
从一秒钟的回溯,到转动数百年的乾坤。
她的玄骨,彻底降临了。
时间已经不存在,一切都弹指一挥。
此身之外,一切静止。
被养蛊而生的混沌巨物停了下来,白衣青年指缝间汹涌的灰烬不再蔓延,苍龙悬停在天,麒麟静立原地。
口中怒骂的银狐和蠃鱼大张着嘴,疾驰来去的神驹残影清晰停顿,化土防守的狡鹿忧虑地眨眼到一半……
远处结束了天命情劫、满目惊异的男女主,互相对望的动作也停止在了某一瞬。
妙诀的眼前,无穷无尽的透明根系像是蛛丝一般蔓延,覆盖整个尘世,通向更远的彼岸。
每一条纵横交错的根系之上,都是一颗时间的果实。
玄级时骨意味着什么呢?……
无论千年万年,流淌的时间成了一段段根须,每一个节点就是一颗种子。
这种感觉玄而又玄,就像是妙诀从前对“哲学”“物理”的模糊理解一样,那是一种离她很遥远的概念,类似于……在更高维度的人眼中,浩瀚银河也不过是一只可以观赏的蜉蝣。
而现在,身负玄骨的她,被强行送入了这样的高纬视角之中。
所有人在她眼中静止而渺小。
甚至连不可一世的金乌都简化成了一瞬的片影。
爱与恨,生与死,花开与花落,涅槃与寂灭,一切都在同时发生,同时存在。
世界是鱼骨,人头,草履虫,潮水的总和。
那她变成了什么……
在于天地同寿的时间长河之中,她什么都不是,又是一切。
光阴变得唾手可得,随意拨转,随意湮灭,而她也同时被这无边无际的力量吞没!
妙诀才终于明白,玄骨和从前的任何一种等级都不同。
她感受不到自己,每一秒都像是过了百年,而这就是玄骨……
时间之骨的最高级别是——
她可以化作时间本身。
在某一瞬间,在胸腔起伏、纯净无比的呼吸声中,妙诀感知到自己触碰到了“神”的界限。
只要脱离肉。体,让这股力量彻底覆盖她的全身。
她就会成为无形无边的时间,成为无喜无悲、
亦不存在的神。
不要啊…
不要……!
这是一种比天骨暴动还要恐怖的感觉。
做一棵树的十年,那种无力和困囿已经让她惶恐难捱。
化作时间本身,那她还是人吗?还能拥有微笑的面孔和拥抱的手臂吗?还能感受温度、微风、羽毛的触觉吗?
她还能记得遗憾、沉痛、亏欠,记得这些让时间得以倒流的情感,记得一切因果的尽头是爱的不甘,记得要把所有人带回去吗?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还能牵住谁的手,走过他们曾经的家园吗?
她不要做亘古不变的时间,消散于天地寰宇。
她要做活生生的人啊!
妙诀猛地咬住舌尖,强行扭动年轮上的顶芽,参天巨树开始吸收所有弥漫的力量。
她就要让时间承载于她的年轮。
即便是洪荒宇宙。
…
“妙妙怎么了?!”
银狐甩尾,放出千万金灵箭羽射向混沌巨物,然后一个漂亮的旋身,前肢半蹲下来,神情焦急地问烬十。
所有灵流都会被吞噬进那个怪物里,果然一旦拥有了烬骨之力,就是难缠至极!
他们所有人的攻势只是将它靠近的速度放缓,却无法真正伤及它的本体。如果再靠近,苍三和不二已经打算亲身相搏,用通天之躯比命。
妙诀承载着唯一留下的最后希望。
当对方融合成了超越灵属的存在,只有一种力量能凌驾于上。
“时间玄骨落成很难,刚才她身上的灵力场简直像是……”不二凝眉。
“像是祖石诞生的强度。”
亘古悠长,仿佛已经不是一个凡人少女。
尘尽拾蹙眉垂眸,看着怀中人。
他也感受到了一瞬的波动,那种辽阔之感虽然只存在了万分之一息,却比头顶的混沌还要广阔。
又或者那不是万分之一息……尘尽拾眸光漆黑,齿间咬紧。
他曾经逆着时间追到现在,每一次她回溯时间,未来的一切就会错序发展。所以他始终焦虑不安,时间玄骨的尽头,当她睁开眼睛,到底会发生什么?
想要以凡人之身让日月移转,要承受的代价会是什么?
可只要羽衣未破,就说明她体内灵骨还未受损,只是时间的力量超过了她的理解范畴……
尘尽拾只能在怀中把人箍得更紧,只要她始终在身边,总会守到玄骨彻底融合的那一刻。
可下一秒,他眼底映出的人影却消失了一瞬。
在他臂弯空了的那一秒,尘尽拾的心脏重重一跳,空无一物的胸腔之内急剧下沉。
可一秒之后,她的身形又再次出现在他怀中。
妙诀双眼紧闭,像是在与无形的力量对抗。在时间的巨力中,存在又消失。
尘尽拾胸腔的空洞冒着凉气,几乎是狼狈地低下头,靠在妙诀耳边,“……你要杀了我吗?”
但这似乎代表着她的玄骨正在向前,因为头顶的混沌巨物突然加快了奔袭的速度。那臃肿庞大如黑夜的身躯翻滚着,向着妙诀身上散发的独一无二的灵属之息而来。
“看清了,那是——”不二忽然道。
这东西从巨钟中飞出后直接是背面示人,此刻彻底扭转回来,他们才看出东方千业养的蛊究竟是什么。
那竟是一条辽阔无边的鲲鹏。
能鱼游万里,扶摇九天,能化飞鸟展翅,又能于深海中存活万年,是传说中的神物。
这就是东方千业给自己准备的“冥族真身”。
“想成仙想疯了……”
它能吸收所有人的灵属,金木水火的蓬勃灵力刺入他的身体之后便被吞噬殆尽,反而让对方积蓄了更多能量。
除了尘尽拾身上同样的烬骨之力能绞断他靠近的肢触,其他人只能亲身近斗。
混沌巨鲲的头已经缓缓回到了二環之外的的位置,就连琅環的土地也已经被完全蚀没,曾经所有雕楼玉砌的仙居、层层阶级分明的迷宫高墙,在混沌过境之时全部化作絮状的朽物,活物全部陷入意识的虚无。
整个大地回归蒙昧。
从百年前到今日,注定是一场死战。
既然东方千业拼尽全力想要一副冥族之身,那就回归兽类最原始血腥的血斗,斗个你死我活——
就在此时,刀剑率先冲了出来。
“天下苍生做错了什么?”
一道慨然声音响彻大地,对着混沌巨鲲慷慨指责。
男主握着刀飞至半空,没有回头,对身后众人道:“诸位退后,救世之责,我东方耀天义无反顾!”
在他身边,公玉秋也持剑而立,满目心痛:“何等不仁,视万物为刍狗?将凡间肆虐至此,为了自己的私欲,便连苍生也不顾。”
东方耀天:“这样的人也配为仙?这样的人怎能得永生?”
尘尽拾掀起长眸。
在天命情劫结束的那一刻,男女主好像终于从一场经年的癔症中苏醒。
东方耀天坚毅的侧脸写满正义愤怒,公玉秋圣母的眸光中满是忧国忧民的坚定。
或许正因为天命印的缔造者以畸形扭曲的爱恋刻入其中,所以他们的天命情劫注定是一场奇形怪状的虐恋,这对璧人注定要癫狂一路。
而现在,当光环褪去,大浪潮落,留在岸上的只有这个人的本心。
东方耀天和公玉秋对视一眼,他们的实力,自然不可能对抗巨鲲,但他们有一个最后的绝招,一个推动他们走到此刻的原因。
两人灵台处忽然都亮起明亮的光芒,一阴一阳的双鱼印在他们背后勾勒,两人双手交握,灵台处的光芒忽然大炽如火,将两人包裹其中。
他们要自化天命珠?!
让天命珠达成他们自己的心愿——
东方耀天嘶声长笑,依然非常邪魅狂霸:“我要这盛世如我所愿!!!”
公玉秋也发自内心地露出了松快的笑容:“惟愿苍生安康,万物自由。”
不只是人,一切纯善的种族都应有自由活着的权力。
……
阴阳双鱼金光闪烁,那场面其实堪称壮烈。
然而他们烧炼天命珠的气息太过浓烈,瞬间盖过了妙诀身上释放的时间骨息。
头顶的混沌巨鲲立刻掉转了巨口,猛地向着那两人吞没而去。
金乌双翼立刻振开千米,汹涌的灰烬挡在东方耀天和公玉秋两人的头顶,和混沌之气互相腐蚀吞没、层层下压。
苍龙、麒麟立刻从两端冲上前,龙爪与鳞趾直接撕扯着巨鲲的头颅。
这一幕通天彻地,堪比创世画面。
然而那巨鲲变幻无穷,一根触须落地直接将男女主捅了个对穿。
理想在顷刻间在现实中坍塌。
灰烬化喙,当机立断地切断了触须,然而阴阳天命珠的气息被猛地吞噬了一半。
巨鲲的混沌之体停了停,而后竟然寸寸实体化,生出了鲲鹏的鳞片与鸟羽,生出了山峦重叠的锯齿,口吐人言。
“我说了……我死了……”
银狐、熊猫几人落地抢救东方耀天和公玉秋,脸色都十分难看。
难杀,实在太难杀了。
刚才的混沌虚体就已经如此难缠,如今他的实体简直是……
“烬十,小心——”
庞大的触须变幻莫测地出现在白衣青年身后,试图捅穿他的胸膛,刺向他胸前的身影。
尘尽拾回身掌心暴涨灰烬,眼底阴恶了一瞬,捂住怀中人的眼睛,身后猛地放出了血雾。
血控。
这是烬骨对决,但他终究技高一筹。
巨鲲触须立刻来抢夺尘尽拾的血,然而极其精准强大的操控之力让那捧血雾立刻消散,融入他实体,开始力挽狂澜地操控这座巨大怪物。
那的确太过庞大了,他只能增加血量,强压着对方往后退,然后血雾寻找着他的内核,试图从内捏爆这只巨鲲。
血越流越多。
熟悉的、浓烈的血腥气弥漫周身。
妙诀的身躯忽然动了一下。
咔嚓。
微不可查的一道声响之后,羽衣尽碎。
纷纷扬扬的红羽飘落。
尘尽拾额角绷紧,在极度精细的操控之中抽出一眼低头看她。
玄骨完全落成了。
可她怎么还不醒来?
……
妙诀竭力想要睁开眼,可却无法用力。
所有滔天的时间之力都被她强行灌入了自己的灵骨之树中,她没有成为时间,而是被时间挤满了。
就像是独自承担了天地间的暴雨,又像是一个人看了万万年的花开花落,她困在某一刻不能动弹,只能让意识竭力地向上攀登。
哪里是出口?
谁能让她在漫长的光阴中醒来?
现在是几点?
妙诀努力地寻找,终于听见了某种声音。
带着律动,一声一声,向她靠近。
那种规律有力的响声,像是玉珠落地,又像是磁针跳动,像一场因果的答案。
她终于靠近了那道声音,好像在光阴中走了许久,她感受到一阵冰凉的轻风落在她的周身灵骨,让挤满的时间缓缓流动起来。
“辛苦了,妙妙。”在律动之外,一道女声温和地长叹。
妙诀便知道了那一声声是什么。
那是唯一带着金乌的心脏回来了。
那是他的心跳。
……
一道冰白身影出现在浑噩天空,带着天地初开般的清冷微光。
琅環天命情劫结束,玄骨之树彻底在少女内府中长成,姻缘树不再以实体存在。
树下的唯一现世归来。
心脏复位,尘尽拾愕然
垂眸,看见少女的杏眸和他的心跳一起复苏。
——这场百年因果彻底走通。
麒麟炽火停了一瞬,所有人全都抬起头,像是归巢一般望向那道冰光加身的断尾凤蛇。
混沌巨鲲也浑然停下了缠斗和撕咬,笨重地向唯一看去。
“唯一……”
上古白矖,像是黑夜中的明月。
巨鲲在惊顿之后,忽然开始彻底暴动,东方千业的声音挣扎着从锯齿巨口中混沌传出,那双形似的人眼流露出狂热的渴求。
“唯一……你我……”
唯一已经重返世间,这一次他也如她一般了。
他不再是渴求神力的凡人,他是不可磨灭、不会死亡的冥族之身,这世间只需要他们二人存在,别的都是阻碍。
混沌暴涨出了无数触须,祖地已被完全侵吞,大陆几乎遍地惨叫,所有凡人陷入蒙昧,土壤絮状腐朽。
可就在此时,妙诀抬起了眼睛。
她离开了尘尽拾的怀抱,站直青松般的身躯。
她看向东方千业那只巨鲲。
在那一瞬间,尘尽拾几乎从她的侧颜中看出了陌生的触感。明明只是几息相隔,她却像是已经走了许久。
妙诀平静的眸光带着岁月从容,落在东方千业身上的一瞬间,他的巨大身躯忽然开始挛缩。
没有任何征兆,没有任何道理,那浩荡无边的灾厄之身就回缩了大半!
东方千业惊愕低头,发现通天的鲲鹏之身竟然看得见头脚:“你?!你……”
某种玄妙的灵力场流经他们所有人。
年轮无声生长。
东方千业百年来抢占祖石,养蛊铸身,足以灭世的混沌鲲鹏——在时间的巨力之下,也只是一段不堪折的细枝。
鲲鹏发出疯魔愤怒的嘶吼。
尘尽拾垂眸,指尖微微扣紧。
妙诀的侧颜依然冷静,根本没有半分停留,指尖一动,一股轻盈又磅礴的苍金灵力化作溪流,落在不二的袖口之中。
——十環收殓的所有虎骨,此刻就在那里。
鲲鹏肆虐地向所有人吞噬地冲击下来。
但就在那一刻,赤色岩浆四溢喷洒,一声雄浑虎啸咆哮出世。
庞大的金赤猛虎轰然落地,浑身黑色横纹,圆大的脸盘上凶神恶煞,脾气巨差地怒视四周。
恍惚间百年离合从未发生。
那双虎瞳一点点睁开,神魂还未彻底清醒,汹涌的战意却已经醒来。
“谁要动我的族人?”
百年前为他们战死的长明战神——
赤虎封四,复活了。
…
即便是在瞬息万变的斗争中,长明族所有人还是彻底怔在当场。
唯一复位,封四出山。
他们惊愕地看着赤虎咆哮着冲上去狂撕暴咬,明明不会飞,却打得巨鲲节节败退,战斗力凶猛一如当年,从未改变。
就在这一瞬间,在时间之中,一切已然发生。
“人,人齐了……”灵七愣愣地说。
妙诀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玄骨漫上胀痛的酸涩,回身去找那人心跳的位置,脸上的陌生之感已经消失,只剩下淡淡的自我肯定和等待夸奖。
尘尽拾一直紧紧盯着她,到此刻才敢懈了紧绞的心脏,慢慢捂住胸膛。
隔着晦暗天光,他眼底滚烫,对上玄骨少女清凌的目光。
指尖的红痕已经消失,可还是蜷缩得发烫。
从那一日剖心别离,背负亡族之恨,错失之痛……他独自行走凡尘无数年,试图拾起一切。
而今天,她送他一场团圆。【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