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奴》 第1章 屈居人下 咸平二年的腊月,一场已经持续五天的大雪静静地压垮东京城的生气。该停摆的摊贩不见踪迹,该迎客的棺材铺热闹非凡。 除了东市的木屑声,当属北区的萧府炊烟袅袅,迎客声甚至赛过出殡声。 车马缓缓压过夯实土路络绎不绝地通向萧府。同行的还有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和一个左顾右盼的垂髫小童。 “日头稀薄,怎还常有马车通往北区?” “这你就寡闻了。今日可是萧府娶亲的日子。” “不过是续弦。” “续弦的对象可是宰相之女,皇后的胞妹!就连皇上也恩准按正妻入正门的仪式举办。” 福姐自打出生还是头一回踏出宅门,自然对周围的场面起了探究的心思。 宋氏见福姐欲伸手指向那两个闲谈之人,立马拉过福姐的胳膊,蹙眉摇头。 福姐抿唇点头,待发觉走出那两人的视野才对宋氏表达对这东京城之大的赞叹。 宋氏不能言,也不识字。她只是温柔地扬起嘴角,又轻轻拍拍福姐的脑袋。 大雪天,行人少,马车多,土路稍稍泥泞。 宋氏的眉头始终微蹙,牵着福姐的手即使湿润也不曾放开。福姐也很听话,一路上只是好奇地张望那些从未见过的雕梁画栋——她打出生起就住在赵府的耳房,见过的人屈指可数。 宋氏不是担心福姐会闯祸,福姐自小就被白氏教得乖巧——白氏告诉福姐:她们是奴,奴就该乖顺,要低眉顺眼才是最好的。 宋氏虽然不喜欢白氏说的话,但她注定要为奴一辈子——她不能说话,只会干些清扫的杂活,就算攒够钱赎身出去,也不知靠什么养活自己。 宋氏可以一辈子屈居人下,她不想福姐也这般浑浑噩噩。 若不是宋氏的身子愈发衰微,她可舍不得这么早就将女儿送走。 一刻钟刚过,宋氏就发觉自己的布鞋已被浸湿,她低头往福姐的脚踝下看去。眼眶微湿后宋氏抱起福姐快步向萧府走去。 “阿娘,我可以自己走。我年岁大了,你抱我会累着。” 福姐的一通话反而让宋氏加快步伐。 远处的萧府已然近在眼前。 萧府的门楣早已挂上鲜艳的红绸,就连候在门前接客的仆从也换上了一尘不染的褐色衣裳。身着浅蓝葛布衫的萧府管家老远就望见宋氏母女。 丁财转身嘱咐身边的小厮后立即跑到宋氏面前。 “你来做什么?”丁财眉眼温和地上下打量宋氏和福姐,而后看了眼身后的萧府,对宋氏低声胁迫:“今日二公子大婚,你若有什么要求就跟我来,但你若要闹,就别怪我不客气。” 语尽,丁财立刻敛眸盯向福姐。 宋氏躬背颔首的同时将福姐往怀里搂紧几分。 丁财冷笑出声,领着识相的宋氏去到萧府后门外的小巷。 “你到底来做什么?我等会再回来,你可得想好再说。”丁财叮咛完,便踏进了萧府。 “阿娘,那人看着面善,但说的都是恶语。我们快走。”福姐刚从宋氏的怀里落地,就赶忙抓住宋氏的手,想将她拉走。 而宋氏含泪微笑,蹲下与福姐平视。她开始比划只有福姐知道意思的手势,告诉福姐——她的父亲就是这萧府的主人,她要想办法留在萧府做小姐,而不是没有前途的奴。 宋氏比划完不顾福姐的抗拒将当初萧府二公子萧仁柏掷给她的玉佩塞到福姐手心里。 福姐几度哭喊反抗欲将玉佩扔掉,却始终奈不过宋氏紧捂住她手心的力道。 “娘,我要一直跟着你,我不要当小姐!” “当小姐?!”随着一声嘲讽,萧府后门突然打开,为首的还是丁财,他身后矗着几个健壮的身着褐色粗布衣的小厮。 “把玉佩抢过来。切忌让那小丫头惊扰了前院的贵客。” 丁财撂下这句话,他身后的小厮立刻上前围困宋氏和福姐。 宋氏不敢置信地左右环顾,而后将目光死死盯在丁财的脸上。她挣扎地想要发声——已经被灌了哑药的嗓子怎么可能再度出声! 唯有将福姐圈在怀里是宋氏最后的法子。 这个大雪天,夯实的土路无比泥泞,宋氏一身的粗布褴褛糅满灰褐色的泥渍。 “别踹了!求你们了!别踹了!!我娘身体不好!” 福姐一阵呐喊后,宋氏反而捂住她的嘴。福姐瞪大眼睛,所见的只有宋氏五官处渗出的血迹。 宋氏的额头死命抵在福姐的额头上,福姐知道那是宋氏不希望她违背别人的意思。 她不喊,阿娘会死的,她喊了,或许…… 福姐奋力扒拉宋氏的手,努力喊出声音,一番折腾终究是无用功。 宋氏原本喷洒在福姐脸颊上的热气逐渐消散,福姐的举动忽得挣开宋氏的手。 一个小厮抢过掉在地上的玉佩交给了丁财,可惜福姐还活着。 “继续,斩草要除根,别留下祸患。”丁财拿到玉佩后,留下这句吩咐就踏入萧府的门槛。 余下的小厮得令后也没把剩下的福姐当回事,踹她太费劲,拎起来就能摔死的小家伙何必多费力。 “住手!” 眼见小厮就要将福姐从宋氏的尸身下揪出,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大喝。 福姐只是瞥了一眼就知他与那群坐马车到萧府做客的人是一伙的,一样穿的鲜艳,一样的身无泥点。 那群小厮自然惹不起贵人,立马就退回萧府。 福姐从宋氏怀中爬出,抱紧宋氏的同时就感到她身体的温度正在下跌。 “娘,你别走……”福姐只是喃喃地哭,她谨记宋氏临终的教诲,只能咬唇憋住哭腔。 “你怎么了?”方才大喝的少年已经走到福姐身边,他清楚发生什么,只是希望这般询问能让面前的小孩将他当做好人而安心求助。 可福姐不出声,只是将脑袋埋在宋氏怀里。 少年有些无措,他只是为了逃避这繁琐的宴席才翻墙溜出的,没想到竟然碰到这么一遭。 师父告诫他,做人要日行一善。他励志以后也要成为像师父一样受人爱戴的将军。既如此,他如今便做了这善事。 “我叫霍长扬,是城北霍家的儿子,我是个好人。你母亲已经断气,不妨让我帮你藏了她。” 霍长扬拍着胸脯保证,福姐猛地抬头瞪了他一眼,而后她头也不回地跑走。 福姐不信这个衣着鲜艳的少年——他们都是从这个府中出来的,想必都是同伙。她忍着泪水,快步跑向赵府。 福姐自小与宋氏相依为命,认识的就只有白氏和赵府耳房的几个丫鬟,以及几个鞋底常年沾泥的老人。 白氏时常给她们娘俩送东西,宋氏也时常对白氏微笑。 福姐思及这些,心中要找白氏帮忙的想法愈加浓烈。 她跑得越来越快,因为大雪天实在太冷了。她的阿娘本就怕冷,她可不能让阿娘一个人待在泥雪里太久。 虽然摔了几个跟头,但福姐还是顺利回到赵府。 幸好天冷,门口守着的仆从换成福姐认识的老厮,也只有这些老厮能干这吃累不讨好的苦差事。 “福姐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你娘不是告假半日带你出去耍吗?” 福姐委屈地摇头,只见过这老厮几次,比不上她对白氏的信赖——白氏平日总是一副笑吟吟的模样,有种天然的亲和。她也总是对宋氏伸手相助,天冷就帮宋氏一起浣洗衣物,甚至将自己的美差换给了宋氏。 福姐委屈地望向老厮,只是一瞬,她撒腿就跑。 赵靖柳的官不大,赵府自然也不会多大,勉强能称为“府”。 可赵府的奴惯会偷奸耍滑,他们只在主家要走的路上将雪扫净,至于其他路,“奴就要习惯滑到。”还是白氏告诉福姐的。 可她在宋氏身边很少有机会摔跤。 而今日只是那么两刻钟都不足的功夫,福姐就将所有能跌倒的情况经历透了。 “你今日再将宋氏诱来书房,那贵人点名就要这种不会说话的奴。” “官人,这可不好办呢。前日宋氏还哭哭啼啼地想跳塘......” “哪回事成少了你的好处?” 屋内两人的对话正似压垮柳枝的积雪。 卡塔一声,柳枝断落,福姐刚准备爬起的举动恰好止于脚踝处的疼痛。 里面的声音一者属于福姐的想要寻找的白氏,另一道是只听过一次的家主——赵靖柳。 福姐才八岁,听过的肮脏事却不少。 耳房的奴时常闲话的皆是荤素不忌的传闻,传闻的主人公一般都是达官显贵,这还是第一次听到奴的名字出现在他人的闲话中。 福姐抓了把雪立刻扔向耳房的门板,只是力道不够,雪团停在门板前。 她又咬紧唇瓣,踉跄着起身,到一旁的柴火堆里翻出火折子——这本是宋氏在库房偷拿的,东京城的冬天难熬,需要悄悄藏一截干柴,点上火折子才能让耳房内稍微暖和。 福姐尽量轻声靠近门板,火折子燃上,丢在原地后就迅速跑开。 除了阿娘,谁也靠不住! 折返的路意外地顺遂,福姐没再跌倒——她记住了来时每一个摔跟头的地方,一次次避开才能更迅速地回到宋氏身边。 “终于回来了。”霍长扬搓手笑望向一瘸一拐跑向他的福姐,“你可不知道,刚刚那些人又出来,是我拦住了。” 霍长扬的话却像耳旁风,一吹即过。 福姐满眼都是被绛色狐裘包裹的宋氏,没有白雪落在她身上,她的脸是红的,身上盖的也是红的,可惜头发有几簇灰白。 福姐猛地跪下,对霍长扬磕头——这是她能给的最大的谢礼。 “喂,小孩。我帮你是我好心,你可别给我行大礼。你娘尚未安葬,我可受不起,会折寿。”霍长扬一边说着,一边慌乱地扶起福姐。 “没找到人?”霍长扬蹲下仔细瞧福姐的模样,忍不住软下语调,“既受你一拜,安葬你娘的事就当我给你的还愿。以后可要记得:除了官家、父母、师长,能拜的只有菩萨。”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屈居人下 第2章 韬光养晦 萧府的后门已经没法久待,霍长扬租了辆推车,将宋氏运到了棺材铺前。 “掌柜,要一口棺材。”霍长扬掏出一个小银锭落在棺材铺的木桌。 那掌柜顺着霍长扬来的方向望去,是一个小孩正为包裹着绛色狐裘的女人撑伞。掌柜走近一探,下意识缩回脖颈——七窍出血,这女人的死状太过狰狞。 犹豫间掌柜心下已然拿定主意。 “小郎君,那女人可是被殴而亡?” 霍长扬挑眉昂首,“怎的?” “被殴之人极易死后化为伥鬼,这棺木最好用桃木的,能镇冤魂。” 掌柜的声音不轻,福姐跪坐在推车上听得仔细,除了用力咬紧唇瓣,她什么也做不了。安葬阿娘是大事,不可冲动。 霍长扬意味深长地看向推车的方向,又冷笑着对掌柜低吟:“官家最忌鬼魂一说,你如今可是想进衙门坐公堂?” 掌柜退了几步,笑脸赔罪。 “就拿那口现成的,急用。” 确实急迫,从宋氏咽气到下葬东京城外的山林仅仅耗费两个时辰,没有出殡礼,没有抬棺人。有的是一辆推车,一个撑伞女童,一位推车少年郎,一口松木棺材。 这樽松木棺材还是为别家打造的,只不过被霍长扬“抢”了过来。 一切事出突然,两个孩子都没有经验,只是将宋氏的棺木安葬埋好后,福姐便对着那土堆再三跪拜。 “要立碑吗?”霍长扬看着福姐的单薄的背影突然发问。 福姐就跟失魂似得摇头,穷山辟岭立碑恐遭歹人挖坟,要是没挖出物件,保不齐会拿枯骨泄愤。 “那你今后有什么打算?” 福姐仍是不语,霍长扬也没再多问,陪着她下山后就分别了。 东京城的大雪浑浑噩噩地倾泻着,去赵府的路从正午走到黄昏,积雪已经漫过小腿。 白氏虽然骗她很多,但有一句话她没说错——奴得脚下根本没有路。 赵府的管家早已候在赵府门前,就等福姐和宋氏回去兴师问罪。 其实管家也不知道她们有什么罪过,或许是宋氏只告了半日假,却至傍晚还未归来,这才惹得主家发火。 等福姐的身影出现在管家的视野,没等她再走几步,管家已经跑到她身前训斥,顺带问了宋氏的行踪。 福姐苦笑不言,眼泪却啪嗒啪嗒地坠。管家可没心思和她胡闹,立刻揪她去见主家。 赵靖柳安然无恙地坐在正厅上座。 福姐瞪了他一眼便迅速低头——那根火折子竟然没将他和白氏烧死! 赵靖柳见福姐孤身跪在堂下,立刻递给白氏一记眼神。 白氏还是那副慈悲模样,笑吟吟地询问:“福姐,你娘呢?怎么不见她回来?” 福姐迅速哭喊:“求官人为我娘做主!今日我和娘上街看到有很多马车往一个地方去,我心生好奇就拉着我娘去看,结果被一户人家的小厮殴打,我娘......我娘就这么活生生被他们打死了。那群畜生为了掩盖这肮脏事,还将我娘的尸身抛走,我在我娘的庇护下才侥幸逃脱。求官人为我娘做主!” 赵靖柳听后立刻蹙眉拍桌而起,“是哪户人家竟敢在光天化日公然打人!” “我不知,只听说那里是北区。” 福姐哭诉后,赵靖柳又拍腿坐下,随后将手边的瓷杯扔向福姐,“你们竟敢去北区!要是惹上祸端,赵府也容不下你!” 瓷杯撞上福姐的脑袋,紧接着哗啦一声在地上碎成几片。 可赵靖柳显然还有话未说完,“那你怎么现在才回来?还是说你之前回来过?” 火折子没燃,耳房前满是积雪,有积雪就有脚印。 福姐当即心中一紧,接着哭喊:“官人,我娘不见了,我得找她,要不是实在找不到,我也不会来求您帮忙!” 赵靖柳漠然凝视福姐的一举一动,“来人,拉......” “爹!”一道女声突然从福姐身后传来。 来者暗香盈盈,一身浅粉锦罗轻轻摇曳,或许是步调匆忙,银钗上的璎珞左右晃荡。 “爹,我今日正午找您,听钱伯说你往耳房方向去了,我想去瞧瞧,但那耳房前的路,走几步就容易滑倒。我这身衣裳可是外爷给我新做的,才不想弄脏呢。” 张莹嗔怪地走近赵靖柳,一副女儿家的娇憨。 赵靖柳这才叹了口气,微微一笑。 “你外爷的身体如何了?” “自从母亲故后,外爷总是念叨她的名字。女儿今晨回来时,外爷还让我提点您:官家最近在听谏品议,尤其看重德行和声誉。” 张莹这番话不由得使赵靖柳将目光挪至福姐身上。 张莹顺着赵靖柳的视线,也微微转身打量福姐,“爹,这小丫头看着机灵,要不然就指给我做我的丫鬟。正好缺个和我的年龄相仿的玩伴。” 赵靖柳在张莹几番撒娇下还是颔首同意了。 在众人的审视下跪了将近两刻钟后,福姐才蹒跚地跟着张莹去到她的院子。 成了张莹的丫鬟自然就要住在她院子里的耳房,随时听她的吩咐。 “你们都先下去吧,福姐留下。” 张莹端坐在暖炕上,敛眸紧盯福姐。扫视片刻后,张莹就将袖袋中的物件丢在福姐面前。 是火折子! 福姐低头不语,额角却已冒出豆大的冷汗。 “知道我为什么救你吗?”张莹冷声质问,而后起身走近福姐。 张莹凑在福姐的耳畔,低声叮咛:“我知道你恨我爹,他确实是个混蛋。但我今日救你一命,就当抵了我爹对你娘犯下的混账事。你若再想报仇,别怪我不客气。” 福姐没有办法,只能跪下保证。 她是奴,只有低眉顺眼,合了主家的脾性才有机会活下去——她一定要活着,用张家和萧家的血为她娘刻上墓碑。 ———— 晃眼间,五年已过。 五年间,福姐隐下仇意,不断谋划靠近张莹,成了她的贴身丫鬟。 张莹虽然骄纵,但也不傻。她最初就怀疑福姐靠近她是别有用心,却因福姐屡次相助,又每每胆小如鼠的表现放心戒备——不过是贪生怕死的奴。 福姐总为张莹出谋划策,也时常露出破绽,为的是让张莹觉得她有的不过是些上不了台面的小聪明。 五年时间,东京城只下过一场大雪,但每年都要下数场磅礴大雨。 官家的变法致使不少人失了官位,就连张靖柳的乌纱帽也差点在三年前被摘掉——最后还是靠张莹的外爷保住帽子却在一年后平步青云,如今张靖柳也穿上了紫色的锦罗官服。 可惜张莹的外爷在张靖柳升官前就病逝了。他的故去将张靖柳身上的桎梏一并带走,迎来的是张府的新主母。 新主母进府后很快就为张靖柳生下嫡子。 张靖柳也算是老来得子,年近不惑才迎来第二个孩子。 张莹自然恼火,但她的撒泼顿时无人理睬,许是张靖柳对女儿的怜爱也随着岳丈的逝去一并消散。 也在那段时间,福姐才有机会取得张莹的信任——张莹差点害得新主母落胎,被家主关在院中,能依靠的只剩下几个主母派来的丫鬟,以及她自己选的福姐。 这年福姐年近十四,还有不足一年的时间,她的奴契就该届满。 离开前,张府的账必须算干净,没燃起的火必须烧得轰轰烈烈。 机会是张靖柳自己送到福姐面前的——他如今是正三品的中书舍人,膝下有一位刚满两岁的嫡子。不惑的年纪,官职还能升一升。 “福姐,你说我爹开设家塾是为了什么?”张莹捧着一本张靖柳送来的《四史》,漫不经心地翻动几页。 福姐仍是垂眸颔首,轻声回答:“奴不敢揣测家主的意图。” “我让你说你就说,别忘了我才是你的主子,当初你这条命还是我救的。” 福姐沉默片刻才喃喃出声:“姑娘马上及笄,家主许是要培养您的才情,避免让夫家看低。” 张莹冷哼一声,“你到我的妆匣里那点首饰,再去门口那小厮那问问家塾的事。” 福姐点头奉令行事,想来她想到的那点事,张莹不可能不清楚。 “姑娘,家塾请的先生是先前高中探花却隐世归山的沐郎君。席位分为男席和女席,家主已经将消息散出,家塾一月后才开,届时才能知晓学生的名单。” 福姐句句阐明后,张莹嘀咕了好一会,而后咬牙将桌上的茶具全数甩下桌——幸好早已换成木质的。 张莹愤怒地哭喊,福姐习惯性地跟在她身后收拾残局。 一月时间,不过是等着梅花凋零、桃花初绽的数十次日月轮换。 张靖柳送来的四书仅仅被翻开过一次,家塾名单按期尘埃落定。和福姐猜想的如出一辙,郎君里都是些东京城有名的衙内,娘子里既有高官之女,也有家世一般的小官之女。 唯一让福姐没想到的是名单上出现了霍长扬的名字。 五年前,他还是行侠仗义的小郎君;五年后,终究还是与纨绔为伍。 次日的雨坠得猛烈,时隔两年,碧莹院的门沉重地从外向内推开。 “姑娘,今日要去家塾上课,该起身了。”福姐按规矩入内提醒张莹,紧接着就合上眼皮。 张莹果然没让她失望,她还是随手拽了件衣裳就往福姐身上扔,“你替我去告假。” 福姐微微俯身,将张莹的衣裳挂好后才轻声离开。 雨势确实吓人,手中的纸伞本就单薄,走了段路已经呼之欲坠。 好在张府家塾就布设在碧莹院附近,一池之隔耽误不了很久。 只是注定是要迟到的,福姐今日故意晚了一刻钟才进屋提醒张莹。 所幸张莹骄纵的性子难改,这五年间,她也有意滋养张莹的性子。以至于张莹即使没了张靖柳的纵容,一样容易感情用事。 第3章 该收网了 张府家塾分了男席与女席,而先生只有一人。于是张靖柳就吩咐仆从在男女席之间摆上厚重的屏风。 可屏风再厚重也会透光,男男女女的影子便会跟皮影戏一般映衬在屏风上。反而,这是张靖柳想要的。 来的都是东京城有名的衙内,家世好,不管张莹被哪个纨绔相中,对他的仕途都是有益的。 不过第一日上课,加上大雨磅礴,来的学生分外少。 福姐踌躇地在家塾的竹窗前徘徊了一阵,女席只有一人,透过屏风看到男席那边也只有三三两两的身影。 “既然来了就进来吧。”一道清风霁月的声音踩着雨点就落进福姐心里。 她犹豫着转头对上那道声音的主人——沐春秋,张府家塾的先生。 人如其名,确实是个如青竹般淡雅清逸的郎君。 福姐收了伞,走进竹屋,颤抖的声音轻轻响起:“先生,我是替我家姑娘......” “先找个位置坐下吧,其余事等散学再论。” 沐春秋淡淡地扫了眼福姐已经湿透的青色裙摆,而后对她微微一笑。 探花郎果然才华横溢,一篇枯燥的史论也能被沐春秋如同邻里对话般娓娓道来。 就连福姐这般肚子里没有丁点墨水的奴,也能听得有滋有味。 但当沐春秋停下询问时,福姐还是走神了。 她本就志不在听课,只是想从这些衙内身上找到报复张靖柳的突破口。 福姐这一走神,倒是注意到了斜前方的娘子——她坐的端庄,就算不细看她的眉眼,也能从她通身的气派看出她满腹经纶的才华。 临近散学,沐春秋才放下书册。 “今日既然来了,就让我先认识一番。就由女席这边先开始。” 沐春秋说完便朝福姐斜前方的那位娘子颔首点头。 “照月,温照月” 这五字说完,那娘子就没再多说,福姐却心中已有判断——正五品礼部郎中之女。 沐春秋忽得走到福姐身前,“该你了。” 福姐确实走神了,但怎的她也要介绍自己? “先生,我只是......” “在座的只有学生。”沐春秋还是微笑着凝望福姐。 “我没有名字。” 福姐确实没有名字,这“福姐”两字还是张莹母亲为她取的小名——这也是她小时候听白氏说的。白氏还说:“奴不需要名字,有个小名或是绰号方便主家使唤就够了。” 福姐的一句话立刻让男席那边哄笑一堂。 只是下一刻,也不知为何,一记“啧”音响起,男席便突然寂静无声。 福姐能透过余光瞥见是与她只有一屏之隔的那人——他原本趴在书案上,应该是被吵醒了。 沐春秋叹了口气,一步步走回竹屋最前方。 “你若愿意,以后“听雨”便是你的名字。” 福姐点了点头,忍不住呢喃:“听雨......宋听雨。” 男席那边来的多些,有五人,他们一边介绍自己的姓名,宋听雨一边与昨晚记下的名单对应。 一连介绍了四人,其父都是三品左右的官职,最高的也不过二品,而那二品官职并无实权。 “霍长扬,该醒了。”原本温润如玉的沐春秋忽然板起情态,垂眸盯向一人,又走至他身边——正好是与宋听雨仅有一屏之隔的位置。 原来她身边坐着的一直是霍长扬。 霍长扬——殿前都指挥使的儿子,母亲是礼部尚书的嫡长女,和皇后是闺中至交。祖辈皆是朝廷重臣,更有爵位相传。 名单中家世最显赫的人。若是拿他扳倒张靖柳,绰绰有余。可偏偏是他霍长扬! 下一刻,沐春秋一脚踢开霍长扬身下的木椅——霍长扬却出乎意料地守住了木椅。 “先生一介书生,这种需要费力的把戏还是少干。” 霍长扬不急不慢地站起身,将纨绔二字执行到底,即使未至散学的时间,他睡醒了便是散学。 男席的学生是从竹屋另一侧离开的,不过一转眼的功夫,霍长扬已经离开宋听雨的视野。 霍长扬为何与她记忆中的模样大相径庭?她不知,也不想窥测对她有恩之人。毕竟她的变化更大,虽未一夜白头,但也是一夜间变得由生向死。 ———— 没等宋听雨踏入碧莹院,一盏瓷具杂糅着质问声已然掷于宋听雨脚下。 “怎么去这么久!” “奴的错。”宋听雨垂眸请罪,不带犹豫地跪在地上。 还下着雨,那把伞已经破裂挡不住雨丝,她举着也累,干脆收了伞。就让张莹看着她淋雨认错,也许能让她更解气。 好在散学后的雨势减弱不少,张莹的早膳样式陈旧,她没胃口,一刻钟后就放过了宋听雨。 宋听雨进屋后只能站在门口,她浑身湿透,走近会将水汽带给张莹,届时又免不了一顿罚。 “说说吧,发生了什么?” “雨势太大,奴去迟了,先生让奴等散学后再说话。奴便在家塾内等候散学。” 宋听雨尽量说得真切——张莹可不好糊弄,她方才可是派了其他丫鬟在家塾附近窥探了片刻,指不定回来禀告了什么。 张莹似乎心情不错,“嗯”了声后就让宋听雨退下。 当日下午,张莹又唤宋听雨近身伺候。 “以后那家塾就由你替我去。” “奴不敢。” 宋听雨这句话立刻犯了张莹的忌讳,她立刻蹙眉瞪向宋听雨。 “别忘了你的命是我救的!还有,以后去家塾上课时收起你这么上不了台面的小家子气。”张莹命令着又努力平复她的情绪,“待会从我这拿几身衣裳,上课就穿那几身。别人问你是谁,你就冒充我。” 宋听雨还是低头应承,张莹似乎拿她这副奴性没法子,只好怒气冲冲地走进内室。 即使张莹这番抉择给宋听雨提供了便利,但她不得不防范张莹此番举动。 张莹不是个蠢人,这般为之定有谋划在内,若她真的逐步若趋,说不定最后还是要栽在张家人手中。 宋听雨辗转反侧间又将那份家塾名单在脑海中回顾几遍,反复梳理自己的筹划后才眯了两个时辰。 ———— 次日卯时,宋听雨照常去提醒张莹家塾上课的时间。迎来的还是张莹的一顿痛骂——正好合她心意。 宋听雨早早收拾好行囊,换上张莹的浅绿色锦罗裙就离开了碧莹院。 她今日出发得早,特意将几条能通往竹屋的路都摸得一清二楚,等来到竹屋后刚好是上课的时间。 昨日的老位置已经被新来的娘子占去,可以说所有靠屏风的座位已经座无虚席。 娘子们大多身着锦衣华服,银钗簪发。 而宋听雨和温照月却成了特殊的存在,两人衣着淡雅,但好歹温照月的发髻里插了一根香樟木簪。 风言风语也就这般兴起,鹤立鸡群总是要有些代价的。 不过宋听雨早料清今早的场面,那些娘子讨伐的对象只会是温照月,毕竟她代表的可是张莹——这正三品中书舍人的嫡女岂是谁都能指摘的对象。 议论声随着沐春秋的到来戛然而止,实则并非仅因沐春秋。 隔壁就是男席,相貌卓越的郎君不在少数,虽说行迹浪荡,但也难免有一两位有才名在外的。毕竟国子监只有一所,只收正三品以上的官员之子和贵族子弟。 霍长扬曾是国子监的学生,据说他在国子监中的名气也大,一是因为有一身上佳的功夫,二是打了宰相的儿子。 宰相的儿子可是皇后的同胞兄弟,那便相当于是国舅。 国舅和高官之子,哪个都不是国子监能惹的。 这些事也是宋听雨方才听一旁的几个娘子闲谈时说起的。 她细细一想便发觉其中定有不可告人的秘密——早就听说霍长扬的母亲的皇后的闺中好友,只是两个少年郎之间的争斗,根本犯不着牵扯到国子监退学一事。 除非是霍长扬别有用心。 盘算清楚后,宋听雨忍不住松口气——幸亏当初谋划报仇时没将霍长扬圈进计划。 至于这张府家塾,每个人都有来的原因,真的想增长才情的,在宋听雨看来恐怕只有温照月了。她每堂课几乎都坐在第一排,对沐春秋的问题都能对答如流。 日子当真过的极快,转眼间桃花已然凋谢,剩下的是累累的粉桃,和成池的荷花。 这五个月的时间,家塾又来了几位衙内,其中当属王佑宝最为出名。 王佑宝不仅家世显赫,有个殿阁大学士的爹,还有个当郡主的祖母。更因他自己欺男霸女,因为有老来得子的爹给他摆平,王佑宝在东京城能算上一方恶霸。只是他这人也算是欺软怕硬,不敢惹上权贵,尽爱碰碰普通百姓的底线。 不足半年,宋听雨的奴契就要届满了。既然王佑宝送上门,也没有作势不为的道理。 既然他爱美色,也只敢欺负没权没势的,宋听雨也不妨将自己是替张莹来上课的消息借那些娘子之口传到男席。 奴是贱民,连平民也算不上。 正好撞进王佑宝的心头好。 王佑宝曾暗戳戳地挑逗过宋听雨几次,她皆表现出一副惶然无措的模样,有时还会害怕地掉出几颗水珠子。 “听雨妹妹这是要回去?这日头猛烈,想必在张府伺候人的活不好做,要不进哥哥的凉房躺躺?” 宋听雨正走在惯常回碧莹院的路上,不曾想王佑宝这回竟如此胆大,直接拦住了她。 宋听雨一边害怕地婉拒,一边算计着已经吊着王佑宝的日头。 还不足两月,如此心急?也对,传闻里,那些被他盯上的娘子,大多活不过十日。 这张网已经布下足足五年,是时候收网了。 “王郎君,在这不好......”宋听雨蜷缩着脖颈,脸色发白,唇瓣却被咬得通红,“奴虽是贱民,却也是女子,女儿家都在乎这点名节。” “哦?”王佑宝探索的目光上下游视于宋听雨,“听雨妹妹放心,你若是跟了我,我定让我爹把你的奴契买回王家。” “姑娘对奴极好,待奴询问姑娘后,再给王郎君答复可好?”宋听雨的眼眸突然上抬,水光潋滟间我见犹怜。 王佑宝下意识舔唇,情不自禁地靠近宋听雨,“那妹妹总得给我个确切时间吧?” 宋听雨好似被逼急了,眼珠子飞快转悠,随后焦急地喃喃:“三日后可好?” “最迟后日。” “事关奴的名节,王郎君可要保证在后日前不能与旁人述说此事。” 王佑宝本就心切自然一股脑同意了宋听雨的要求。 ———— “福姐,过来!” 宋听雨刚回到碧莹院,一个瓷杯立刻从张莹手中摔出二里地。 宋听雨迅速瞥了眼张莹——她的裙摆处有一粒凫公英的种子。 碧莹院可没有凫公英。 第4章 张家的交代 张莹的火气来得突然,宋听雨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随着宋听雨走近的步伐,张莹不断扫视眼前之人。 “你果然跟那早亡的宋氏一样,模样上成,脾性怯弱。”张莹忽得勾起唇角,主动将跪地的宋听雨拉起,“你这模样若是只作奴的确可惜。” 宋听雨顿时脸色惨白,本就微屈的膝盖立刻重重砸地,“姑娘,奴不敢。” 就连害怕求饶的声音也如此渺茫,张莹的笑容深了几分,围着宋听雨转悠几圈后才回到圈椅上,俯视她时又勾唇质问:“那你说说,今日王佑宝找你有何事?” 霎那间,宋听雨眼眶处徘徊的泪珠颗颗下坠,梨花带雨的情态倒让张莹收敛了笑容。 “奴......王郎君......”宋听雨哭诉地断断续续,却因哭得岔了气,始终未将事情经过诉说干净。 张莹的眼眶似乎也染上几分嫣红,她微微俯身凑近宋听雨,低声呢喃:“这副好颜色着实诱人心生恶念,明日我就遣人送来你的奴契。我娘走的那年,你签了十年才允你留在张府。如今,我数着日子应该是要到期了吧?” 张莹压迫的语调随着她站起的身姿逐渐上扬,“明日我们再续十年。届时你想跟王佑宝也好,跟别人也罢,都别忘了还有十年的奴契在我手中......” 宋听雨立即磕头叩谢张莹既往不咎,心下已然在张莹转身离开的那瞬松了口气。 本来她还不清楚张莹命她冒名去家塾上课是出于什么目的。如今让张莹撞见她与王佑宝私相授受,反而正巧撞上张莹的心尖,一炷香的时间就将盘算吐得一干二净——张靖柳想用张莹的婚姻当垫脚的鹅卵石,青云直上。张莹可不是个安分的棋子,也将她爹的筹谋“活学活用”。 宋听雨回到耳房,开始准备后日所需的物件——张莹只照搬张靖柳的算盘,殊不知要成事需要的不仅仅是一纸奴契,该拿捏的也非一介奴仆。 第二日一早,张莹特意留宋听雨多等一会,她早拿出早备好的奴契,吩咐宋听雨画押好再去家塾。 宋听雨几番犹豫,最终还是在张莹的眼神逼迫下按下手印。 如此一来,宋听雨依顺张莹的心思,去家塾的路便少了几道眼线。 正好绕路去布置明日收网需要的一切。 等宋听雨再去到家塾时,沐春秋已经讲了近半个时辰。 “怎的今日迟了?”沐春秋照例询问。 抢答的人可有不少,无非是与“奴来不来上课又有什么关系?”相关的话语。 这些言辞反而使得沐春秋敛起眼眸,语气似乎冷淡不少。 “我在第一日上课时就说过‘来者皆是学生’,奴并非低人一等,也并非此生只会是奴。” 沐春秋说得严肃,而在座的皆是官员子女,可不惧这一介白衣。 “也对,还能进后院当贱妾。” 此话的响起,引得无数哄笑齐聚一堂。 宋听雨置若未闻,反而开始认真思索沐春秋这番话的意思——她更没注意到哄笑声的戛然而止。 明日就是家塾上课的最后一日,要是错过这个机会确实寻不到更好的时机——明日过后,所有张府家塾的学生皆休假三月。三个月一过,也不知那王佑宝还会不会再来。 为了保证明日的万无一失,宋听雨特意找借口提早离开。 她和王佑宝约在假山后,那边正好有一方池塘。正是荷花盛开的月份,池塘下有不少杂草和锐石也不足为奇。 到时候追究责任,只能怪那种荷花的奴仆将荷花种的如此茂密——尽管这荷花是张靖柳的心头好。 唯一可惜的便是不能直截了当取走张靖柳的性命,王家再怎么有权有势,最好的情况也只能让张靖柳失了官职或是以牙还牙。 而在这张府中,不仅是张靖柳,白氏也是宋听雨的仇人——他们当初合谋□□宋氏的时候就该心知肚明:恶人终究不会有好下场。 夜晚得雨丝淅淅沥沥,宋听雨迷糊入眠,梦中仍是阿娘拼死护住她的模样,而她已经成了那场红雪的旁观者。就算长了年岁,也拦不住那些小厮的拳脚。 再醒来时,还是如同往日,借着朦胧的晨曦将当初瞄过一眼的玉佩细细刻画——那个浅蓝葛布衫的男子也是她的仇人,他背后的萧家更是未曾谋面的刽子手。 宋听雨不识字,就算上了几月家塾也只能懵懂地从沐春秋的讲解中悟些单薄的道理。 她知道这五年的光阴就像越王的韬光养晦,虽然没有尝过苦胆,照样日夜不敢令仇恨忘却。 最后一日家塾上课的日子,宋听雨拖了许久不肯出屋——昨夜泡了一个时辰的冷水澡,今早又大开窗子吹清晨的萧风。 体温确实上涨许多,肌肤也稍显红彤。 宋听雨喘着热气,蹒跚地敲响张莹的房门——日头已然高挂,这个点张莹刚醒,有气且容易迷糊。 “请姑娘恕罪。”刚入内,宋听雨便屈膝跪地,额头立刻抵住地面,“奴今日身子不适,遂未去家塾。” 张莹望向地上叩拜的单薄身影,转头看见枕边放着的奴契,蹙眉嘀咕几声后,就吩咐宋听雨现在就去家塾。 “还有一刻钟才散学,你便是迟了也得给我去!” 宋听雨听令后,满脸哀愁,而后认命前往家塾。 离开正屋,她鼻尖的闷气终于忍不住溢出——这个点去刚好,既能早王佑宝一步抵达假山,又有理由未能在众人散学前赶到。 还能悬吊王佑宝的理智。本就闷热的天气,也不知这么一着急在假山边上会不会滑倒?毕竟昨晚下过雨。 宋听雨几经迂回来到假山处,彼时的家塾正值散学之际。 她将袖袋中的一小瓶泔水油倒在已经湿润的巨石上,而后找到假山侧方已经布置好的藏身点,只待王佑宝孤身入瓮。 日头逐渐猛烈,急促的喘息声伴着鬼祟的步伐由远及近。 “还没来,不会是跑了吧?今日就没去上课,要真敢戏弄……”嘀咕至此,王佑宝立刻哼出怒火,“一个贱奴,谅她也不敢。” 又过了一会,宋听雨见王佑宝刚好背对自己的藏身之处。 咬牙切齿间,步伐也就坚定了。 她突然蹿出超王佑宝用力一推。 王佑宝踉跄几步,恰好踩中脚下的巨石,巨石湿滑,他笨重的身子怎么也止不住下滑趋势。 宋听雨本该做完就跑,可王佑宝却下意识地回头。 “好你个贱婢!”王佑宝立刻拽住宋听雨的襦袖。 噗通两声,两人相继坠入荷花池。 荷花池浅,约莫深三丈。 王佑宝下坠的瞬间,宋听雨就发觉他虽然体重但因荷花枝干的阻拦尚不能触底。 她心下一狠,立即用手扯断枝干,同时使劲将王佑宝往水下踹——他不会水,刚开始还能折腾几下,荷花枝干阻挡他下坠,照样也遮住了他的生路。 见王佑宝已然触底撞上池底锐石,宋听雨才放心攀游上岸。 上岸第一步便是处理干净周遭的泔水油,宋听雨解决得利落,不足一炷香的时间就已经绕道从碧莹院的偏僻一角的狗洞回到了耳房。 一连两日皆未事发,只知北区的王府曾派人来张府问过王佑宝的消息。 直至第三日的磅礴大雨倾倒前,一对在假山后偷情的苦命鸳鸯被那荷花池中上浮的青白尸体吓得失魂,王府的殿阁大学士王进安才亲自找上门。 张靖柳当晚就将全府上下都叫到正厅。 丫鬟仆从齐站两排,王进安面南而坐,他左手边便是张靖柳,张靖柳下方分别是主母温氏和娘子张莹。张靖柳的儿子张承耀年仅两岁,虽未在列,但王进安的字里行间已经将张承耀的性命放上案板。 毕竟这正厅中央铺着白布隐隐发臭的是王进安唯一的儿子。 宋听雨立于张莹身后,她能感受到张莹灼灼的目光正瞄向她——知道宋听雨与王佑宝有交集的只有张莹了。 也只能怪宋听雨还是少了几分谨慎,竟然张家人抓住把柄。 好在王进安满心满眼全是怒火,就算张莹将宋听雨与王佑宝的瓜葛摆上桌,王进安未免会信——他执着要一份真相,那便已经不是一个被推出来挡灾的丫鬟能解决的。 他王进安失了儿子,贱民怎配偿命?! 温氏浑身颤抖,忍不住哭哭啼啼,不出一会就因晕厥被抬回房。 那具尸身的味道确实大,宋听雨就算从未抬头看过,也能知道那副残样——无非是被池塘水泡肿了。 但这世间确实不讲道理。 王佑宝手下的人命不算少,可没有一件事闹上三法司,更没有人敢找上王家讨个说法。 思及此,宋听雨突然想起沐春秋在讲当今世道时就说过,“贱民比不过良民的地位,因为‘贱’之一字,由贝和戔组成,价值微小,所以来去无声。无人在乎其生,无人在乎其亡。” 王佑宝一事必定僵持不了多久,张家一定要给王家一个说法。 一个贱民不够,那就用一群贱民的性命换清白——王进安没有证据,张靖柳只要给了说法,再闹下去便是两个氏族之间的事。 王氏近年已然衰微,加上王进安失去膝下唯一的血脉,就算有个当郡主的老太君也无法东山再起。但他张氏可不一样,张靖柳未至不惑,官拜三品,姻亲虽算不上高官之族,但有个入宫的娘娘能在官家耳边吹风。 耳边风可比那远边的姑母好使得多。 大雨夹杂着雷光劈亮一方天地,张靖柳已然忍耐几许,而王进安仍是咄咄逼人——他想以牙还牙,三句话不离“张承耀”三字半分。 “金福!”张靖柳拍案起身,唤站在正厅前方的管家进屋。 “官人。”金福俯身问候,身后早已领来十来个丫鬟小厮——他们有的在家塾当值,有的在荷花池附近当值。 “既然王相公想让张家给个交代,那下官便用从家塾到荷花池当值的所有贱民向王郎君请罪。” 张靖柳的一番话掷地有声,齐刷刷地迫使金福身后的一众贱民跪地求情。 或哭喊或反抗,皆在张靖柳端起茶盏的那刻陷入寂静。 雨,坠地更快了。 一颗颗连成片肆意冲刷庭院内积攒飞溅的血渍,留下一柄染血的银剑,成了张家给王家的交代。 就像当初张莹将宋听雨救下,那晚,张府的管家就换了人——张莹说,多亏她将见过福姐中途回来的人除干净了。 除干净了,王家再想找张家麻烦就得掂量自己头上的乌纱帽。 宋听雨跟着张莹回到碧莹院。 她知道王佑宝的这件事是她莽撞了,非但没能伤及张靖柳半分,还使得...... “跪下!”张莹屏退众人单独留下宋听雨时,她就做好了夙夜长跪的准备。 张莹盯着宋听雨这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反而冷笑几声,而后凑近宋听雨的耳畔,“你说,两面三刀的人,我还留的吗?” 几乎是含着蛇信子般出口的话语,宋听雨咬牙俯首,心中的不甘化为冷汗涟漪。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张家的交代 第5章 夜袭 “背信寡义之人断然可恨,可若姑娘能将此人收入囊中,不乏会是一把利刃。”宋听雨不慌不忙地将其中道理分析出口。 张莹“噗呲”一笑,瓷杯落地的瞬间,她入坐宋听雨身前的圈椅,“哦?若那刀子不趁手呢?” 宋听雨微微一笑,控制身体开始颤抖的同时,拾起一旁的瓷片,抬手递给张莹,“姑娘有东京城最好的剑鞘,控剑不过是顺手的功夫。” 张莹眯起眸子,捏起宋听雨的下巴就将她的脑袋往上抬,一方仔细端详后,张莹才满意勾唇。 等宋听雨回到耳房,身上的里衣已经湿了大半,几乎能拧出半碗咸水。 今日这遭约莫是过了。 熬过又如何,仇人滴血未渗,她却暴露了不安分的心思。 如今又被张莹盯上,日后要想行事难上加难。 张府内是风平浪静了,可宫内的风浪又起了。 王府那位老郡主在得知嫡孙暴毙后,喝了两大碗药才保住半条命。 可她本就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既然王进安身在仕途不好再对张靖柳出手,那她作为官家的姑母,自然能进宫闹一闹。 要论吹风的本领,那位温娘娘年纪轻轻怎会是老郡主的对手。 但官家可没完全照着老郡主的意思行事——他罚了张靖柳半年的俸禄,惩罚的原因不在王家,而在那些一夜暴毙的贱民。 近年来,官家本就有意维护世道安宁。张府一夜间就没了十来个奴仆,不论是否真的出于意外,总该给东京城的其余贱民一个说法。 张靖柳自然识相,不仅主动提议罚奉一年,还甘愿在家自省三日。这番举动让官家心情大好的同时,还将王进安颜面尽失。 循规蹈矩地过了一月后,张靖柳的不惑之年的大寿就要到了。 张府内的奴仆大多是新招的,就连管家也是一月前新上任的。刚当值就迎来这般大事,新的张府管家自然想做的面面俱到,总得让张靖柳看到他的用处才会继续用他。 张府上下约莫布设近一周的时间,后日便是张靖柳的寿宴,听说官家都听说了此事,特意赏下一袭玉腰带。 见张靖柳近来得势,原本和王进安交情不浅的几个小官纷纷倒戈,也主动送上贺礼。张府寿宴的宾客名单上就多了这几个名字。 众人都在忙活寿宴的同时,碧莹院却安静下来。 除了宋听雨外的丫鬟都被新管家,张莹当然不肯。新管家冯成俯身无奈喟叹:“娘子有所不知,张府上月刚失十来个人力,如今张府上下唯有官人的寿宴是头等大事,借人也是主母的安排。” 提到那个温氏,张莹心下顿时清明,“既如此我这碧莹院的丫鬟全由你调走也无妨,毕竟父亲的寿宴确实重要。” 就连宋听雨也被借去,她是张莹的贴身丫鬟,白日去正院做事,晚上还是要回碧莹院听从张莹的吩咐。 张莹愿意如此沉住气,背后少不了对付温氏的阴招。 她的招数也自然要派宋听雨执行——除了宋听雨,张莹身边的奴仆皆是张靖柳调来的。要么听令张靖柳,要么跟随温氏。 又一日夜晚,宋听雨照例将正院的消息全数禀告张莹,而后侍奉她入寝后才回到耳房。 而今日的风雨较往日都大,或许是数日未曾下雨的原因。 宋听雨刚点燃桌角的烛台,余光就瞥到角落里站着的玄衣少年郎。 “宋娘子当真有闲情逸致,出了那么大的事还能吃睡如常。” “霍郎君也不愧是殿前都指挥使的儿子,腿脚功夫都能在这张府随进随出了。” 宋听雨镇定自若地走近床榻,她不知霍长扬到来的目的,但听他的语气,自然也是知晓她的真面目的。更何况霍长扬与自己的复仇无关,她不屑对他伪装。 “要我说,王佑宝这样的......” 没等霍长扬的话完全落地,宋听雨就脱去了自己的外襦,雪白的肩膀立刻借着昏暗的烛光照进霍长扬闪烁的瞳孔。 宋听雨冷哼一笑,转身面向霍长扬——他早已背过身,面朝墙角。 宋听雨轻声靠近,刚想抬手的同时就被霍长扬的手擒制,他已转身,却仍用另一手捂眼。 “霍郎君有胆子夜闯张府,却不敢睁眼看一位贱奴。” 见霍长扬眉头紧蹙,宋听雨也不再逗他,当机立断就质问向他:“霍郎君连夜来此,想必是有什么要紧事?您可别说就是为了拿一件已经过去的事来与奴说道。” 霍长扬冷哼一笑,还是未放下捂眼的手掌。 “宋娘子当真以为这事过去了?别忘了,王进安已经没有血脉了,王家世代单传,老郡主年岁已大,王进安何尝不是?宋娘子想必没有这么单纯吧?” 他试探着微微低下脑袋,凑近宋听雨的瞬间,她便甩手挣开霍长扬的手腕,走回床榻旁。 霍长扬说的这些,宋听雨确实还没来得及思考——当初张莹的那一招质问就将她的理智打散,后来再想拾起谋划的时机也一直未寻到。 霍长扬不得宋听雨的知会,眼睛仍是死死闭着,但双手已经放下抱胸在前。 他坦然地笑着,直率地将想法吐得一干二净:“从前见过宋娘子一面,宋娘子那时就让我觉得你不会是个甘愿如此的人。那日在张府家塾再听到宋娘子的声音确实让我惊喜几分。但宋娘子还是不过如此,有胆量,有谋略,只是皆棋差一招。” 霍长扬这般说着,宋听雨突然转身盯向他,“霍郎君如今也这么爱说虚言了?” 话音刚落,宋听雨立刻靠近霍长扬,咬牙威胁:“霍郎君敢威胁我,就不怕我来个玉石俱焚,能拉着东京城有名的少年郎一起熔在这场大火中,不亏。” 霍长扬低头轻笑,随后叹气感慨:“宋娘子的母亲当初死在萧府的小厮手下,我还查到在令慈死的那日,张靖柳答应了一位高官,将令慈送给他。或许,宋娘子与张家的仇恨也不浅。正好,我也要从张家拿一件物件。若宋娘子肯帮在下顺利进入张靖柳的书房,那么,娘子要对张家报仇,在下一定鼎力相助。” 他说完又抬眸对上宋听雨的眼睛,恰好烛火映衬在彼此的眼中,“要扳倒张家,我或许不行,但我背后的霍家一定倾力相助。此外,若宋娘子信不过,我还可以立誓。” “霍郎君已经能在张府来去自如,怎么还进不了张靖柳的书房。” “我打听过,他常年睡在书房,日常处理事务也在书房。平日外出甚至会将书房从外锁上。宋娘子这回觉得呢?是携手同行,还是共浴火海,选择权交给你。” 思绪万千后,宋听雨再一次对上霍长扬灼热的目光,而后毫不犹豫地吹灭了烛火。 “就定在三日后的张府寿宴。” 夜晚的风雨极大,宋听雨辗转反侧,始终未能入眠。 闻风、听雨、前行。 除了身死志消,她已经无路可退了。 照例还是借着晨曦的微光伏案作画。 这回宋听雨起得更早,早到不仅完成了玉佩的描绘,也将后日的计划盘点了几遍——就当是最后一次机会,这回她一定要让张靖柳血债血偿! 白日里,宋听雨特意拿了平时攒下的铜币,和一位近前伺候的丫鬟换了那晚在寿宴上的任务。 如此一来,寿宴时在正厅伺候贵人的便是她,不仅能窥视张靖柳地一举一动,还能和届时赴宴而来的霍长扬传递消息。 只是要近张靖柳的身着实不易,常年睡在书房,这便是温氏都未能陪伴左右,她又要以什么理由靠近那间书房。 可那书房里面到底藏了什么东西能让张靖柳如此防备,还能迫使霍长扬非找到不可? 越是靠近秘密,宋听雨害怕的同时也起了窥探的心思。 只是一瞬,便被她强行压下——阿娘的大仇尚未得报,就算处理掉张靖柳,那还有白氏,更还有萧府的那些畜生! 宋听雨强行唤起理智,继续学着其他丫鬟的动作向管家演示为贵人布菜之礼。 “抬起头来。”冯成突然在宋听雨身前止步,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指向宋听雨。“就说你呢。” 宋听雨悄然掩下情绪,一脸茫然乖顺地抬起下颚,眼神却是垂眸向下的。 “倒是朵守规矩的野花。”冯成点评着,而后看向在主位上侍奉的丫鬟,“你过去跟她换个位置。” 宋听雨听令后就被换到了主位,届时是伺候张靖柳的位置。 当真是阿娘保佑,这一回她定抓牢机会,尽快送张靖柳下地狱。 寿宴当天,所有近前伺候贵人的丫鬟无一不施黛点唇,这还是管家吩咐的,丫鬟们无所顾忌。 宋听雨并未施妆,一是她没有那些,二便是她志不在此。 可那管家见了还是素面朝天的宋听雨,当即恼火,立刻唤上几个丫鬟带她下去梳洗打扮一番。 宋听雨本就生得一副好颜色,略施粉黛后只是脸上的神采浓烈几分,其余并无变化——最多只是从芙蓉到野牡丹的差别。 张府寿宴,来的贵客很多,皆是张靖柳的同僚。宰相虽未出席,但也送来贺礼。 满庭上下挂红结紫,不惑寿宴就如同其他官员的六十大寿一般。 只能说,管家这番安排甚得张靖柳的欢心。 宋听雨伺候一旁布菜,不敢下手脚,但也不规矩——她趁着张靖柳吃醉,时不时就向他抛去几记媚眼。 霍长扬坐在张靖柳左侧的席位间,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下一刻,宋听雨便干了件逾矩之事,吓得矗立一旁的冯成差点将眼珠子瞪穿。 “奴见这美酒好喝,官人可否赏奴一口?” 宋听雨娇软的话音似有若无,张靖柳一时没做反应,而后也不知怎的忽然大笑着吸引众人的目光,将手中的那杯美酒亲自喂到宋听雨的唇齿间。 第6章 贱奴弑主 宋听雨轻啄一口,倾而间便被烈酒辣到喉咙,闹成笑话后她立马将酒杯举还张靖柳。 冯成瞧见张靖柳仍保持笑颜,不由得松了口气。 宋听雨也在张靖柳的唇瓣贴上酒杯时笑逐颜开。 至于一旁的温氏,那眼神几乎要将宋听雨钉在案板上。 觥筹交错间,霍长扬的眼神不经意就落在宋听雨身上,倒是正巧和在她抬眸间,两人撞上视线。 宋听雨故作害羞,侧头抿唇,全然是一副女儿家的娇憨。 张靖柳自然看在眼底,而后俯身竟玩味地逗了宋听雨几句:“那可是霍家的郎君,东京城出了名的好儿郎,一手丹青,一柄长枪两者堪称东京城之最。就连官家也向他讨要过字画……” 他解释着,眼神已经露骨地在宋听雨周身徘徊。 宋听雨腼腆着羞红了脸颊,娇嗔:“官人笑话奴,奴只是瞧见那边的风光极好。” 张靖柳畅笑而无多言。 在场诸位大多都是有眼有鼻,想不放在心上也难,进而也对宋听雨的样貌留意几分。 酒过三巡,张靖柳终于涨红脸,满身的酒气熏斥着身边之人,堂下的不少高官也已归家。 冯成立刻上前询问张靖柳的命令。 只听他道一声:“回去休息。”冯成便立刻让宋听雨搀扶张靖柳。而他则来处理宾客的散场之务。 彼时的霍长扬早就寻了由头先行离席,他离开张府后,又换了身玄衣夜行回到张府。 打晕书房附近的小厮后,他便顶替那人的位置,静待宋听雨二人过来。 宋听雨扶着张靖柳离开正厅后,才柔声发问:“官人可是要回书房歇息?” 张靖柳显然有些迷糊,点头间断断续续地应承几声。 几个转角,两人就到了书房门前。 书房的钥匙就在张靖柳的衣袍中,眼看他将钥匙插入锁眼,咔哒一声,锁开了。 宋听雨立刻滑出衣袖中的银针,忽得一声“官人!”迫使她的动作迅速停顿。 冯成将正厅的事务安排妥当后,不仅派丫鬟去主母那禀告主家今晚有人伺候之事,还马不停蹄地追上宋听雨二人。 “走这般快,也不怕跌着官人。”冯成喘着粗气也不忘将宋听雨训斥一通。 两人扶着张靖柳进入书房,冯成紧接着就吩咐书房外的小厮抬桶热水进来。而为张靖柳洗漱的话自然落到宋听雨肩上。 冯成嘱咐宋听雨一番后才慢慢推出,顺带着将书房的门合上,站到了书房的一里地之外。 过了片刻,宋听雨瞥见书房外仍留有一片褐色衣角后,便全心全意将注意力放在张靖柳身上。 她拿着毛巾浸湿热水后,细细为张靖柳擦拭,袖口的银针渐渐滑入手心。 下一瞬,宋听雨捏住银针就打算刺向张靖柳的脖颈,突然张靖柳立即睁眼,钳制她的手腕。宋听雨下意识惊颤,而张靖柳已然起身怒目圆瞪地擒起她的手腕骨,厉声质问:“谁派你来的!” 张靖柳说话的同时,掌心的力道不断加剧。宋听雨咬牙忍痛不肯吐字半寸,可张靖柳也不是个有耐心的——毕竟已经忍耐一整场寿宴。 他站起身就要拽着宋听雨往外走,可惜嘴里呐喊的声音还没出口,在屋内藏身的霍长扬已经拾起宋听雨掉落的银针,一记飞刺从张靖柳背后将银针扎入他的后颈。 银针上涂抹着霍长扬派人寻来的麻痹药,只需没入血液,全身便可昏迷一时辰。 “主母,您不能入内,官人枕边已有人伺候。” 冯成公事公办的嗓音立刻从门外传进书房,宋听雨抬眸看向霍长扬后,立刻走至床榻旁。 霍长扬见宋听雨摇床的动作立即知晓了她的意思,遂当即配合。 “怎的那贱奴能进,我不能进?”温氏的呵斥夹杂着一道响亮的掌嘴声齐声传进两人的耳畔。 宋听雨心中一紧,连忙拿起床榻上的软枕,扔入霍长扬的怀里,紧接着又指向门板。 霍长扬会意,将枕头用力砸向门板。 哐当一声,门外的几人也被吓得不轻。 “主母,您也听到了。若是恼了官人,小的着实难办呀。” 此话后,温氏瞪了眼冯成便带着怒火离去。 宋听雨悬着的心终于放平,额角的汗珠已经打湿颈肩的衣裳。 “宋娘子还真是胆大心细。”霍长扬勾唇对着宋听雨赞叹一番后,立即开始翻找张靖柳书房内的书册。 宋听雨看向霍长扬,又转头看向门板以及倒在门板前的张靖柳。 她刚走几步,霍长扬瞥了她几眼忽然开口:“你不能杀他,杀了他,整个张府的奴仆都跑不掉。” 宋听雨攥紧拳头,她心知如此但仇人已然在眼底毫无动弹之力,她又怎能...... 转念细思,宋听雨突然走近霍长扬。她拔下发间的木簪当即抵住他的脖颈,“霍郎君当真好算盘,想必门外的冯成是霍郎君的人?” 霍长扬轻笑一声,手中翻找的动作丝毫未止,对宋听雨的威胁几乎没当成事。 “宋娘子说笑了,冯成怎会是我的人?”霍长扬顿了顿,勾唇间略带苦涩,“他效忠的只有自己的良心。” 几番搜寻皆是无果,霍长扬不免抬头,将目光对上宋听雨的同时肃声脱口:“刺杀朝廷命官找不出凶手,整个张府都要为他‘赔罪’,但若是天灾,宋娘子觉得三法司会如何处理?哦~或许还闹不到三法司。” 语尽后,霍长扬拎起宋听雨的木簪就将其抛到地上。他自己也未停歇,三两步就来到张靖柳身边,摸索许久仍是毫无线索。 宋听雨心下了然,转头间突然瞧见张靖柳书房内的那一柜瓷器。 宋氏曾有回病得厉害,白氏‘好心’和她换了一日的差事。当晚宋氏就没从书房回去,听白氏说:“你阿娘实在是手脚愚笨,清扫书房也能不小心将瓷器砸掉。她惹得官人大发雷霆,今晚回不来了。” 回忆零碎的浮现,纵使宋听雨过目不忘,但宋氏的笑颜在她的脑海中已然模糊。 她缓步走向那柜瓷器面前,都很好看,釉色皆是上成。 可这些物件在火里能燃干净吗? 宋听雨逐渐泪眼朦胧,她抬手就想拿起一个瓷瓶砸碎在地——毕竟这是她阿娘的噩梦,还是别跟着张靖柳下地狱了。 霍长扬毫无收获,只能矗立一旁。他并未阻止宋听雨将一个个瓷瓶砸向地面,只是旁观着,警惕着门外的动静。 触手可及的那排瓷器,已经只剩最后一个瓷盆,可宋听雨却拿它没法子。 霍长扬见状立即快步来到宋听雨身边,她蹙眉紧拽,始终无法将瓷盆拿下,可轻轻一转,他们身后的书柜却轻轻挪动,最终露出一条浅短的通道。 两人能借着书房内的烛光看到通道深处是一方空间,似乎大有玄机。 霍长扬拾取一盏烛台便领着宋听雨入内。 通道两边的石砌的墙壁,既不透风也不渗水。内里的空间又是一间书房。 只不过这间书房可没有什么瓷器,就连木柜也没有。 仅仅两箱金锭子,和一张书案一把木椅,一盏烛台。 书案旁还有一个铜盆,里面有不少灰烬,书案上还有一封信件,应该是张靖柳还未来得及查看的。 霍长扬当即将书信拆开,里面有一张麻纸,上面只有四字——山匪已灭。 宋听雨刚将铜盆里的灰烬翻完,起身就瞧见霍长扬盯着那四字迷了魂。 “霍郎君对山匪情有独钟?”她忍不住打趣,毕竟这个地方实在阴冷,若不是空荡无物,她都要以为这是张靖柳杀人灭口的埋骨地。 可惜霍长扬的嘴角自进入这间密室后便久久绷直,他没心情和宋听雨开玩笑,心神荡漾间一拳砸在书案上。 “宋娘子有何打算?”霍长扬回神后从那箱金锭子中取走一枚,而后转身对宋听雨发问:“谁都知道今晚书房只有你和张靖柳。书房着火,张靖柳会死于天灾,张府已经没有宋娘子的容身之地。” “霍郎君若是肯带我走,我也会将今晚所见忘个干净。” 霍长扬哼笑出声:“可是,死人更容易保密不是吗?” 宋听雨学着霍长扬的模样,勾唇含笑地对上他的目光,“可惜霍郎君不是这样的人。” 两人心中了然,待宋听雨将密室书案的烛台“不慎”推倒后,霍长扬便带着宋听雨连夜离开东京城。 霍家在东京城外有一处别院,别院是礼部尚书傅守执名下的产业,亦是他暗中送给外孙霍长扬的贺礼——是四年前为了庆祝霍长扬在国子监武学大比取得头筹的大礼。 就连霍柏桦和傅月柔都不知道,毕竟霍长扬这个外孙虽然冠绝东京城但这脾性还是贪玩,常被他爹娘训斥,一不开心礼部尚书府便成了他的去处。 可惜后来霍长扬长大了,傅守执老了,傅月柔和霍长扬教训霍长扬的手段也多了。礼部尚书府也便护不住闯祸的外孙了。 留一处安乐居远离东京城的繁琐世俗便是这份别院的愿景所在。 从前霍长扬没把这地方当成一回事,如今还真是个好地方。 恰好宋听雨无处可去,若是留在东京城内,被张府的人发现了,那便有成为逃奴的风险。 “宋娘子先在这处别院安居一段时日,待张靖柳一事平息后再回东京城会尽量隐蔽些。” 霍长扬交代完后便回了霍府——他可得立马回去,府中的小厮还在他的床榻上替他掩人耳目呢。 只不过,发现如此证据,霍长扬也不是个擅忍的性子,回屋换身衣裳后就火急火燎地跑去找到霍柏桦,还哪顾得上事情败露。 他手中的这份书信和一枚金锭子可把霍柏桦的酒气惊散大半。 再结合霍长扬的一番推测,霍柏桦早已面色铁青。 “爹,你将这份罪证交给官家,官家一定会有判断。届时,官家下令从张靖柳身上查起,这必定能为师父翻案。” 霍长扬兴致勃勃地向霍柏桦诉说他的计划,霍柏桦频频点头,将那些证据攥在手里后才让霍长扬先回去休息。 今夜无雨,风也不大,气温宜人。 不仅是霍长扬,远在东京城外的宋听雨也睡了个好觉。 也怪昨晚无风无雨,噩耗传出后便在东京城迅速传开——贱奴弑主,实在可恶! 而这消息传到宋听雨耳边时,霍长扬看着她这副死死咬唇的不甘模样忍不住心中愧疚。 张靖柳还真是命大!五年前的那根火折子没能点燃,五年后的这盏烛台还是烧不死他。 不仅烧不死,这回宋听雨当真做实了逃奴的身份,短时间内必定回不了东京城。 “你也不必着急,张靖柳的事我会想法子。” 霍长扬一遍宽慰着宋听雨,一边瞄向她的神情。 宋听雨涨红了泪眼,没有说话,自顾自回到卧房。 她对着昨晚刚为宋氏刻下的木牌匾跪拜几许,眼泪在俯身磕头的那刻瞬间坠下,又缓缓滑落在地。 “阿娘,我另想办法,不会让您在泉下孤苦的。那些欺辱您的畜生,迟早下地狱。”