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惊雷撕开铅灰色的云层,豆大的雨珠砸在青石板路上,溅起半人高的水雾。十岁的顾沉蜷缩在巷口发霉的草垛旁,怀中父亲的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温度。暗红血迹顺着雨水蜿蜒而下,在他素色粗布衣摆晕开狰狞的花,混着腐叶与泥浆,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甜。
"咳咳..."父亲喉间发出破风箱般的声响,沾满血污的手死死攥住他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皮肉。顾沉浑身发抖,却固执地将耳朵贴在父亲染血的胸膛上,想听清那断断续续的遗言。"沉儿...记住,是林振远..."话音未落,父亲喉间涌出的血沫喷在他脸上,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滑落,滴进脖颈里的翡翠吊坠。
那是枚刻着莲花纹样的半块玉佩,此刻正硌得他生疼。顾沉颤抖着伸手去够父亲另一只手,却见那只手死死攥着什么,指缝间露出半片同样刻着"林"字的翡翠残片。当他终于掰开父亲僵硬的手指时,巷尾突然传来车轮碾过积水的声响。
顾沉猛地抬头,只见一辆漆黑的马车正疾驰而去,车帘被狂风掀起一角。绣着银线莲花的锦缎下,露出半截玄色衣摆,衣摆边缘金线绣着的云纹,与父亲书房里那幅失踪的西域商队图上的纹样如出一辙。
"站住!"少年撕心裂肺的哭喊被暴雨吞没。他跌跌撞撞追出巷口,却只看见马车消失在雨幕尽头。怀中父亲的身体彻底变冷,而他掌心的两枚玉佩残片,不知何时已紧紧贴在一起,拼凑出一朵完整的莲花。
这一幕在往后十五年间,如同烙印般刻进顾沉的骨髓。当西北荒漠的风沙磨破他的手掌,当江南烟雨打湿他的青衫,每当午夜梦回,父亲喉间的血沫、马车上的银线莲花、还有那句未说完的"林振远",总会化作毒蛇,在他心口狠狠撕咬。
他在边塞军营里与马贼厮杀,只为从俘虏口中套出关于西域商队的只言片语;他在金陵城的勾栏瓦舍里扮作琴师,指尖在琴弦上翻飞,耳朵却捕捉着达官贵人们的密语。某次在黑市交易中,一个将死的杀手用最后一口气告诉他:"那枚莲花佩...来自凤栖国..."
"凤栖国?"顾沉将酒盏重重砸在桌上,琥珀色的酒液溅上他新添的刀疤。这道疤是上个月在漠北留下的,当时他为了抢夺一本记载着西域商路的账本,被马匪首领的弯刀划过脸颊。
更夫梆子声从窗外传来,已是三更天。顾沉抚摸着腰间软剑,剑身缠着的红绳早已褪色,那是母亲临终前为他系上的。记忆突然翻涌——八岁那年,母亲摸着他的头说:"我们顾家世代守护丝绸之路上的秘密,等你长大了..."
等他长大了,父母却都死了。
顾沉从怀中掏出贴身收藏的翡翠吊坠,月光透过斑驳的窗纸洒在玉佩上,"林"字泛着幽绿的光。杀手临终前的话犹在耳畔:"凤栖国...女尊男卑...男子束发簪花...行礼要屈身半跪..."
"荒唐国度。"他冷笑一声,声音里却带着连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作为大胤朝的男儿,他习惯了腰间佩剑昂首挺胸,无法想象在一个女子掌权的国度该如何生存。但当他想起父亲咽下最后一口气时的眼神,想起母亲被病痛折磨却始终不肯说出真相的倔强,他握紧了拳头。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又下了起来,打在窗棂上噼啪作响。顾沉展开桌上泛黄的地图,凤栖国的疆域被朱砂重重圈起。那里离大胤有三千里之遥,中间隔着终年积雪的昆仑山脉,还有传说中食人的瘴疠森林。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
十五年的追查,无数次与死神擦肩,终于有了确切的方向。他小心翼翼地将两枚玉佩残片放进锦囊,塞进贴身衣袋。那里还放着一张皱巴巴的纸,上面用朱砂写着"林振远"三个字,每个字都被戳破了纸背。
更漏声滴答作响,顾沉吹灭油灯。黑暗中,他摸到床头母亲留下的青铜镜。镜面早已布满裂痕,却仍能映出他冷峻的面容。十五年过去,当年那个在雨巷中哭喊的少年,如今眼角已添了细纹,眉骨处的疤痕让他看起来格外狠厉。
"明日就启程。"他对着黑暗喃喃自语。腰间软剑发出清越的鸣响,仿佛在回应主人的决心。窗外的雨越下越大,远处传来闷雷,恍惚间竟与十五年前那个雨夜的雷声重叠。
顾沉闭上眼睛,任由回忆如潮水般涌来。他记得父亲书房里那幅突然消失的西域商队图,记得母亲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玉佩,记得那些年不断有人潜入家中翻找东西。所有的线索,终于在这一刻串联起来。
凤栖国,女尊男卑,莲花玉佩...
他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危险,但有一点他很清楚——无论前方是刀山火海,还是龙潭虎穴,他都要找到那个叫林振远的人,亲手揭开十五年前的真相。哪怕,要他在一个男子必须束发簪花的国度里,放下所有尊严。
雨渐渐小了,天边泛起鱼肚白。顾沉起身收拾行囊,除了必备的衣物干粮,他只带了三样东西:母亲留下的青铜镜,父亲的半块玉佩,还有那张写满仇恨的纸。
推开房门,清晨的冷风扑面而来。顾沉深吸一口气,将斗笠压得更低,大步走向未知的远方。他不知道,此去三千里,等待他的不仅是真相,还有那个将彻底颠覆他认知的女尊国度,以及一段注定纠缠不清的爱恨情仇。
而在凤栖国的皇宫里,一位身着明黄华服的女子正把玩着一枚莲花玉佩。玉佩上的"林"字在晨光中闪烁,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终于要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