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按照“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生命!”理论,那么康瑞外婆的改嫁,不是成全了她的第三次生命?可男人的生命又靠什么来成全呢?我们每个人有能力和权力来选择自己伴侣,但没有能力和权力选择时代。康瑞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没有新中国就没有康瑞幸福的生活。她当然不会对1949年中国的时代变迁有什么不满。但她十分痛惜1949年10月之后的外婆的命运。
外婆的父母因为有些田地租赁给农民,在解放后划定成份的时候,被理所应当地划为地主。在“退租还押”的运动中,因还不起农民的租地的押金,而被农会羁押。命悬一线之际,同样成份不好被划为自由职业者的安外公,变卖了仅有的家产,救自己的岳父母于危难,保全了他们岌岌可危的生命。
康瑞从妈妈那里得知这件事后,便开始了她那没边没际的联想——安外公的这一壮举,一定感动了外婆,终于让她从对生命中第一个男人的致命思念中,抽身而出,真心实意地拥抱了自己的第二个男人。康瑞觉得自己的分析一定不会错,因为她也是女人,她理解女人的第一个男人对女人意味着什么;因为她也是女人,她知道一个女人会被什么样的情形感动。
外婆在1951年和1953年,应了邻家婆婆的话,给一心想要儿子的安外公生了两个儿子。并在1954年,新中国第一部法律《婚姻法》颁布之后,成为安外公唯一合法的妻子。
其实当初外婆嫁到安家时,仍然与赵外公的另两个太太,过着张艺谋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颇为相似的生活。但康瑞从未听说过她的外婆遭遇过那两房太太的暗算。这让康瑞除了感叹外婆的不凡之外,找不到别的理由!
可一个人的不凡,除了自己的成全之外,一定还会有老天的成全。
本来在与安外公有了两个孩子之后,外婆的命运在时代的大背景中,虽小有动荡,但还算安祥。起码她对自己的男人和现在的家庭是安心的,她的内心是祥和的。
可不凡的外婆,终难拥有凡人的平凡。那个离乡之后便音讯全无的康瑞的外公,在她的外婆就要将他彻底遗忘,开始她波澜不惊的凡人生活的时候,出人意料地惊现秀江,再次成全了外婆的不凡。
(二)
没有人告诉康瑞,当外婆得知这一消息时的情形,但她完全可以想象外婆心中的那一番疾风骤雨,电闪雷鸣。
老天,你就这样不放过我的外婆,非要成全她不凡的人生么?每每想到这,康瑞便会仰天长叹!
每当想起外公在1954年回到秀江的情形,康瑞总是忍不住想象外婆得知外公回来时的那一刻的心情。康瑞也就这个问题,问过许多有可能知道这件事的人,可没有人对此有清晰的记忆。康瑞之所以会这样去问,是觉得外公回来这件事,对于外婆来说真是太过严重了。外婆的心里一定遭遇着一般人难以想象的情感冲突,如果是一般人,可能早就昏过去了。
要知道,那可是外婆生命中第一个男人呀,那一生中最初的情感,任谁都会刻骨铭心;那可是外婆在许多苦难的日子里望眼欲穿的男人呀,那种随着日子叠加起的深重,任谁都不可能轻易扬弃;那可是让外婆背负了“好女不嫁二夫”骂名的男人呀,那种在别人的轻蔑的目光中积攒起的委曲,任谁都会仇恨满腔。
何况这个男人,在那么直接地捣毁了一个女人关于爱情的梦想之后,留下两个天天都必须面对的爱情结晶,让外婆分分秒秒都无法回避,梦想破灭后的撕心裂肺。
更何况,无论这个男人有什么样的理由,无论他如何解释自己一走便是数年的因由,外婆都回不到从前了。无论从前的日子怎样抓扯过她的心,善良的外婆都不会让自己的两个安姓的儿子,重蹈自己两个景姓孩子双亲不全的覆辙。
还有,那可是1954年的中国,新婚姻法刚刚颁布实施。外婆刚与安外公从镇公所领回新中国的第一批结婚证,也许心里肯定还在为打赢了与另外两个女人的战争自喜呢!就算外婆狠心地忘却安外公对她和她一家的恩德,狠心地丢下两个安姓的儿子,她也不知怎样成为新中国第一批离婚的人呀!康瑞为自己一下想岔了道,呵呵地笑起来——镇公所那时候肯定还没有制作过离婚证吧。
情况真正太复杂了,遥想外婆当年的康瑞觉得自己都快昏倒了。
(三)
秀江这座小镇不大,一条贯穿全镇的正街也就两三里,四面八铺陈着无垠的农田。
外公是哪个季节回来的,没有人能说得清了。康瑞查了一下,新中国的第一部法律《婚姻法》是1954年9月颁布的,而外公回秀江的时候,外婆已经与安外公领了结婚证。这么一推算,外公应该是冬天回来的。其实外公什么时候回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外公回来了,不管是那个季节回来的,外婆的感觉都会是一样的。好多人告诉康瑞的是,知道外公回来了,外婆哭了。
于是康瑞想象了一下当年的情形:外婆在得知外公回来了的第一时间,踉踉跄跄地从镇西头的安家院子,穿过那条全镇唯一的大街,赶往镇东头的镇公所。一条不长的路,在外婆的脚下俨然成了看不到尽头的伤心的河。众目睽睽之下,外婆伤心的泪水河水一样奔流。
想到这里,康瑞好庆幸外婆婆不曾裹小脚,不然又急又伤心的外婆,怎么能稳步地在青石板路上快步前行。
当镇公所刚像一团模糊的河中倒影般印入外婆模糊的泪眼,外婆便叫着那个她日思夜想、魂牵梦萦男人的名字,声嘶力竭、全神贯注地大骂开了——这到也符合外婆的性格。
谁也没有告诉康瑞外婆都骂了些什么,康瑞想起外婆给她讲过的那么多折子戏里的典故,觉得外婆骂外公的词,一定不会枯燥乏味。当然也会像戏里的唱词,绝对不会有一个脏词。
外婆旁若无人、酣畅淋漓地骂着。镇公所里三层外三层地围满了看热闹的人,而坐在镇公所里的外公,就像一尊年份久远的石像,始终静默无声。
具说当外婆揩眼泪的手帕也开始“滴泪”的时候,当漂亮的外婆面目全非的没有了平常模样的时候,当外婆的嘴里喷出的唱词从尤三姐狂傲的悲愤变成窦娥舒缓的哀怨的时候,本来雕塑一样静坐在凳子上的外公,像电影里的慢镜头一样站起来,鬼魅般轻飘飘地从木然的外婆跟前、从惊诧的人群中一晃而过,瞬间便湮灭于夕阳余晖的尽头,不剩一丝残留。
外婆茫然不知所措地一下没了声,她努力睁开那双肿得像桃子一样本来十分好看的凤眼,朝外公离开的方向张望了一下,当她发现什么都看不见的时候,她的哭声又一尖锐地响起,顺着外公离去的方向,凄厉地划破了小镇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