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莹的火气来得突然,宋听雨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随着宋听雨走近的步伐,张莹不断扫视眼前之人。
“你果然跟那早亡的宋氏一样,模样上成,脾性怯弱。”张莹忽得勾起唇角,主动将跪地的宋听雨拉起,“你这模样若是只作奴的确可惜。”
宋听雨顿时脸色惨白,本就微屈的膝盖立刻重重砸地,“姑娘,奴不敢。”
就连害怕求饶的声音也如此渺茫,张莹的笑容深了几分,围着宋听雨转悠几圈后才回到圈椅上,俯视她时又勾唇质问:“那你说说,今日王佑宝找你有何事?”
霎那间,宋听雨眼眶处徘徊的泪珠颗颗下坠,梨花带雨的情态倒让张莹收敛了笑容。
“奴......王郎君......”宋听雨哭诉地断断续续,却因哭得岔了气,始终未将事情经过诉说干净。
张莹的眼眶似乎也染上几分嫣红,她微微俯身凑近宋听雨,低声呢喃:“这副好颜色着实诱人心生恶念,明日我就遣人送来你的奴契。我娘走的那年,你签了十年才允你留在张府。如今,我数着日子应该是要到期了吧?”
张莹压迫的语调随着她站起的身姿逐渐上扬,“明日我们再续十年。届时你想跟王佑宝也好,跟别人也罢,都别忘了还有十年的奴契在我手中......”
宋听雨立即磕头叩谢张莹既往不咎,心下已然在张莹转身离开的那瞬松了口气。
本来她还不清楚张莹命她冒名去家塾上课是出于什么目的。如今让张莹撞见她与王佑宝私相授受,反而正巧撞上张莹的心尖,一炷香的时间就将盘算吐得一干二净——张靖柳想用张莹的婚姻当垫脚的鹅卵石,青云直上。张莹可不是个安分的棋子,也将她爹的筹谋“活学活用”。
宋听雨回到耳房,开始准备后日所需的物件——张莹只照搬张靖柳的算盘,殊不知要成事需要的不仅仅是一纸奴契,该拿捏的也非一介奴仆。
第二日一早,张莹特意留宋听雨多等一会,她早拿出早备好的奴契,吩咐宋听雨画押好再去家塾。
宋听雨几番犹豫,最终还是在张莹的眼神逼迫下按下手印。
如此一来,宋听雨依顺张莹的心思,去家塾的路便少了几道眼线。
正好绕路去布置明日收网需要的一切。
等宋听雨再去到家塾时,沐春秋已经讲了近半个时辰。
“怎的今日迟了?”沐春秋照例询问。
抢答的人可有不少,无非是与“奴来不来上课又有什么关系?”相关的话语。
这些言辞反而使得沐春秋敛起眼眸,语气似乎冷淡不少。
“我在第一日上课时就说过‘来者皆是学生’,奴并非低人一等,也并非此生只会是奴。”
沐春秋说得严肃,而在座的皆是官员子女,可不惧这一介白衣。
“也对,还能进后院当贱妾。”
此话的响起,引得无数哄笑齐聚一堂。
宋听雨置若未闻,反而开始认真思索沐春秋这番话的意思——她更没注意到哄笑声的戛然而止。
明日就是家塾上课的最后一日,要是错过这个机会确实寻不到更好的时机——明日过后,所有张府家塾的学生皆休假三月。三个月一过,也不知那王佑宝还会不会再来。
为了保证明日的万无一失,宋听雨特意找借口提早离开。
她和王佑宝约在假山后,那边正好有一方池塘。正是荷花盛开的月份,池塘下有不少杂草和锐石也不足为奇。
到时候追究责任,只能怪那种荷花的奴仆将荷花种的如此茂密——尽管这荷花是张靖柳的心头好。
唯一可惜的便是不能直截了当取走张靖柳的性命,王家再怎么有权有势,最好的情况也只能让张靖柳失了官职或是以牙还牙。
而在这张府中,不仅是张靖柳,白氏也是宋听雨的仇人——他们当初合谋□□宋氏的时候就该心知肚明:恶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
夜晚得雨丝淅淅沥沥,宋听雨迷糊入眠,梦中仍是阿娘拼死护住她的模样,而她已经成了那场红雪的旁观者。就算长了年岁,也拦不住那些小厮的拳脚。
再醒来时,还是如同往日,借着朦胧的晨曦将当初瞄过一眼的玉佩细细刻画——那个浅蓝葛布衫的男子也是她的仇人,他背后的萧家更是未曾谋面的刽子手。
宋听雨不识字,就算上了几月家塾也只能懵懂地从沐春秋的讲解中悟些单薄的道理。
她知道这五年的光阴就像越王的韬光养晦,虽然没有尝过苦胆,照样日夜不敢令仇恨忘却。
最后一日家塾上课的日子,宋听雨拖了许久不肯出屋——昨夜泡了一个时辰的冷水澡,今早又大开窗子吹清晨的萧风。
体温确实上涨许多,肌肤也稍显红彤。
宋听雨喘着热气,蹒跚地敲响张莹的房门——日头已然高挂,这个点张莹刚醒,有气且容易迷糊。
“请姑娘恕罪。”刚入内,宋听雨便屈膝跪地,额头立刻抵住地面,“奴今日身子不适,遂未去家塾。”
张莹望向地上叩拜的单薄身影,转头看见枕边放着的奴契,蹙眉嘀咕几声后,就吩咐宋听雨现在就去家塾。
“还有一刻钟才散学,你便是迟了也得给我去!”
宋听雨听令后,满脸哀愁,而后认命前往家塾。
离开正屋,她鼻尖的闷气终于忍不住溢出——这个点去刚好,既能早王佑宝一步抵达假山,又有理由未能在众人散学前赶到。
还能悬吊王佑宝的理智。本就闷热的天气,也不知这么一着急在假山边上会不会滑倒?毕竟昨晚下过雨。
宋听雨几经迂回来到假山处,彼时的家塾正值散学之际。
她将袖袋中的一小瓶泔水油倒在已经湿润的巨石上,而后找到假山侧方已经布置好的藏身点,只待王佑宝孤身入瓮。
日头逐渐猛烈,急促的喘息声伴着鬼祟的步伐由远及近。
“还没来,不会是跑了吧?今日就没去上课,要真敢戏弄……”嘀咕至此,王佑宝立刻哼出怒火,“一个贱奴,谅她也不敢。”
又过了一会,宋听雨见王佑宝刚好背对自己的藏身之处。
咬牙切齿间,步伐也就坚定了。
她突然蹿出超王佑宝用力一推。
王佑宝踉跄几步,恰好踩中脚下的巨石,巨石湿滑,他笨重的身子怎么也止不住下滑趋势。
宋听雨本该做完就跑,可王佑宝却下意识地回头。
“好你个贱婢!”王佑宝立刻拽住宋听雨的襦袖。
噗通两声,两人相继坠入荷花池。
荷花池浅,约莫深三丈。
王佑宝下坠的瞬间,宋听雨就发觉他虽然体重但因荷花枝干的阻拦尚不能触底。
她心下一狠,立即用手扯断枝干,同时使劲将王佑宝往水下踹——他不会水,刚开始还能折腾几下,荷花枝干阻挡他下坠,照样也遮住了他的生路。
见王佑宝已然触底撞上池底锐石,宋听雨才放心攀游上岸。
上岸第一步便是处理干净周遭的泔水油,宋听雨解决得利落,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绕道从碧莹院的偏僻一角的狗洞回到了耳房。
一连两日皆未事发,只知北区的王府曾派人来张府问过王佑宝的消息。
直至第三日的磅礴大雨倾倒前,一对在假山后偷情的苦命鸳鸯被那荷花池中上浮的青白尸体吓得失魂,王府的殿阁大学士王进安才亲自找上门。
张靖柳当晚就将全府上下都叫到正厅。
丫鬟仆从齐站两排,王进安面南而坐,他左手边便是张靖柳,张靖柳下方分别是主母温氏和娘子张莹。张靖柳的儿子张承耀年仅两岁,虽未在列,但王进安的字里行间已经将张承耀的性命放上案板。
毕竟这正厅中央铺着白布隐隐发臭的是王进安唯一的儿子。
宋听雨立于张莹身后,她能感受到张莹灼灼的目光正瞄向她——知道宋听雨与王佑宝有交集的只有张莹了。
也只能怪宋听雨还是少了几分谨慎,竟然张家人抓住把柄。
好在王进安满心满眼全是怒火,就算张莹将宋听雨与王佑宝的瓜葛摆上桌,王进安未免会信——他执着要一份真相,那便已经不是一个被推出来挡灾的丫鬟能解决的。
他王进安失了儿子,贱民怎配偿命?!
温氏浑身颤抖,忍不住哭哭啼啼,不出一会就因晕厥被抬回房。
那具尸身的味道确实大,宋听雨就算从未抬头看过,也能知道那副残样——无非是被池塘水泡肿了。
但这世间确实不讲道理。
王佑宝手下的人命不算少,可没有一件事闹上三法司,更没有人敢找上王家讨个说法。
思及此,宋听雨突然想起沐春秋在讲当今世道时就说过,“贱民比不过良民的地位,因为‘贱’之一字,由贝和戔组成,价值微小,所以来去无声。无人在乎其生,无人在乎其亡。”
王佑宝一事必定僵持不了多久,张家一定要给王家一个说法。
一个贱民不够,那就用一群贱民的性命换清白——王进安没有证据,张靖柳只要给了说法,再闹下去便是两个氏族之间的事。
王氏近年已然衰微,加上王进安失去膝下唯一的血脉,就算有个当郡主的老太君也无法东山再起。但他张氏可不一样,张靖柳未至不惑,官拜三品,姻亲虽算不上高官之族,但有个入宫的娘娘能在官家耳边吹风。
耳边风可比那远边的姑母好使得多。
大雨夹杂着雷光劈亮一方天地,张靖柳已然忍耐几许,而王进安仍是咄咄逼人——他想以牙还牙,三句话不离“张承耀”三字半分。
“金福!”张靖柳拍案起身,唤站在正厅前方的管家进屋。
“官人。”金福俯身问候,身后早已领来十来个丫鬟小厮——他们有的在家塾当值,有的在荷花池附近当值。
“既然王相公想让张家给个交代,那下官便用从家塾到荷花池当值的所有贱民向王郎君请罪。”
张靖柳的一番话掷地有声,齐刷刷地迫使金福身后的一众贱民跪地求情。
或哭喊或反抗,皆在张靖柳端起茶盏的那刻陷入寂静。
雨,坠地更快了。
一颗颗连成片肆意冲刷庭院内积攒飞溅的血渍,留下一柄染血的银剑,成了张家给王家的交代。
就像当初张莹将宋听雨救下,那晚,张府的管家就换了人——张莹说,多亏她将见过福姐中途回来的人除干净了。
除干净了,王家再想找张家麻烦就得掂量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宋听雨跟着张莹回到碧莹院。
她知道王佑宝的这件事是她莽撞了,非但没能伤及张靖柳半分,还使得......
“跪下!”张莹屏退众人单独留下宋听雨时,她就做好了夙夜长跪的准备。
张莹盯着宋听雨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反而冷笑几声,而后凑近宋听雨的耳畔,“你说,两面三刀的人,我还留的吗?”
几乎是含着蛇信子般出口的话语,宋听雨咬牙俯首,心中的不甘化为冷汗涟漪。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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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张家的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